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就娶你
朱晓玲
我信赖你高贵的言辞
那使你和听到的人都有荣光的言辞——《神曲》第一歌 序曲:浮吉尔救助但丁
引子
“姐,我们上山吧。”
“上山?山上有野兽呀。”
“可是,山上没人。”
“山上也没房子啊。”
“我已为你造了一幢小屋。还备了一支猎枪,保护你和孩子。”
一
妮子嫁到渡口村来的那一年,不满16岁。妮子结婚时,小学还没读完哩。
山里孩子读书晚。尤其是女孩子,父母亲能让她读几年书,已经是天恩了。
妮子家穷,穷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妮子家全部家当聚拢起来,怕是也值不到一百元钱。妮子是妮子家唯一女孩儿。妮子是妮子家四兄妹中最小一个。妮子是幺妹子。妮子上头,有三个哥哥。三个哥哥都已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个个长得壮壮实实,为人也忠厚老实,勤扒苦做。可是,一个也没结婚。因为穷,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妮子的三个哥哥。三个哥哥的爱,全都倾注在妮子身上。哥哥们疼爱妮子如心肝宝贝。妮子是三个哥哥的可爱妹妹,父母亲的掌上明珠。然而,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妮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穿过一件像样子的新衣服,穿过一双象样子鞋。
妮子结婚的头一天,脚上还穿着一双38码肥大的男式黄解放胶鞋。那是她小哥穿小了给她的。如果没有这双胶鞋,她只有打赤脚上学或去野畈地里打猪草上山砍柴禾。她穿的、肩头和胳膊肘补了补丁的毛蓝底色、白碎花棉布对襟褂子,是母亲嫁衣改做的。屁股后面补了两块补丁的裤子,很不合身,显得肥而长。这肥大的铁灰色卡机布裤子,也是小哥穿小了转给她的。她的头发,一年四季总是梳理得不是那么像样子。“瞧你一头头发,成天蓬乱得象个鸡窝。”黝黑脸颊布满皱褶,眼神散淡忧郁的妈妈,偶尔在某一天清晨有时间给妮子梳头时,总会这样边给她梳头边唉声叹气地唠叨:“唉,你一个女娃儿,不学会讲究,以后怎么找得了婆家哟……”而且,很多时候,妮子蓬乱头发上,还黏着一两根细细稻草,或一两片细碎枯树叶或谷壳什么的。尤其是冬天,早上起床,妮子头发中,定然是黏着一两根细碎稻草或谷壳。那是因为,冬天里为了取暖,她睡的竹片床上补了好几块补丁床单下面铺的不是蓬松柔软的棉垫絮,而是散发着干草味的厚厚稻草。稻草们和稻草上没脱尽的谷壳们,一搞就跑到破旧、皱巴巴红蓝格子土布床单上,而后又藏进妮子的头发中。有时还黏在她嘴角边儿哩……然而,这个一年四季身穿肥大、空荡旧衣烂衫,顶着一头蓬乱如鸡窝的头发,脸也不是洗得很干净的女孩子,认真看上去,长得还是很清秀的。她的眉毛虽说有些淡,但细细弯弯的,是那种柳叶眉;她的眼睛是那种好看的丹凤眼,双眼皮。水灵灵眼中,像是汪着一潭清澈湖水;她精致秀气的鼻梁如雕刻般高挺,尖尖的鼻尖有点勾;总是紧抿着的嘴,虽然不是那种很好看的樱桃小嘴,但唇线棱角分明,嘴角微微上翘,给人一种很调皮、活泼的样儿。而事实上哩,妮子却是一点也不活泼,更不调皮。话语也极少。是那种典型笨口掘舌、讷于言表,很羞怯、拘谨的山村女孩子。遇见陌生人,往往话还没说出口,还显稚嫩的脸儿,就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子。红红的粉脸,面若桃花,娇羞欲滴……秀气、好看的鼻尖上,即刻会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妮子的家,在大别山腹地一个叫青石口村的村子。离渡口村有二十来里地的山路。
青石口村有40来户人家。40来户人家,不一定集中居住在一起,而是零零星星如星罗棋布般地散落在重峦叠嶂,悬崖峭壁的大山腹地。有一处悬在半山腰的小盆地,倒是集中住了二十来户人家。这二十来户人家的房子,都是座北朝南依山傍水而建。这块不大的小盆地,算是青石口村的“集镇”了。集镇上有一条大约五百来米长的小街,是这个山镇最繁华的地段了。小街最喧哗、有生机的时候,大概就是每天早上的露水集(注:起三更或五更赶集,晨曦初露之时开始,天明不久即散的一种农村集市贸易——作者注)了。除此以外,空寂寥廓的山村,多闻鸟鸣狗吠,偶尔还能听到野狼的嚎叫,难闻的是人声。
每天五更之时,浓重或稀薄的雾霭或风霜雨雪中,在各条怪石嶙峋的崎岖山路上,人影憧憧,人声喁喁——这是四里八乡打着火把或摸黑赶路的山民们担着、掂着、背着自家自留地里种的白菜罗卜丝瓜南瓜冬瓜山药青椒扁豆茄子大米,花生等农作物,一路上“嗷嗷”叫唤的猪仔、“咯咯”叫的鸡子、“嘎嘎”叫的鸭子等家禽,由更深远的大山深处走来,前往青石口村镇赶集的憧憧身影。打着火把或摸黑匆匆行走在陡峭、蜿蜒山路中的山民们,心中都揣着简单而扑素的希望。他们希望自己背着扛着的这些农作物,能在集镇上卖出个好价钱。之后哩,他们要用这些钱,给读书的孩子交学费;给自己几年也没添置一件象样衣裳的女人,扯件洋布衬衫,买双胶鞋一双袜子;给年迈体弱多病的父母亲一点零花钱或给他们带一点药回去。若是还有多余的钱哩,就给老是抽旱烟的自己买盒香烟…这是最惬意也是最享受的了…可是,通常因为集市上的交易时间短促,天刚朦朦亮,集就要散了,使得没有丝毫经商经验老实巴交的山民们,颇是焦虑。他们一方面期待爬山越岭担出来的农作物,能卖出个好价钱,另一方面又害怕,在短暂交易时间内,摆在自己面前的山药青豆鸡蛋蕃茄无人问津卖不出去。因此,山民们在与买者们无休止的讨价还价过程中,总是没有耐心,心气一点也不沉稳。最后,为了将“哼哧哼哧”由家中挑到集镇上来卖的蔬菜呀、黄豆、花生呀、大米、家禽呀等等快快脱手,在价格上只有步步退让,以最廉价的价格买出。
这不哟,这年深秋,一个天上布满阴云的黎明,并不是人山人海的山镇小街交易市场,有着这样一段影象发生:
“这猪仔多少钱一头?”一位三十几岁中年男子,在缥缈如流云的晨雾中,走到蹲在装有猪仔竹笼旁边的沈三桥跟前,指着笼子中的小猪仔问。
“120元钱一头。”蹲在猪仔笼子旁边,耷拉着头,正在闷头抽旱烟的沈三桥,见有买主问价,忙不迭站起身来,答。
“太贵了。50元卖不卖?”
“50元你想买一头猪仔?你开玩笑吧?不卖。”
“不卖?等会散了集看你卖给谁去。你卖这么贵,谁要啊。”
“你加点钱吧,80咋样?你总得要把我喂养这头猪仔的饲料钱给我吧。”
“不行。一分钱也不加。50我就买了。50元,你一点也不亏哦。”
“你说得好轻巧哟,50元,我不亏?那可亏血本了。你加点,70元,好不好?”
“50。”
“60。”
“50,”买猪仔的中年男子,长着一脸横肉,说话语气相当强硬霸道:“你卖不卖?你不卖我就走了啊,赖得在这儿和你磨牙。”
“你走吧你走吧。我不卖。你杀价也杀得忒狠了吧。这猪仔差不多二十斤,50元钱卖给你,我亏得裤子都没得穿的哟。”
“哼。”中年男子冷冷哼了一声,说:“我是来买猪仔的,又不是来听你诉苦的。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啥嘛。你有没有裤子穿,与我鸡巴相干。你卖就卖,不卖拉倒。”说完,转身就走。
沈三桥见买主要走,忙忙地追上去将他拉住,说:“你别走嘛别走嘛。一粒胡椒转个气(民间俗语:各自退让一步之意;也含有调解之意—作者注),不按你说的价,也不按我说的价。你加五元钱好不好?55元,我就卖了。”
中年男子将沈三桥拉他衣袖的手猛一打:“你松手好不好?你想干嘛呀?我已说了50我就买。加一分钱,我都不会要。”
沈三桥四下望了望,见原本人不是很多的集市,现在人烟更是稀少了。好多农作物啊家禽已经卖完的山民们,背着、提着、扛着空空的竹篮、竹笼、扁担陆陆续续往回走,眼看集就要散了。他害怕集一散,猪仔就真是卖不出去了。他低头思衬片刻,哭丧着脸说:“好吧好吧,50元就50元卖给你吧。你们镇上的人真狠。50元钱,还不够我背这么远的力气钱哩。”
“你到底卖不卖?咋这么罗嗦呀!”
“卖卖卖……”
“不行,你得把猪笼子提到有亮光的地方去,我要看看是不是病猪哟。咋这么乖巧呢,半天我都没听见它哼哼一声。”
“你别这样冤枉人罗。我们山里人再穷,也不会干这种把病猪背出来卖的缺德事。”沈三桥提起猪笼子,跟在买者的后面既感委屈又很生气地说:“好啊好啊,我们找个有亮光的地方,你仔细看看,我们家的猪仔到底是好猪还是病猪。我们家这头猪仔,不是我吹牛哟,壮实着哩。要不是我家里实在等着钱用,我才舍不得卖哩。这猪仔再喂养几个月,我就可当肉猪卖了……”沈三桥说着话时,两人一前一后就走到有几个村民蹲在桌子旁边一条脏兮兮的长板凳上,低头正在吸吸嗦嗦吃面条、喝稀饭,还有两个老汉在就着一小蝶花生米正在喝酒的“湾里人饭馆”门口。借着由吊在“湾里人餐馆”屋中央那只25瓦白炽灯泡照射出的亮光,沈三桥惊恐地瞧见竹笼子中的小猪仔,象是在打摆子,浑身在抽搐发抖。“天啦,见鬼哟。这是咋回事呀?刚才在路上,它还一路嗷嗷地叫得吵死人。怎么眨眼会儿的功夫,它就……”
“哦哟,人真是不可相貌。看上去,你像个老实砣子。不是象干这种缺德事的人。原来你是想乘黑咕隆咚的时候,将病猪卖给别人啊?你这不是坑人吗?不要了不要了。”
“我给你赌咒发誓,龟孙就是想卖病猪给别人。昨天晚上,我和我婆娘在猪圈里将它捉出来往笼子里放时,我们俩人可费了老鼻子劲。刚才在路上,它还一路地在嗷嗷地叫得吵死人。怎么一会功夫就……”
“你就不用那么罗嗦了啊。你赌咒发誓有什么用呢。活活事实摆在我面前,我看到的就是一头病猪。你说再多,我也不会买你病猪。我傻瓜呀,把钱往水里面丢。”中年男子打断沈三桥的话,盛气凌人地说:“我说你呀,你就别在这儿坑人了啊。这种病猪,你最好是找个地方去埋了。你要是舍不得丢哩,就老老实实带回家去,放放血,还可以改善一下你们全家的生活。我知道,你们这些深山里头的人,穷。但是穷要穷得有骨气啊,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呀……是不是……”
“你……你别在这儿血口喷人好不好……”看着笼子中奄奄一息的猪仔,心里毛焦火辣的沈三桥,握紧拳头,真想上前去揍这个胡说八道污蔑人的家伙。可是转而一想,别人看到的就是一头病猪仔啊。别人怎知晓这头猪仔昨天晚上、甚至刚才在路上,还是活蹦乱跳的哩。
“别人没有冤枉你呀。你凭什么打人家?”
“而且,顶重要的是,这可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有言道,强龙难斗地头蛇。你打得过人家吗?”憨憨的沈三桥,私底下这样那样暗自思量一番,就将心中刚才腾地一下升起的那团怒火,想得渐渐熄灭了。心中怒火熄灭了,人也象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萎顿了许多。他极其沮丧地默默收拾猪笼子,他将猪笼子的盖子盖好,用细麻绳系牢,将笼子背到背后后:“对不起。”冲着已经走了老远的那个中年男子背影,深深鞠了一躬。之后,怏怏地向山镇小街南边的尽头走去。出了小街南头,向左一拐,走进一条掩映在荆棘丛生,灌木遮天的陡峭石径小道。这条小道延伸向大山深处,那是通向他们家的山路……他要在这条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攀爬三四个小时才能回家……
天可怜见的沈三桥,本想卖掉猪仔后,给在桐柏中学读书的孩子交上老师追要了好几个月的学费,给患有哮喘病的妻子买点药带回去的梦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碎在了浓雾缭绕青石口村镇的黎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