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我爱你！
章凝
一、贝多芬 — 我爱你！
请原谅：对你，我这样说 —“有个字过分被人们玷污，我怎能再加以亵渎。”
可，比这更能凝聚起我对你的全部情感，且崇高、优美的言语，又在哪里？
这爱，不要说起自尘世，而脱尽了世尘；不要说有多么热情炽烈，又多么纯洁温柔，更多么凝重深沉，多么得超常而执著。
茫茫汪洋上孤帆苦恋着海风，大漠跋涉的流放者痴情于柽树；长夜忧愁的不眠人挚爱那一轮明月，太空下荒原上陨石永远向慕着天狼星。
此即我对你的爱情：心灵爱着心灵；灵魂爱着灵魂；血液爱着血液；精神爱着精神！
哦，对你的大爱，即是我此人生大梦里的一个真切、永远，最美、最明亮的梦中之梦！
二、
依稀地记得，那还是在十多年前：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一次偶然听爸爸讲起：“从前，外国有位大音乐家，名叫贝多芬。他写的乐曲非常好听，但他自己却是个聋子，并且还很穷.....”小男孩听了，心灵受到小小的震动，又觉得十分稀奇，聋子=大音乐家？一个人什么都听不见，居然还会作曲，还是非常好听的乐曲？啊，真了不起，又真不可思议。
初次相识，你的名字，悄然潜印上了那尚还稚弱的心灵。
数年过去了，小男孩长成了少年，开始会思索与忧郁。在一个难忘的晚上，他怀着好奇多于兴奋的心情，早早地守在收音机旁，等待着那后来证明是双重划时代的首演 — 你的《命运》。“咚！咚！咚！”敲门声传来，.....，.....，“隆！隆！隆！”轰鸣声嘎然截止，自起始的心跳逐渐加剧，到最终的周身热血沸腾，少年被震撼得几乎惊谔得呆了，竟久久不能言语：哦，这是种什么东西？原来在这世界上竟还有着这样的一种东西。
这生平与你的头一次遭遇，雷电破石的巨大共鸣将他整个干净地征服了。与你命中注定的不解之缘，就此正式开始。
从那时至今，十余个春秋过去了，人生的岁月几多风风雨雨，走在斑斓的人世，在我那总是交织弥漫着骚动和孤寂的心灵夜空，一颗颗闪亮的缪斯之星灿然升起又逐渐消隐，唯有你这颗星中之星始终长照着高悬天顶，烨烨明辉闪烁变幻着无尽的新兴魅力！
三、
你是我的朝阳、风暴，我光明与力量的源泉。我生命的孤帆，漂流在汹浑莫测的黑海，几番乌云压顶，多少次抛锚陷落，于苦斗中载沉载浮。抬起迷惘的双眼，但见自周遭铺向溟蒙天际的茫茫波涛，不时感到无助、哀竭又绝不甘沉沦的心儿，无所为而为地自然就投入你博大的胸怀：
你的第三~第九交响曲；你的小提琴、钢琴协奏曲；你的「利奥诺拉」，你的「哀格蒙特」；你的「月光」、「热情」和「悲怆」；你的.....，我多少次，无数次地聆听，再聆听，而每一次，都好似走进了一派崭新的天地，如同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再洗礼！
我几乎不能在人前，不甘愿在音乐会上听你的音乐，因为那不能使我听得酣畅淋漓，强抑迷醉后的癫狂痴状使我万般难忍受。我灵魂与你灵魂的相会，只能进行在那与纷攘尘世隔绝，只有我一人的斗室里:
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凝聚起我的全部灵心，纵身跃入到你那浩大壮丽的艺术时空之中，似流萤飞扑进灿烂星天，游鱼漫潜于奇幻海底，纵横无涯高蹈，逸兴遄飞轻进；全身心充溢着超感官的绝妙欢乐，沉浸于物我两忘至极的喜悦里；又如夜幕下流星疾驶向大地母亲，荒山裂谷中黑煤笑迎千年霹雳，灵与肉沉寂火山被引爆喷涌奔腾，化为一派汹涌澎湃燃烧的激情洪流，直至生命潜能焕发出全部强力。也只有在此时此刻，我才能够真正做到，甩脱先天裸猿人的紧箍兽皮，扯下后天社会人的可憎面具，从而以一种最近于此生灵造物优质天性的“艺术/精神人”的面容身形，卓然挺立于碌碌存在的浑浊表层之上，再放眼极目嘱望那迢遥高天处若隐若现的神明！
你是我的月光、清泉，我天涯游子的乡音，生就孤儿的摇篮曲。活在这世上，渴望着爱与被爱。可千般世俗的亲情，刻骨铭心的爱与被爱，也总难拂及并抚慰一太深灵魂的最深处，那与生俱来无可疗治的焦灼，对生命本体的烦恼忧思，注定了此灵魂的载体必时刻且终身上演着悲剧。除去无限大自然母亲，就唯有你寓无限于有限的音乐，方能使我这因过于自由而沉重万分的灵魂，不时地觅到哪怕是片刻的安宁、恬静。
你远不只是「英雄」，远不只是「悲怆」「命运」，象你这样星球般的人物必定是由两极构成。今天在这里，我只想特别地谈到，你那不最脍炙人耳的两首乐曲 — G大调和F大调浪漫曲。
时常，在静谧的午夜，我独处斗室，关了台灯，月光悄然拂进，闭上眼睛，静静地谛听，完全地沉浸，直感到此时这世界上只有我与你的旋律存在 — 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旋律，怎样的一种美啊 (海菲茨拉得也太好)。前者那纯洁怨诉的委婉低语，后者那孤飘游云的隐忧气息，哀感顽艳的曲调，至情至灵的音波，尽流自攫摄魂魄的小提琴，直似将我这世纪畸零儿的这颗心都要自胸腔拉出来了，真欲投身于这音乐的梦中就此阖眼而死去。一曲未终了，我双眼已噙满泪水，呆呆地坐在那里，情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哦，这是幅什么画面，又是种什么情调，我亲爱的大师，你在天之灵若能俯瞰看见，还会象你生前偶遇到此类情景时那样感动得泣不成声吗？
四、
记得有一次，在大学里，一位同学不解但饶有兴趣地问我：“你如此着迷于贝多芬的音乐，可到底从中听出了什么？听时脑子里看到，又联想到了些什么？”我立即如实地给了他全部为否定的回答，令他既失望又似信非信。可这是真的。听你的音乐，我几乎从未听出什么具体的东西，脑海中极少浮现出相应的生动画面：怒涛起伏的群山，雄浑浩荡的江海；狂暴的电闪雷鸣，壮伟的人世场景；明秀田园，清幽林溪；月下梦幻湖波，情长脉脉儿女.....，也难得试图努力去做类似的联想。我只是聆听，竭力去除一切杂念聆听，调集起全部神智于耳畔聆听，让聆听成为斯时唯一的意识感受，尽力使理智思维停顿，感受着那万千音波，蕴藉着与放射出的无限神奇 — 脱于又远超乎于人间自然的抽象天国的大美与大力。
我也无心钻习乐理，曾学过的一些音乐知识忘记了也任其忘记。一个人不识星图，夜观浩瀚星空会更感受那神秘的壮丽，而神秘的美为至美。自打我学得识别星座，再于晴朗的夜晚，观星天以求感昭，眼光却带上了些许技术性成分，挥之不去，不禁很感到几分得此失彼的怅然。从此我再不愿从书本上深学音乐。我只是满足能够：以我真璞的感悟灵性、原始的审美气质，从容悠然地张开自然这强劲羽翼，在你那艺术海天之中，自由放形无羁；或高翔或深潜，或驰骋或徜徉，让全身心整体，直至每一深层细胞，汲取啜饮你每一音符所包孕的热量乳蜜；让那阳光和海水，渗透灵界每道孔隙，以期在今世漫长而艰辛的浮生岁月里，使我这始终不懈在索求着真我的超越与高迈，而迄今却仍然远未能脱尽了假我的层层枷锁，先天深重但又不足的内在灵魂，荡涤去俗欲泥沙，焚烧掉病弱毒菌；将使命意识锤炼成真钢，煽奋自强火炬放出光明，从而跃上更高的艺术/哲学的阶梯，去热爱、体验人生与生命。以求在最终，与你那 — 自由铺展开博大庄严，寓优美和谐于激越跌宕 — 几与大自然韵律同步的韵律，似就是宇宙精神的精神，再不仅只局部、瞬间，而完全、紧密且永远地熔炼结合成一体。
五、
哦，贝多芬，每当我念叨着你的伟名，含英咀华顿觉满口芳芬；可同时又不知怎么搞的，有点象个虔诚的信徒，正满怀感动念叨着他的上帝。其实在我内心，我崇敬、热爱你，就好似对一位挚友 — 一位天天就生活在身边，伟大而平凡的朋友。经常感觉到：就思想、情感而言，我们并不存在着什么本质上的差异，精神层次高低的距离也远不及成百上千里，我们各自灵魂的脉动具有着同一种频率。诚如叔本华所言：“一个赋有高度心灵能力的人，他思想丰富，生活充实而有意义，有趣味对象的追求，所以在他自身里含有最高贵的快乐源泉。诸如.....对历史上伟大成就的领会和了解，深刻透彻的明白伟大事迹的意义，是此类人士独具的才能。历代伟人们所期望的千古知音便是这种具备高度心灵能力的人，伟人们也因自己的思想与艺术获得知音而不曾白活。”是啊，你奉献给我们人生以取之不尽的色彩和力量，我们还予你人生以崇高的伟义与不朽(这恐怕算得上俗世里最公平且高标的等价交换了吧)，犹如海盆和浩浩海水，阳光与寥廓苍穹，灵肉相依，永不可分离。
远非所有人都欣赏你的音乐，更不用说既欣赏又理解你的音乐，甚至在情感心智都具相当水准的“精神上等人”当中。你真正的知音相对来说很少，如星散于无垠大海中的岛屿、岩礁。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你继生前身后必遭的厄运，还是严正历史回报予你的优越待遇？
“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谁能渗透我音乐的意义，谁便能超脱那寻常人无以振拔的苦难。”这话出自你亲口，真是更有意义。而能否有幸进入你辉煌的殿堂，我想正在于苦难二字。
你是普天下苦难者 — 一种心灵苦难者，最慷慨温柔的母亲与最威严暴厉的父亲；你还是他们最知心的朋友，但绝不是他们的上帝。你饱蘸着自己的血泪写下的刚柔心声，从不将受苦人亲手拯救，她只亲吻人自救，他只鞭挞人自救。而能否感受到你的亲吻，能否承接下你的鞭挞，乃是对一受苦的心灵，贵贱、高低与强弱的最好的一块试金石。
谁若首先对人生、生命有着深痛的悲剧式的体验与意识，再又具备一种将高级音乐旋律幻化为高级精神旋律的天赋，那么他必能象一突兀孤礁于苍海中昂然危立，在你以人寰天地为音乐会场的艺术精神世界里，与你那沉夜惊雷般的人类最强音产生振聋发聩的共鸣共振。在对大美的迷醉中领悟到于冥思中得不到的生命哲理，对大力的感奋中勃发出苦炼后也难成的强力意志，从而终将振拔超升于一切凡俗的乃至高贵的人世间苦难之上，直至步入一种 —既超然又热情，既沉郁又浪漫，祛小我存大我，自然人的精华禀赋和自然宇宙的神性脉率，有机浑然地交汇契合于同一轨道 — 那个体生命存在的光明理想之境。
六、
哦，贝多芬，因你，我真为人类感到骄傲，你是全人类的光荣、希望与骄傲，人类竟生出了你这样的儿子(你当然地属于整个人类)，真正无愧于伟大二字的大英雄，几乎就是完美与理想的化身；古往今来，人品及作品同时达到如此的高度，舍你之外我不知道还有谁。
因你，我真为人类感到悲哀、羞耻。人类社会在你生前，让你蒙受了莫大的屈辱，饱尝了非人的摧残。人工的冰火炼狱炼就玉成了你，以你的巨大不幸换取了千万人的有幸，这是一种规律性的不公，是人类社会的自我讽刺，又是多么残酷的人间悲剧。
七、
你以你整个的生存，及你生存后留下的一切，书刻下我们人类生存的最高本质意义：为真诚为善良，为博爱为正义，为自然为艺术，为思想为精神，与神秘大自然，善恶的人寰，和严酷的个体命运，做艰顽、惨烈且不死不休的抗争与结合，在这血和火交融的悲壮抗争与结合之中，进行并完成着我们这于短暂中求永恒的唯一的生存。
你以你整个的生存，及你生存后留下的一切，再一次生动地证明了这一有意义的存在事实：在人类的发展历史上，对于一些集天赋丰富情感，深刻思想及超前意识于一身的精神贵族来讲，活着就必然感到焦灼痛苦，生存即意味着无尽劫难，因为外在世界和内在本体，总不断地存在着那么多的疑谜、丑恶和缺陷，而他们的心智，又太过热情、敏感与深邃，故必不可免地要如星星般于长夜里感到孤寒。但精神贵族类所苦求的所谓存在价值，与他们所能获得的真正幸福，也就建筑于这人世的大漠苦海之上。只要赤子之心不泯，向往神明的意志弥坚，则定能自人生的忧患凛冽中品尝到超凡的生存意趣，使心魂炽烈的炼火迸出思想或艺术的花朵，以此在灵肉内外交迫的幽冥大夜，踏着嶙峋灼人的无名陨石，一步一个足迹地攀向那个体生命所能达到的天定最高峰 — 精神羽翼携引着灵肉躯体，穿越本我存在的必然王国，直抵那灵魂自由王国的大限之终极。
八、
你曾经说过：“最美的事物，莫过于接近神明而将它的光芒散播人间。”你以你大苦大难的一生，你以你与大苦大难奋勇抗争的一生，圆满地成就了此天下最美的事物。你在我心中，你在千万人心中，是亲近自然的灿烂星辰，可饮可沐的圣水，和永远清新的空气。你给我们灵魂赖以生存的精神，送来了于尘世人间清晰可见的神明光辉，那最圣洁、明亮、美丽的色彩，为此，你应能含笑于天国。
对于我来讲，有了你的音乐，即没有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因为她常常使我深切感受到，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什么是那真正且有意义的人生欢乐和幸福。
你酷爱大自然，我又和你一样，唯一能与你媲美的恐怕只有大自然本身。每当我独自漫步在田野、湖畔、山岗和海边，为大自然的美深深感动，脑海里常会冒出拜伦的诗句：“莱茵河两岸应有尽有，只欠你与我携手同游。”
哦，未能与你生于同一时代，几成了我的一大不幸；而生于你后世，又真可谓我之大幸。我多么希望真有那天国存在，那么有朝一日我定能与你同在，而不只是象现在这样与你不朽的音乐同在。
我想，我应该能够实现这样单纯的愿望：既然没能听着你的音乐来到这世间，那么就让我在临终时听着她离去吧。
九、
你天才中的天才，伟人中的伟人；星中之星，心中之心，哦 —
我爱你 — 贝多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