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监狱扭曲人性?(张健)
监狱扭曲人性?
南方周末 2007-03-29 14:42:21
□本报记者 张健
全世界都没有让人心生向往的舒服监狱,因为全人类的心性是共通的。不同文明之间,片面强调谁谁谁更像人,只是“所有动物生来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的拙劣翻版罢了
绝大多数监狱文学描写的都是蒙冤者或反抗者,道义主题自然很鲜明。而自认有罪者笔下的监狱文学,罪与赎罪是有限的可供选择的主题。
《四面墙》中有个犯人叫舒和,是基督徒。在给女儿的信中他写道:“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不合格的信徒”———他的自我道德谴责是面对所谓的上帝。
张春雷说,那封信是真的,他是按原样抄在书里的。舒和与传说中纯粹的基督徒可能有点不一样。一方面他追求世俗生活里的东西,一方面到犯了事儿的时候又去求上帝。第一次,他因为吃回扣,被天津十七处抓了。他就装精神病,成功了。之后他研读犯罪心理学和上百份精神病测试卷。他模仿精神病人的痴呆,就像艺人练口技,他把那作为一技之长。第二次,金融诈骗,再装没有装过去,被判了无期,他想自己一个经济学硕士,就算几十年后获得假释,他的经济学估计还不如高中生,他跟不上社会了,所以他想死刑。一方面他想靠装疯卖傻撞出去,另一方面又大闹法庭期望判死刑。他是精神分裂的。
监狱最大的功能
记者:你之前说过有一位美国人看完《四面墙》,给你打了很久的国际长途。具体如何?
张春雷:美籍华人,天津一老作家的侄女。她说看了《四面墙》之后觉得恐怖,犯人就像臭虫一样……她还说美国的法律规定,狱警和犯人之间不能有明显的身体接触,如果推了犯人,只要能找到两个以上的证人,那他这身警服就得脱下来。她说那里坐牢与不坐牢的区别,就是坐牢了,你就不能去拉斯维加斯,不能去外面潇洒了。
关塔纳摩监狱,布什为什么要在国外设这个,因为国内,法律就会管他,刑讯逼供他就不敢。
记者:反思这样一个问题:监狱的严酷程度是否应该和社会的发展程度联系起来。
张春雷:我觉得,监狱最大的功能,就是剥夺人的行动自由。全世界都没有让人心生向往的监狱,美国的监狱,至少也会剥夺你的行动自由,让你去不了拉斯维加斯。看了《四面墙》,不少读者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绝对不能犯罪。四川的一个小学老师到天津来找我,他很想报复得罪他的人。看完《四面墙》后,他就觉得脊梁骨发凉:“我有没有在‘墙’里的生存能力?”考量之后,他觉得得不偿失。
记者:20世纪初,美国小说家欧·亨利的《警察与赞美诗》里,主人公苏比为了生存而放弃自由。
张春雷:也许有这样的特例,因为他觉得在外面食不果腹,他也享受不到什么自由的快乐。任何人都会考量成本,他觉得在外面艰辛地维持生命的成本比在里面失去自由的成本高。
记者:对《四面墙》,文学界有无评价?
张春雷:至今,形成文字的没有,可能题材过于敏感了些。但在网络上,许多读者自发的长篇评论就有几十篇,加上普通评论,已经远远超过小说自身的字数。
2004年,拍《好死不如赖活》的导演陈为军说要把最残忍的“小香香”那段拍成纪录片。起先,我兴趣很大。后来他说,片子国内肯定不放,只是拿到国外参展。我拒绝了。
我更关注我的东西在我生活的环境里能产生什么现实意义,比如用它来测试社会对敏感话题的容忍度。而不是拿到国外,被别人利用。别人能帮助我们什么?
现在,虽然内地出版的删掉了一半,但是比起全文在境外出版,我更高兴。
记者:小香香的真实情况是怎么样的?
张春雷:一个十六七岁还和父母撒娇的孩子,没钱上网,就在铁路上扒一包东西,之后被刑拘。后来,不忍其他犯人百般折磨而自杀。他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杀人犯、强奸犯,很绝望。有几个犯人专门折磨他——拿被子捂起来,轮番打。他实在受不了了就报告管教,这个在看守所里是一大忌,就跟江湖规矩一样,叫“谍报”嘛。管教一看,就给他转了一个号,就跟社会上一样,你从这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你的信息也随着你转,和社会上官官相护一样,其他号的犯人照旧折磨他,而且变本加厉……
我没有亲眼见到过他,但是我碰到了当年参与打他的犯人,他对我讲的。
监狱文学
记者:你个人认为,《四面墙》在所谓监狱文学中有没有其独特性?
张春雷:最早的监狱文学应该是《周易》,文王拘而演《周易》。唐代骆宾王《在狱咏蝉》的“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就是在抒发自己的高尚情操。
后来,方苞的《狱中杂记》,应该是一篇比较纪实的文章。
1949年以后,首先是以《红岩》为代表的“红色经典”,正反两方的典型人物,不是妖魔就是神圣者,属于纯粹的英雄主义文本。
改革开放以后的监狱文学,多以对冤狱生活的控诉、反思为主,以季羡林、丛维熙、张贤亮为代表,这是一种知识分子式的文字,捏合成了“控诉”和“反思”这两个关键词。
在我看来,天津作家杨显惠的纪实文学《夹边沟记事》应该算是这一阶段监狱文学的顶峰之作,我觉得它的贡献在于把这种控诉与反思从个人化的絮絮叨叨转向了关注群体。它以甘肃省劳改农场为地点,“三年自然灾害”为时间背景,将劳改犯的悲惨境地写得淋漓尽致,它是记事文学,有严谨的记事。《夹边沟纪事》是对伤痕派监狱文学的终结,任何作家都不用再回忆再表达他们自己受过的迫害,你受的罪再大,也比不上那些饿死的人。
接下来,我们就可以谈《四面墙》了,它没有道德制高点,它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和道德色彩,就是以一个普通的劳改犯视角,关注普通的犯人。当事人是惟一有权进行自我反思的人,其他人没有权力代替他们反思,所以我只能做一双眼睛,只能记录周围劳改人员的动作和对话。我只是期望读者能从这些动作和对话的缝隙里看出来东西,评价或解释,我基本不着一字。
记者:你曾经说过,“四面墙”三个字———它支持一个残酷的喻体,“一个让我和他人都无法超越的喻体”,这个喻体是什么?
张春雷:舞台上并没有墙,但演员可以敲门、开窗。它是隐形的。我在题记里说,即使你身自由,你心也未必能逃脱囚禁。牢墙之外,无形的“四面墙”就在你周围:伦理的规范、法律的控制、办公室的条条框框……以及明文之外的一切的潜规则都作用于我们,你见不到它,却逃不出它。
很多人告诉我,看小说时,他们会联想自己的曾经和现状,“那个牢霸不正是时常欺负我的上级嘛!那种受打骂、受出卖的弱势犯人不就是我年小体弱的时候嘛!”
墙里墙外本质相同,而墙里是更赤裸更浓缩的社会。我不是影射中国,而是关涉所有有人生活的地方。
扭曲了,还是本性了?
记者:初入牢狱还充满温情,时间长了就会变得很暴戾。这种变化,是人性的扭曲,还是更接近了人的本性?
张春雷:监狱更浓缩,空间狭窄、时间短促、人员集中,容不得你多思量,一两天内,同它抗争还是合谋,必须选择。不像社会,空间和时间显得宽阔,人们还有机会在和环境磨合的过程中摇摆几次。
刚进去,我道德混乱了,我不是英雄,是人,本性自然趋利避害;我这么记录自己,也是想发现,人在极端的环境里,都会展现哪些面貌。
我在序言里说过,墙外的所谓正义和真理,所谓亲情的、友情的、爱情的伦理规范,到了墙里,都需要经历一个破碎和再建的过程。你会发现,你熟悉的那些理念,在墙里不是被偷换,就是丧失语义。所以,展示墙里的人,也能让我们反思,墙外的任何体系并非必然的、天赋的或永恒的,它们都有赖以生计的人间,人间稍一变化,它们若不及时调整,则只能沦为空中楼阁。
记者:那到底是扭曲了还是更本性了?
张春雷:我认为是更接近本性。《四面墙》里,可以说,只有很小一部分是被扭曲的,其他的貌似扭曲都是在接近人性的原点,这个原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善”与“恶”,而是“私”字,自私才是人性的根本。
记者:从看守所到监狱后,你地位下降。你选择的逻辑是:不能做老虎,就做老虎屁股后的狐狸。
张春雷:我的案子,用我们这边的话说,比较“水灵”——不丢人。但是如果是强奸犯,就会被人瞧不起,肯定没地位——就像社会上出身不好。
我给牢头送礼、给管教人员送礼,这些做到了,我就不会受什么苦,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其实,我能看透那里的规则,也能做老虎,但是做了老虎,我会有道德压力。
记者:在狱中,你和那些自知不久于人世的死刑犯,能仰仗什么?
张春雷:普通的囚犯,只有一个简单而严肃的内在:重获自由的希望。没有这个,就太难了。里面有一个“傻柱子”,仅几年有期徒刑。但其他犯人折磨他,让他崩溃,目的明确:以“傻柱子”的血打动管教,以减轻他们的劳动负荷。“傻柱子”后来跳楼了,没死,被送医院,数月后,回到监狱,继续干活。之后,犯人的劳动量有些减轻。
自残,基本是每个监狱都有的,他们用铁锭子砸断自己的腿。用政府的话说,这是反改造,可能加刑。有些犯人就是无赖,不想干活儿就自残。有些则是精神崩溃后自残的。
当然,人都是有人性的,杀人犯也是有人性的,他不会见到一个人就杀的,除非一个变态杀人狂。我和他们待在一起,一个感触很深:他们临死之前,并没有流露过什么丰富的感情,绝望的或忏悔的,我都没见过;只是临枪毙的头天晚上,我能听到他们都在床上翻个儿,整整一个晚上,但是他们有什么感觉,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经历过两次,看着他们戴着脚镣,“哗啦哗啦”过去,山呼海啸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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