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直到现在,陆放鸣都没法解释那天自己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是因为东方冤枉他了,还是因为她把酒吧和妓院相提并论,触怒了他?但是,东方就没有责任吗?她说话那么刻薄,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东方耿耿于怀的那件事可说是他的第一次出轨。如果这可以算作“出轨”的话。事件发起人是刘学。七十年代出生的刘学活得比他洒脱得多。他凭着复旦大学的硕士文凭和在国内四年的计算机工作经验直接移民来加拿大。来了以后,一天工没打就在福特汽车公司谋到一份差事。老婆是广东人,对他言听计从,刚来就怀上了老二。生了孩子,就更没理由出去工作了,在家专心伺候孩子和老公。自从在一次朋友聚会上遇见刘学,陆放鸣突然对现在的生活生出几分不满足。小刘除了不必每天准时回家,晚上还常常去泡吧。就是这个奢侈的习惯,让刚满四十七岁的陆放鸣觉出了自己与小刘之间近乎代沟的差距。这种莫名的失落引发了他类似于“廉颇老矣”的伤感。所以那天在朋友家小刘说带他去酒吧“见识见识”时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活了四十几年,那是他第一次去真实意义上的酒吧。来加拿大后的第一个情人节,东方带他去过大学附近的一个酒吧,但那次,他除了眼前的东方,其它什么都没注意。他们坐在高高的吧凳上,喝了一小杯红葡萄酒,就手拉手出了那个灯光昏暗,嘈杂,纷乱的地方。这么多年,他们再也没有回到曾拥有过他和东方第一个情人节的酒吧。这个参杂了太多放纵与暧昧的地方与东方涓崇尚的那种唯美、节制、健康的生活方式相去太远了。而酒吧那三倍于常规的价格也让陆放鸣望而却步。那时东方还是一个以微薄的奖学金过活的穷学生,办陪读来加的陆放鸣在一家中餐馆洗碗,工资是每小时六加元。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他们终于也能像大多数的加拿大人一样每年腾出一段时间出去度假。夏天去湖边或森林露营,冬天去山里滑雪。只是有意无意的,酒吧,从他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当三十出头的刘学提到酒吧时,陆放鸣只觉得心里一动。他想起了那次和东方去酒吧的情景。朦胧的灯光下,东方迷一般的笑容。他甚至想,东方对酒吧反感实在没有道理,她在酒吧里比平时动人多了,也亲切得多。偏红色调的灯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抹了一缕红晕,线条过于分明的脸部轮廓也变得柔和了,看上去更像邻家害羞的小妹妹。“带不带老婆?”他问。“去这种地方还带老婆?别开玩笑了。”看到小刘脸上暧昧的坏笑,他的心又动了一下。这是一种猎奇探险时特有的神秘刺激,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终于到了周末。那天是星期六。陆放鸣从下午就开始准备晚餐。他做了东方爱吃的菜花炒虾仁,蒜蓉西洋菜,还做了一个西红柿鸡蛋汤。两人早早吃了晚饭。看到东方进了书房,他追过去说,小刘约我去他家打扑克,你去不去?东方回头看了他一眼,奇怪地说,我从来不玩扑克,你不知道吗?自己去吧。晚上早点回来。
当时他没想到,事情坏就坏在他的这个借口上。晚上十二点,陆放鸣还没回来,东方打电话去刘学家。刘学当然不在家。刘学太太说,我家刘学根本就不喜欢打扑克。他跟我说去你家找陆放鸣喝酒了。东方一听,差点没气晕过去。小刘太太下面说的话,更让东方气得七窍生烟:“其实我都知道,他们肯定去酒吧了,而且肯定又带了苏珊。”
“苏珊是谁?” 东方问。
“苏珊跟刘学在一家公司上班,先生是个加拿大人。她就是欺负洋老公不懂中文,经常在外面浪。等刘学回来,我得问问他,要是他又跟这个烂女人搅在一起,下次我也不让他去了。”显然,刘学的太太也是一肚子苦水。只是自己靠人养活,说话不硬,只好忍气吞声。
这完全出乎东方的意料之外。她本来以为陆放鸣酒喝高了,忘了按时回家。把陆放鸣训练成循规守矩的顾家男人是她结婚十几年来的”希望工程”。虽然收效甚微,却没想到他会变本加厉。她气得浑身发抖,放下电话好一会儿还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自圆其说。”那天,东方一改准点睡觉的习惯,一直等到陆放鸣回来。陆放鸣满嘴酒气地打开房门的时候,已是半夜两点钟了。东方正坐在客厅里等他。手上拿着那本<雌性的草地>。看到东方还没睡,陆放鸣愣了一下。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东方强压住心里直往上窜的怒火,柔声问道。
“哥儿们聊得开心了,都不想回家。好久没这么尽兴了。”陆放鸣装无辜。
“可刘学的太太说刘学跟她讲到咱家喝酒来了。还问我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你们没在小刘家打扑克吗?”
“啊?!我们在小刘家集中。完了有人提议去小朱家看世界杯开幕式。我们就去了小朱家。”
“陆放鸣啊陆放鸣,你真是年龄越大越出息了。居然学会撒谎了。说,你到底去什么地方了?跟谁一起?” 东方感觉自己的耐性已经用完了,声调高了起来。
“就是去小朱家看世界杯开幕式了。还有林峰。不信你给小朱打电话。”可能是觉得改口更可疑,陆放鸣选择顽抗到底。
“什么小猪小羊的。我今天就要听你告诉我,去哪儿了,和谁在一起。”
“跟你说了去小朱家了。一起去的还有刘学和林峰。睡觉睡觉。你不困我还困呢。”借着酒力,陆放鸣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式。
“好。陆放鸣,算你有种。不过你记住,谎言都有戳穿的时候。你会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的。”跟一个半醉的人没法儿论理,更何况潜意识里她希望陆放鸣说的是真话,小刘太太猜错了。东方涓平生最痛恨的是谎言和欺骗。当年想方设法出国,出了国又历尽艰辛留下来,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重要原因。她的童年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她是喝着外婆用酱油和几滴麻油冲的“神仙汤”长大的。对她来说,中国当时物质上的匮乏不是她执意客居她乡的理由。她受不了的是那种充斥着假话和谎言的环境。
那天晚上,东方一夜没合眼。听着身边陆放鸣均匀的呼吸,看他四脚朝天,轻声打着香甜的呼噜,东方觉得她真的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