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的反思:我为什么残忍?
鲍河扬
人痛苦时有多种的解脱:或死亡,或突然来了幸福的事,或向好友诉说,但限于受害的痛苦,若是害人的痛苦,除死亡,突然的幸福和诉说都是徒劳的。害人的残忍常在幸福时显现,愧疚总是难以张口。
我长时间的被愧疚折磨。三十八年前,我刚满十四岁,就突然地着了魔,疯狂的残忍,抄陌生人的家,用皮带抽陌生的人,每当想起有我参与的血腥场景,心就在谁也不知道中刺痛,并在意识中快速逃离紧追索我的血腥。意识的速度是世界上最快的,在瞬间远离,又在瞬间回到过去。
三十年前,我为反对我的残忍和攻击那时代的残忍而坐牢,判刑,劳改,却也无法驱散这幽灵的折磨。我想已到了断的时候了。
怎样了断?忏悔虽是办法,但不是根除,不除根的树,未来依旧是树。忏悔有减轻罪恶感的自私的味道,如同抛弃了伴侣,说声对不起,为的是能安心的新欢,在寻索了断的办法时,我想起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年轻人,从小被母亲娇纵,最后犯了死罪,上刑场前,年轻人提出吃一口母亲奶水的请求,被准许了。年轻人将母亲的乳头狠咬了下来。我已露出龟一般的齿,寻找哺育我残忍的乳头,将他咬住。
走过来的人大都说,这场灾难是“四人帮”制造的,这话太夸张了,是对生命和民族还有受害者不负责的推卸。
受骗能使人以错误反对正确,不会使人残忍。被害人控诉受了迫害,害人者哭诉受了欺骗,就结了死伤千万人的十年的大案,这过于草率了。这是生命依旧在被轻蔑中继续。
也许残忍是因为我崇拜毛泽东?但我回忆血腥场景,追捕抡皮带时的动机和潜意识,绝无崇拜的参与。
也许有人猜疑我天性残忍,这就更错误了。我天性懦弱,上小学时常被欺,女生都能不客气。我的小学《北京香山慈幼院》是一所干部子弟寄宿制学校,这类学校的通病是大的欺负小的,强的欺负弱的。我六岁上小学,小学毕业身高一米四四,自然是弱的。所以我憎恨欺负,向往相互尊重。也许有人解刨我是受害者的报复,但我不是,考入汇文中学之后,那里校风很好,没有欺负人的现象,生活和学习都非常愉快。我的残忍不是因受虐而成了虐待狂。我的本性是懦弱的,运动过后,这本性又显现出来,并几十年的统治和左右着我的命运。
有人指出文化大革命中,老兵抄家和打人最残忍,因为他们大都是干部子弟,是长期和骨子里的优越感的喷发。我想说这话的定不是这个阶层里的人。老兵残忍是事实,但不是因为优越感。那时学生只尊重和敬佩学习优秀,体育出众的人。文化大革命干部子弟才有了优越感。但优越感不会使人残忍。
这一切都不是残忍的理由,但我非常的残忍,追查下去,任何的残忍都离不开仇恨的驱动。
我的仇恨来自于从小受到的反人性的教育。
个体生命应当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本应至高无上,但几十年的教育却说个体生命微不足道,阶级和国家才是一切生命的主宰。个体生命的价值和光辉不是来自于生命本身,而是源于阶级,民族和国家。那个时代的人民,已不承认,甚至不相信还会有个体的生命。不以个体生命为至高的民族,极容易煽起仇恨。不推崇自身生命的人,也不会尊重他人的生命。
在我学过的课本里,从未歌颂过生命本身,令我冲动和为榜样的全是为了阶级为了国家的生命,似乎生命一旦离开了群体阶级和国家就卑微了。
“四人帮”推行个人崇拜的最有效手段就是策划和制造仇恨。个人崇拜的基石就是对另一些生命的仇恨。“忆苦思甜”是血腥的序幕。一旦否认了个体生命的至尊,就容易走上法西斯的道路,地富反坏右被打倒,他们肯定仇恨剥夺者,后代也肯定仇恨。这就是反人性教育的结论。受毒最深的就是干部子弟,因为他们的父辈与那些人有着几十年的血仇。
当我从阶级和国家的圈子里跳了出来,以个体生命与个体生命对话时,我竟然喜欢起我曾仇恨的人,几乎所有的地富反坏右都值得亲近,信赖,或是同情。我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歌颂遇罗克,我不仅喜欢已是敬重他的人品了。我曾因为《红岩》书中的沈醉而变的残忍。十几年后,父亲与沈醉同在全国政协一个组,俩人成了朋友,经常相互走动。我有机会近他之后,竟然发现他是个正直,人品高尚,有正义感,有骨气的和善老伯。个体生命凌驾与一切之上的时候,个人的价值超过宇宙的价值的时候,便是对人性的尊重和人性解放之时。我作过调查,我的老家河北丰润县有近千名地主,真正的恶霸只有三个。
反人性的教育具有极大的欺骗性,使我和许多人,高举着阶级和国家的大旗,以理想的名义和无私的献身精神,极真诚的行反人类的法西斯之道。
1966年8月下旬,公安部长谢富治在北京市公安局的一次会议上说:现在规定的东西,不管是国家的还是公安机关的,不要受约束。群众打死人我不赞成,但群众对坏人恨之入骨,我们劝阻不住,就不要勉强。
8月26日,大兴县公安局向红卫兵提供了管辖区域内“四类分子”的情况,于是红卫兵开始杀人。离县城不远的大辛庄,一天一夜就封土活埋和屠杀了近百人。红卫兵还拍电报,写信催促在外地工作的家属返回原籍,以便满门抄斩,多户人家被杀绝,最大的80多岁,最小的出生38天。
文化大革命的灾难,始于“四人帮”,更是根植于接受了反人性教育的人民。
当今流行于世界的“恐怖主义”者,大都是无私无畏,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生命的人,他们定是对同胞充满了深情的爱,但他们是凶残的。
我们民族的个体生命,不是这几十年,而是被轻蔑了几千年,在三纲五常的神圣说教中,在以阶级和国家的革命的名义中给扼杀了。
一个民族的文化,若不以个体生命为至高至尊,就不能有民主,否则是更加的混乱。民主的基石之一,就是推崇比民族和国家更重要的个体生命。江泽民提出的“三个代表”是大的飞越,与民主党,共和党及等等的党已无本质的区别,只不过学习的过程走了样,变成了“为人民服务”的学习。
前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日本著名的《每日新闻》在评价这次奥运会日本队的表现时称这届奥运会造就了“新一代的日本人”。站在领奖台上的日本运动员,脸上荡漾的不是“为国征战”“背负国家荣誉”之类的悲壮。不管是微笑还是流泪,表现出来的都是为自己长时间的努力最终获得回报而产生的满足感。
“还是自己比较重要”,这就是男子柔道100公斤以上级的金牌获得者铃木桂治干脆利落的回答。还有一名运动员更清楚的意识到要做个真正自由的竞技者,他就是男子射箭银牌得主山本博,在奥运会之前他就说;一心想着肩负着祖国的重托是无法取得胜利的,我要超越这种境界,找其他的动力。这个其他,他虽没说明,但他在比赛中使用的器戒上贴了大儿子的照片作为护身符,家人没有给他带来负担,反而为他减轻了压力,让他轻装上阵。
“我是为了自己”,说这话的人在过去的奥运会里也有过。1966年的奥运会,千口十铃声称“比赛是我用来享受的”而饱受非议,今天已没有人说三到四。《每日新闻》的评论最后说,这批新一代的日本人,在雅典奥运赛场上的诞生“令人欣喜”。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位朋友不能忍受的说;难道爱国主义也成了反人性的主义。我说爱国主义不应源于道理,而是来自于对自身生命的崇敬和热爱。将爱国主义高悬于个体生命之上,就是反人性的爱国主义,必是生命的悲剧。
我的另一位朋友也不能接受的说,若吹捧个体生命,中国将腐败。这是错觉,如同文化大革命时的文学,接吻和床上的事是下流的道理一样。“自我”几乎被儒家残杀的已断子绝孙,文化大革命到了颠峰,私心已是罪恶。所以自私,怯弱,惟利是图,成了“自我”的代名词。古希腊神话是西方文化的发源地,颂扬的是个体生命的张扬,震撼我的是力量的美,情欲的美,还有追求未知的美,是人类与大自然的亲近。而我们几千年追求的就是三纲五常,一辈子学不完的道理。退化了本性的人民,巩固了历代王朝的统治,但无能于外族的侵略。中国的哲学也是一本厚重的书,先哲们探索着阴与阳,正与反,祸与福,大与小,生与死,上与下,美与丑------我从中什么都可以找到,惟独找不到个体与群体辨证关系的宏论,不知是眼盲,还是被“文字狱”吓住了,放弃了对真理的追求。中国哲学几千年的独裁者“天人合一”,将活生生的人消融在“天”里了,个体的人,离开了“天”,就无法确认他是人,或者说他就不是人了。中国几千年只有“天理不容”,无“人理不容”,可悲的是被杀之后,还在高喊“天理不容”,奴才般地乞求“天”的“灵光”。
就连没有阶级没有国家没有民族没有上过学的动物,都涌动着生命的美感,何况人类?
没有个体尊严的爱国主义是不牢靠的。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抗日战争中,汉奸和伪军比日军还要多的原因之一。
我不相信当个体生命有了至高的尊严时却不爱国。
没有个体尊严的爱国主义是可怕,可怜,可悲的,他能使人品德高尚的去残害人类,残害生命。
【转自多家网站(文章起始来源不详)。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