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震颤心灵的天簌之音
——我对章凝中篇小说《华盛顿DC的小提琴》的一种解读
朱晓玲
读章凝的中篇小说《华盛顿DC的小提琴》,心灵是震颤的,也是疼痛、苍凉的。这是一篇怎样震慑人、浣洗人心灵的小说哩?我在阅读的过程中,时时停顿下来这样向自己发问,继而陷入沉思……喻它是一曲痛吟生命,求索人生真意的咏叹调;是一首审判、叩问灵魂,来自天国的天簌之音;是一篇充满郁悒色彩、手法迥异的散文诗;是一支构建、交融、混合在乐谱中让人读得心颤的魔曲,我以为都是不为过的啊。
因为,当我们读到章凝的中篇小说《DC》(下面简称《DC》)中的:“我爱人,虽然对人类的总体行为失望,但还远远没有对人类本身绝望,尤其没有对爱绝望。脱离了世人我没法活。我和你们没有共同的命运,但有着相同的呼吸。”这样的文字时,我们似能触摸到创作者流淌在每个字符中炽热的血;当我们读到:“而此时此刻撕扯着我耳膜、摇荡着我血液、撼动着我魂魄的东西,不是什么音乐,不是什么艺术,而是一颗心,一颗旷野里呼号、寒风中哭泣、苍空上舞蹈的心!”时,我们似能从中体悟到创作者思想的疼痛;当我们读到:“哦,家,温暖而冰冷的家,人生哪里是家?家是一种什么东西?无家可归又是一种什么存在?”时,我们不难察觉创作者的困顿和迷惘;当我们读到: “我看到那个墨西哥孕妇拖着西瓜大小的肚子走去政府办公大楼,脚下的薄冰随时可能粉碎她母性的结晶甚至其载体,我无力的目光搀扶着她越来越小直至最终消失了的身影”……“‘晴,别这样。DC像他这样的无家可归者有成千上万,许多人的境况比他更凄惨,我们哭不过来的。快走吧,末班车马上就要开了。’被半拉半抱着拖离现场,头晕目眩中,我挣扎着回过头去,泪水一路抛洒”时,创作者的仁慈及对生命的怜悯敬畏之心跃然纸上;当我们读到:“我看到我的同类夥伴散落于街头巷尾乞讨,最后一层尊严在风雪和冷眼的双重利刃下鲜血淋淋,换来不足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我不知道乞讨者与被乞讨者谁更教我羞愧……对人的本质天性我永远似懂非懂。我只是很想告诉你们:人啊人,当我们相互失去了悲悯的时候,冥冥中有一双眼睛正饱含悲悯注视着我们。”时,我们深切感受到创作者的灵魂在自省和忏悔中颤栗……由此,我说,读章凝的中篇小说《DC》,我们真真切切触摸到的是文字的温润,是心灵的仁慈、是人性的宽厚、自省和忏悔——而不是冷漠、而不是隔阂、而不是抵毁、而不是排斥、而不是鄙视、更不是傲慢与偏见。就我个人感觉而言,《DC》中的每一个字,无不是由他心底流淌出的血液凝聚而成;无不是创作者“抽出的肋骨削尖了作笔,饱蘸着自己的血泪”(章凝语——作者注)抒写而就。面对这样的文字,我们仅用高雅飘逸、仅用凝重深刻、仅用意蕴丰满、仅用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等等这些赞美庸常小说的字眼来解读、概括阐述《DC》的艺术底蕴和文本内涵,我以为是远远不够的,甚至是一种怠慢和轻看。
客观地说,《DC》,从某种意义上讲,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当然,小说创作本无定法,没有谁规定小说应该这样写或不应该那样写,衡量小说好坏的标准,我以为就是:好读否?是否给读者带来了审美心理空间。很显然,《DC》是好读耐读的。一读就使人欲罢不能,就使人为之心痛。痛人间的冷漠和凶残,痛灵魂的苦难和无以皈依的飘零。
章凝小说的好读耐读,首先表现在他的创作手法充满着诡谲和诗性;飘逸在小说中的思绪是那样凛冽、跳跃、变化多端。他小说中的每个字符及至思绪,无不是在激越、怆然、忧愤、舒缓、浪漫的音乐旋律中浸泡过,复而又伴随着音乐的旋律流淌而出,从而使文字和音乐,思绪和旋律有机地纠聚成一道既旖旎多姿又悲怆昂扬的阅读风景,给予阅读者带来的不仅仅是视觉的美还有听觉的美。让读者收获的是双重美——文字美和音乐美。
但是,章凝小说的文字美,不是弱柔无骨的柔软美,也不是词澡堆砌的华丽美,更不是玩弄技巧的圆滑美,而是一种粗砺美、撕裂美、错置美、咏叹美、稽考美。是的,作为创作者的章凝,作为叙述者的章凝,他无时不在稽考着他的灵魂,稽考着生命的真意,咏叹命运的苦难、幸福的甘甜
说实在的,《DC》的文本,既不规整也不清晰,诉说所指的文脉走向也是模糊,跳跃性极强的,整个故事的叙述几乎是在一种人物内心独白或曰意识流动情状下完成的。由此,整篇小说始终笼罩在创作者苦心经营的既明晰又混沌的氛围之中。但我以为,它绝对是一部与生命与灵魂与血质有关,与心理的洗礼和涅磐(下面应该是“木”旁)有关,与独具个性特质有关的小说。小说的独创性表现在于,无论是在叙述方式或是行文结构,章凝坚定地打破了传统意义的小说创作手法无疑。作者独具匠心地将音乐和文学有机地结合交融,时空交错颠倒,跌宕跳跃地敷衍着人间悲喜剧。在创作过程中,章凝将故事情节,人物心理,叙述语言,随着不断变化着的音乐旋律,结构在一种非时间化,非物质化,非理性化的意识流动之中,任其飞扬、跳跃、激昂。而后将飞扬、率性的思绪不断切割、错置、嵌入、蔓延在华丽高贵的五线谱上,犹如电影里面的蒙太奇镜头,每个镜头被分解、置换、重构在一幅幅一组组既理性又混乱,既安祥又狂妄的图景中——阅读的审美场由此而形成,形成于叙述者的语境之中,形成在了读者的心理空间。
由此可见,作者的思绪、作者讲述的故事,作者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作者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作者对爱情的眷恋或质疑,都是在他意识的宇宙,音乐的殿堂置换、组构、倒置、重叠、离析地游弋、飘飞中完成的。这种隐形的,而又必须应有的串结连珠的线,这种飘飞、流动在文字和音乐旋律交织在一起的意识,不是我们用眼睛所能读得出来的,而是要用心去感悟和体察。您瞧呀:“临近午夜,起风了,柔板;接着是雪,广板。渴望银色圣诞的人有福了。” 作者接着写道:“最后望一眼彩灯、雪花交相辉映,绚丽得几乎失真的夜空,扬低下头,动作小心翼翼,将自己慢慢装入睡袋,像一条爬进树洞准备冬眠的大蟒蛇。”……“ 嘴角挂着一丝嘻戏的微笑,扬悠悠进入似梦非梦的波段。雪花飘舞,一朵朵吻着他,宛若落樱缤纷。”——这就是作者为他的故事拉开的序幕。这个序幕是在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的旋律中拉开的。故事的序幕如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的旋律一样,既空旷又浑沌;既幸福又飘零;既期冀又落泊;既诗意又凄凉;既穹远高深又似近在咫尺;既冷峻又激越。换言之,章凝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小说主题既清晰又模糊;小说的文本结构既疏松又缜密庞博;小说的语言既灵动飘渺又浑然天成;小说故事的内在性既错落零乱又枝蔓交叉,环环相链又似环环向背;小说的叙述方式、创作手法和技巧,行文构建更是诡计多端,变化莫测。
诚然,章凝在他的小说《DC》中,并没有、也无意于给我们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在叙述故事的整个过程中,作家没有给他的故事设定一个明确的叙述者,更没有设定通常意义小说中必定要有的主人翁角色。在整篇小说中,甚至连一个完整的情景我们都很难读到。但这丝毫不影响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阅读兴趣和审美情趣,更不影响《DC》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而且更是强化、提升了小说独特的艺术底蕴和文本内涵。使读者能由一种超越时空的意识流的文本结构中,聆听到叙述者心灵的期冀、挣扎、搏斗、和撕裂得嘎巴脆响的声音。由此,我说,如其说《DC》是一篇小说,不如说是由魔笛中吹奏出的一首刺痛人心灵的魔曲。
也许,这就是作家独特叙述方式形成的独特阅读效果。正是由于作家叙述的故事脉络,文本走向,作家的意识流动是在不断变化的、或美仑美奂或如泣如诉,或高亢激昂,或冷峻凝炼的音乐旋律中进行着切割、置换、背离的变化中演绎开去的,至此,小说《DC》中的主体叙述者,时而是“我”,时而是“杨”,时而是“晴”,时而是“他”,时而是“她”。这种类似怪诞梦幻般的叙述方式,将读者带进了一个既神秘又饶有兴趣的阅读迷宫,使读者时而恨不得拿床棉被去给露宿华盛顿街头的杨盖上;时而又为“置身于巍巍美利坚的圆心”中的、无人正眼看一眼的“我”,掬一把心酸泪;时而为视音乐、视爱情(大爱小爱于一心)为生命的人儿却在爱的梦中、爱的天堂徘徊,无以抉择而揪心地痛;时而为“三个月的试用期圆满结束,我的各项表现获得清一色A+,下月起工资涨百分之三十”的“我”,而欢欣鼓舞,嗟叹不已。是的,我们在章凝的小说《DC》中,俯拾着创作者的欢乐和苦痛,感知着创作者的绝望和期冀,飘零和悲怆。
而且在我看来,《DC》中,充满着莫扎特的《魔笛》中別离家园的王子塔米諾,为秩序混乱的世界,为苦不堪言的人类,也为我者飘零无所归托的灵魂及心中的爱情寻找解除詛咒方法的情结。这种情结无疑是狱炼创作者的灵魂和心智的。正如作家在《DC》小说中充满困惑地写道:“这么说,是贪婪,使人们将生命的行为和目的本末倒置了。那么,这个贪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是怎么来的呢?如果说贪婪很虚妄,那么不贪很实际吗?虚妄与实际的准确定义又是什么?”而事实上,无论是作者本人或是《DC》中的人物我、他或她;杨或晴,都早已如《魔笛》中的王子塔米諾一样,为了为生命,为人类,也是为自己的灵魂寻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他们早已远离家园飘泊天涯。但是漂泊异国他乡的游子找到了灵魂的家园吗?找到了解除诅咒的方法吗?回答是肯定的:没有。他们的灵魂依旧在异国他乡的上空飘飞着,寻找着,永无止境。我以为,这种为心灵、为生命寻找解除詛咒方法的情结,就是《DC》小说的魂和意眼。它鲜活、苦难、顽强地弥漫、流淌在既零碎又串并联结一体的整部小说的字里行间,坚实地支持着创作者的激情,支持着创作者的指涉向度,支持着创作者对自我灵魂的撕裂和修补。
当然了,作为表达这种情结的创作者章凝,不是全能的智者,他只是个对人类命运及我者命运常常陷入无以复加痛苦思索中的思考者,探索者,追问者。他的小说《DC》的诞生,就是他痛苦思考的结晶和证明。他痛心地感到:“世人失去了心灵的家园,流离失所,漂泊在冰凉物质的莽莽荒原(《DC》中语)。” 继尔他说:“上帝拣选了我,安排我过一种炼狱的人生,苦中作乐我早已习以为常(《DC》中语)。”因此,他在为大我或为小我的灵魂寻找解除诅咒方法的过程中,同样充满着困惑和迷惘。这种迷惘和困顿直抵、一个满怀踌躇来到发达的西方的东方学者的灵魂深处,也直抵读者的灵腑。
更为让我们不可忽视的是,章凝在叙述故事时的思绪,是完全沉浸在贝多芬的《G大调浪漫曲、F大调浪漫曲》、德沃夏克《母亲教我的歌》、柴科夫斯基《忧郁小夜曲》等等乐曲中,如梦如幻般的情状下进行的。因了沉浸于音乐之中,因了音乐旋律的起伏跌宕,或激越舒缓,作者的思绪和情感,还有无形的意识之链,被音乐的旋律所裹挟,所笼罩所推动,走向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情状,是不言而喻了。正是如此,作者章凝在创作《DC》时,将旧有的小说创作程式、框架结构及故事叙述的规整性,毫不吝啬地彻底撕裂、打破。如同撕碎他的情感,撕裂他的意识,撕裂他的灵魂一般“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使被意识的链牢牢牵制着、引擎着的思绪欢畅忧伤地跳跃、激荡、往返回复在肖斯塔科维奇《牛氓浪漫曲》、拉罗《西班牙交响曲》、门德尔松《乘着歌声的翅膀》、帕格尼尼《g小调第6随想曲》等等乐谱的每一个音符上,如行云流水般地弹奏出属于他——章凝,独有的魔曲。
由这支“魔曲”中,我们听到了,“我”是如何在风雨中飘荡地“被强迫唱着魔鬼的颤音”;我们看到了,“我”是如何在“几乎没有一只眼睛正眼瞧我,走过面前也装作视若无睹,更有的或是远远绕着道走开,或是加快脚步像逃避着麻风病。” 的窘境中的惶惑和绝望;体验到了“我,”“一个街头流浪汉,一个百万富翁,滑稽的人生。”我们从中也读到了这样的快乐:“我认为,音乐是灵魂的折光、反射。”“更确切地说,音乐乃是灵魂之魂。”“音乐是灵魂的翅膀,引着我们飞向天堂。”“音乐之于人生,如同雨露之于沙漠。”“音乐是我们呐喊的美声,呻吟的咏叹调。”如此等等,这些文字,这些情景,这些咏叹,让我们读来是那样黯然神伤、是那样倍感心酸、是那样使人透彻心骨的寒冷。但我们分明又由这些文字中,依然能感触到创作者灵魂的悸动,体悟到生命意识中依然对人间暖意的无限眷顾和真切的记忆,还有心灵内在的奔突并时时向外张望的渴求!
这种张望,这种渴求,不仅拓展了个体生命外延无限的意义空间,也使我们感知到了个体生命与外部世界休戚与共的关联性,读到了自动生成体己度人的谦让与关怀,不苟且不跋扈、不同态不仇恨,始终秉持着一种对生活的端肃、对生命的敬畏,对自然万物的拥爱,而后与之“同舟共济”,将“阻止生命正向发展的败血因子消解清除”,使生命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处境与其存在的所有维度和生存环境,在客观上都具有机能上的同构性——是患难与共,相互依存的。所以需要相互温暖,所以需要彼此宽容和认同,所以需要相互怜惜、珍视。从而感恩于红尘际遇中所有的世故风情,生活的点点滴滴,陶然于个人灵性与万物同生共度的喜怒哀乐,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的处境改善和人的良性回归重新奠基加冕的殿堂——毫无疑问,章凝的小说《DC》,蕴藏着这一切的指陈和内涵。由此,我说,章凝的中篇小说《DC》,使我们在毁灭和新生,悲怆和欢欣,迷惘和觉醒中找到了文学的绿洲,生命的温情,人性的暖意——这也许就是文学给人类和生命,应该带来的最好的慰藉。
毋庸置疑,章凝的中篇小说《DC》,体现着这一切,温故着这一切,涵盖着这一切,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