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我永远忘不了姑娘们集体嚎哭的情景。
从此,我不再从心里嘲笑她们的眼泪。我同情她们。
相处久了,她们不再顾忌,当着我的面说怪话,称招兵的人是大骗子——说内蒙古这地儿可好了,每月可以挣一只大绵羊,还发枪发衣服,发羊毛大头皮鞋。大绵羊能值好多好多钱吧?穿军装背枪多“飒爽英姿”呀,大头皮鞋又多威风!于是,人人争着报名。谁知,来了几个月,没见着一只绵羊,整天吃玉米大法子加咸菜,每周才有一顿牛羊肉。大头皮鞋更没见到。只有男知青排有几杆破枪。兵团战士月薪六元。女知青比男知青多七角。男知青不满,找到当官的说理:男知青比女知青出力大,干活多,凭什么女知青的钱反而比男知青多?回答说是女知青有特殊情况,不宜多问。于是男知青们气呼呼地离开了。女孩子们知道了,得意地哈哈大笑,说男孩子们太笨,全是傻帽儿。
不知为什么兵团女战士的眼泪那么多。从前,在巴音淖尔时,接触的全是男知青,他们充满阳刚之气,大声吹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整天快快乐乐,没见过谁掉眼泪。现在,才知道女孩子确实是水做的,一丁点儿小事都会冒眼泪。这时我才觉察到,自己怎么不像女的,是不是这些年被男性化了?怎么这些女孩娇气得整天让我担心,我觉得,我该为她们做些什么事。我想到了义务帮厨,顶替王班长的空缺。
清晨,天正黑着,姑娘们仍在睡梦中。我踏碎了寂静,向炊事班走去。
厨房亮着灯,两个姑娘正在忙碌。我进了门,径直走向灶台,向灶里添柴。两个姑娘惊讶地望着我。我旁若无人,只管干活儿。她俩正在埋怨厨房缺人手,顾不上问我的来历,很乐意地接受了。由于配合默契,早饭开得很顺利。早饭后打苇子,晚上收工回来,姑娘们都累得在炕上东倒西歪,我收拾好工具,洗了手,便又去了厨房。
厨房不大。南墙上是糊着破纸的木格窗。窗下的灶台上有两口特 大号铁锅。屋梁上,悬荡着破碎的蜘蛛网,缀满重重的灰尘,随着气流 缓缓颤动。地面脏得难以下脚,像是几百年没清扫过。两个姑娘围着肮脏的围裙,正忙着做晚饭。长辫子姑娘见我来,马上将板凳让给了我。显然,两位姑娘很欢迎我。长辫子姑娘揉面,短发姑娘往大锅里倒水。我添柴加火。很快,大锅里的水沸腾了。
两个姑娘一齐将大铝盆抬上灶台,里面盛满面疙瘩。面疙瘩和得 大小不一,大的如乒乓球,小的似米粒。短发姑娘说:“火再大些。”我立 刻添柴,又架空柴块,火迅速燃旺了。两个姑娘大把地抓了面疙瘩抛向 沸水。长辫子姑娘立刻用大铁锨一样的锅铲在里面搅动。
“哈哈,瞧这面疙瘩个儿大吧。这才是真正的王八蛋。今儿咱们做 工八蛋扎猛子,省事。”
“对对,我就喜欢做王八蛋扎猛子,真痛快。”这两个小丫头像在玩 游戏,争着向沸水里抛“王八蛋”,脸儿红红的,时时发出兴奋的呼喊。
突然,“咕略”一声,墙壁上一片泥块掉进了大锅,她俩高兴得嗷嗷 直叫。
我急得站起来,说:“快,快捞出来户长辫子跳上灶台,抄起铲子将泥块搅了一下,让它化在锅里。她快乐地喊:“捞出来干嘛?只当是加了点胡椒粉吧。”
我责备道:“为什么不捞出来?这锅饭怎么吃?”“牙珍着吃呗,谁叫 指导员派我们干这鬼差事的。条件不好嘛,艰苦奋斗嘛,大家共同克服 点困难嘛。”
“这样吃下去会得阑尾炎的。”我说。
“得了又怎么样,省了医生失业呀。”
起风了,刮得破窗纸哗哗响。一股股寒风钻了进来,灰沙吹进大锅 里,上面脏兮兮地漂浮了一层,真像是撒了胡椒粉。我急得又站起来, 长辫子姑娘哼哼道:“有什么办法,克服着点儿吧。”
开饭了。姑娘们端着各种颜色、形状的碗、饭盒,边吃边吐沙子。
“呸!真牙储,呸呸!真他妈的王八蛋!”
排长说:“炊事班是怎么搞的,天天吃饭都这么牙渗。”
萌萌说:“上个月我住院割阑尾,医生说咱们团阑尾炎的发病率太 高了,就像咱们团女同志得妇科病一样,占百分之七十以上呢。”
我的心颤抖了,因为亲眼看见了炊事实况,当然也就明白了战勤连 阑尾炎发病率高的原因。
冬日。天空湛蓝如洗。
白云悠悠,天气太好了。
一匹白马拉的水车慢吞吞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好安静,只有马 蹄声、车轮声和大木桶内“哗哗”的水声。我驾着马车,好开心,有一种获得自由的难以言喻的快乐。
这些日子,我大天去炊事班帮厨,感动了班里所有的成员。她们放 心地让我独自赶车拉水。从前由王班长拉水,他去世后,全由姑娘们自己干。她们连绵羊都怕,更别说驾驭高头大马了,以为拉水的活儿苦不堪言,其实是小事一桩。这是一件不可告人的美差,独自驾车去村外,真是一种享受啊。
一个星期天。炊事班的短发姑娘喊我去帮助套马。郑晶晶不高兴 了,说最反感墙倒众人推——人一倒霉,谁都来使唤。山西姑娘央求说,王班长不在了,班里确实没人会套车,只好求长征了。郑晶晶扭过脸去,不再吭气。萌萌羞那姑娘说:“什么不会套车,干脆承认你胆小好啦!”
我知道,她心里是向着我的。
我去了,将水车套上马。正要上车,高雅娟匆匆跑来,厉声说:“长 征!别走,指导员命令你以后不准再去打水了。”她又转向一旁的长辫子姑娘,说“你们怎么能让监督对象打水?这可是关系到全连的大问题,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们责任重大呀!”
望着远去的马车,我心里好一阵悲哀。
我连打水的权利都没有啦,已经被划到人民的范围之外了……
大白马拉水归来,被挂在了水车铁轮子上。
指导员说,要改善伙食,杀掉它。
草原人自古爱马,不吃马肉。
骏马是草原人的骄傲,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杀马的。天知道指导员怎么想的。
中午时分,大白马倒在了血泊里。
它被割断咽喉,鲜血淌了一地。昨天,它披着长长鬃毛的大脑袋还在威风凛凛地高昂着,今天就死了,我为失去这不会说话的伴儿哀伤。
晚餐时,食堂格外热闹。
全连男男女女聚集在小学校教室里。并列在一起的课桌上燃着许多蜡烛。大小不一的盆碗摆在桌上,每人分了一份马肉炖萝卜,香气四溢,诱人垂涎。人们狼吞虎咽,谈笑风生,桌上留下了一堆堆骨渣。我端着马肉,咽不下去。可怜的大白马呀,就这样变成了一片碎骨渣,可怕的人类……
第二天,短发姑娘找上门来,理直气壮地对郑晶晶说:
“叫长征帮我们去打水,我们已经跟指导员说了。”
郑晶晶冷笑一声道:“哦!马没了让人去拉车!好好儿的大白马,拉车多省事,非要宰了吃,全连这么多人,能分几块肉?以后天天人拉车,看累死你们。让人家代替牲口拉车,像话吗?”
短发姑娘也不争辩,硬着头皮将我带走了。
我站在了大白马的位置上,将马套套在自己肩上,拉着水车上路了。一旁跟着几个女战士。回来时,上坡下坡,由于车高人矮,水在大木桶内晃荡,溅得我们头发和衣服全湿了,很快结成了冰,硬邦邦的,像穿上了一身盔甲。
又到了放电影的日子。放映之前,先放映了一组幻灯:一群兵团女战士在拉水车,衣服上裹满冰壳——表扬战勤连炊事班姑娘为解决全连吃水问题,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英勇无畏。
高音喇叭里,激荡着高昂的声音:“为全连战友吃水,何惧水溅全身 冻成冰。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
观众们被感动了,纷纷向炊事班投去敬慕的眼光。
此后,炊事班再也不找我拉水了。兵团姑娘们争先恐后地帮助炊事班拉水车。她们单纯得真可爱。
夜。一、二排正聚集在二排宿舍开会。
二排的屋子大,能坐下全排的人。
“长征,上这儿来坐。”一个柔弱的声音。我抬眼望去,见是一位娇小的姑娘,披散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半躺在南炕头。她披着棉大衣,背靠着垫高的枕头,齐胸盖一条被子——是个病号。她面带凄楚,身子软软的,但是,竟敢当众叫我坐她身边,不怕受牵累?她好勇敢!
她很美,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我脱了鞋上炕,坐在了这位美丽的小病号身旁。有人在窃窃私语:
“臭鱼找烂虾,夜壶找尿盆儿。”显然是在说我们。高雅娟和谢萌萌跟在我身后也坐在了一旁。她俩是例行公事,时刻不离我的左右。
屋里,人声鼎沸。
“她真是个病西施,名不虚传,长得真漂亮,病怄怄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是雅娟和萌萌在低声议论。
“听说她本来没病,后来犯了作风错误就病了。”有人插话。
“她呀,哼!骚货一个,得的是妇科病,叫什么卵……巢炎。从前她总是借口有病不上工,谁知在宿舍干什么,就是这样搞出来的病。”又有人说。
我听了,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小慧也爬上炕,低声与病西施说话,眼睛里充满了同情。
我仔细打量病西施,她的双眸黑白分明,又大又亮,两道黛眉弯如新月,又细又长,因为病,眼眶罩着淡青色,额眉微蹩,鼻子小巧,嘴唇的曲线很美,有些苍白的瓜子脸,生着病也那么动人。她没有梳头,披散的长发又黑又亮,这模样,在这个年代,大与众不同了。
“冯丽,你肚子还疼吗?”小慧柔声问。
“还是疼,来那个疼得更厉害。”
“多吗?”
“很多很多,真的不是故意装病。女的真可怜,来了那个还要去冰上干活儿,弄坏了身体是一辈子的事呀,将来结婚都成问题,指导员也不是没爱人,应当懂得呀。”
她说话如此大胆,竟敢提“结婚”二字。
“小慧,女孩子单独留在宿舍里太危险了,最好也不要单独去看病。 唉,那天我不该感冒,治病,反而落下更坏的病。记住,男人没几个好东 西,你在连部,千万小心点,别上当!”
声音不大不小,也不回避他人。
小慧听了点着头,眼里闪出了泪花。
“好像你对陈指导员有好感?”病西施问。
“他挺可怜的,常说他爱人患癌症快死了,他说他喜欢我,说我天真 活泼,就是大小了。”小慧脸上现出甜甜的微笑。
“我警告过你,只要是男的就要小心点,别傻了……”
“大家安静!”有人高声喊道。
一个梳小辫的姑娘站在炕上说:“现在请二排长给我们讲故事。”
大家鼓掌。没文化生活,讲故事就是最大的娱乐。
齐排长的目光扫视着众人,最后戏剧般地停留在我身上。于是,大 家的目光也一齐聚集在我身上。
故事开场了,绘声绘色,主题极为严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 争。没有人再说笑,大家都听出了故事的针对性。
二排长曾与一排长竞争,没有争到管教“反革命”的重任,不甘示 弱,要在这两排合一的场合露一手,效果不错。每当她讲到关键时刻, 都要盯着我久久地看,大家的目光也就一次次在我身上聚焦。
我也用目光扫视大家,但是,心里很不是味儿。
陈指导员悄悄进来了,径直朝冯丽的炕边走去。小慧移开位置,让 指导员坐下。
“小冯,好些了吗?吕医生来看你没有?”声音极为温和,像在安抚 自己的爱人。
“好点,但愿不要再看病!”口气又冷又硬。
指导员不厌其烦地安慰她保重身体,眼里满含着柔情,还替她拉拉被子,并且问她给家里去信了没有。
“指导员,我怎么给父母写信?怎么说?我一辈子算是完了!”
“小冯呀,人生的路还长呀。想开些,生病治病,会好的。”他们谈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了。
看着伤心的冯丽,我想起了余汝明。那个风雪之夜,他使心计留住我,对我做了那事。当时我很害怕,羞得心慌意乱,生怕别人听见。不过,我和她不一样。我有余汝明对我终身的承诺,他发誓要与我白头到老……
二排长讲完了故事。指导员做完了阶级斗争天天讲报告。散会了。
会后,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我感到头晕目眩。
小杜通知我不要出门,说团保卫科找我有事。
保卫科龚干事来了,夹着黑公文包,鼓囊囊的,显然装着很多“黑材料”。
“你要老实交待,你知道的,我们已经掌握。你不知道的,也全部掌握了。余汝明罪证如山,只等着正式判刑。现在关键看你的态度,不老实,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龚干事厉声说。
他的话跟徐永红一样,早听腻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干脆对着干。他说一句,我顶一句,句句引用毛泽东的话。舌战中,我以富有想像力的语言,将自己塑造成了大义凛然的革命者。龚干事竟然被我问得张口结舌,束手无策。原来,他根本不了解巴音宝力格牧场运动的始末。
一旁,留下来看守我的柳小香瞪圆眼睛看着我们。她想不到平日沉默寡言的我会这样口若悬河,并且第一次听说了牧场运动的真相,目光里充满了疑惑。
龚干事不是对手,气急败坏地说:“你……你,讲了一万条,林副主席还是接班人,已经写人党章。余汝明批林就是对抗‘公安六条’,就能定罪。好了,不与你争,听说你有病,有病就要治。柳小香,今晚带她去看病吧……”
龚干事走了,头上冒着热气。
晚饭后,天已黑尽。我们一行三人进了团卫生队的院子。吴医生 已经等候在门口,带我们走进手术室,屋内一片雪白。吴医生也不问 诊,说要用新医疗法,给我治疗“严重的神经官能症”,采用“强刺激”新 技术。萌萌闻言吓得脸色都变了。吴医生着在眼里,要她和小慧一同 出去等。萌萌走了,小慧却不肯走,说要协助吴医生工作。
吴医生在我头顶上找了百会穴,涂了碘酒,取出一根三棱针。我知 道那是放血用的。我学过针灸,知道强刺激是用较强的针刺手法。发 高烧才放血呢。他将三棱针刺人我的头顶,连刺多次,并用碘酒压住流 血。一团团带血的棉球抛在地上。我一声不吭。他又取出一把手术 刀,说用刀在穴位上开个口子才是真正的强刺激。言罢,手起刀落,刀 尖划开了头顶,鲜血洞洞冒出,顺着太阳穴流淌。小慧吓得叫出声来, 又立刻捂住了嘴。
“拿消毒棉花来,再把碘酒也拿来!”
吴医生用棉花压住伤口,又用浓碘酒压在了新鲜的伤口上。一阵 火辣辣的疼痛。我咬了咬牙,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小慧又惊叫道:
“吴医生,你没打麻药就开刀,还上碘酒,这多痛呀,平白无故开个刀口 子干什么呢!”
“你叫唤啥!打了麻药还叫什么强刺激!少多嘴,拿纱布绷带来!”
吴医生将纱布盖在我头顶的伤口上,贴了胶布,又让我上手术台俯 卧着,命令我解裤带。我不肯,问为什么,他说尾椎骨那儿有个长强穴, 治疗神经官能症有特效。小慧在这里,你怕什么?他让小慧解了我的 裤带。我以为他扎几针就算了,不料,他抓起了手术刀,手起刀落,刀尖 扎进了尾椎骨的位置。这一刀,下手重了。小慧忍不住说:“行了行了! 这样重地挨刀子,让人怎么坐凳子。”
吴医生又夹了浓碘酒压住伤口,疼得我咬住了嘴唇,几乎咬出血。 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要失态!挺住。吴医生神色倒有些慌,因为下 刀子重了,血出多了。他在我灼热的伤口上用粗糙的纱布揉来揉去,好 像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看见血淋淋的纱布一块块扔在地上。折 腾了好一阵,吴医生又用纱布封住了我的第二道伤口。我忍痛站起来,整理好衣服,准备出门。吴医生又将我按在凳子上,不顾我的反对,用纱布包裹头顶,并且从下巴到头顶缠上绷带,又围着整个头部绕了几圈。顿时,我变成了重伤员模样。吴医生的行为如此夸张,不能不让我怀疑他的动机。
有几个人忍不住好奇心,进来盯着我观看,叽叽喳喳: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
“唉,真像个残兵败将啦。”
“电影上的俘虏都是这个样子。”
“怎么搞的?她进去好好的,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小慧、萌萌跟着我出了手术室。
门口挤满看热闹的人,夹道围观。这种侮辱性的围观,使我心如刀 割……
天很冷,不再有行人,我感到自己高傲的自尊心受到了难以形容的侮辱。我不是反革命。即使是反革命,也不应该这样折腾。我有着与牲畜不同的人的尊严呵。走在刺骨的寒风里,裤子磨着伤口,火辣辣地痛。
两个姑娘在我身后低声议论: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这样整治?
满屋的人看着我,一齐瞪大了眼睛。大家面面相觑,惊讶不解。
郑晶晶问小慧:“这是怎么搞的?”
小慧眼睛里闪出泪花,一五一十地说。
郑晶晶绷着脸说:“用刀子割了再拿碘酒烧,也真下得了手。头昏割屁股,什么道理?以后让人家怎么干活儿广小慧道:“排长,这两大别让长征去打苇子了吧,她尾椎上的刀口割得长了,又没缝针。”
郑晶晶当即同意,嘱我留在炊事班帮厨。
春节即将来临。炊事班早早地做准备了。这地方没有鸡鸭鱼猪,只好全用牛羊肉代替。内蒙古正值酷冬,整只宰好的牛羊冻得硬邦邦的,如果不剁开是吃不到嘴里的。剁肉是一件苦事,炊事班的姑娘们正为此发愁。这时,我来了,正中她们的意。于是,切肉重任落在了我的肩上。
厨房狭窄,不方便。我将每块几十斤重的冻肉块全部搬口班里,卷起铺盖,跪在凉炕席上干活。我磨利了刀刃,将大肉块放在小面板上,一片片切下,装进大盆。
从早干到晚,大家收工回来了,谁都不怨我占了炕席。晚饭后,我继续切,不停地切。姑娘们看见满盆的肉,人人眼中闪着光彩。兵团规定三年不能回家探亲,她们注定要在这里过年了。
一连三天,我跪在冰冷的炕席上,一刀刀切完了全连人过节用的冻 肉,终于发现我站立不起来了,由于膝盖长时间弯曲重压,也由于炕上大凉。我想去上厕所,才发现双腿完全不听使唤,只好用双手帮忙,将身子移下炕,勉强下了地,一步步挪到公厕。
进了厕所,只见每个粪坑都露了尖儿。粪便一层层冻成高高的冰柱子,不能再供人使用了,于是,姑娘们居然随地大小便。我无处下脚,屏住呼吸,踏着脚尖穿行,找了一个空地蹲下去。当我站立起来时,发现膝盖硬挺挺的,怎么也站不起来,急忙扶住墙壁,用手去撑,还是不行。正着急时,两个女兵团战士进来了。
一个扎两根翘翘辫,穿一身松松垮垮的黄色兵团服,像裹着一个布娃娃。一个梳一双流行的小刷子,黄兵团服外罩着老厚的蓝棉衣。她们踮着脚进来了,抱怨着蹲下。
我努力地想站起来。布娃娃很机灵,一眼看出我有毛病,向我伸过双手,喊道:“沈芳姐,快来,你看她站不起来了!”沈芳立刻赶来,将我扶住。她俩左右挽住我,帮我站了起来。
“你的腿怎么了?这么厉害。你是哪个连的?”沈芳问。
“就是旁边那个连的,你们呢?”我支吾着向北边指。
“我们是工副业连的。”
“干什么活儿?”
“做酱菜。”布娃娃抢着说。
沈芳告诉说,工副业连主要制作副食品,做咸菜,泡酸菜,做豆瓣酱、酱油、豆腐。他们连长还说以后要做罐头,让内地人也吃上他们做的牛、羊肉罐头。她很自豪,连长的蓝图被她描绘得如此诱人。
沈芳的眉宇间有一股豪气。布娃娃小嘴鲜红,皮肤嫩得可以捏出 水,奶声仍气的,根本还是个小孩儿。我忍不住问她有多大了。她口气很大地称快十五岁了。我说,看她样子,只有十三四岁,怎么也跑到这地方来了?
她说是自己坚决要求来的。她见沈芳和许多好朋友都响应毛主席 号召,就跟妈吵,也一定要来,最后她赢了,她说着时,一脸的得意。沈芳疼爱地望着她,说:“这小豆子,跟她妈吵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咋啦,不吵妈还不放咱呢,年龄怎么了?我向毛主席保证,咱干活儿哪点落在你们后面了?”小豆子吸着嘴,撒娇似地说。
“小豆子,快,快,要集合了!’抗芳催促她,又对我友好地说:“大姐, 我们先走了,你可要当心呀,以后再见吧,我们住得不远。”
她俩踮着脚出去了。
目送这对可爱的兵团姐妹出了门,我扶着墙,走了出去。又有几个 姑娘鱼贯而人,大骂不文明。
傍晚,陈指导员来了,指派我去打扫厕所。郑晶晶轻声对雅娟说:
“炊事班让她切肉,干了好几天,现在又让她去扫厕所,明明知道她的刀 口还没长好,就让她干这干那的。这人心都是怎么长的!”
她的一番话,说得我好感动。
第二天,我扛起十字镐,迈着不听使唤的双腿,表情平静地走向公 厕。
我用镐头砸掉冻牢在地上的粪便,开出一条通道,一会儿就满头大 汗了。敲掉茅坑里冒尖的粪堆格外费力,猛力下镐,只能敲掉一点碎冰 碴,粪冰碴四处飞溅,溅到我脸上、嘴上和头发上。最糟糕的是要弓腰。
我的膝盖失了灵,腿不能弯,弯一下就会跪下去,难得再站起来,只好绷 直双腿向前弯腰,每弯一下,就扯动尾椎的刀口,疼得直冒汗。人是要有一种精神的,我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当人们再次跨进公厕,里面已经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