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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楼岁月(三十七)：从“班长”到“排长”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农建团建成了奎洋公路之后，一部分人留在本县。另一部分人被编入“南靖民工大队”，参加福建省重点工程华安水电站建设，我有幸入选，因此也当了几年民工大队的“排长”。

   华安是南靖的邻县。早在一九七一年，我就知道省里在华安县建立一个大型水电站，闽南各县都派人参加。在我印象中的大水电工地，要让大坝横跨江河，让河水改道穿越山脉，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建设者，有很多现代化的大机器，劳动场面热火朝天。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生活啊！那才叫弹奏时代凯歌，谱写岁月峥嵘。当然，业余生活一定也是丰富多采的，说不定可以经常打球和游泳。其实，我早就巴不得能到华电工作，只是我不知道要走那道后门，找那位领导批准。没想到我这一到农建团，四个月之后就能实现这个梦想。

   临行前，还有人说，华安水电站再一、两年就完工了，你是知青，好好表现，以后就可以优先留下来当电站正式工，大水电站的工人待遇高，无非是按按开关，管管水闸，还可以边干活边钓鱼，神仙的日子也是如此。不管怎么说，所有的消息都是鼓舞人心的。我在农建团四个月表现不错，自我感觉良好，我想到华安以后肯定不只当个“班长”。

   那一天上午，我们从漳州起程，汽车跑了上百公里才到华安，还没到县城就叫我们下车。原来这就是我们的工地，这里距离县城五公里，这公路坡上是山，坡下是九龙江北溪，溪面宽阔三、四百米。看江水浩荡奔流远方，令人情不自禁地升腾起一种搏击浪花的欲望，一里之外的的江面，鹰厦铁路大桥横跨两岸，因溪水在这里成转弯，大桥正好与公路平行，更显气势磅礴。每隔十几分钟就有列车驶过大桥，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呜......火车穿大山过大河，走遍全中国。我想，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多热闹啊！青山、绿水、公路、江河、大桥。

   我们这些民工有很多人来自土楼山区，一辈子没看过火车，即使看过，也没看过这么壮观的铁路大桥。有位民工说：“什么时候在我家的土楼边也挖一条铁路，让火车也能开进天岭呢？”是啊！也许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我们就要在坡下的溪滩安营扎寨，早已有好多工棚在溪滩盖起，原来那是福建水力发电工程局的驻地，他们早在这里开工了。

   民工大队一位领导向我们简要介绍了情况：华安水电站建在距离华安县城关20公里，九龙江北溪干流的湖林乡西陂村，电站装机容量六万千瓦。从北溪在县城的中心点筑大坝，引水流至西陂村。在距离大坝五公里的地方，要挖掘一条进口隧洞，通向七公里的出口洞。我们的任务，就是配合福建水力发电工程局挖通进口洞。我们要自己建工棚，在此之前，借用水电局的工棚。

   六万千瓦？我听了之后，才知道这只是个中型水电站，传说是“大电站”，可能是因为工程量巨大。不过在当时却是省里的一项“重大”建设项目，几乎全省的水电系统都参加会战，加上民工，大约有上万人，已经干了五年。怪不得人们都称“大水电”。估计现在工程才进行到一半。你看！连隧洞都还没挖。我想如果再五年才完工，当正式工的梦就难圆了，还是别想太多，既来之，则安之。

   水电局的工棚里面空荡荡，也没有地砖，脚踩的是溪滩上的土，很潮湿。只好在表面上铺上塑料布，才能铺上草席。谁也没有想到，在县城脚下的大工地，晚上还在躺在溪滩的泥土上。我在田中村就好几次住过山上的茅草屋，条件比这里更差，我无所谓。几个从南靖城关镇来的男青年，留著大包头，八字胡，戴著墨镜，抽著香烟，看到要睡在地上，有个粗声粗气叫骂著：“这跟狗窝差不多，怎么睡人啊？”。（那年头，剃大包头，留八字胡是要当做资产阶级思想批判的。）一位担任排长的农建团老战士狠狠地批评了他们：“看你们流里流气的，不想住，可以马上回去！”他们才停止埋怨，闻着泥土的霉味，捏著鼻子把塑料布铺下。这次到华安，南靖民工大队增加了不少城关镇居民，使全大队人马有近两百人。这些小城的居民比农村青年油滑多了，大工地复杂，管理“民工”无疑比管理 “战士”更难。

   在临时竹工棚住了几天，我们就搬进了自己的新棚子。是省水力发电工程局的职工师傅帮我们盖的，这个局有职工好几万人，来自全国各地，分布在全省各个水电工地，我非常惊叹他们的竹工手艺，他们避开一根几丈长的毛竹，劈劈啪啪的，就像放鞭炮一样快，使刀的功夫完全不在土楼山区的村民之下。一座竹棚的空架子半天就立了起来，接著用竹席和木板封墙，床也是竹床，上下两层。我们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竹棚有八个床位，虽然挤一点，但比睡在地板上好多了。

   五号进口隧洞就在我们的工棚旁边。原来从县城大坝挡截江水，引水渠分流，五公里之后，在这里就要进入山洞，然后在七公里工地出口。五号洞刚刚打进洞口几十米，洞口是拱形的，高和宽有6米左右。福建省水力发电工程局施工队负责挖掘的技术和质量，比如测量、爆破、钻洞、浇铸等等，我们主要负责出碴 (把洞里的土石运出来)和运送浇铸用的水泥和沙石。我们民工大队还分有两个工种：一种是“出碴工”，有上百人，三个排。另一种叫“配合工”，就是和工人师傅一起工作，比如测量配合工、爆破配合工(炮工)、钻洞配合工(风钻)和木工配合工等等。

   我被任命为出碴排第三排排长，全排有二十几人。我们的任务，是每次洞中爆破之后，把洞里的碎石松土运出来，三个排分三班倒连续战斗，直到把碴土清理干净。第一班出碴时，我们要等抽风机把硝烟抽出来，技术人员在洞内做安全检查之后，我们才能进入现场。但是随著洞越打越深，我们进入现场时还常常是硝烟弥漫，只好戴著口罩。我们的运输工具是工矿用的小铁斗车(每车大约可以装1.5立方米)，可以在小铁轨上行走。我们的劳动工具也是锄头、镐头、钢撬等等，和开公路工具没什么区别。但洞内操作危险：一是洞内常留有没有爆炸的雷管。二是洞顶上的岩石碎片随时可能掉下来，即使戴上安全帽也是防不胜防。

   我作为一排之长，最担心的是民工的安全。每次洞内爆破之后，炮工检查完毕，质检人员检查完毕，可以进去了，我总是第一个走进现场，反复观察是否有不安全因素存在？有一次进洞后，我发现洞顶有片大石头，很可能随时掉下来，马上命令大家停下来，请现场值班技术人员处理，一位师傅很有经验，用钢撬戳了几下，大石头就“哗啦”掉下来了，防止了一场重大事故发生。

   每次出碴随著碴土越来越少，洞内还是有险情，因为有的雷管没有爆炸。我对大家说，一旦碰到没有爆炸的炸药，很可能接著雷管，千万小心。那炸药就像白药，装在用牛皮纸包著的像手电筒那样粗的纸筒，很容易辨认。有一次一个民工看到整筒炸药还好好的，想抽出来做自己的战利品，我制止了他，请技术人员来处理，果然有雷管在里面。

   一般情况下，没爆炸的雷管都在钻孔里，所以我们碰到有钻孔时都分外小心，但意外情况还经常发生，我们用撬棍撬石头时，经常忽然发现雷管滑落，好在没有碰伤它，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听老工人说过，有一次也是在挖掘这种山洞时，发生爆炸，死伤惨重。

   我们的上班时间没固定，要根据当天工程的进展决定，我经常要三更半夜被值班人员叫醒，然后一个一个把熟睡的民工摇醒。上班了，我要第一个进洞，下班了，我最后一个出来。好在我有强壮的体力，在劳动中又练就一身硬功夫，不然没有人会服你。那些南靖县城来的民工看起来调皮捣蛋，其实也很能干，后来都成为我的好友。当然，凭苦干是不行的，还要巧干，有一件事给我很大启发。

   我们把碴土搬上小斗车，这叫装车。这种翻斗车本来就有一米多高，车在铁轨上，人站的地方低于铁轨，所以，把石头装上翻斗车，就要抬到胸部高的地方，再放入车里，有的石头两、三百斤，要好几个人抬，先把石头停在两人的腰间，然后一齐用力举上车。但对于那些一百来斤重的石头，大多数情况下还要两人，如果能够一人搬上去，就可以大大地提高效益。我正在苦思冥想，忽然有个子愣小子突生一计，他对我说：“那百来斤石头不就比篮球大一点吗？不必像抬大轿子似的，呼儿咳呀地两人伺候，我看一人就行了。”说着他两腿站稳，一下子把石头从地上举过头顶，然后就像扣篮一样砸向车内。他这一拭，成功了。我大喜，把他的这个动作命名为“挺举”，再“扣车”，鼓励其他人也跟著学，于是，大家纷纷学“挺举”：分开两腿，深呼吸，腰收缩，下蹲，竭尽全力把地上石头举过头顶，站稳，扣下......大家都学会“挺举”之后，出碴的速度快多了。

   如果你不想“挺举”可以先“抓举”，先把石头举过胸部，再伸直手举过头顶，再扣车。奇怪的是，如果你先把石头拿到腰部，再举到胸部或头顶，比从地上一下子举起来更难，所以这又和举重不同，但我觉得好像这个道理更打拳头一样，长拳比短拳更有力。你从地上举起，放开手脚，从腰间举起，缩手缩脚。后来我回城之后，一遇到搬东西的话，我经常表演“抓举”，七、八十斤中的一个箱子，别人要两人抬走，在腰间磨磨蹭蹭，步履维艰，我一下子就从地上举到肩膀上，像扛炸药包一样，脚底生风。

   在洞里工作，除了空气差，危险性大，体力消耗大之外，洞内经常积水，虽然穿着高筒雨鞋，但鞋子还是经常被石片割破，一双新雨鞋用不多久就进水了。我们的劳保用具是定期发的，你不可能雨鞋一有小裂口就要换。试想一下，双脚长期年套在潮湿的橡皮鞋中劳动，对脚关节造成的损害是可想而知的，容易得关节炎。我当时就经常小腿酸痛，至今病根还在。

   我除了排长的本职工作之外，还要协助民工大队搞好宣传工作，每月出一期宣传专栏，还要写很多大批判稿件，报道好人好事，送交华安水电工程指挥部。华安水电工程指挥部是指挥整个华电工程的领导机构，设立在华安县城，是处级机构。因为南靖民工大队是华电最优秀的一支队伍，所以当时经常指挥部有几个宣传干事，三天五头来到我们大队，要先进典型材料。大队领导就把任务给我，定期交稿，可是他们却没有安排我写稿的时间，我只有利用业余时间出专栏，写稿件。如果说在土楼山区下乡生活很艰苦的话，相对很自由，很散慢。而在华安水电，我生活和工作都非常紧张，要争分夺秒，否则就完不成任务，那时我把领导交代要做的事记下，贴在墙上，经常是有十几件事要同时做，又都迫在眉睫，我终于懂得“压力”的真正含义。有一次我累坏了，发稿烧几天不退，还有一次半夜胃绞痛，心想可能活不到明天了，后来有为民工给我端来一杯热开水加白糖，没想到喝下去后，不久肚子就不痛了。

   当了两年排长，到了一九七八年底，我被调到大队部，担任“以工代干”，“以工代干”就是以工人代理大队干部职位。在华安水电三年，能够坚持下来，全靠在土楼山区磨炼出来的意志和本领。

（稿件还在修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