三、复兴儒学的尝试:“生活儒学”构想
通过这样的对话,我引出我自己的一些观念,其实就是我所理解的儒学的观念。由此,我们进入第三个大的话题,就是“复兴儒学的尝试”,这是我个人的一种尝试,也就是“生活儒学”的构想。
“生活儒学”这个符号标志,是由两个关键词构成的:“生活”和“儒学”。“儒学”大家都很熟悉;那么“生活”呢?人们首先会问一个问题:什么叫生活?或者:生活是什么?但我告诉大家:这个问题是“不合法”的。因为:当你把“生活”说成是“什么”的时候,你已经预设了一个观念,就是:生活是一个东西、一个存在者、一个物。而我会说:生活不是个东西,即不是存在者。所以我经常讲:假如你一定要叫我说生活是“什么”,我会回答:生活是无。所谓“无”,就是我刚才引用老子的话说的:“无物”。生活先行于任何物,先行于任何存在者----包括人、即主体性的存在者。所以,生活就是存在。
说到“存在”,大家可能不一定注意到过它们在汉语里的本来意义。我上大学是学中文的,后来特别喜欢研究“小学”、也就是训诂学之类的问题。我现在给大家讲一下,我觉得很有意思:“生”、“活”、“存”、“在”这几个字本来的意思。什么叫“本来的意思”啊?就是说,那是中国先民在“轴心时期”之前、在前轴心期、在所谓“理性觉醒”之前、在建构形而上学之前所获得的一种本真的生活领悟。
我先说“生”。大家知道,这个字的下面是一个“土”;上面是一个“屮”,就是一棵草,是草木刚冒出地面的那个样子。这就是说,这个字说的是草木之生,草木在大地上生长。然后你会想:我们中国先民为什么会用“草木之生”来说所有的“生”、包括“人生”呢?这里面显然有一种领悟。这种生活领悟,乃是先行于概念性思维、先行于对象化把握、先行于形而上学的,是一种前形而上学的、前概念的领悟。
再说“活”字。这个字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它的本义是什么呢?你去查我们的第一部字典,许慎的《说文解字》,他就会告诉你:“活,水流声。” 然后你去查《诗经》,用的就是它的本义:“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这里的“活活”就是说的那流水的声音。你就会想:我们的远古先民为什么要用水流声来说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存。我再举一个例子:圣人。圣人干什么的?你看甲骨文,“聖”字就是一个人,上面一个大耳朵。 圣人就是能听。听什么?用我的话来说:倾听生活,倾听“天命”。其实就是倾听水流“活活”,因为生活如水。能够倾听天命、倾听生活的,就是圣人。孔子就是由“知天命” 而“畏天命” ,所以他是圣人。
“存在”也是这样。比如这个“在”字,是两个字构成的:一个是“才”,一个是“屮”。“才”和“屮”意思差不多:草木之初生也。 那是很有意思的:我们用草木之“在”来说人之“在”,也是一种生活领悟。人和草木共同生长在大地上。我这里借用一个海德格尔的一个术语:“共在”(Mitsein)--- 共同存在,也就是共同生活。
人和草木共在,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存”字上面,是特别有意思的。“存”字也有一个“才”---- 草木初生;但它还有一个“子”,就是小孩子、人。 所以,存之为在,最初就是在说人与草木的共同存在、共同生存、共同生活。这就是我所说的生活的“本源情境”,这是一切的一切的大本大源、源头活水。
而且,“存”字最早的一种语义、用法,许慎解释说:“恤问也。” 什么叫“恤问”呢?我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很怜惜地问,很爱怜地问,很温存地问。所以又叫“存问”。这是“存”字最早的一种用法,今天的“温存”这个词语保存了这种古老的意义。你为什么温存?因为你爱。所以,生活本身作为一种共同存在,而显现为生活情感,显现为爱。这是一种本源的领悟,后来儒家的“仁爱”观念正是从这里来的。
所以我说:存在、生活、情感、仁爱,原来都是同一层级的观念。因此,对于存在本身,我为什么用“生活”这个词语来传达,那是有来源的,不是随便说的。
存在的观念,是说的存在者领域尚未划分,甚至存在者本身也尚未被给出。而这就是生活的观念。我的一个最基本的表达就是:生活就是存在,生活之外别无存在。你不能设想,在生活之外还有什么存在。
刚才讲“存”字也表明:在儒家思想中,生活与“温存”的“爱”有关:生活首先显现为情感,显现为仁爱的情感。情感是什么?情为何物?情感并不是物,不是个东西。爱是什么?也不是个东西。情感、爱先行于任何东西。这在儒家《四书》之一的《中庸》里有一个经典表达,叫做:“不诚无物。” 这里的“诚”,不是我们今天在道德意义上讲的“诚信”,而是讲的“仁爱”这样一种儒家的最根本的观念。大家知道,儒学就是仁学,根本就是仁爱。假如没有仁爱这样的最真诚、最本真、最纯真的的情感,就无物存在。这就叫做“不诚无物”。这个观念是我们今天理解儒家思想的最重要的一点。
爱当然有着各种各样的显现样式,我们事后可以来做一种很分析化的把握,概念化的、对象化的把握:有各种各样的爱,比如说,有母爱、父爱、兄弟姐妹之爱、友爱、爱情、博爱等等,诸如此类的,太多了,我称之为“爱的显现样式”,都是爱,都归属于爱本身。儒家就讲这个爱。爱先行于任何物,先行于任何存在者,是存在本身的事情,生活本身的事情。这是我特别想传达给大家的一个最基本、最重要的观念。我举些例子来说:
比如,对于“母爱”,通常会这样来理解:有一个母亲,有一个儿子(注意,这实际上就是先说出了两个存在者,两个主体性的存在者),然后,他们之间产生了情感,母亲对儿子的情感,就叫做“母爱”。这样一种表达,是我们两千年来所习惯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我会说,这样的表达完全是本末倒置的,完全搞错了。按照儒家“不诚无物”的观念,应该反过来说。我这样来表达,你们看对不对?我说:“没有‘母爱’,母亲不在。”对不对?肯定是成立的。因为,假如没有母爱的显现,这个女人就根本不成其为一个母亲,她作为一个母亲这样的主体性存在者尚未诞生、尚未被母爱所给出。就是这个道理,非常简单。
任何一种爱的样式都是这样的。比如说,爱情也是这样的。我们通常会说:有一个男同学,有一个女同学(这又是两个存在者,两个主体性存在者,事先说出来了),然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种感情,我们称之为“爱情”。这种表达也是本末倒置,完全弄反了。因为,在爱情这样的“事情”上(现象学说的“面向事情本身”),人不是抽象的人,不是一般的“男同学”、“女同学”;关乎爱情的是这样具体的主体性存在者,我们命名为“爱人”或者“恋人”。那么,“爱人”或者“恋人”这样的主体性存在者何以可能?是因为爱。是爱情生成了、给出了爱人,而不是相反。假如主体先行,那么,你就会有这样一种想法,比如说:“我现在已经二十好几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该找对象了。”你去“找对象”,然后开始“谈对象”。大家注意,“对象”这个词语在这里是非常准确的:这个时候还没有爱情的显现,你还不是“爱人”,她也还不是“爱人”,而仅仅是一个“对象”,一个“客体”。这就是很典型的“主-客”架构下的对象性的把握。
所以,我们今天来理解儒家的“仁爱”观念,首要的一点是:必须把仁爱理解为先行于任何存在者的存在本身,而归属于生活。我称之为“生活情感”,而视之为存在本身或者生活本身的显现。这是一个首要的观念。否则,你就会把儒家思想形而上学化,甚至形而下学化,乃至仅仅把它道德化、伦理化。那样一“化”,最后一定“合乎逻辑”地走向原教旨主义,因为你不能回到“事情本身”,不能回到我们当下的生存,不能回到我们的生活本身。
总的来讲,我的“生活儒学”构想主要有这三个观念层级:
第一,我首先讲清楚生活本身,包括生活的本源情境(共同生活)、生活的本源结构(在生活并且去生活),以至生活的情感显现,诸如“怵惕恻隐之心”这样的事情。
第二个大的层级,我想阐明:重建形而上学,这是必然的、必要的、不可回避的事情。其实甚至包括海德格尔那样的观念,也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来。为什么呢?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说,作为形而下学的科学,必定是建立在形而上学的基础之上的,那就意味着,如果科学还存在,它必定有其形而上学基础。这是无法回避的。不难看出,包括西方的科学哲学,后来慢慢发展,到最近的奎因的“本体论承诺”, 其实都是这么一个问题:形而上学是不可能回避的,回避不了的。问题仅仅在于:我们不能以一种原教旨主义的形而上学的方式,把某种“现成在手”的、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儒家形而上学体系作为我们的根据。必须重建。而重建从哪里开始呢?用儒家的话来说,首先回到“大本大源”,回到“源头活水”,那就是生活本身、生活情感、作为生活情感的仁爱,在这种本源上来重建形而上学。
究竟如何重建呢?那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这里不可能展开来讲。简单来讲,首要的环节是主体性的重建。我刚才讲了,主体实际上有两个层次。首先是----用孟子的话来讲 ----“先立乎其大者”, 就是首先确立本体意义上的绝对的主体性。然后,你才可能导向一种相对的主体性,导向一种“主-客”架构。“主-客”架构乃是为一切科学和伦理问题奠基的根本架构,没有这个架构,什么知识建构、道德建构都谈不上。其实,儒家原来就有这么一个架构。例如,荀子讲过:“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 这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主-客”架构:一边是主体性的“人之性”,一边是对象性的“物之理”。
在这个架构下,我们重建形而下学。这就是生活儒学的第三大层级:重建“形而下学”。这是什么意思呢?形而下学其实主要就是两个领域,《周易》里表达为“观乎天文”、“观乎人文”。 “天文”和“人文”,这是给存在者划界,也就是我们今天的两个基本领域:知识论、伦理学。就这么两个基本的存在者领域。
从形而上学到形而下学的建构的一个枢纽,一个必要的环节,那就是:重建范畴表。西方两千年来的哲学和科学,从哲学到科学过渡的这么一个环节、一个枢纽,就是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表。 他就这样看待存在者领域的划分,就这样看待世界。中国的《尚书•洪范》,也是一种范畴表,那是中国最早的范畴表之一。 但到了今天,显然,你不能再用那个东西了,不能再用什么“金木水火土”来说明这个世界了。必须重建范畴表,也就是重新对形而下的众多相对的存在者领域进行划分。当然,过去的一些基本的划分还是可以的,如知识与伦理。
我尤其想说一下的是:今天,伦理学的重建,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最核心的问题。什么问题呢?在形而下的层级上重建相对主体性,在今天来看,有一个问题是最要紧的,那就是“国民”人格的建构。我为什么不说“公民”、而说“国民”呢?就是回到我开头谈的那个问题:这么一个“国”,nation,是现代性的民族国家的观念。所以,“国民”人格问题是我自己下一步想展开的一个工作方向。今天如何在儒学的思想资源的基础上,建构现代性的“国民”人格这样一种主体性,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非常现实的课题。
大概来讲,整个“生活儒学”的构想,就是想在我们自己的当下的生存、当下的生活、当下的情感这样一种本源上,来改变我们的生活。其基本立场就是我刚才讲到的:既反对自由主义西化派的立场,也反对儒家原教旨主义的立场,而是基于我们的一种现代性诉求的民族性表达,这样来建构起一种我所理解的儒家思想的当代形态。
大概我想讲的这么三个大问题。谢谢大家!
来源: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主页(
http://rwxy.cupl.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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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体论许诺”。
《孟子•告子上》:《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影印,1980,第1版。
《荀子•解蔽》:王先谦《荀子集解》本,中华书局,1988,第1版。
《周易•贲彖传》:《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影印,1980,第1版。原文:“小利有攸往,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亚里士多德:《工具论•范畴篇》,李匡武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
黄玉顺:《中西思维方式的比较——对〈尚书•洪范〉和〈工具论•范畴篇〉的分析》,《西南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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