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邢家胡同》 第一章
李百和比少爷小两岁,少爷两年前已经死了,葬在京西的香山陵园。陵园于将山顶处,松柏葱郁、鸦雀声声,那地势足以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按少爷的寿数精掐细算,如今的李百和,其实都比他多活三天了。因为少爷死在了自己生日前三天,而此时的李百和,至少还能活着过生日。
可李百和多活这三天却并不滋润,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头儿,哪怕老伴儿把红烧肉端到吃饭桌子上边来,也没能够让他振奋。1960年那会儿,手慢点儿的,连护城河里的芦苇根儿都嚼不到嘴里。可如今这是怎么了?眼瞅着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却像得了食道癌般无从下咽。
李百和育有一双儿女,女儿大儿子小,而且不是通常的姐弟之间相隔个两三年,他的女儿比儿子年长了整整二十岁。不知道根底的人,往往很难想象得出,他们两个竟会是姐弟。更何况李百和女儿的女儿,都已经读到大学三年级了,可是儿子眼下却才刚年进而立。
最不让李百和省心的就是这个操蛋儿子,李百和是横瞧竖瞧怎么瞅都不对心气儿。儿子留着一头披肩长发,常年穿着条露着肉的牛仔裤。说常年露着肉倒也不严谨,因为他冬天也知道冷,里面会套上条保暖衬裤。也就是说,春夏秋三季露着的是肉,而冬天露出来的则是保暖衬裤。
李百和的女儿叫李解,儿子叫李放。1949年中国刚解放的时候,李百和就痛下决心——有朝一日自己混上了媳妇,怎么着也得捣鼓两个孩子出来,哪怕就是冲着“解放”这两个字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新社会真叫做一个好啊!是共产党让咱穷苦人彻底翻身做起了主人。
如果不真刀真枪地弄出两个自己的种来,把“解放”这两个字给他添满,那简直就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李百和结婚是后来的事,他的婚礼震撼了当时整个邢家宅门。就因为他的媳妇长得漂亮,都快要赶上少奶奶了,只是缺少了少奶奶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
“咱一个下人,要那么高贵的气质干鸡巴什么用?虽说现在解放了,可是捯到根儿上,咱毕竟还是个下人坯子!”这是当年的李百和,对同样曾在邢家做过伙计的郎骆驼说的话。
说李百和媳妇不如少奶奶气质好的就是郎骆驼。郎骆驼其实有大号叫郎磊落,只是李百和觉得,他郎磊落压根儿就没干过什么磊落的事,所以认为还是叫他郎骆驼更恰当一些。这样虽说冒犯了骆驼这种乖顺的牲畜,可是总比辱没掉“磊落”这么个好词要强得多。
李百和很小的时候曾陪少爷念过两年私塾,在他的理解中,“磊落”应该算是个很好的词。因此每当郎磊落出了馊主意,或者干完什么损事儿之后,李百和总是会这么骂他:“人家都说死后臭一块坟地,说明那人就够鸡巴缺德的了。你丫的可倒好,还他妈活着呢,就糟践了孔圣人的一个好词!”
到这时候,一般情况下郎磊落就不言语了,因为从内心来讲,郎磊落有点怵李百和。可是李百和并没有停,他的话还没说完呢。“还他妈郎磊落,你磊落个鸡巴毛!”李百和的语气中充满了鄙夷。
说起邢家的买卖,其实早在日据年间,便已经过了鼎盛时期。一来是少主子们吃喝嫖赌不谋正道儿,二来交通也确实越来越便利了,还靠这传统的骆驼队搞运输,利润明摆着日见微薄。再加上那年头儿兵荒马乱,本想着与时俱进地置办几台卡车,可是邢老太爷一直都没能狠下这个心。
到解放前夕,邢家货运队上的伙计仅剩下了三个人,他们就是李百和、郎磊落和朱五能。即便他们这三个人,每天的活儿也无非是扫扫院子担担水和伺候那峰功勋卓著、几乎快掉光了牙齿的老骆驼。他们三个虽说年纪不大,可却都是世代为邢家做事的老人,论功劳与那峰骆驼不二。
可是赶上东家儿家境没落,没打发他们回乡下,就已经算是恩典了。毕竟几辈子人的情分在里边呢。比如郎磊落吧,就是在邢家货运队的骆驼背上出生的。“郎骆驼心眼儿为什么这么坏?就是由于他妈生他的时候,被驼峰给挤的!”李百和当时岁数并不大,但说出话来有时候也够损的。
1949年李百和周岁十八,郎磊落二十跟少爷一边大。三个人中属朱五能最年长,都已经三十三岁了,而且还是个光棍儿。朱五能是个老实人,在乱世中,老实人最具备当光棍儿的条件。他成天烟不出火不进的就知道闷头干活儿,不像郎磊落嘴贫八卦。但是郎磊落身材瘦小,正应了那句老话,叫唤砟子没肉。
三个人里数李百和身板儿最壮实,刚满十八岁,大老爷们的轮廓便已经显露无遗。腮帮子上滋出了毛茸茸的络腮胡子,两条胳膊粗得像骆驼腿。所以虽说郎磊落年长他两岁,但就其为人品性、言谈举止乃至骄横动粗,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都找不出丝毫值得他李百和敬畏的地方。
因此每当郎磊落奚落朱五能的时候,李百和都敢于并且也乐于挺身而出,恰到好处地为朱五能说句撑腰的话。郎磊落轻易不深招惹李百和,论胳膊根儿没有他的粗,自己的半斤八两他比谁心里都清楚。在当时年轻的下人们中间,想分出个子丑寅卯,最终倚仗的还是各自的蛮力。
刚风吹草动地传来解放军进关的消息,住在安定门外的蒙古王爷们便都跑掉了。他们早先都曾是邢家的贵宾,邢家的驼运队,穿梭于库伦与京城之间已经不下两三百年。在这两三百年间,邢家的先人们与这些世袭的蒙古贵族,盘根错节地交往甚密。
安定门外的馆驿,就是早年间,邢家专门为这些塞北贵族们准备的。他们也搭上道儿远,到这里一住少则半年多则三五载。最鼎盛时期,每来一位蒙古王爷都拉着繁琐的生活辎重,主仆家眷浩浩荡荡的至少一二十辆马车,那场面着实壮观。
可后来不成了,外蒙古独立成了一个国家,这些王爷们再次千里迢迢搬到这儿来住,避难的成分要远远高于观光和颐养。他们处世也低调了许多,息事宁人地一直待到林彪进关。可最终还是没能落儿住腚,这次他们跑得更狼狈,甚至没来得及跟邢家打声招呼。而且究竟去了哪儿,根本无从考证。
后来邢老太爷让朱五能和郎磊落搬到了外馆斜街,去看守那片空置下来的宅子。宅门的前罩房里,便只剩下了李百和一个人。邢老太爷年已耄耋,由于父兄早逝,很年轻时便担当起了宅门里里外外的事物。可生下的一群儿子却都不争气,以至自己的眉毛都熬白了,还不能安心地颐养天年。
邢质朴是邢老太爷最器重的一个孙辈儿,也就是李百和常念叨起的,比他年长两岁的那个少爷。少爷那年还不满十六岁,便被邢老太爷急赤白脸地送去了英国留洋。邢老太爷可谓是求贤若渴,这倒也不难理解,眼下邢家的这份产业,确实很急需一个能够立得住的继承人。
邢老太爷年事虽高却并不守旧,据说他年少轻狂时,还曾追随过清末的维新派人士。就因为这,还曾被老老太爷关到西花园里幽禁过半年。邢老太爷觉得西洋人的许多科学、思想,确实值得借鉴,小日本学了人家儿,之后不是就逐步强大起来了吗?一个国家是这样,一个家族亦道理相同。
所以邢老太爷对子女的教育是很开明的,可偏巧这帮王八蛋都是烂泥糊不上墙,按照老年间的观念,后继无人是最让邢老太爷英雄气短的一件事情。聊以宽慰的是,终归还有个灵气的孙子,邢老太爷拔苗助长般将其送去伦敦。好像再迟疑哪怕是半个时辰,一切便都大势将去了似的。
李百和结婚是在1956年,那一年他二十五岁。同年中国还发生了一件现在该称为历史的事情,那就是公私合营。在举国上下看似红红火火、实际强推半就的公私合营的浪潮当中,李百和跟他新娶进门来的漂亮媳妇,也合作着经营起了崭新的生活。
那个年代发生的够条件载入历史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像李百和这样一个只陪读过两年私塾,而且穷得叮当乱响的资本家雇工,竟然能娶到个识文断字,并且漂亮可人的媳妇,这本身就是个值得彪炳史册,里程碑式的大好事,至少他李百和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李百和的新房也简单,就是把邢家宅门的前罩房稍作布置,门框上贴上扎眼的红对子纸。其实现在还说这里是邢家宅门,已经不完全准确了。自打解放军进城的那天起,整个阳世间就好像是突然翻了一个过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穷苦人一夜之间成了这个世界的主角儿。
1953年少爷留洋回来了,少爷还带回来个同样会讲满口洋文的少奶奶。邢老太爷是1951年农历新年前去世的,可少爷说他1952年底才收到的电报。当时中国人民志愿军正在跟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在朝鲜半岛上酣战,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给耽搁的。
邢家的产业全都被瓜分了。别的邢老太爷倒是不心疼,唯独这套宅院,邢老太爷的突然辞世跟这有着绝对的关系。外馆斜街那一大片馆驿,邢老太爷压根儿就没想着再要。自打解放以来枪毙了多少“反特右资”坏分子啊,他还能不醒腔?可这宅院不一样,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窝呀!
邢老太爷这群儿子虽说不成器,却都挺孝顺,围着老太爷的病榻跪成了一个圆圈。
“爸,您睁睁眼……”
“爸,您吃口东西不行吗……”
“人家新政府也没说没收咱们的房产啊,人家只是说屋子不能空闲着,必须要住满了人。咱们家又没那么多人,就让下人们住怕什么的,归根结底房契不是还在咱们手里攥着呢嘛……”
“再说了,当初您不是也点头同意了吗?我的爸爸耶!您就睁睁眼吧啊!”
邢老太爷的儿子们哀声叹气一筹莫展。
邢老太爷的倔犟劲儿似乎也上来了,就是这么不睁眼、不喝水、不吃饭,没过几天便驾鹤西去了。在他弥留之际唯一念叨的人,就是在英国留学还没回来的孙子邢质朴。眼下邢质朴回到了家,抱着邢老太爷的灵位哭得肝肠寸断,第二天嗓子都嘶哑了,眼眶肿得像两个露了糖的火烧。
少爷思想的开化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是举双手赞成新政府,无限激情地热爱这个新社会。据说他牛津大学的导师,曾罗列出许多令人艳羡的条件劝说他留下,结果都被他婉言拒绝了。“因为少爷自己家里的条件也不差,干吗非要待在英国鬼子那?”李百和对这个问题是这样看待的。
如今偌大的邢家宅门里,已经找不出一间空房,全都住满了下人,以及下人们的家眷。这是新政府要求的,新政府倒也没指定必须由谁来居住,反正就是要求所有的房子不能够空着。因为许多穷苦人无家无业,现在穷人是新中国的主人,人民政府不能让主人们成天睡在马路上。
军管处的同志来传达这项指示精神的时候,邢老太爷还在世。邢老太爷一听就老大的不乐意,但是也没敢当面提出不同主张。解放军干部身着土布军装,腰间挎着纯牛皮的手枪套,谈起话来温文尔雅,与邢老太爷并排着,坐在前宅会客厅堂紫檀木的圈椅上。
“到时候您这会客厅也必须要住满人,穷人就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是我们共产党和人民共和国的基石!”解放军干部字字掷地有声。
邢老太爷与解放军干部只隔了一条茶几,茶几也是紫檀木的,做工相当考究,茶几面儿镶着一块羊脂白的玉石。刚落座时,丫鬟给解放军干部倒了一碗茶水,解放军干部立即蹦起来立正,给丫鬟恭恭敬敬地敬了个军礼。丫鬟顿时被臊得满脸通红,连头都没敢抬便匆匆退出了厅堂。
后来还是四爷给出了个好主意。四爷就是邢老太爷的四公子,说是公子其实当时的年纪也得有五十出头了。四爷不像那几位爷嗜好吃喝嫖赌,四爷只喜欢嫖。而且四爷还有个雅趣就是酷爱字画,不过他对字画的热衷也仅局限于收藏,可从来没奢想过自己去创作。
解放了,穷人们欢天喜地,富人则人人自危。可毕竟还是穷人多,全中国淹没在了欢乐的海洋之中。采纳四爷的建议,邢老太爷让下人们回乡下老家,把亲的热的好的厚的都接到宅门里来住。细想四爷的建议还是满有道理的,让下人们找些熟识的人来,总比等着政府安排进素无往来的人要强得多。
邢老太爷突然觉得,这群儿子也并非是完全白养活了。就比如说老二,虽然又嫖又赌又抽大烟,现在病病歪歪,但毕竟他的正房给生了个争气的孙子邢质朴。而老四呢,吃了将近一个甲子的闲饭,到节骨眼儿上居然能出这么个好主意。至于其他几位,老太爷眼前还是只有嘬牙花子的份。
很快宅门里住满了下人们的亲友,有下人们的良性督导,起初这些乡下来的穷人,对这从天而降、白吃白喝、高屋大宅的生活,还存有几分感恩戴德。所以彼此间还算和谐,不管街面上怎么折腾,宅门里的人们还是能够遵守规矩的。日子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着。
可表面的和谐却像块花岗岩,堵到了邢老太爷的心口窝儿上。他几十年来每天早起后晚睡前,都要在整个宅院里转上一遭,年轻时邢家买卖鼎盛,身边管家丫鬟跟着一大帮。现在没有那么旺的人气了,可哪怕是自己一个人拄着根拐棍儿呢,轻易也不愿意丢了这几十年来的生活习惯。
现如今这例行的习惯也受到制约了,因为连西花园的穿堂厅,和东跨院的门道都住上了人家。乡下人没怎么见过世面,瞅见了邢老太爷,大老远的便连忙点头哈腰,很不得体地表示着恭敬。同时也主动积极配合,挪动开挡着邢老太爷道路的生活家什。
即使是这样也没能让邢老太爷舒心,时间一长积怨成疾,堵在心头的花岗岩终于酿成了病害。他渐渐也没了散步的兴致,哀婉地自闭于后宅东大屋的书房内。几天后邢老太爷就是在这间书房里咽的气。邢老太爷咽气前念叨着孙子邢质朴,他的一群不成器的儿子跪在病榻前,除去悲伤和哭泣外无能为力。
邢老太爷临死也没能见到邢质朴一眼,可以说走得并不安心。但从后来事情的发展看,他即便当年见到了邢质朴,爷孙俩儿也未必能够一拍即合。因为留过洋见过世面的邢质朴,非常赞赏政策倾向于穷人的新政府,甚至说如果没有新政府的成立,他的后半生很可能会生活在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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