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  注册 | 登录 | 首页
作者:
标题: 雷马克:凯旋门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冬雪儿

#51  

三十三 Page 1

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昏昏沉沉地拿起了听筒。“拉维克--”有人在说话。

“是的--”那是琼。

“来,”她说。她声音很迂缓,很柔软。“立刻就来,拉克--”

“不”

“你一定--”

“不。让我安静一下吧。我并不孤寂。我不来。”

“帮助我--”

“我不能帮助你--”

“发生了事情--”她的声音打断了。“你一定--立刻--”

“琼,”拉维克不耐烦地说道。“现在已经没有耍这套把戏的余地了。你从前这么做过,我可上过了你的当。现在我早已明白了。让我一个人在这儿。你还是跟别人去要吧。”

他不等那边回答,便把电话挂上了,又想好好地睡觉。可是他睡不着。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他没有去拿听筒。让铃声响着,响着,响彻了灰色的沉寂的黑夜。他拿了一个枕头,放在电话机上。含糊的声音,继续地在响,半晌才停止了。

拉维克等着。还是很沉寂。他坐了起来,拿了一支纸烟。味道可并不好。便把它熄掉了。喝剩的那瓶苹果白兰地安放在桌上,他便喝了一口,又推开了。咖啡,他想。滚热的咖啡。白脱和新鲜小面包。他知道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酒店。

他看了看表。只睡了两个钟点,可是他不再觉得疲倦啦。现在也不想再睡第二觉,弄得睡眼惺松地醒来,便走进浴室,旋开了淋浴的龙头。

一种响声。难道又是电话吗?他关掉水龙头。一种敲门的响声。有人在敲他的房门了。拉维克穿好了浴衣。敲门声愈来愈响。那不会是琼的;要是她啊,她早会进来了。房门又没有锁。他等了一会儿,才走了出去。假如是警察呢--

他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不相识的人,可是他使他记起了什么人。他穿着一套晚礼服。

“拉维克医生吗?”

拉维克没有回答。他望着那个人。“你有何贵干?”他问。

“你是拉维克医生吗?”

“你最好告诉我,你有什么贵干。”

“假如你就是拉维克医生,那就请你立刻到琼.玛陀那儿去一次。”

“真的吗?”

“她发生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拉维克惶惑地微笑着。

“一支手枪,”那个人说。“发射了--”

“她给射中了吗?”拉维克仍然微笑着问。也许是假装自杀吧,他想,企图恐吓这个可怜的家伙。

“我的天,她快要死下来了,”那个人说着。“你一定要去的!她快要死下来了!我开枪打了她的!”

“什么?”

“是的--我--”

拉维克早已摔下了浴衣,摸索着衣服。“你楼下雇有出租汽车吗?”

“我有自备汽车--”

“他妈的--”拉维克又披上了浴衣,拿过他的药包,找着皮鞋,衬衫和外套。“我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汽车里的--来--快。”

汽车在朦胧的黑夜中急驰着。这城市,已经完全给管制了灯火。也看不见什么街道--只有漂浮着的白茫茫的一片,凄凉地闪露着几盏蓝色的防空灯光--仿佛汽车在海底里行驶。

拉维克穿上了皮鞋和衣服。他把那件披着下楼的浴衣,摔在座位旁的角落里。他也没有穿短袜,没有结领带。只是不安地凝视着夜色。也不想问那个开车的人。他正在全神贯注地驾驶着,开得很急,集中注意着车行的方向。也没有说话的时间,只是操纵着方向盘。为避免肇事,给别的汽车让路,而且在这种不习惯的黑夜中,留心着不要走迷了路。浪费了十五分钟,他想。至少有十五分钟呢。

“开得再快些!”他说。

“我不能--没有车灯--很黑的--预防空袭--”

“他妈的,那就开了车灯哪!”

那个人开亮了大灯。几个警察在岔路口想喝住他。一辆被他们的大灯耀花了司机眼睛的雷诺车,几乎把他们碰撞了。“前进。不要停!快!”

汽车在那所屋子前面煞停了,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电梯停在底层。门也开着。哪一层楼上,有人在拼命地按铃。也许那个人冲出来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上吧。也好,拉维克想,几分钟的时间,倒可以省了。

电梯往上升。这样的事已经有过一回了!当时一场虚惊!但愿这次也平安无事!电梯突然停住了。有人在电梯的窗口张望,并且拉开了门。“你把电梯在楼下停得这么久,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便是拼命按铃的那个人。拉维克把他推了回去,关上了门。“立刻!我们必须先上去。”

给推在外边的那个人,咒骂起来。电梯继续在爬着。五楼上的那个人,又在拼命地按铃。电梯停了。在楼下的那个人还来不及胡来,让电梯把他们俩也一起带下楼去之前,拉维克把门拉开了。

琼躺在床上。她穿着衣服,是一套晚装,领子很高,银色的,还有好几块血迹。给她扑倒过的地板上,也沾染着血迹。后来是这个傻瓜抬她上床的。

“安静点儿!”拉维克说。“安静点儿!一切都会好的。情形还不挺坏。”

他把晚装的披肩剪开了,小心翼翼地拉了下去。她胸脯上没有伤。创口在喉咙上。喉头总没有受伤吧;否则她不会打电话了。静脉也没有破裂。

“你觉得疼吗?”他问。

“是的。”

“很厉害吗?”

“是的--”

“那就会好的……”

注射针已经准备好了。他望着琼的眼睛。“没有什么。只是止疼的。马上就不疼了。”

他拿起注射针,注射了一下。“好了。”他转过头来望着那个人。“打个电话给Passy2741。招呼一辆救护车,两个担架员。赶快!”

“什么事啊?”琼勉强地说着。

“Passy2741,”拉维克说。“立刻!快去!打电话!”

“什么事啊,拉维克?”

“没有什么危险。可是我们这儿不能检查。你必须进医院去。”

她望着他。她的脸给弄污了,脂粉从睫毛里散了出来,一边的口红,也给擦掉了。半边脸颇像一个马戏班的丑角,还有半边脸,眼睛底下涂着一块黑污斑,活像一个精疲力竭的娼妇。上面的头发倒还是光光的。

“我不要动手术啊,”她说道。

“再看吧。也许不必动手术的。”

“是不是--”她又停住了。

“不,”拉维克说。“不严重。只是那儿才有一切的器械。”

“器械--”

“为了检查。现在我要--不痛的--”

注射发生了效果。拉维克替她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发现她的眼睛已经不复是呆瞪瞪的了。

那个人回来说道,“救护车已经开出啦。”

“再打电话给Auteuil1357,那是一家医院。我想把她送到那边去。”

那个人听话地走了。“你要帮助我--”琼咕哝着。

“当然罗。”

“我不要受痛苦。”

“你不会的。”

“我不能--我不能忍受啊--”她变成昏沉沉的了。声音也便低沉了下去。“我不能--”

拉维克望着那个子弹穿入的伤口。大血管都没有破。却找不到子弹出去的地方。他不说什么话,只扎了一根压定绷带。也不说他所担忧的事。“谁把你抬上床的?”他问。“你是不是自己--”

“他”

“你是不是--你能走吗?”

她怔了一下,眼睛又从朦胧的池湖里瞪了出来。“什么?是不是--我--不--我不能移动我的脚。我的腿--这是怎么回事啊,拉维克?”

“没有什么。我想你是不能走的。你就会复原的啊。”

那个人回来了。“那医院--”

拉维克立刻去接电话。“谁啊?尤金妮亚吗?一间病房--是的--打个电话给维伯尔。”他望着卧房,轻轻地说:“把一切都准备好。我们要来动手术。我已经招呼好一辆救护车了。一个急诊--是的--是的--好的--是的--十分钟之内--”

他挂上听筒。又木然地站了一会儿。那桌子。一瓶薄荷酒,讨厌的东西,酒杯,有香味的纸烟,讨厌,这一切都像一张拙劣的影片,地毯上一支手枪,这儿还有血迹,一切都像是假的,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呢?他想。这是千真万确的--而现在,他也知道了那个来找他的人是谁。肩膀衬得很厚的衣服,喷香雪亮的头发,在汽车里闻到过他讨厌的香水味儿,还有手指上的几个戒指--正是那个戏子,对于这个人发出的威胁,他曾经一笑置之。瞄得很准,他想。可是又像没有瞄准,他想。像这样的枪击,不会是瞄准的,只有在没有枪杀的意旨,而根本不想击中的时候,才会枪伤得这样的。

他走回到卧室。那个人跪在床边,当然是跪着的,不会是别的,尽在说话,呜咽,说话,连珠似的说着。“起来吧,”拉维克说。

那个人听话地站起来了。茫然地拂着膝盖上的灰尘。拉维克望着他的脸。眼泪!也流眼泪的呢!“我不是故意的,先生!我敢赌咒,我不想打中她,我不是故意的,完全是意外,盲目的,悲惨的意外!”

拉维克的胃部在牵缩着。盲目的意外!一会儿他又要念他的无韵诗,啰嗦下去了!“我知道的。现在你就下楼去等救护车吧。”

那个人还想说什么话。“去!”拉维克说。“把他妈的电梯停放在楼底下。天知道我们怎么把担架抬下楼去呢。”

“你要帮助我的,拉维克,”琼昏昏沉沉地说。

“好的,”他觉得毫无希望地说着。

“你在这儿。只要有你在一起,我就安心了。”

弄污了的脸在微笑着。丑角苦笑了起来,娼妇很费力地微笑。

“宝贝,我没有--”那个人在门口说。

“快出去!”拉维克说。“混蛋,你已经做了!”

琼沉静了一会儿。然后又睁开了眼睛。“他是一个傻瓜,”她说得出奇的清楚。“当然他不是故意的--那可怜的羔羊--只是想表演一下。”她眼睛里露出一种奇异的,几乎是顽皮的表情。“我也根本不相信--就作弄他--使他--”

“你不应该讲话了。”

“作弄--”她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狭缝。“现在我却弄成这样了,--拉维克--我的生命--他并不想打中--打中--而--”

眼睛完全闭紧了。微笑也消失了去。拉维克倾听着门口那边的声响。

“我们的担架,抬不进电梯哪。太窄了。最好,把一半擎起来。”

“你们可以在楼梯头转弯吗?”

担架员出来了。“也许可以。我们把担架抬得高一点。最好还是把她缚起来。”

他们在缚着她。琼半睡着。时不时她呻吟了一下。担架员走出了公寓房间。“你有钥匙吗?”拉维克问那个演员道。

“我--没有,为什么?”

“把房间锁起来。”

“没有。可是总在什么地方的。”

“找找看,把房门锁好。”同来的担架员,已经在下一层楼梯头忙着了。“把手枪拿走。你可以摔在外面的。”

“我--我要--我要去警察局自首。她伤势严重吗?”

“是的。”

那个人在流汗。汗水立刻渗出了毛孔,仿佛皮肤底下除了汗水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似的。他又回进了房间。

拉维克踉着担架员。装在走廊里的电灯,亮了三分钟就会熄灭的。在每一层楼梯头,另有一个开关,让人可以把灯重新开亮。担架员走下每一层楼梯,在一半的地方,总是比较的省力。每一个转弯,那是太困难了。他们必须把担架擎到他们的头顶上,抬过楼梯的栏杆,然后能够转弯。他们颀长的黑影,在墙壁上晃动着。我以前在哪儿看见过这种情形的啊?我以前总在一个什么地方看见过的,拉维克仓皇失措地想着。于是他突然想起来了。当初,赖辛斯基。

当担架员指挥着方向,而担架把墙上的泥灰撞落下来的时候,好几家房门都开了出来。一张张愕然的脸,出现在半开着的门口,宽大的衬裤,蓬乱的头发,惺松的脸庞,睡衣,紫色的,野葛绿色的,还有热带的花朵--

灯又熄灭了。担架员在黑暗中摸索,停住了脚步。“灯!”

拉维克摸索着开关。他摸着一个女人的胸脯,嗅到一股恶浊的气息,什么东西触着他的腿。电灯又亮了。一个黄头发的女人瞧着他。她的肥胖的脸给照在灯光下,手里撩着一件广东纱的外衣,这外衣上打着许多妖冶的褶带,看去仿佛一只躺在绳铺上的肥胖哈叭狗。“死了吗?”她闪着眼睛问。

“没有。”拉维克前进着。什么东西叫了一声,跳了一下。原来是一只逃回去的猫。“飞飞!”那女人蹲了下来,摆开她沉重的膝盖。“我的天,飞飞,他们踩到你没有啊?”

拉维克走下了楼梯。担架在他下面摇摆着。他看见琼的头,也跟担架一块儿在摇摆。却看不见她的眼。

最后一层的楼梯头。灯光又熄灭了。拉维克便奔上一段楼梯去开灯。正在这时候,电梯嗡嗡地响着,灯光雪亮地降落下来,穿过沉静的黑暗,仿佛从天上降落似的。那演员站在开着的金光闪闪的电梯里。他全无声息地滑下,经过担架,好像一个自天而降的妖魔。他看见电梯停在楼上,便趁了它下来打算追上他们的。这固然很机警,可是由于他像鬼出现似的把大家吓了一跳,显得有点可笑。

拉维克抬起头来。震颤倒没有了。他的一双戴着橡皮手套的手,也不觉得流汗。他已经换过两副橡皮手套了。

维伯尔站在他对面。“假如你愿意,可以打电话找马涛来。十五分钟,他就可以赶到的。你可以帮助他,由他来动手。”

“不,太迟了。我自己也不行。不过,总比袖手旁观好些。”

拉维克透了一口气。他现在倒平静了。便又开始在工作。那皮肤。白皙的。跟任何人一样的皮肤,他跟自己说。琼的皮肤。也跟任何人一样的。血。琼的血。也跟任何人一样的血。棉塞。裂开的肌肉。棉塞。当心。继续工作。银色锦缎的碎片。丝线。继续工作。伤口的四周。碎片。继续工作。这缝隙通到--通到--”

拉维克觉得头脑变得空虚了。慢慢地他挺立起来。“这儿,你瞧这个--第七根脊椎--”

维伯尔俯视那创口。“光景很坏呢。”

“不是坏。简直没有希望了。什么办法也没有啦。”

拉维克望望自个儿的手。在橡皮手套下抖动着。这是一双强劲的手,精明的手,开过千百次的刀,缝合过断裂的肢体,往往是成功的,难得有失败的时候,而且有时候还把绝症都医好了,百分之一的机会--然而现在,当一切要靠这一双手的时候,却变得无能为力了。

他简直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开刀也不可能。于是他站在那儿,凝视着血红的创口。他可以把马涛请来的。可是马涛也一样没有办法哪。

“还有什么办法吗?”维伯尔问。

“一点儿也没有。只有缩短她的生命。减弱她的力量。你瞧那颗打在里边的子弹。我简直没有办法可以钳出它。”

“脉搏在浮了,急了--一百三十次--”尤金妮亚在隔板后面这样说。

创口现出了一重灰色的阴影。仿佛给一阵黑暗的气息嘘过似的。拉维克手里准备了一管吗啡针。“可拉明,快!不要上麻醉了!”

他又给她注射了一针。“现在怎么样啊?”

“还是那么样。”

血液仍然现出铅似的颜色。“把肾上腺素针和氧气筒准备好!”

血液更晦暗了。仿佛外面的行云,把黑影投掷在上面。仿佛有什么人站在窗前,把帘拉紧了。“血,”拉维克绝望地说。“输血。可是我不知道她的血型。”

氧气筒又开始抽压了。“没有什么吗?怎么样啊?没有什么吗?”

“脉搏降低了。一百二十次。很弱。”

生命又回来啦。“现在呢?好了一点吗?”

“还是一样。”

他等着。“现在呢?好了一点吗?”

“好一点了。更正常一点了。”

阴影消逝了。创口的边缘也褪去了灰色。血又变成了血液。仍然是血液。氧气筒还是在抽压着。

“眼皮在掀动了,”尤金妮亚说。

“那不要紧。她会醒来的。”拉维克包扎着绷带。

“脉搏怎么样?”

“更正常了。”

“真是千钧一发哪,”维伯尔说。

拉维克觉得自己眼皮上有点儿压力。那是汗珠。粗大的汗珠。他挺起了身子。氧气筒在呜呜地抽压着。“继续抽压。”

他绕过桌子,站了一会儿。不想什么。他只是望着器械,望着琼的脸。脸在震颤着。还没有死。

“这是过度刺激后的震荡,”他跟维伯尔说。“这儿是她血液的样品。我们得送出去。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弄到血液呢?”

“在美国医院。”

“好的。我们就去试一下。也没有用。只是拖延一点儿时间。”他望着那器械。“你要报告警察局吗?”

“是的,”维伯尔说。“我应该报告的。那么,就会有两个警官来盘问你了。你愿意吗?”

“不”

“好的。今天下午我们再来考虑一下。”

“够了,尤金妮亚,”拉维克说。

琼的鬓骨那边,又有了点儿颜色。灰白中间带着点桃红。她的脉搏也跳得正常了,微弱而清晰,“我们可以送她回去。让我呆在这儿。”

她动了,一只手动了。她的右手动了,左手不能动。

“拉维克,”她说。

“哦”

“你替我施行了手术吗?”

“没有,琼。不需要。我们只洗清了创口。”

“你就呆在这儿吗?”

“是的。”

她闭上眼睛,又睡熟了。拉维克走到房门口。“给我点儿咖啡,”他跟值班的护士说。

“咖啡和圆面包吗?”

“不,只要咖啡。”

他回过去,打开了窗子。晨光清澈而璀灿地爬在屋面上。麻雀在鸟巢里嬉戏。拉维克在窗边坐下了,抽着烟。他把烟气吐到了窗外。

护士端着咖啡进来了。他把咖啡放在旁边,喝着,抽着烟,浏览着窗外。当他从光明的晨光中回过头来的时候,房里仿佛变得幽暗了。他站起身子,望着琼。她仍然在熟睡着。她的脸已经抹干净了,也就显得更苍白。嘴唇简直就看不见。

他把盛放着咖啡壶和咖啡杯的扁盘,端到了外面,放在走廊里的桌子上。这儿有一种地板的油漆和脓水味。原来是一个护士提着一只装了肮脏绷带的水桶,打他面前经过。什么地方,有一具真空吸尘器在营营地响着。

琼变得烦躁起来。一下子她又会醒了。醒来时就会觉得痛的。这疼痛还会增剧。她也许可以多活几点钟或者几天的时间。可是那疼痛会强烈得什么注射液都不会奏效的。

拉维克去拿一支针管和几瓶针药。当他回来的时候,琼睁开了眼睛。于是他望着她。

“头疼,”她絮语着。

他等着。她想移动她的头。可是眼皮又重得很。她费力地转动着眼珠。“觉得像铅呢--”

她清醒了。“我受不住啊--”

他给她注射了一针。“一下子就会好的--”

“刚才还没有这样疼--”她移动着头。“拉维克,”她忧郁着说到,“我不要受苦。我--答应我不受苦--我的祖母--我看见她--我不要--根本救不了她--答应--”

“我答应,琼。你不会怎么痛苦的。几乎是没有。”

她咬紧着牙齿。“就会有用吗?”

“哦--就会的。几分钟之内--”

“怎么搞的啊--我的手臂--”

“没有什么。你不能动。就会好过来的。”

“还有我的腿--我的右腿--”

她想伸起来。却又不能动。

“也一样啊,琼。不要动。也会好过来的。”

她移动她的头。

“我刚想开始--改变生活的方式--”她咕哝着。

拉维克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也许这是确实的。谁不想那样呢?

她烦躁地摆动着她的头。声音也变得单调而费力了。“那是好的--你来T。什么--事情会发生--要是没有了你?”

“是的--”

同样的事情,他绝望地想。还不是同样的事情。任何江湖郎中都足够了。任何江湖郎中。这唯一需要用它们的一次,一切我知道的知识和学到的经验却都变得毫无用处了。任何庸医都会做这同样的事情。什么也不做。

中午,她才有了意识了。他没有告诉她什么,可是她自己知道了。“我不愿意变成一个被子,拉维克--我的腿怎样弄的啊?--一条腿都不能动--再也不能了--”

“没有什么。当你起床的时候,你会照常地走动的。”

“我起床--的时候。你为什么撒谎?你不--需要撒谎的--”

“我没有跟你撒谎,琼。”

“你是--你必须。--只是你不要让我躺在这儿--只觉得--疼。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

“太厉害的时候--你要给我--一点儿东西。我祖母--躺在床上五天--尖叫着。我不要那样,拉维克。”

“你不会的。你不会怎么痛苦的。”

“疼得太厉害的时候--你一定要给我--一点儿足够强烈的东西--足够让我永远不疼。你一定要那么做--即使我不想要--或者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现在说的话要实现的啊。以后--你答应我。”

——待续


2011-5-29 08:11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52  

三十三 Page 2
“我答应你。不过不会有必要那样做的。”

惊恐的神色消失了。立刻她又宁静地躺在那儿。“你能那么做,拉维克,”她絮语着。“没有了你--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活的了。”

“胡说。当然你还是会活的。”

“不会。从那个时候起--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不再知道该往哪儿去--是你给我的--这一年。这是时间的礼物。”她慢慢地转过头来,对着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呆在一块儿呢?”

“那是我的过失,琼。”

“不。那是--我不知道--”

窗外是金黄色的阳光。窗帘给拉着,可是阳光却从两侧透漏了进来。琼还在药性发作的半睡眠状态中。意识是早已没有了。这几点钟的时间,仿佛饿狼一样地吞噬着她。她的身体躺在毛毯底下,显得很平坦。抵抗力已经消退了。她浮沉于睡眠与苏醒的中间。有时候她完全昏迷了,有时候却又分明很清醒。疼痛剧烈了。她开始在呻吟。拉维克又给她注射了一针。“我的头,”她说到。“更厉害了。”

隔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起话来。“那光--太强烈的光--在烧--”

拉维克走到窗口。他找到了百叶窗,便把它拉下来。然后又把窗帘遮紧了。现在这房间里几乎是漆黑的一片。他走回来,坐在她的床沿上。

琼翕动着嘴唇。“这么些时候--不会有用的了,拉维克--”

“几分钟之内--”

她静静地躺着。双手动也不动地摊放在毛毯上。“我一定要--告诉你--那么多的--”

“以后吧,琼。”

“不。现在--时间没有了。那么多的--要解释--”

“我想,大多是我知道的,琼--”

“你知道吗?”

“我想是的--”

波浪。拉维克看见一阵痉挛的波浪,冲过了她。两条腿,现在都麻痹了。手臂也一样。只有胸脯在起伏着。

“你知道--我常常--只有--跟你--”

“是的,琼--”

“那一个只是--烦躁--”

“是的,我知道--”

她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费力地呼吸着。“奇怪--”然后又轻轻地说。“奇怪--一个人会死--当一个人爱--”

拉维克弯下身子去看她。只是黑暗和她的脸。“我还不够好--配不上你,”她咕哝着。

“你是我的生命--”

“我能够--我要--我的手臂却不能再--拥抱你--”

他看见她怎样挣扎着要举起她的手臂。“你就在我的怀抱里,”他说。“我也在你的怀抱里。”

她停止喘息了一会儿。眼睛完全凹陷了进去。她睁开眼睛。瞳孔显得很大。拉维克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他。“Tiamo,”她说。

她说着孩提时的语言。原来她已经疲惫得不能说其他的语言了。拉维克捏住她那双没有生气的手。他觉得肝肠寸断着。“你使我活着,琼。”他向着那张眼睛呆瞪瞪的脸说着话。“你使我活着。我本来只是一块顽石。是你使我活着的--”

“Miami,in?”

这是一个孩子要睡觉时的一句话。这是疲惫到极点的表示。

“琼,”拉维克说。“爱不是一句话。光说是不够的。话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一条河里的一滴水,一棵树上的一片叶。爱的内容比这多得多--”

“Sonostata-semprecome…”

拉维克捏着她的手,这双手却已经不觉得他在捏着了。“你是一直跟我在一起的,”他说着,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忽然说起德语来。“你是一直跟我在一起的,不论我爱你,恨你,或者仿佛无所谓的时候--那也不会改变什么的,你是一直跟我在一起--一直在我的心中--”

直到现在为止,他们总是用别国的语言交谈。而现在,大家在无意中却第一次说着本国的语言,似乎消失了各人语言的隔阂,反而都比从前更了解了。

“Baciami.”

他吻着她那灼热而干燥的嘴唇。“你是一直跟我在一起的,琼--一直--”

“Sonstataedlltasenzadi----”

“没有了你,我更什么都完了。你是一切的光明,甜蜜和苦涩--你震撼了我,你给了我你自己和我自己。你使我活着。”

琼静默了几分钟。拉维克观察着她。她的四肢死了,一切的器官都死了,只有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的呼吸还活着,而他知道,现在她呼吸的辅助肌肉也在逐渐的麻痹,她已经不能再说话了,她早已在哮喘着,牙齿打着抖,脸在抽搐,她还想挣扎着说话,可是喉咙痉挛了,嘴唇哆嗦着,嘎嘎地响着,发出一种低沉的可怕的嘎嘎声,最后咆出了一声叫喊。“拉维克,”她呐呐地说着。“帮忙!--帮忙--现在!”

他早已准备着注射针,便急忙拿了起来,往她皮肤下直插进去。她不能这样慢慢地噎气,苦痛地,一次又一次,拖延着时间,渐渐地减少着气息。她不能这样不省人事地受苦。只有苦痛横在她面前。也许还要拖延几小时呢。

她的眼皮,扇动了一阵。然后静止下来。她的嘴唇松弛了。呼吸也停止了。

他将窗帘拉开,把百叶窗卷起。然后回到床前。琼的脸,变得呆木而异样了。

他关好了门,走进办公室去。尤金妮亚坐在桌边,摊着病历卡。“十二号里的病人死了,”拉维克说。

尤金妮亚点点头,却并没有抬起来。

“维伯尔医生在他房里吗?”

“我想在里边。”

拉维克走下了走廊。有几扇房门敞开着。他向维伯尔的房间那边走去。

“十二号死了,维伯尔。你现在可以报告警察局了。”

维伯尔并没有抬起头来。“警察局现在正有别的任务呢。”

“什么?”

维伯尔指着一张晨报的号外。德军进占波兰。“我从政府方面得到消息。今天就要宣战了。”

拉维克放下了报纸。“果然是了,维伯尔。”

“是的。这是个结局。可怜的法国。”

拉维克坐了一会儿。除了空虚,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也不止是法国呢,维伯尔,”他然后说。

维伯尔凝视着他。“在我,就只有法国。那也够了。”

拉维克没有回答。“你预备怎么样?”隔了半晌他才这样问。

“我不知道。我要应征入伍。这儿的事情”--他做了个姿势--“有人会接替的。”

“你会呆在这儿的。在战时,医院是需要的哪。他们会让你留在这儿的。”

“我不愿意呆在这儿。”

拉维克环顾四周。“今天是我在这儿的最后一天了。我想一切都已经安排得很好。那个子宫病人已经在复原;胆囊病人的情况也很好;就是那个癌症病人是没有希望了,再开刀也没有用。就是,如此而已。”

“为什么?”维伯尔没精打采地问。“为什么今天是你最后的一天呢?”

“只要一宣战,他们就会把我们抓起来的。”拉维克注意到维伯尔想说什么话。

“不必争辩了。这是必然的。他们会那么做的。”

维伯尔坐到了他的椅子上。“我真是不能知道了。也许是的。也许他们连仗也不打。就把国家投降的。一个人真是不能知道了。”

拉维克站起身来。“假如我还在这儿,今晚上我再来。八点钟。”

“哦。

拉维克出来了。他看见那个演员还在客厅里。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那个人便直跳了起来。“她怎么样啦?”

“她死了。”

那个人凝望着他。“死了?”他的手,万分悲伤地压在他自己的心上,蹒跚地颠了一下。

他妈的这个喜剧角色,拉维克想。大概是,他演惯了这一类的戏剧,所以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便进入角色了。然而,也许他倒是很真诚的,而他演戏的姿态,却使他真诚的悲伤,显得很可笑起来了。

“我能看看她吗?”

“为什么?”

“我一定要再看她一面的!”那个人用双手压着他自己的胸脯。手里还拿着一顶有绸边的浅棕色的浑堡帽。“你懂得的!我一定要--”

他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你听我说,”拉维克不耐烦地说道。“你还是溜走的好。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也没有办法的了。你自个儿去解决这件事情吧。滚你的蛋!谁也不来管你判处一年的徒刑,或者就那么戏剧性地把你赦免了。无论如何,你总可以在几年里边,利用这件事情来在女人面前逞威风,来征服她们的。滚你的,你这个傻瓜!”

他把他一把推到了门口。那个人还犹豫了一下。在门口,他便转过头来:“你这个没有感情的野兽!混蛋德国人!”

街上拥挤着人群。他们一簇簇仁立在报馆的电动新闻布告板前面。拉维克一个人驾驶着汽车,开到了卢森堡公园。他想在被捕之前,享受几小时的孤独的宁静。

园子里没有什么人。照耀着夏末下午的和煦的阳光。树木显示出秋天的第一个征兆,不是那种凋零的秋天,而是成熟的秋天。阳光是金黄的,蓝色乃是夏季的最后的绸旗。

拉维克在那儿坐了很久。他看着阳光的游移,影子也逐渐地拉长了。他知道这是他自由自在的最后几小时。国际旅馆的房东太太,一到宣战,便不会再庇护什么人的。他又想起了罗兰德。罗兰德也不会。谁也不会。假如他现在还想出走,那就会被人家怀疑他是一个间谍的。

他在那儿,坐到晚上。他并不悲愁。许多的脸,在他面前闪过。脸和往事。然后是那张最后的不动的脸。

七点钟他才离开。他离开了这最后的残余的宁静,这黑暗下来的公园。在街上走了几步,便看见几张报纸的号外。宣战了。

他在一家没有收音机的小酒店里吃着。然后他回到了医院。维伯尔见到他。“你可以再做一次剖腹产手术吗?刚送来了一个病人。”

“当然罗。”

他走去换手术衣。路上他碰到了尤金妮亚。一看见他,她突然的一怔。“你想不到再会见到我了吧?”他这样问。

“想不到,”她答道,异样地看看他,便匆匆地过去了。

婴儿在啼哭着。正在给洗涤。拉维克望着那张涨得通红的啼哭的脸,和那些小手指。我们不是微笑着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想。便把婴儿递给了助理护士。这是一个男孩。“谁知道他现在一出世就遭遇的,是哪一种战争,”他说道。

他洗着手。维伯尔也在他旁边洗着手。“万一你果真给逮捕了,拉维克,你会不会立刻让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呢?”

“为什么你要自找麻烦呢?像现在这种时势,还是不要认识我们这种人的好。”

“为什么?因为你是一个德国人吗?你是一个难民哪。”

拉维克凄惨地微笑着。“你也知道难民总像石头中间的石头吗?在他们祖国看起来,都是些叛逆。而在国外,他们却还是祖国的人民。”

“在我倒并没有这样的差别。可是我希望你尽快的离开。要不要我当证明人?”

“假如你愿意。”拉维克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

“医生总是到处可以工作的。”拉维克抹干了他的手。“你肯帮我一次忙吗?你肯照料一下琼的丧葬吗?我已经来不及自己办了。”

“当然罗。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我照料吗?像财产之类的东西?’,

“那个让警察局去处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亲戚。反正也无所谓。”

他穿上了外衣。“再见,维伯尔。跟你同事,非常高兴。”

“再见,拉维克。我们还要解决剖腹产的手术费呢。”

“就用这笔钱办丧事吧。无论如何还要你多花几个钱呢。让我把不够的款子补给你。”

“不会的。不会的,拉维克。你想把她葬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随便哪个公墓都好。我把她的姓名和住址留在这儿。”拉维克便在一张医院的帐单上写了下来。

维伯尔把纸条压在一块水晶的镇纸下,这镇纸里有一只银色的羊。

“好的,拉维克。我想我在这几天里边也要走了。没有你在这儿,我们是没有几种手术可以做的了。”他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再见,尤金妮亚,”拉维克说。

“再见,拉维克先生。”她瞧着他。“你要回到你的旅馆里去吗?”

“是的。为什么?”

“哦,没有什么。我只是想--”

天黑了。一辆卡车停靠在旅馆的门前。“拉维克,”莫罗佐夫从旅馆附近一家屋子里走出来,这样说道。

“鲍里斯吗?”拉维克停住了脚步。

“警察在那个窝里。”

“我早知道会如此的。”

“这儿我有一张伊凡.格鲁奇的身份证。你知道的,那个死了的俄国人的。有效期还有十八个月呢。你跟我一起上沙赫拉扎德去。我们可以换贴相片。那你就可以住在别一家旅馆里,作为一个俄国的难民了。”

拉维克摇了摇头。“太危险了,鲍里斯。在战时,一个人不应该用伪造的证件。倒还是干脆没有的好。”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回到旅馆里去。”

“你有没有郑重地考虑过啊,拉维克?”莫罗佐夫问。

“是的,考虑过了。”

“他妈的!谁知道他们会把你塞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把我放逐到德国去的。那就好了。而且他们也不会把我放逐到瑞士去。”拉维克微笑着。“警察们居然要留住我们,七年来这还是第一次,鲍里斯。这是用一次战争换来的呢。”

“外边谣传,他们要在龙乡建立一个集中营。”莫罗佐夫捋着他的胡子。“那你逃出了德国的集中营--想必是为了现在关到法国集中营里去。”

“也许他们就会把我们释放出来的。”

莫罗佐夫没有回答。“鲍里斯,”拉维克说。“不要为我担心。在战时,医生是很需要的呢。”

“他们万一来抓你,你预备用什么名姓啊?”

“用我自己的。那个名字,我在这儿只用过一次--五年前了。”拉维克沉默了一会儿。“鲍里斯,”他然后又说。“琼已经死了。给一个人枪杀的。她还在维伯尔的医院里。她必须给安葬。维伯尔已经答应我照料的,可是我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为她安葬之前,就被征召入伍。你可以去照料一下吗?不必问我什么,请你答应,请你照办。”

“好的,”莫罗佐夫说。

“好的。再见,鲍里斯。我的东西,只要你觉得有用,你就拿去好了。你可以搬到我的房里去住。本来,你也常常用我的浴室的。我现在要走了。再会。”

“唉!”莫罗佐夫说。

“好的。待战争结束以后,我到福奎饭店来找你。”

“哪一边的?上林苑的,还是乔治五世路的?”

“乔治五世路。我们都是傻子。英勇的稚气的傻子。再会吧,鲍里斯。”

“唉!”莫罗佐夫说。“我们简直还不敢行告别礼呢。到这儿来,傻子。”

他吻着拉维克的右颊和左颊。拉维克触到他的胡子,嗅到他的板烟味儿。不太愉快的事哪。于是他走到了旅馆。

难民们都站在“墓窟”里。好像是第一批的基督徒,他想。第一批的欧洲人。一个便衣的人,坐在棕榈树盆景下的桌子边,记着每一个人的详细情况。两个警察把守在门口,其实是谁也没有逃跑的意向。

“护照呢?”那个便衣警察问拉维克道。

“没有。”

“别的身份证呢?”

“没有。”

“在这儿是非法的吗?”

“是的。”

“为什么。”

“我从德国逃亡出来。没有办法可以得到什么证件。”

“你姓什么呢?”

“佛雷森布格。”

“名字呢?”

“路特维希。”

“犹太人吗?”

“不是。”

“职业呢?”

“医生。”

那个人写着。“医生吗?”他说着,便拿出一张字条来看。“你知道一个叫拉维克的医生吗?”

“不知道。”

“据说他住在这儿。我们接到一封检举信。”

拉维克望着他。准是尤金妮亚,他想。她问过他是不是回到旅馆里去,而且看见他还很自由,表示颇为惊奇的样子。

“我早就告诉你,这儿没有一个那样名字的人,”房东太太站在通往厨房去的门边,这样说道。

“不要多嘴,”那个人暴躁地说着。“你没有把这些旅客报告上去,你总之要处罚。”

“我倒引以为荣。假如慈悲人道也要受处罚的话,你就去处罚吧!”

那个人仿佛要想回答;可是做了一个不屑理睬的姿态,又停住了。房东太太挑衅似地瞧着他。她有保障,她可不怕。

“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那个人跟拉维克说。“带上内衣和足够一天的粮食。假如你有,再带一条毛毯。”

一个警察押他到楼上。房门大多敞开着。拉维克拿了他那早就收拾好了的手提包和毛毯。

“没有别的东西了吗?”那警察问。

“没有别的东西了。”

“你把别的东西都留在这儿吗?”

“我把别的东西都留在这儿。”

“这个也留着吗?”警察指着床边桌子上那个小小的木刻圣母像,这木刻像是在跟琼初次邂逅以后,她送到国际旅馆里来的。

“那个也留着。”

他们一起下了楼。那个亚尔萨斯女招待克拉丽莎,递给拉维克一个纸包。拉维克注意到别人也拿着同样的东西。“一点儿吃的东西,”房东太太说。“这样你可以不至于挨饿了。我想,你们去的那个地方,一点儿准备也不会有的。”

她定睛瞅着那个便衣人。“不要多说话,”他忿然地说。“我并没有宣战哪。”

“这些人也并没有宣战哪。”

“别嚷嚷。”他望着那个警察。“好了没有?把他们带走。”

一簇黑乎乎的人群,开始移动了。拉维克看见那个男人,跟那个嚷着看见蟑螂的女人。男人用一只空着的胳膊扶着她。另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只手提包,手里又提了一只皮包。男孩也拖着一只。那个人恳求似地望着拉维克。拉维克点点头。“我带着医疗器械和药品,”他说。“你不必担心的。”

他们爬上了卡车。发动机发出哒哒的响声。汽车直驶了出去。房东太太仁立在大门下,挥着手。“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啊?”有人问一个警察道。

“我不知道。”

拉维克站在罗森菲尔德和那个冒充的艾隆.戈尔德贝格的旁边。罗森菲尔德的腋下,夹着一圈东西。里边是赛尚和高更的名画。他的脸在搐动着。“那张西班牙的签证,”他说。“满期了,在我--”他打住了后面的话。“‘死神之鸟’倒已经走了,”他接着又说。“马库斯.迈耶,昨天去美国的。”

卡车在颠簸着。他们大家紧紧地挤靠在一起。谁也不说一句话。他们给颠到了一个角落上。拉维克便瞧见那个宿命论者萨登鲍姆。他挤缩在角落里。“我们又在这儿见面了,”他说。

拉维克搜索着口袋里的纸烟。一支也没有。可是他分明记得装满在手提包里的。“哦,”他说。“人能够忍受很多的事情的。”

卡车沿着华格莱路,转入了星星广场。到处都没有灯光。广场上一片漆黑,黑得连凯旋门都看不见了。

(全文完)


2011-5-31 10:19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53  

译后记

《凯旋门》是德国作家雷马克的代表作。

埃里希.马里亚.雷马克(Erich Maria Remarque )1898年出生在德国威斯特伐利亚的奥斯纳布吕克市。祖先是法国人,1789年法兰西大革命时迁移到了莱茵兰。家境清贫,父亲在当地普雷勒工厂当书籍装订工人。他一家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雷马克青少年时期一直在天主教会学校念书。在当时,穷苦人家子弟的唯一出路是教书,因为进师范学校学习不需要家长在经济上有什么负担;就这样,从1912年起,雷马克读了天主教会办的师范预备班,1915年正式进入当地的初等师范学校,可是修业未满两年,1916年11月就从学校直接应征入伍,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战争中他五次负伤,特别是最后一次在佛兰德战役中,他从火线救出一位受伤的战友时,在英军的突然袭击下,自己被好几颗手榴弹所炸伤,伤势相当严重,经过较长时间的治疗,总算只在右腕节上留下一个无法消褪的疤痕。大战结束以后,他回到原来的学校,修毕规定的课程,在靠近荷兰边境的一个村子里当了一年小学教师。但是他对这个工作感到失望,觉得太受约束,而且根据他自身的经验,教书也不过是为国家培养新一代的士兵,因此他就坚决辞去了教职。二十年代,对战后德国的年轻人来说,是一个十分艰难的时期,通货膨胀,经济萧条,日子很不好过。在那段时间里,雷马克自己说是“干过各种各样的营生:有时候我到处闯荡,拿着一只手提箱,贩卖零星什物……后来,我又做过石匠,干这其他一些事情,还在一家精神病院里当过风琴手”。之后,他为《大陆回声报》撰写广告稿和评论文章,1922年秋,去汉诺威大陆公司正式担任广告部主任兼《大陆回声报》主编,为这个刊物写了许多作为轮胎、摩托车、汽车广告的短小而幽默的文字。由于撰写这类文字所显示的才能,他被聘担任(体育画报》的编辑,于1925年移居柏林。在这个刊物上,他曾连载过一篇题名为《地平线上的车站》的小说,反映了他对汽车和赛车的爱好,但是也像1920年在德累斯顿自费出版的另一本小说《梦之窝》一样,写得“实在很糟”。后来他自己也说:“早些时候,我完全不是这样写作的。我做过种种试验……为了想创立一种风格,可是所有的东西都显得沉闷而苍白,自己一点也不满意。大概因为我的路子完全走错了。”

1927年下半年,雷马克开始写他大战结束以来一直在酝酿、构思的小说《西线无战事》(In Westen nichts Neues)。完全利用业余的晚上,他仅仅花了六个星期就把小说写成了,可是那手稿却在抽屉里搁置了半年。一家书店不愿意出版这部作品,另一家出版社总算将它接受下来了。先在《福斯报》上连载,随后作了一些修改,印成单行本出版。连载的时候,那份报纸的销数一下子增加了三倍,人们都说十九世纪英国读者争先抢购狄更斯连载小说的盛况,居然重见于今日的德国。1929年1月全书出版以后,更引起了德国以及世界其他许多国家的轰动。仅在德国国内,第一年就销售了一百二十万册。同年3月,首先被译成英文在英国出版,每册定价虽高达七先令六便士,但六周之内销售了二十七万五千册。把其他许多语种的译本一并计算在内,此书总发行量当在五百万册以上,这在出版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这种意外的成功,使雷马克的整个生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原先是个无名小卒的记者,竟然一跃而成为世界闻名的作家。有的人喜欢他,有的人厌恶他,有的人称颂他,有的人低毁他,一时间对他本人和这部作品展开了激烈的论争。他一向抱着置身事外的态度,既不愿意接见为此而来访的客人,更不愿意参与有关他作品的争论。而且他从来都以不问世事自居,他也确实从来不参加任何社会运动,不料到了1930年,纳粹党还是找到他头上来了。他们攻击他在对待第一次世界大战问题上采取反对英雄主义的态度,而在他们看来,这种在军事冲突中表现出来的个人英雄主义,正是锤炼国家社会主义的钢铁精神的熊熊烈火,因此他们决不能宽恕他对这个纳粹神话的挑战。正好那时根据《西线无战事》改编拍摄的美国影片准备在柏林放映,区的纳粹党魁戈培尔便利用这一时机,唆使一帮希特勒青年团员向那家剧场进行破坏和捣乱,达到了禁演这部影片的目的。这一行动,迫使雷马克不得不离开柏林,甚至不得不离开德国。他后来说:“1931年,我不得不离开德国,因为我的生命遭受到威胁。我既不是犹太人,而且在政治上也并不左倾。当时的我,也跟今天的我一样,是个战斗的和平主义者。”离开伯林以后,他到了瑞士,定居于马乔列湖上的龙谷港,纳粹政变的消息他就是在那里听到的。1933年希特勒上台以后,雷马克的作品跟托马斯.曼。亨利希.曼、布莱希特等人的作品一起被公开烧毁,随后又因为他坚决拒绝回国而于1938年被剥夺了德国国籍。翌年,他转赴美国,到1942年为止,大部分时间都在好莱坞,把自己的作品搬上银幕,1947年加入了美国国籍。雷马克虽然已经流亡国外,但是纳粹政权并没有放松对他的迫害。1943年12月,他那仍在德国的妹妹埃尔夫莉德以莫须有的罪名(诬控她不相信德国会取得胜利)被纳粹法庭宣判了死刑。从1945年起,雷马克也常在瑞士居住。六十年代中期,他突然发作了几次心脏病,健康情况越来越差,1970年9月25日病逝于瑞士的洛迦诺,终年72岁。

雷马克一生写了十一部长篇小说和一个剧本《最后一站》《Die letzte Station,1956年》。十一部小说中,除《西线无战事》专写第一次世界大战外,其余几部,如果按题材来划分,那么有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后果以及通货膨胀年代生活的,如《战后》、《三个战友》(Drei Kameraden,1937年)、《黑色方尖碑)(Der schwarze Obelisk,1956年)、《上帝没有宠儿》(1961年》;有写流亡生活的,如《爱你的邻人》(1953年)、(凯旋门》(Arcde Triomphe ,1946年)、《里斯本之夜》(1963年);有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如《生命的火花》(Der Funke Leben,1952年)、《生死存亡的年代》(954年》。作家逝世后一年,又发表了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天堂里的影子》(1971年》。

雷马克写流亡生活的几部作品中,数《凯旋门》最有影响;除《西线无战事》以外的十部小说中,也数《凯旋门》最为畅销。在德文原著发行之前,它的英译本首先在美国出版,仅在美国国内,销数就在二百万册以上,不久被译成十五种文字,又销售了五百万册,其盛况与当年《西线无战事》不相上下。这是因为这部作品的故事情节十分动人,艺术手法也更臻成熟。依我个人看来,《西线无战事》只能说是雷马克的成名作,《凯旋门》才是他的代表作。

小说主人公拉维克(直到小说结尾,读者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是路特维希.佛雷森布格),原来在德国一家大医院里当外科主任医生,受纳粹秘密警察迫害和追捕,两年前流亡到法国,在巴黎为一位医术并不高明的法国医生维伯尔和另一位上了年纪的时髦医生杜兰特充当“捉刀的”外科医生。有一天晚上,他在塞纳河上的一座桥畔遇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琼.玛陀,从而演出一场缠绵的爱情悲喜剧。有一次,他在街头抢救一位在事故中受伤的女人,因为没有身份证件而被法国警察拘捕,并驱逐出境,到了瑞士。几个月后他潜返巴黎,琼却已经跟一个演员住在一起。出于嫉妒,那演员向琼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她的颈椎里,不容易取出来。拉维克虽是一位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在琼和拉维克相互诀别,并明确表示彼此相爱以后,拉维克给琼注射了解除痛苦的最后一针,从而结束了她无法挽救的生命。

与这个爱情故事交织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复仇的故事。小说主人公拉维克于1933年在德国,曾经帮助两个朋友逃出了纳粹秘密警察的追捕。他和他的女友茜比尔却被一个名叫哈克的秘密警察头目抓去审问,并施以种种酷刑。拉维克给关进了集中营,后来好容易从集中营的医院里逃出来。到了巴黎,拉维克又偶然碰上了哈克,这就燃起了他的复仇之火。因为没有被认出来,拉维克便佯装跟他交上了朋友,并带他去冶游作乐。几星期后,拉维克终于找到了复仇的机会。他把哈克哄进一座树林,谎称那里有一家高级的幽会场所,可以找上流社会妇女来作乐。就在去树林的路上,他把哈克用活动扳手猛一下给打死了。

跟雷马克的大部分作品不同,《凯旋门》的时代背景展示得特别清晰。小说开头后不久,就写到“探照灯安装在凯旋门后面。它们照亮着无名英雄墓。一面巨大的蓝、白、红三色旗,在墓前迎风飘扬。这是1918年停战的二十周年纪念”。很明显,这一天是1938年11月11日。在小说的结尾,又写到“维伯尔指着一张晨报的号外。德军进占波兰。‘我从政府方面得到消息。今天就要宣战了。”’法国向德国正式宣战,那是在1939年9月3日。所以小说女主人公琼在临死前对拉维克说:“从那个时候起--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不再知道该往哪儿去--是你给我的--这一年。这是时间的礼物。”在这一年里,欧洲发生了很多重大的政治历史事件,小说都有所反映或间接提到。拉维克有个富有的女病人凯特.赫格斯特龙,就谈起过她的前夫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如今已变成一名摇旗呐喊的纳粹冲锋队头目。这很可能发生在1938年3月11日希特勒军队侵占奥地利的前后。小说又多次提到并谴责慕尼黑协定。那是英国首相张伯伦、法国总理达拉第同德国的希特勒、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于1938年9月29日在慕尼黑举行会议时签订的。协定规定捷克斯洛伐克将苏台德区和同奥地利接壤的南部地区割让给德国,捷克斯洛伐克的其余领土则由英、法、德、意共同“保证”不再受侵犯。捷克政府在德国的军事威胁和英、法绥靖政策的诱骗下,接受了这个条件。同年10月、11月,德军占领苏台德区。不料于1939年3月15日德国违反协定,又悍然出兵侵占捷克斯洛伐克的全部领土;9月1日,甚至还进攻波兰。至此,英、法才不得不对德国宣战。几天之内,所有居留在法国的德国人,都被逮捕,并给关进了拘留营,这中间就有小说主人公拉维克医生。

作为一个没有护照、没有任何证件的难民,拉维克在巴黎过的流亡生活是很不好受的。他无法租用公寓房间,只能借住在一家挤满了犹太人以及德国、西班牙等国难民的旅馆内。他日夜担心着法国警察的搜查和拘捕。一旦被发现,就要被押送出境,有一回他曾被驱逐到捷克,与他所爱的琼别离,从而酿成了一出爱情悲剧。但和其他许多流亡在法国的难民相比,他的生活应当说是稳定的。他从未遭受过冻馁的威胁。虽然作为一个医术高明的“捉刀”医生,他受到两位法国同行的剥削是不难想象的,可他毕竟还能过相当优裕的生活,可以和琼一起去度假胜地里维耶拉谈情说爱,演出一幕迥非一般难民所能搬演的爱情剧。所以说,拉维克的痛苦,与其说是物质上的,毋宁说是精神上的。而除了一般难民所共有的精神痛苦以外,他还有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痛苦。那就是他对几年俞在德国集中营里折磨过他、折磨过他的女友的秘密警察头目哈克怀有深仇大恨,惨痛的往事时刻啃啮着他的心,使他一直无法平静。后来看见哈克出现在巴黎,他又侦伺追踪,一心想猎获这头嗜血的野兽,结果,终于把这个杀人的魔王消灭了。而同时,他对萍水相逢、桥畔邂逅的琼.玛陀则怀着挚爱深情。拉维克原先对人生抱有一种消极、冷漠的态度,有点玩世不恭,自从与琼相识又相爱以后,他的态度改变了,精神振作起来,生活有了勇气,有了信心,正像他一再跟琼说的,“你使我活着,琼。你使我活着。我本来只是一块顽石,是你使我活着的”;“没有了你,我便什么都完了。你是一切的光明,甜蜜的苦涩--你震撼了我,你给了我你自己和我自己。你使我活着”。正因为爱得真挚,爱得热烈,他就一直担忧着会失去她,而事实上,一次生离,一次死别,结果还是失去了。杀死哈克和失去了琼,使他解除精神上的痛苦,得到了内心的宁静。作者在小说结尾,以洋溢着诗意的笔触,描绘了拉维克最后离开巴黎时的心态:

“一切都很好。那些已经过去的和仍然会到来的。这就够了。即使是结局,这样也很好。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却已经失去了她。他曾经恨过一个人,却已经杀死了他。这两件事情,都使他解脱了。一个人复活了他的感情,另一个人消灭了他的过去。没有一件未了的尘缘。没有欲望;没有憎恨,也没有哀怨。”

琼是雷马克笔下最有个性的一位女性形象,琼和拉维克的瓜葛是最富想力的一个爱情故事。作者素以善写对话著称,而琼与拉维克的对话,更是一件最为感人的艺术珍品。尤其是他们在琼临终前的那一段,各人用各人儿时的语言,琼用意大利语,拉维克用德语,表达了各人满腔的沉积,虽然互不通晓,却进行了最为深途的心灵交流,读者掩卷寻思,恐怕不能不感到由衷的激动。

关于琼.玛陀这个人物的原型,评论界颇多揣测,有人认为很可能是雷马克的好友,好莱坞的著名影星玛琳.黛德丽。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他们俩正好一起生活在巴黎。小说一开头,对琼就有这样几句肖像描写:“只见她脸色苍白,颧骨高耸,两只眼睛间距很宽;容颜呆板,活像一张假面具”:“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差不多毫无表情。嘴很饱满,就是没有血色,看上去轮廓显得模糊;唯有头发可长得挺美--一种有光泽的、天然的金黄秀发。”这又正好是玛琳.黛德丽的写照。至于拉维克这个人物,很多评论家认为他的原型就是雷马克自己,因为拉维克的处世态度完全体现了雷马克的人生哲学。雷马克自称是一个“不抱幻想的理想主义者”,他忠于“高尚的个人主义”,视“最普通的人道法则”为自己最高的行为准则,而拉维克正是这些思想的化身。国际旅馆中有一个名叫莫罗佐夫的难民,“是第一次大战的流亡者,近十五年来一直住在巴黎。他是那样一种俄国人,他们不谈自己曾在沙皇的禁卫军里服过役,也不提自己那贵族的门第”,很明显,他这个“流亡者”与受纳粹法西斯迫害而流亡在巴黎的难民完全属于不同的类型,而拉维克却引为最相投合的知己,雷马克也在小说中把他作为一个仅次于拉维克的重要人物。再说拉维克的杀死哈克,固然是反法西斯的一个具体行动,但从动机到手段,都属于私人复仇的性质,与当时各国人民的反法西斯运动和反纳粹德国的任何组织完全没有联系。雷马克是拉维克的原型,这一点作者自己也承认,不过拉维克是个医生,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人的影子。雷马克有一次在会见布拉格一位记者时说:“拉维克这一形象,包含着三个人的特征。我自己,还有我的两个朋友。两位医生,他们也像我一样,隐姓埋名住在巴黎。其中一位,我在心脏病第一次发作时请他来看过病。……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学过医学,小说中有关医学方面的内容是他帮助我写下的。”

《凯旋门》是我翻译雷马克的第一部作品。1945年秋天,这部小说的英译稿首先在美国《柯里尔》周刊上发表,我当时就根据连载稿逐期翻译,逐日发表在上海一家报纸上,自1946年1月20日起至5月7日为止,连载了七十七天,还未刊完,就看到由美国D.阿普尔顿一世纪公司出版的英译本,才发现连载稿原来只是原著的节译本,于是又根据全译本重译了一遍,于1948年1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我在当时初版后记中写道:“在出版方面,我应该特别感谢李先生。假如没有他对于原著的卓越的鉴赏,以及对译者的友善的鼓励,我还不敢相信在物价腾贵的今日,能使这样一个拙劣的译本得到出版的机会。”巴金先生不仅把《凯旋门》列入他主编的“译文丛书”,而且还希望我把雷马克的所有作品-一介绍过来,汇编成《雷马克全集》。感谢他的鼓励,我后来又翻译了雷马克的几部作品,但由于疏懒,我并没有完成他的期望和我的心愿。我现在已进入耄耋之年,来日无多,看来已不大可能了却这桩心愿的了,因此对四十多年前翻译的这本《凯旋门》,特别有一种说不分明的情感。这次上海译文出版社让我有一个重排译文的机会,使我下决心根据原著重译,可由于近年来衰病侵寻,不能连续持久地工作,竟又花费了多年的时间,即便如此,仍难免有疏漏纰谬之处,于心深感不安,在此敬请方家和读者们匡正。

朱雯

1994年6月于病中


2011-5-31 10:25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54  

唉,因是翻墙,不能上新贴,提一下旧线吧。


2011-6-24 10:03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 上一主题 小说界 下一主题 »
<< 1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