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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中篇小说] 源.流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鹅蒲

#1  [中篇小说] 源.流

源•流
----我要爱,这是我今生的目的所在
----献给无爱的母亲和这个年代

我愿你不再流向海里,
你应回首倒流,
流回那最高的山顶,
充满悲痛与平静。。。
——诗人 海子

源起。。。。。。
女人一直在村里唯一的路上奔跑着,在每一个无数可能的夜晚,向最远的深处。有一株植物,她并不开花。她在寻找她。植物长在水里,她并不开花。寻找的过程中没有任何方式,杂乱无章。这种事一直持续到她老死。当她不再回忆的时候,她停止了…

夕阳在某个时候把光线折向阴暗的山洞。在洞口拐角,偶尔绿阴阴的藓类植物被染成桔红色。昏黄的阳光会穿过厚厚的土层、无数山头的绿色植物、红花和坚硬岩石。阳光也照在广阔平原上一望无际的稻田,平原上唯一突兀而起的巨大榕树。甚至在某些时日,阳光渗透进平原一隅杂乱无章的人们窝居的矮房子的木门的缝隙,屋顶上的玻璃天窗。阳光洒向村外那条河流。河床因常年上游两岸山顶雨水冲刷泥沙,淤积河内,水流带着泥沙缓缓移到下游平原宽阔的河面,日积月累,如今已露出水面,上面长满郁郁葱葱的茅草,形成一块一块大大小小的岛屿。水鸭和鸟儿的粪便肥沃了这河中土地。人们在这上面开荒种地,生产粮食和水果。阳光在每个晴朗时日的傍晚照着这样的河流之面。
夕阳之光无处不在。
每一个细节都溶于她的血液,她为此而哭。

她或者她母亲,她们是一体的.在南部边陲小镇的一个村子里,她们合而为一.她从她的母体分裂出来,她是她的体肉.所以她们彼此相爱,从生到死。

有一天母亲告诉她,在她十三岁的那一年,那是父亲离乡背景后的第5个年头,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就再也没有踏进这村子半步。就是在这一年的某一天,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那一年她十三岁,村外天空布满一层薄薄的灰,夏日正午热烈的阳光透不过这样的云层,潮湿而闷热,但即便是这样,整个村子每一部位依然被罩得炽热难挡,外面难得见到一个活动的生命,平时四处游逛觅食的鸡鸭猪狗们也躲得不见踪影。热气混杂着大地上星星点点广大牲畜的粪便,臭气熏天。就在那一年那一天的厦日正午父亲返乡探亲结束又匆匆离去之后,母亲依如平日,气定神闲。到傍晚时分,母亲告诉她,应该跟她到屋里大厅众神佛的神龛前去看看拜拜。像是举行盛大庆典那样,神龛上摆着各种糕点和水果,一只冒热气的烤全鸭。母亲说,要时不时供奉供奉神灵,在他们面前许许自己的愿望,这样才能心情舒畅,人生充实。母亲给她一束香,要她在神灵面前朝拜许愿。母亲说,要全神贯注,心中默念最想要的心愿,讫求神灵的赐予。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女孩照做了。母亲说,也必须到爷爷的遗像前朝拜朝拜,让他在地下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健康生活富足。女孩也照做了。做完这一切,母亲如释重负。而此时在大厅左边的偏房,奶奶催告吃晚饭的刺耳叫声传入两个女人的耳朵,并借着空气传遍左邻右舍。

自从父亲第二次离开家乡后,母亲总要女儿依她的旨意做这做那,替代她的丈夫分担一位母亲,一位妻子的劳累忧愁。母亲希望女儿与她同心同力,扭作一股绳。那时女孩儿正在准备参加小学毕业会考,母亲就以她有限的对知识的理解为女儿安排一个自恃完美的作息时刻表。母亲把这份希望之卷发给女儿,教她如何照单全收。女儿接过母亲的这张纸,抬眼望了母亲一下,然后把纸折好放进书包。母亲说不应该把这种物件放在移动着书包里,应该贴在随时可见的书桌上。多年以来因为缺少夫妇间的互助互爱,女人就想把最深的爱转给近在身边的最亲人。对于丈夫这一次匆促短暂的回乡之旅,母亲唯一感到可安慰的是,她可以就此告诉她的亲生女,从这次的情形看,父亲看来不再有回家探亲的迹象了,父亲在家中的时日里明显感到急促不安,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人一事表现出了无谓情绪,没有任何可留念了。这样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心已离真实越来越远。作为他的家人,遇到这种事,必须更加的团结在一起,彼此互相扶助渡过难关。她要女儿乘此机会更要好好学习,取得一技之长,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女人。女人从未表达过对心爱人的不满,可这一次,她竟开始感到凄楚悲凉。

女人并且告诉她的亲人,作为村里的女人,在她的成年之纪,有必要学习各种乡规民俗,神圣仪式。要学习每月初一十五给财神上香,每逢节假日选择怎样的糕点水果供奉佛祖神明和死去的亲人。必须记住每一个神们的生日,每尊神像的栖身之所,记住这一些,就会对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侍奉他们清楚明了。要做一个虔诚的信徒,遇到任何困难就不会害怕,神会帮助我们。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统美德,女人是这一使命的唯一继承人,男人在这一点上只是作为被引领者,所以要感到万分荣耀。要把这一切全盘接受,铭记于心。所有的都要记住。

小女儿很愿意听从母亲的安排,喜欢母亲对自己的指指点点絮絮叨叨。随着无边岁月的急速流逝,小姑娘迷恋上了母亲为自己订做的框框架架并把自己放入其中。女孩把它当成一种美妙的精神享受,出生在这样空洞无物的里里外外,这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奢侈品。

课上,年轻而有学识的男教师在讲鲁迅。男人长相过于平常,身高也不够标准,国字型脸蛋儿依附的脑袋硕大无比。可是,男人有一张生动而常带微笑的脸,簿簿的讲诉语言的嘴唇多么性感。女孩想,这样显得很无趣,语言和脸不够协调,难道是为了掩盖先天不足。男人不该有如此深厚感情流露出对名人名家的赞赏和钦佩,这样的情感建立在这样的躯体之上,会让人产生对其真实性的怀疑。可是语言是吸引人的,故事情节也惟妙惟肖有史有据,讲台上的优秀男子把它分析得深入浅出,精僻生动,讲到高潮处口沫横飞,激情四荡。鲁迅先生的爱情并不引起女孩的兴趣,可讲台上男人充满磁性的声音让人无限遐想。

女儿是母亲引以为傲的资产。在母亲眼里,女儿出类拔萃,是全村同龄孩子中的骄骄者。女孩不仅长得美,成绩优异,还那样的乖巧懂事,作为母亲的,就必须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好,与众不同。在某个时期,母亲把所有的工作重心转到为女儿缝制靓衣上。女人把所有的心思放进其中,从她娘家带来的多年封存未用的作为嫁妆的各色花布中挑选合适布料,为女儿量体裁衣,做各式各样的花裙子。这一整个夏天,女孩穿着崭新漂亮的花裙子,每天变换一种款式,穿梭于村里、学校男女老少之中,心里无上骄傲。

人们更加关注这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了。这种小旮旯,无论发生什么小事,总会在第一时间传遍。成绩好,长得美,这种事早就众所周知,母亲们早把她当作她们孩子们的天敌,以为这种孩子不配学习好,她们的孩子才应该是最棒的。而今年入夏以来,这个小妖精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招摇过市,让母亲们不舒服,咬牙切齿。母亲群落里到处交流对此事不满的恶毒言语,早上村外溪边是她们发表言论的绝佳会所。像是事先约好了的,妇女们早上都会齐聚这里,洗男人们的发黄的内裤上昨天夜里遗留下的肮脏物和全家上上下下的一天劳累下来换下的脏衣。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一样,在太阳从东方露出笑脸之际,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把全村的广大先进妇女们召集起来团结在一起,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发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村庄的东面,太阳升起的地方,朝阳把整条河流染成桔红色,把村庄和河流描绘出一幅美丽画卷。为着不可多得的共同目标,勤劳勇敢的家里的媳妇们在这样的美丽时光齐聚一堂,发泄她们心中的不满和心酸。这一入夏以来,议题的中心显然转到独身女人的家里和她家中的女孩。学生们的家长以为,成绩好不值得骄傲,小女子长得水灵时刻都会有某种程序上的危险性。我们这里没有谁家的大人把小女儿这样打扮,这个女人真是疯了,把小女儿打扮成像只蝴蝶走在村里村外人前人后丢人现眼,不觉羞耻。有好几次,邻居同龄孩子中的母亲,在每个安静的午后,跑到小女孩奶奶的房间,在老人睡眼朦胧之际,出于邻里间的暖暖亲情,表达了她对这一家三口女人的关心和友爱。站在一位母亲的角度看,她的宝贝孙女聪明美丽,是咱们村的一只女凤凰。老人在睡梦中感谢她的美言和祝福。老人说,因为小孙女的这件事,她听说了,她很高兴,美好的生活就快来了!她微笑着闭着眼睛流着欢喜之泪告诉身边的晚辈。

男人擅长用迷离之音讲诉书中作者们的传奇情史。他把大部分时间用在说故事上,他还教孩子们如何用美妙的心灵歌唱。他说音乐有时就像诗人在河边低吟,有时就像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有时就是早晨花丛中的露珠儿,歌唱者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其中之一,这样,美妙的音符从你的口中溜出去,才会像串串珠声,动人心扉。音乐的调子节拍并不重要,歌者的情感才是音乐的灵魂。男教师作为一位光荣的知识的传播者,精神花园里的操刀手,在众人面前自言自语,涛涛不绝,出奇制胜。台下孩子们专注,空泛,是懂非懂的眼神,夹杂着其中某些人的烦躁不安,还有偶尔发出的几声悉悉卒卒翻动物件的声音,忽隐忽现的窃窃私语。男人对此不屑一顾,只沉迷于自己,他始终保持一份高亢激昂的大热情,一种以生俱来的可贵品质激发孩子们的兴趣。只要尚存一线希望,他就绝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在此之前,他被告知这是一群朽木不雕的孩子,这是一个藏污纳垢之所,别指望以他们为跳板出人头地。可唯独在这里,小姑娘像一朵洁白的荷花,含苞欲放,引人注目。在这里,也只有小女孩的情绪被说者牵引,随着男人的感情跌荡此起彼伏,流向不可预知的方向。

小姑娘开始迷恋上男老师的每一堂课。女孩感到从此生活一下子变得亮丽起来,世界像是缓缓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以前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所有的一切都是原模原样,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个奇怪的声音告诉她,这里有一扇门,快来呀!小姑娘寻声找去,发现了一道生命之门,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从门的缝隙透出缕缕光亮,女孩推门而入,眼前呈现出一幅她从未见过的精彩图象。

有了这种发现,女孩儿变得兴奋不已,喜不自胜。在这整个夏季的每时每刻,在人前人后的每一处,小姑娘总表现得神采奕奕,两眼发光。然后在每一个下午放学时日,小女儿就躲进自家右边偏房的母亲的卧室,趟在某一处冰凉的墙角的阴影里,独自想象门外天地。


2006-11-4 0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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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2  大家好啊!新来报到的,请大家帮忙批评指正!



2006-11-4 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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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3  

鹅蒲,
你的跟贴,字为什么这么小啊?怎么没进内容档,反而进了标题档呢?
鹅蒲上长篇,我先告诉你,每贴内,最多不超过7000字(包括标点),每线不
超过六集,然后,开新线,新旧线林克上。
你的小说还没读,有时间一定读。


2006-11-4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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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4  

哦,好的,tugan谢谢你!
“每线不
超过六集,然后,开新线,新旧线林克上。”这句不解?


2006-11-4 0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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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5  

《源·流》就是一条线,你开的线,第一贴是你的小说开始,你还要在这条线中继续
贴后面的几集。假如你每贴是5000字,六个贴就是3万字。没有宽带或电脑旧
的网友就很难打开这条线。所以,你要开新线。
开新线时,要把旧线联上,读者才能找到前后集。请看例子: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568.html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2247&page=1.html


2006-11-4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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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ming

#6  

好美的小说!学习!


2006-11-4 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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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7  

好的,问候大家好!谢谢大家的指导!我试看看!在这里互相学习!不知接下来那一部分要怎样贴?


2006-11-4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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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8  [中篇小说连载] 源.流(2)

这只是无数个夜晚中的其中一夜,某种特定环境下长期形成的仪式的开始。那时女儿仍陶醉于她的惊奇发现和对另一个男人的绵绵情绪之中,把母亲推得远远的。母亲躺在心爱的女儿身边。月光如水,倾泄而下,照在一人家屋顶的露台。夏日夜晚,潮湿闷热,人们显得急躁不安。为了乘凉,一家两口,两女人,一大一小,把草席搬到了屋顶的露台。皓月当空,悄无声息,两个女人,直勾勾的躺在油光发黑的凉席上,对月当哭。四周围种满花花草草,就这样,两女人被包围于奇花异草中间,开始抒发彼此的真情实感。母亲说,夏季才刚刚开始,这无止漫长的夏季的炎热啊,何日才能消逝。很快就面临毕业考了,要保持旺盛的战斗力,饱满的精神和健康体魄,直到最后。快了,新生活很快就要来了,他正向我们招手呢。后来母亲不知想起了什么,讲起了父亲,讲那不可逆回的往事幕幕。那时我们是这村里最俊的一对呢,男才女貌,也不知艳羡了多少人哪!那时我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那幸福是空前绝后的,直到某一天夜里醒来突然失去,从此就再也没有了。母亲诉说着这一切,感情激动,赤裸的上身因为大声的呼吸一起一伏。她把这一切从未向外人透露的难以启齿的陈年情事一咕脑儿说了出去,把它们推向身边人,要她牢记这一点,人生当中会有某种东西的存在,也会消逝得无影无踪,在无意中它来了,停留片刻突然离去,抓也抓不住。女儿静静听着母亲的拳拳教诲,想着远远的莫可名状的某个熟悉物象的轮廓,在某种哀怨的羞耻情感当中,她回应了母亲,告诉她,她清楚得很,她知道怎么把某种东西牢牢抓在手中,绝不让它从身边溜走。母亲不相信,母亲表示了她对这个小女孩的怀疑,她嘟噜着,说着某些言语不清的事,东拉西扯,后来就又相信了,推翻了自己的某些陈旧观念,保留了一些,想想某些新事态的发展,就赞同了女儿的话。由于时间的关系,人们沉默了下来,也该保留精力,积蓄力量迎接明日新一轮的争战,所以谈话到此宣告结束。接着,空气自然又恢复到原来的静谥状态。一会儿,猫也叫了,公鸡也啼了,圆月依然高高挂,只是相对于地球上的人们略略斜了一些。也不知在村外的哪个阴暗处,应该是山脚下的某一草丛,总会有两个不明身份的男女抱着搅动着,做着某种不正当的营生。这样阴暗中的一幕在村子已保留了无数个世纪,从上几辈人的哪几个的某一时刻开始,到如今,到不知将来的任何年年岁岁都将持续下去,生生不息。

持续的高温让人无法忍受。白天里没有一丝风,一切静止不动,因为没有别的办法,男男女女的皮肤就依然日日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强光下,双脚依附着这片肥沃广褒的土地,与大自然同呼吸共命运,勤劳的双手不停劳作,创造新生命。传说这是有史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季,气象上说由于地球的温室效应,以后每一年的夏季都会比上一年热一点。人们对此深信不移,害怕哪一天一觉醒来所有的植物全被烧死,唯一獭以生存的命根子被生生拦腰截断。而且随着这该死的潮湿热气的长时间浸淫,到处都会生烂发霉,滋长蛆虫。像是有谁组织发动了似的,在某一日早晨,人们放下手头所有的大小粗细活,各家女人中的老老少少,忙作一团。人们把家里所有的家什搬到屋外,所有的衣物被褥锅碗飘盆被放在露天晒,让阳光杀杀菌,消消毒,去去霉味。那些家里的媳妇们从井里提来冰凉的地下水把家里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房间冲刷一遍又一遍,半年没有这么痛快淋漓的大扫除了,人们疲于奔命,无暇顾及,这次该好好打扫打扫,清洁清洁这肮脏的环境了。孩子们最开心,他们像过节似的,兴高采烈,里里外外的跑来跑去,有时被大人们吆喝着传这传那,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所有的从各家屋内流出的脏水顺着低处四处流淌,水流带着某些烂菜叶,动物体内排出的粪便,动物尸体的腐臭味,古老家具的霉味和被丢弃的死人衣物上附着的晦气在村外的低洼地汇聚一堂,然后被某些别有用心的老人收集起来作别的用途。

每一天的夜幕降临,一家子,三口人,三个女人,三代人,围坐在厅堂中央一张长长方方的大木桌上吃晚饭。饭桌被照常的临时性的摆在众神像面前,女人们和诸神一同进餐。四面墙被刷得粉白,家徒四壁,干净利落,唯有神龛上红色油灯反射出众神们深遂神秘的眼睛里散发的幽幽之光。三个女人各自为阵,围着大桌上的凉菜剩饭漫不经心的细嚼慢咽,拖廷这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的无聊时光。三个女人各怀心事,保持在别人面前的漠然神情,绝不让其他人看出自己的本质出来。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位自从出嫁起就被丈夫抛弃的老妇人,这位独居多年的老寡妇,这位失去了双子的可怜老母,平日里寡言少语忍辱负重的慈祥老奶奶,在下一代面前从不流露半点哀怨与喜乐。多少年来,这位老人与眼前的这两位亲人同吃同住,为着共同的美好生活同甘共苦,相依为命,有时甚至达到心心相印的地步。因为长子的离家出走,老人家深感到自己愧对于人,内心充满苦闷和忧伤,想到自己的悲苦身世和凄凉晚境,常常半夜暗自神伤,以泪洗面。这是一般人家唯一的用于心灵沟通的大好时机,可是此时此地,除了人们夹取吃食碗筷碰击的声音,从嘴里发出的嚼动食物的吱吱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人们把自己保留起来,躲进自己的壳,裹得严严实实,隔离别人,因为某些灵魂之处的微妙难以启齿,也想不出要说的主题,要把某种真实情感向亲人表白推出,这真像把自己一丝不挂放在人前丢人现眼,人们说不出一句话,缄口不谈,连互相问候关心的话都不说一句。和往常一样,老人结束饭局一声不响的躲进自己的房间,早早熄灯就寝。剩下的就由作母亲的来收拾残局。

入夜了,这是一天的终点,人们各自朝自己的温柔乡,安全地带奔去,寻找归宿,修身养息或者孕育生命。某种模糊不清的欲望的驱使,或是心中堆积已久的苦闷的无法排解,女孩恍恍悠悠的跑离了母亲为她缔造的安乐窝,跌跌撞撞往外跑,向暗中逃去,向更深更远的地方奔去。这一路上磕磕磕碰碰,石头满地,虫声四起。小女孩走过了星星灯火的村舍,走过一截路,走过一座独木桥,行走在蛙声四起,水声潺潺的山野田间。田间一座长宽高不到半米的土地庙,在一滩水洼之中的突出的石块上。女孩漟过泥洼地,来到这座小庙前,坐在突起的小届的屋脊上,坐在屋内安然端坐的土地爷的头顶上,抬头仰望满天星星,遥望星空下一座座黑呼不清静静无言的山丘,这肥硕的大地母亲之乳。女孩在浮浮浅浅的睡梦中看到了无数的土地庙,大大小小,五光十色,眼花缭乱,小土地庙躲藏在很深的山洞里,像鸟笼悬挂树梢,像小船漂于河流之面,像汽球飘浮空中。后来一种怪叫声把女孩唤醒,一种压抑长久的巨大力量的爆发声。女孩在几声短促强大的叫喊声中,在对玄妙初醒的回味中悠悠畅想:白天经常可见的事物,或是眼前发生的事,在某个不知情的短暂打盹工夫,不知不觉地就呼啦冒露出来,掉进去,亦真亦幻,不可名状,难以测踱。一阵风吹过之后,山野空地寂静无声,小女孩累了,乘着星星的余光,饱含对某种物象和叫声的迷恋,开始快步往来时的方向赶。

在这里,另一个空间,这个空气稀薄的暗室,四面墙被封得严严实实。另一个女人,是这个家的媳妇。这个母亲躺在这张宽宽大大的木床上,四根高高大大的结实木柱架成一个顶篷,上面搭起白色蚊帐。母亲仰面躺着,拉瘩着皮肉,四肢伸展,紧贴床面。由于室内的热气,母亲一动不动,就这样躺了很长一段时间,要让热气把四肢压窄出足够的咸汗进一步浸淫这油光发黑的凉席。家里连一个取凉的器具都没有,家里从不添置这样那样的日常用品,母亲反对为了个人的感观享受买这买那,所以也不添置电视、唱机之类的。要保持家里的简单利落,现在还不是布置房屋的时候,这种几代人遗留下来的破旧老宅不值得为它花费心思,要把这有限的几个子好好积涨起来,以作别的用途。母亲后来又翻了几个身,因为躁热不减,皮肤表层渗出的多余液越积越多,滩成一片。母亲看看墙上的挂钟,数了数时辰,这小姑娘又超过了回家的时间啦。女人又开始辗转反侧,浮躁不安起来。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房间的小窗前打开窗门朝外张望。外面不明不暗,有一只猫从破墙上蹿下来,另一只在墙下等着,小动物互相用四肢五体揶揄了一阵,就消失在暗处了。没看到自己想要的,女人悻悻的转回身,细细碎碎的,念叨着某些远去的事情。女人走到镜子前,借着窗外微光照着自己裸露的上身,照着岁月磨砺出来的皱皮和干瘪双乳。女人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肉身,一阵不安、恐慌和羞耻感往脑门一涌而上。当感到有一股酸馊腻热的臭味沁入鼻孔后,女人开始爬上爬下,把这里的天窗、房门,所有的通气口一一打通,把所有的新鲜空气放进来,还把这单调空间用花露水四处上下喷一喷,也在自己胸前的两片萎蔫花瓣和黑暗中的失水花苞上喷喷洒洒。做完这一切后,女人又看了看墙上挂钟,又数了数时辰,最后来到厅堂的石门槛,坐在上面等了起来。女人揩指一算,整整两个星期了,这个小女人都没有在她规定的时间内出现,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每晚坐在这块石头上迎接这位为全家为未来而战的高贵公主的归来。女人以为往下必须作为一个参予者,深入了解这其中的每一细节。想到这里,女人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旋即转回自己的充满花香的安息之所。

天黑以后,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侦查员的神经就开始警觉起来。在小女儿整理完毕往学校方向走去后,老侦查员尾随其后,与前面的目标始终保持一定距离,让眼前物保持在她的视力范围内。在家里,剩下一位孤苦老妪,这位不明就里的老人,遥望着媳妇远去的背影。女侦查员停在这座建筑物后面,蜇伏在暗处,望着二楼教室的窗口,从窗口透出的亮光隐约照在她的身上。为了免于暴露身份,看清目标,女侦查员爬上高处,在一个更暗处。这下子,目标清楚明了,呈现眼前。室内灯光明媚,闹声四起,女侦查员睁大眼睛开始寻找她的心中物。在那里,她的心上人,家里的掌上明珠,正和一位男子轻松愉快的讨论,小心肝在那儿开心的笑着真让母亲高兴。母亲满心欢喜,还要再等一等,等到那一刻的到来。为了打发无聊的等待时光,女人从高处下来,来到路上走一走,来回踱步。偶尔路上遇到的行人,向女人打招呼。有几个寻问她的现状,家里的琐事,告诉她最近村里发生的奇闻轶事。一个从外村赶来的中年男人向她问路,她很耐心的给了他一个详细周到的指引。她又赶回来,来到原来二楼的窗口下,还好,时间还没到,还赶得上。她又爬上高处用犀利的目光四下搜寻,看到了她的爱女,一颗慌乱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在掌握好第一盏灯熄灭之际,女侦查员折回到学校大门口守候,必须要锁住目标,绝不让她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女侦查员躲在暗处等待观望。孩子们一个一个像放飞的小鸟儿开心的往家跑,其中一些过早发育的大孩子却像大人模样。一群孩子走了,一群接着出来,又走了,走了许多家的孩子。女人有些失望,想冲出去抓住其中一个,后来又放弃了这种想法。等到最后一群孩子出来,消失以后,女人开始害怕起来。门口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感到莫名恐俱,一种从未有过的殷殷耻辱和失落感袭遍全身。她冲向这里唯一的一栋楼的二楼教室,女人远远的听到了一阵从暗处传来的说笑声,夹杂着一种熟悉的少女的柔美音符和一种男人的谦卑之语。女人又停住了,折回去,往来时路赶,往家里的安息之所走去,一路上热血沸腾。女人回到这香气四溢的安乐所,躺在这笨重的大木床上,这结婚时唯一奢侈添置。很快的,小姑娘踱着猫步回到了家,回到她的收容所。母亲生生躺着,躺在那张大床一隅,一动不动,嘴里说不出一句,只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爱女躺到自己身边,看着她悄然躺下,安详入睡,观察她沉浸在属于自己的甜蜜美梦的俊俏脸庞。

从此以后,母亲决定把她精心为爱女制作的无数花裙子收藏起来。她把她们锁在古老橱柜的最底层抽屉里,锁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风。她要女儿从今往后只穿几年前留下的旧衣旧裤,她告诉她,以前,她做错了。小姑娘,还不到刻意打扮的年龄,必须把精力放在学业上,追求上进,所以,没有必要穿那些花花绿绿的美衣分开心思,引人注目。她还告诉她,小姑娘,还不到追求异性的年龄,要节俭自律,做个好女孩。她经常把她带到了厅堂的神像前,让她朝拜许愿,祈求神灵的赐予。她四处求神拜佛,到处向人打听灵庙圣地,杀猪宰鸭,盛满框,然后就去,踩着她的那辆破自行车,乘兴而去乘兴而归,带回满腔信念和累累硕果,把它无私奉献给她的最亲人。她把这一切给她塞得满满的,她要竭尽全力,掏空所有不断给她,这个从她体内分裂生长起来的美少女,她的至爱血亲,她仍然以为作为母亲的为她创造的还不够多。

小女儿深刻理解母亲为她所做的一切,她热爱妈妈,热爱这个母亲努力维护起来的三口之家。她全盘接收为母的无私给予。她总在暗中,在沉默中,在无边的隐忍中,在大白天里某个阴蔽的角落,在漫漫长夜的幽幽梦里,她因无法向外人倾诉,她只对自己,对自己的影子讲诉母爱的磅礴伟大,显耀自己的绵绵幸福。想到此,女孩常常热泪盈框。

今天是大好日子,是关帝的生日,农历五月十三,年年的这一天都要为这位作古升天的伟大圣人庆祝生日。这位我们的老祖宗,是位卓绝者。这位智勇双全的军事家,人们为了纪念他的勇敢、智慧、宽厚与仁慈,给他树碑立传,塑造金身,摆在深幽庙宇,供奉起来,恩泽众生万物。这份保留了千年的优良传统,人们直到如今仍继承着它,保存它形成时的原样并加于发扬光大。无数的年年岁岁以来,在人们懵懂的睡梦中,多少该扔的全扔了,唯独对这一位,人们依然保留耿耿忠心。今天,全村上下,男女老少,个个兴高采烈,大放假。人们辛苦忙碌一年,种瓜种果,好收成,积蓄了一年,就为今天这个大好时日,好好庆祝一番,保佑下一个丰收年。人们杀猪宰鸭,亲手做各色糕点和粿子,买来各种水果,折花花绿绿的纸钱,迎接这一年一度的盛大庆典。村长官从外地请来了大戏,要做上几天几夜。人们把大神扛出来,摆在戏台前面的空地,聚在一起敬拜他,给他烧香烧纸,让他看戏。舞狮队也请来了,随着一阵锣鼓敲响,一雄一雌,两只狮子,在大神面前,吐舌头眨眼睛,摇头摆尾,表演嬉戏胡闹,博取他开心。人们这样,聊表大家的忠心和谢意,让他保佑全村的平安、健康和富足。各家都请来了远房的亲戚和朋友,摆上几大桌,慰劳慰劳这长久缺乏营养的胃馕。

家里也来了许许多多的人。一夜之间,突然来了这么多,是始料未及的。这一家子,平日里,仅有的几位亲戚朋友,几年不见面,就是左邻右舍,也很少搭理几句。可是就在这一天,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竟聚集了这么多人。来了这么多,女人感到惊喜,受宠若惊。真高兴啊,这么单薄的三口之家,三个女人,大家还惦记着,不嫌弃,来看望,真该借此好好谢谢,大请一次。大饭桌被摆了上来,摆在厅堂中央,这唯一的一处大场地。共有十一个人,大家挤在这里,等着,等着上菜。妇女们带来的小孩,在吵着,吵着菜还没上场,吵着一些别的事。女人们在她们的孩子脸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叫骂着,孩子一下子哭了起来,脱离他的母亲,跑到当父亲的那里去了。一个年轻人木讷地守在那里,因为太害羞,这种大场面,又不认识其他人,他浑身不自在。一些一起来的中年男人开始讨论起来,互相谦让,讲些琐碎事。菜终于上来了,女孩打母亲的下手,把一大碗鸡汤端上桌,客人们的注意力一下了集中了上来。菜一盘一盘的被从厨房传到饭桌,热汤热菜,农家野食,也没啥好花样,一大群人,要趁热吃。酒足饭饱后,客人们一个个满意的起身道别,母亲满脸堆笑,和每个人寒暄问候,对他们的到来再次表示由衷感谢,希望明年的今天能再来,常来。

这余欢还没消退,人们仍沉浸于欢天喜地的喜庆之中来不及缓过神来。这一天,怪怪的事,在一片落日的金黄色余晖笼罩之下,这条唯一与邻村连接的大河堤,陆陆续续来了一批一批的人,清一色的男人,全是青年小伙子。来了一批又一批。就这样,这群人分散在河堤的两端,人们高呼着某种语义不详的咒语、口号,举起了拳头。一场大战就这样拉开序幕。人们开始向对方扔石头,往对面的人群扔,往死里扔。大大小小的石头在头顶上空急速的飞来飞去,一些人,被大石头砸中了头部,流了一大滩血。这些受重伤的男人兴致更高涨,作为模范代表,引领大家冲向前方,后面的人跟着上,为了更准确的击中目标。有人倒下了,被一些人抬走了,剩下的人倍受鼓舞,以更大的激情投入这场战斗。人们喊成一片,高呼胜利,互相鼓气。更多的人倒下,更多的人流血受伤,越多越好,战斗也由此一步一步推向高潮。直到最后,双方剩下的一些幸存者,一些残兵败将,如丧家之犬,狼狈的撤离了战场。这里,这道大堤,留下来静静守在原处,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有些仍带着还未凝固的热血,覆盖在河堤的表面。一些石头从路面滑了下来,掉到了水里。越来越多的石头,从路面滚下来,掉了下去。一下子,在这段河水的表面,变得血红一片,就这样,在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映照下,这一带,这种红色,就更显得鲜艳浓烈而刺眼。

死了两个壮年男子,有几个人受了重伤,正在家里调养!村委的高音喇叭在向全体村民宣布。这两位是我们的英雄,他们拯救了全村,我们要为他们举行隆重的葬礼!

女孩问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有这种事。母亲,这位外乡人,她对此一无所知,她感到惶恐不安,她无法解释。她告诉她,去问问家里的老人,她的奶奶。于是,这个夏日的午后,女孩跑到老人的房间,向她提起了这件事。老人哭了,听了孙女的这番话,老人家嚎啕大哭。她哭诉着命运的无常冷酷,生活把她孤零零的留在了最底层。老人从床上爬起来,告诉她的小孙女,十几年了,在你还没出生以前,这还是第一次,好久都不曾发生了,因为这件事,这场浩然之战,她的丈夫和小儿子双双付出了生命,为了保住这个村子,为了人丁兴旺,年轻的男人就必须投入这样的伟大战斗,流血牺牲。参战者越多,场面越壮观惨烈,我们的村子就会越来越壮大发达。是的,要感谢生活给予的一切,让我们有了今天,这是值得的,也该为些感到骄傲和欣慰。

这一幕,这一番热泪中的肺腑之言,奶奶在床塌上追忆往事的死亡之色,在以后的无限岁月,始终留存在女孩的记忆深处,如恶梦般缠绕周身,永远挥之不去,侵蚀她脆弱苦痛的灵魂。

这一天,母亲突发奇想,从外面领来了一只大母猪。她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围在这张厅堂中央的大方桌,把她领到这里,让大家看看她,评评她,这货色质地如何。她向大家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说,为这件事,她谋划已久,这几年来,我们省吃俭用,就为了这一天,养一只种猪,等到将来,繁衍成一大群小猪。我们不能单靠那些土地过日子,土地已喂不饱我们一家三口。母亲东拼西凑,自己动手,在门前的那块空地,整出一个位子,围了一个猪厩,把这只杂种母猪关在里边养起来。母亲每天的工作重心,就从山上转移到了这个阵地。她每天喂她五顿吃食,让她能快快长膘,提高繁殖力。她为她洗身擦背,清理卫生。等到时机成熟,她就请来村里的猪倌,那位瘸老头。他养着一只大公猪专门给各家母猪接种,每天,他就牵着这只训练有素的猛士,这一带唯一的活宝,四处去,挨村过店,翻山越岭,过大河,或者更远的地方,去帮他找猎物。她把他请到自己家的院子,把母猪从围栏放出来,让公猪和自家的母猪交配。这只经验丰富的职业大公猪,已有成千上万次的性交经历,他不慌不忙,冲上去,自觉娴熟的骑到了猎物身上。这位内敛腼腆的女性,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呢,她以为是什么,她大叫一声,惊慌而逃,要向别处逃去。人们堵截她,把她拦回来。男主人公追冲上前,再次爬上去,这次,直接把他的职业工具凑上去。这小女子一下子安静下来,不叫了,也不挣扎,乖乖的完成了这次交易。从此,这只母猪成天吃吃睡睡,被困在这个狭小空间,也不运动,高兴了就探出头往围栏外四处张望。某一天的夜里起,这位孕妇开始显得烦躁不安,嗷嗷乱叫,也不吃也不喝,在温室内四处乱窜乱拱。有几次,她企图逃离这里,到外面去,去看看,围墙太高,她失败了。母亲发现了这种事,乖乖,这小宝贝,她就要产仔了。她从山上割来一大捆稻草,在她的温室内布置了厚厚的一层,让她可以躺在上面,在那儿做窝,发泄情绪。不久,这只希望之星,产下了十五只仔。产下这么多,这是全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全家沸腾了,为这第一次的胜利大庆祝。母亲又开始烧香拜佛,多亏了这一次,这是土地爷的功劳,必须向他们表示感谢。她就四处去,到有土地庙的地方去,去上香,还愿,表达她的虔诚之意,保佑福祉的再次降临。

终于有了这一天,女孩,远离了给她力量的浓浓血亲,远离了养育生命的这块丰腴之乳,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沉重使命,只身前往这里,一个城市。老人家和母亲到处说,逢人便说,我们的孩子,终于走到了这一步,能到大城里读书,我们家,终于有了今天这个局面,真多亏佛祖神明的保佑,真高兴啊。邻里邻外,也为了这件事,向她们道贺,替婆媳俩高兴。母亲,骑着她的那辆破自行车,走了一夜的路,向远在百里的婆家报告了这一喜讯,然后,第二天,装着亲人们的殷殷祝福,满载而归。


2006-11-4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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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9  

鹅蒲,你好!

你的小说我下周拜读。接下来的部分,你可以象发跟帖这样上,也可以另开一条线。
如果字数较多,我建议你另开一条线发,网友容易阅读和发表评论。

我个人建议大家发长篇、中篇小说都分章节贴,每章开一条线。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6-11-4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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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10  

每个自然段最好空一行,以方便阅读。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6-11-4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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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11  [中篇小说连载] 源.流(3)

生命的河水流经之地......


夜深了,很安静。马路上有几辆汽车驶过,拖出一串长长的喇叭声。有几段路的霓虹灯还亮着,映出几条光带。多数人都沉进自己的的温柔乡了。在那里,城区黑暗中的一角,一个人,往大路的深处狂奔而去。他披散头发,赤身裸体,晃荡着阳具,跑过几条街,穿过几条深巷,跑出黑暗带,来到城郊这处灯火通明的大广场。这儿,几个流浪汉用几片破棉被把自己裹得扎扎实实,躺在这处广褒的大地母亲之席,做着甜蜜美梦。他来到这里,把他们的破布一片一片掀开,他获得了一次胜利,欢呼着,跑开了,唱着不知名的远方来的某句歌谣,舞着双手往更深更远的山的那头逃去了。身后,一长串粗鲁的谩骂声夹杂着这个疯男人的尖声狂叫在这空旷的城东空地来回激荡。

在这里,另一个空间,两个年轻女孩在窃窃私语。这是小城唯一一所高等学府。在校园的一隅,这座女生宿舍楼,501室,女孩们都睡着了。个个拉起了白色蚊帐,把蚊子挡在外面,把自己浸在热气中艰难入睡。留下这两个午夜幽灵,躺在这墙边一角,编织着她们的绚烂迷梦。她们躺在一起,躺在白蚊帐内,裸露上身,紧贴皮肉,泡在这热气压榨下的体内溢出的多余咸液里。她跟她说起了她的往事,她的童年,她们的三口女人之家,这在长久的与命运抗挣中形成的团结互助,敬爱相让,心心相通的伟大女性精神。因为父亲的离家出走,为了使这个家未来的更加美好,到江南一个繁华的都市去,去开创一生的事业,几年也不回家一次。母亲,成了这一家之主,这全家人的精神支柱。这个在悲苦命运中形成的伟大而坚强的女性代表,为了女儿的一生幸福,付出了全部心血。她也说起了她家的那头母猪,这另一头垂垂老已的伟大女性。她生了一群一群的小猪,是全家的经济之源。真幸福啊,因为有了这些。写,一直想要,把这一切写下来,记录在案,从来就想,这从小的愿望何时才能在太阳底下发光发热,大白于天下?为什么这命里可怜的卑微愿望竟那样的遥远难料。请你告诉我。快啊!女孩哭诉着,向着身边的血肉姐妹,要她理解这一切,把自己放进去,深刻体会其中的每一细节,与她感同身受,同呼吸共命运。身边的姐妹哭了,感叹着,为这乡村中童年的美好记忆,这家乡的三个女人,这一群猪,这和她血肉相通的愿望,她含着眼泪告诉她,她成了其中的一份子了,她是她的血肉之亲。姐妹们拥抱着,彼此鼓励,互相安慰,推心置腹,又互相折磨,沉浸在这份苦痛而甜蜜的亲情之中。

后来,她们跑离了这里,经过一条长长校道,这条两边种满夜来香的校园大道,一到夜晚,白色夜来香花浓浓香味被风一吹,四外飘散,充斥这黑暗中的温馨花园。她们跑过这里,翻越过一道铁门,来到大街上。她们大笑着,在路上狂奔,向对方高声问候“你好!你这美人!”。她们你追我赶,往路的深处跑去,往黑暗中去,越来越远,越远越好。走了又长又远的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一整个漫漫长夜,她们在黑暗中,在灯光下穿梭、追赶,游离在这城市的经脉和血管里,在这血肉之躯里挣扎、狂欢,吮吸他的精髓和精血。她们往东前行,要离开这里,离开这股温热淫液的洪流,去寻找另一注新鲜血液。她们来到了这里,东区城郊,这鲜花绿草一片的大广场,来到这一群人当中,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其中一员。她们躺在这一群人中间,显得有些孤立无援。他们排斥这两位。这群外乡人,流浪汉,北方佬。有好多人赶她们走,快走,别在这里妨碍我们,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不属于你们,快走,离远一点,越快越好。有几个净坐在一边观望,不声不响,看一出戏。有人仍躺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打搅他的甜美睡眠,这种事,与我无关。于是她们无佘走开,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躲在黑暗的另一处,在那里抽着带来的茶花烟,观望,等待,等待黎明前第一道曙光的到来。

这影子一样的两姐妹,同出一气,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不受同学们的欢迎,离群索居。她们一起逃课,常常,不喜欢,讨厌,因为讨厌这讨厌那。出于年轻人的纷繁好奇,某种不可告人的追求,她们常常约好,准备好,然后就出发。她们到处去,有时会到很远的地方去,甚至一去几天几夜。这一次她们离开这里,逃离了这一团的闷湿空气,越离越远,徒步走了百余里,来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小山村。这里是南方三角洲平原一带,这多水之乡,这是女孩家乡夏季的熟悉影廓。到处是成熟了还未收割的稻子,金黄一片,隐隐约约有泥土的气息和野花野草的芬芳。村民们说,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再过几天,你们就赶上了,正好,你们赶上了这里七十年一度的庙会,去看看吧,去分些礼物吧,你们多幸运啊,多好。她们就去了。她们去到村子里,这里,同样不要卫生清理的肮脏之所,这儿的脏物东一堆西一片,到处是猪的粪便,狗的粪便,牛的粪便。鞭炮烧烬的废屑,几天前留下的烧给死人的纸钱,人一踩过,风一吹,随着气流往上跳跃或者飘走。村子中央的空地聚了一大堆人,成百上千,所有村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大人小孩。两个女孩子凑了过去,去看热闹。一片罗鼓声,铍声,喇叭声,唢呐声,那些穿着清一色天蓝色长衫,带着清一色棕色毡帽的清一色老人,躲在一边屋檐下的阴影里,在吹着,互相配合。所有围观的人齐唰唰的抬头观望、高呼。人群中间树着一根大圆木柱,两个人张开双臂环抱,正好。这木柱有三层楼高,上面撑起一个圆形的木板顶棚,四个人张开双臂沿它的弧线环抱,也正好。柱牢固的支撑着棚,稳稳树立,在人们面前,像一朵绽放的大蘑菇。有人告诉她们,顶棚上面有好东西,谁有本事爬上去把它们拿下来,这上面的宝贝就归他了。她们从人群中钻进去,一层一层剥开,来到最里层。这样,就看得更清楚明了。几个年轻人试着爬上去,有人爬到一半,没成,都下来了。还有谁上?人们在等着,人群开始骚动。两个小姑娘,等在那里,被到处推来推去。她们还不离开,久久等待,要等到那一刻,等到结果。乐队不停的演凑,在这长长的一段时间里,凑出了几首哀怨的老歌。突然,人群里窜出一个人,一个穿军装的大兵。他说,我上!然后,他像猴子一样,很快的爬到了柱子的顶端,与棚的连结处。很快的,他两手抓到了顶棚边沿的把手,身子纵身往后一翻,身子在空中一晃,一下了,整个人甩到顶棚上。人们欢呼沸腾了,这时,乐队凑出了热烈欢快的曲子。在美好的音乐声中,人们簇拥着他,要他收下礼物,这些宝贝。要他留下来,要款待他,了表村人的一片敬意。他说不用,这没什么,只是路过,看到这里闹成一片,过来看看,没想到..这没什么,我得走了,要赶路。他离开了人群,往路的那头走去。两个女孩紧跟着,尾随其后。必须跟上他,问问他。

他来到了村外路边。一辆绿色的破吉普等在那里。他开门上车。她们追上去,拦住他,这个男人。他问她们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她们说,是这样,可否带她们一程,并且......到哪都行。他很乐意,帮她们打开后座车门。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一响,车开走了。车开得快,巅跛着,车轮卷起的尘土有一丈多高,被风一吹,四处飘散,飘向两边的田野,飘向四面八方。

她们坐在后座上,这男人的身后。她们感到兴奋、怯懦和新奇,夹杂着某种莫名的淡淡羞涩。女孩子们以为可以问问他,刚才的事,可是这下,由于这样那样的情绪,某些心事,她们难以启齿。三个人,在这沉闷的空气内不说一句,也不互相问候,保持长长久久。只有车轮接触路面发出的刺耳咔嚓声。女孩看到了这双手!这双紧握方向盘的手!这硕大无比的手!手很黑,泛着微红,青筋暴露。女孩被这只大手迷住了,久久观望。这双出奇的大手,作为另一件祭品,在以后的无限岁月里,一并收入她悠忧的记忆长河,永远挥之不去。她的眼光在他的后背游移,细细观察,他的宽肩,他的卷发。最后,眼光又落在了手。这只手!在这里,她身边的姐妹,望向车窗外飞速而过的建筑,告诉她,真好,真高兴啊,真是美妙的一天。女孩没有回应她,独自躲在自己的悲伤王国,想着别的心事。这时,前面的男人说话了。他问她们,要到哪去,他可以送送。过了这么久,才开口说话,让人不解。她们说,要回城里,回到学校去。他说,正好,顺路,他要赶回城里,他就住在城西的军区。他加大油门,车子一阵趔趄,更加飞速向前。

走了很长的路,过了很久,天黑了。路两边,一簇一簇,星星灯火。在这段路程里,他们仍然不说一句,没什么可说的,找不到交谈的话题。对于这样的陌生路人,找不到共通点,一个语言的切入口。车子渐渐放慢脚步。人们悠然的坐在里面,怀着遥远的对往夕的忧伤,在一片黑暗中,几点光亮包围下,破吉普缓缓移动前行。

破吉普停在了学校大门口。他帮她们打开车门,让她们下车。女孩柔软冰凉的小手碰到了这只手,这只粗大温热的手。他微笑着,温柔的看着,深久的注视着她。女孩看到了这张脸,突然,她真想哭。她害怕了,嗫嚅着,带上她的姐妹走了,离开了这个男人。

有一天夜里,静寂的校园突然传来一声可怕的惨叫,叫声凄厉,撕破长空。女孩子们从梦中惊醒。这里,501室,大家纷纷走出去,朝外张望,两姐妹也加入了这一行列。大家下楼去,来到了校园。很快的,这儿,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到了一起,这一堆人群朝着另一栋齐聚更多人的宿舍楼涌去。从楼的深处传来一声男人的凄厉如狼的吼叫。几乎在同一时间,那栋楼里的人像瘟鼠一样一齐沿着楼道黑压压的往楼梯流窜下来。无数个女孩子哭叫着从寝室跑下来,都变了形,几个人疯了,走到半路,滚在地上,披散着头发,泪水和泥土搅和一起,贴满整身整脸。人群热烘烘闹成一团,互相搅动。人群里有人说,一个女学生死了,在寝室里死去了,被放在床上,赤身裸体,全身上下用硬币盖了厚厚的一层。她的男朋友杀了她。一会儿,警察和医生们来了。警察和医生,各自拿着相应的器具,冲上楼。很快的,女尸被抬了出来。那个男孩,跟在后面,被警察架着,被拖了出来。他嚎叫着,在警察手里挣扎。警察愤怒了,叫骂他,打他,踢他,你这狗娘养的,混蛋!他妈的操!他从警察手里狠命挣脱,爬到前面的扛架。他抓住女尸的手,埋在她身上,低低抽泣。他从上衣口袋里抓出一把硬币,撒在女尸的心口。然后,突然,他大吼一声,像一头发怒的公狮,往回跑,往那栋楼的楼梯跑上去。警察们被这突来之举震住了,他们愣了一下,很快的,他们追了上去。一会儿,从头顶上空掉下一团黑影,一声惨叫,男孩倒在了血泊之中,在人群不远处。女孩子们全都疯了,她们逃离了,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只有一部分人,留在了现场,他们还留在那里,和警察们,医生们一起。

第二天,本地报纸的头半版头条,登了这件事。这场瘟疫,从校园中心传开来,蔓延到这小城的每一角落,大街小巷,人前人后,人们到处讲,逢人便说,四处传。为什么,为什么那位男同学要把这么多的硬币撒在他的女友身上。男人为什么扒光了这女的衣服。这么多硬币从何而来。这些全是一元面值的新版硬币啊。撒上硬币和让她死,是否有某种程序上的必然性。许多人四处问,向人打听,企求找到一个合理满意的答案。

民间流传的故事,某种既定事实间真理性的必然联系,在某一天被搬上了讲坛。舆论已将接近尾声,慢慢被遗忘,从人们的记忆抹去。这一天的一个早晨,阳光明媚,天气晴朗,耀眼的阳光四处照。阳光穿过窗户洒在一栋楼的教室,室内光明一片。讲台上,中年男子在讲犯罪心理学。出于某种不可诉说的理由,沉寂了一段,本来不该提起的事这时被提上了议程。隔了这么久,他还是向台下的孩子们提起了这件事。就这件事,他给他们提问。他说,因为它,这件事,由于它的典型性,启发性,他不得不在台上说,他要他的孩子们,就这件事,从犯罪心理学角度出发,大家怎么看。有人说,是因为爱,爱之亦深恨之亦切。有人说,因为金钱和爱情的关系,当某种矛盾显现,冲突,人们无法解决,就发生了这种事。有人说,这件事太复杂,不能简单以为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从来就没有过答案。也有人说,碰到是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也许,死,才是最好的解脱,唯一的出路,最终的选择。另一帮人说,这件事,必须追究到从人们出生那一刻起,其间经历了太多,发生某些不愉快和愉快的事,取得和失去,尽在转眼一瞬间,天知道,只有死者才清楚明了。女孩置身其中,听着友人们的激烈争吵,想着几天前发生的往事种种,陷入某个遥远的不可完成的哀伤之中,一个模糊的男人的轮廓,他的手!

黄昏,那辆绿色北京吉普就停在女生宿舍楼下。女孩远远的看到了。她告别她的姐妹,跑过去。她立在车窗边,透过玻璃,久久看着车内的男人,一言不发。男人在等着。后来,他从车内帮她打开车门,让她上。女孩踌躇一阵,就上了车。车子快速离开了这里。

车子穿过拥挤的人流,往东开去,慢慢远离了城市。

车内,两个人,仍然不说一句。在这一段长时间里,男人始终没看过她一眼,只顾平视前方,目光空茫。这沉闷抑郁的空间,这股湿热,夹杂着香盒里发出的淡淡的柠檬香味,一股浓重的烟草味,这手心里不断涌出的热汗,这双手,这一切,让人难过,想哭,倍感羞耻。她羞怯的对他说,我们去哪。他转身看她,深情款款,带着怯懦微笑。男人没有回答她。
车子在郊外破路巅跛。一路尘土飞扬。很快,天黑了。

车子在黑暗中缓缓移动。音乐在放着,是蔡琴的《机遇》。人们处于这份无望的孤独的忧伤之中。人们总这样,黑夜一袭来,就陷入这份无望的强烈的孤独与哀伤。由于疲劳体乏,女孩昏昏欲睡。

车子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音乐停了。这莫名之地,这茫茫夜色之中,女孩不知身在何处。他对她说,就是这儿,把你带到这儿来。你饿了,你这么疲惫。他从后座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块面包给她。他给她一瓶水,帮她打开瓶盖。他们啃着干粮,喝着水,沉默无语。只有牙齿嚼动食物发出的吱吱之声。这长久的无声等待让人窒息,把人推向绝境。女孩像是死了,面无表情,内心空洞,目光茫茫。他转向她,手碰到她的手。这只裸露在外的大手,这温暖的气息。手颤抖着,又移开。他说,真对不起,把你带到这里,一声不响,让你受惊。女孩没有回答他,望向窗外的漆黑夜色,有某种声音突然响起,耸人心骨。他说,是发情的母山狗的叫声,它正向公狗发信号。这一带,原本有很多动物的,现在都跑光了,到深山里去了,就剩下野猫野狗野兔之类,也越来越少啦,村民们上山偶然发现,把它们带回家驯养,成了家畜。更多的,则被猎杀,成的人们的餐中美味。他看着她,女孩也转向他,他们互相看着。这个轮廓分明的男人,这个卷发男子,他正温柔热切的看着她,她感到害臊,热血上涌。他说,这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家乡,他很小就从这里出来,到很远的地方去,辗转反复,从北到南,最后又回到了这个离家不远的南部小城。他说,为什么,为什么带你来这里,真让人难以置信。只是想让你来,来看看,看看这样的地方。她问他,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别人又如何。男人说,因为是你,只有你,只带你来,还从没带谁来过这里,这个破落之地,还有谁会来呢。他告诉她,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只有你,我必须抓住。他抓起她的手,把它抓在手心,这股温热之流,经过长久酝酿,无声呵护,把她溶化了。她告诉他,她的家乡,在城的另一端,在北面。自从十三岁离开那里,在这小城过完六年的中学生活,很不幸,又要在这里继续大学生活。这儿,这个地方,我仿佛又回到了不远的家乡。她说,她和家里的两个女人,母亲和奶奶,三个女人常年相依为命,父亲,作为父亲的,好几年前就已离开了这个家,在她很小的时候,到远远的北方去,去投奔另一个新天地。或者,从此再也不回来了。村里人说,另有新欢。语言一找到突破口,如决堤洪流,不可阻挡,涛涛不绝。这个一下子在男人面前变得爱说话的女人,她抖落了一大堆,却在平静一笑中,关闭了语言的闸门,望向窗外。他抚摸她的头,听她唠叨,充满爱意,表示理解,他说,下车去,到处看看,走走。

他们下了车。四周蛙声一片,有水流的声音。今晚没有星光,月亮也躲在了深深的云层。夏夜风凉,她感到冷。她把她冰凉的小手深深埋在他温热的大手里。后来,他们促拥着,在这破烂路上走,一深一浅,往又深又黑地方走去,越走越远,慢慢溶入黑色。


2006-11-4 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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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12  [中篇小说] 源.流(4)

童年的罪恶梦魇又在她的脑海中闪现。这具死婴的完美皮肉。这处昏黑之所,阳光长年照射不到内部的地方。只有偶尔几次,主人把屋顶的一小块木板挪开,阳光才能透过屋顶的玻璃天窗照在屋内的破碎地板,印出一个光圈。老人穿着黑色卡其布短褂,下身穿肥大的黑色卡其布半长裤,斜在古老的床边一角。四面墙被烟熏黑,泛黄,卷起一片一片鱼鳞漆片,一层一层剥落,往下掉,落在四边墙角。从屋内不断传出咳嗽声,夹杂着一股浓痰往喉咙上窜打转的噜噜声。老人时不时大喝一声,骂着遥远的不知名的粗话,老女人的干瘪性器。这个漂亮的小天使,这个肌肤粉嫩光洁透明弹性的幼婴,被人放在这里,在这一片破碎之中。它爬到这个白色光带,这在亮光中夺人的稚嫩俊美的小小脸庞。这一下子可以占为已有的宝贝,这一滩突然变成死婴的完美皮肉。

女孩告诉她的至亲姐妹,表达她的欢喜之情。可是,这年幼无知岁月里的罪恶淫梦为什么竟在此时笼罩周身。女孩怀着绵绵情愫,带着异样的不安,向着她的深闺姐妹诉说这一切,为什么在此时此地,当幸福将要来临的时候,不安和恐惧随之而至。好姐妹告诉她,真高兴啊,有了今天这一步,让我和你共同享有这一切吧。把我也带入其中吧,尝尝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就让恶梦逃得远远的,见鬼去吧。她们欢呼着,穿过这繁花似锦的校园,一路跳跃,寻找。

乘着月色,她们来到了学校的后山。她们爬上一段石梯,走过一条鹅卵石小径,走进这里。这个不大不小的山洞,这是两姐妹共同的秘密后花园,她们的安息之所。这个掩蔽在杂草丛中的孤独一处,她们常来,有时为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理由,她们就躲到这里来,抒发情感,互诉衷肠,追忆往事,遥想来之不易的幸福。这是一个二米多深的小窟窿,阴暗潮湿,四壁生满苔藓。她们在里面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女孩说,这多像家里的母猪。母猪一到发情期,要生仔了,就会到处寻找稻草,咬回来做窝,夜里睡觉就躺在上面。她们躺在那儿,这温暖小窝,想像自己成了一头伟大的母猪,一只革命斗士,逃离了猪圈,逃得远远的,翻山越岭,找不到同类,竟在某天夜里,迷失方向,客死他乡。一想到这里,这件事,她们就仰头狂笑,眼泪溢了出来。她在大笑中对着她的姐妹破口大骂,为什么,为什么每次,你只让我一个人说,让我扮演说故事的角色,而你,你从来就只是个无知听众,一个专业评论家,出谋策划者。你这自私鬼,阴谋家,你总这样再缄其口竟为何事。姐妹说,我的故事平淡无奇,我没什么可说的,在你面前,在你故事光环照耀下,我的故事暗然失色。有了你,我生命的故事并不存在,就只为你,我已成了你故事里的每个细节,我一无所有,我完了。除了你。求你,无论如何,将来的日日夜夜,只对我说,再说,说下去。姐妹哭诉着,哀求她,企求感情的进一步升温。她们一同哭泣,抱成一团。这两位长期在黑暗中形成的孤独代表,此刻变得更加惺惺相惜,荣辱与共。

月亮躲进了黑黑的云层。在这片微明微暗之中,她们仍然促膝长谈。她们点燃带来的茶花烟,在这暧昧中,这烟雾缭绕的世界,欣赏这微弱的两个亮点。女孩说,这样到处熏熏,把蛇赶跑。夏天一来,蛇就四处活动了,多危险啊。后来,她们离开了这里,往山下跑回去。

她们穿过校园。在一丛矮冬青下,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在阴暗处,抱在一起,来回蠕动,发出切切声响。她们绕过去,继续往前。

绿色的破吉普依然停在那里,等一个人,准备去赴一场盛宴。小姑娘一路跳跃,来到这里,很快钻进了驾驶室。

车子缓缓行驶在环城公路上。人们把音响打开,陈升苍茫衰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是《旅途》。女孩在音乐声中朝外张望,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这条来时路。她知道将去何处,她不问他,她洞悉他的阴谋,他的罪恶企图,从他沉默不语的嘴角,他的强大的身体,他哀怨迷离的眼神,这身体里蕴藏的欲望之火将在何处燃尽。她在这激亢的音乐的高潮中回想他,窥探他。他的大手,他的直视前方的侧脸。这清新的柠檬味突然袭来,进入鼻孔,往身体里去了,混进她的五脏,渗入她的肉,她的血液,她的骨髓。这股被激发的热切在四肢五体内喷涌上窜。她含着热泪靠向他,趴在他的身上,躺在他的坚实的大腿上。女孩小小的身体像只羸弱的小羊,缩在母羊宽大温暖的怀里,让他爱抚她。车子开得更加缓慢,人们沉浸在这股黑暗中炽烈的洪流。在这潺潺而过的音乐之流的推动下,行进在这条寂寞苦痛的漫漫生命旅途。

车子依然经过这里,这次走得更远,男人说要远远绕开村落,往山的深处开去。圆盘大的月亮刚从东面山上爬升上来。和一两天前相比,月光显然变得暗淡了,光晕也增了一大圈。月光照着这两个穿行中的孤独魂灵。今晚的月光只为情人们。

在微光映照下,车子爬上一个陡坡,在一个有水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有一片竹林。从南面吹来的暖风一经过这里,叶子就互相触碰,发出沙沙声响。

男人把她抱下来。他一把提起她,这件轻便的小衣物,这只轻巧的小兔,他一把她抓在手心就像提一个随行小物件。他背上这个小包袱,穿过竹林,往山上跑去。

男人背着她一口气爬上了山顶。他把他的小物件放下来,把她引领到这里,这一处宽阔地带。他告诉她,这里是唐代一个和尚的坟墓,今晚带你到这里来,让你看看。他们在墓碑前的一片宽敞平台坐下来,靠着石碑。两个男女被围在这半弯水泥墓墙内,躲在这风吹不到的地方。他们抬头仰望这一轮天上的圆月。男人在她旁边抽烟。他说,你来,抽一口。女孩照做了。他们在烟雾中一同遥望山下这茫茫大地的几点光亮,他告诉她,小时候,他常来,因为常遭父亲毒打,就跑来这里,在每一次灾难的夜晚。她说为什么这样,要遭受大人毒打。他说因为这样那样的诸多原因,父亲总拿竹枝扫帚打他。家里小孩太多,逮着一个,打一个,杀鸡骇猴。他说,每次,我带着父亲打在我身上这千条万缕扫帚伤,从家里出发,一路狂奔,跳过田埂跳过水畦,爬上高处,来到这里,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啊。我就躺在这里,就这个位置,我卸下这一整身,光着四肢五体贴在这个冰凉的大石头上,让身上这血丝丝的伤痕与这股冰凉紧紧相吸,等到时间过得足够长,我就翻转身,仰面朝天,看着天上满目的繁星,有时是皎月当空,或是满天乌云。我就在这里呆上整整一夜,让夜里的露水渗透进我周身肌肤,溶化这身上斑斑血迹。日月轮回,斗转星移,时间不知不觉从指缝间快速流失,带走了这暗夜里的微微伤痛。更坚定了我内心一团坚实的莫名信念。它像这绵绵不绝的天上云朵,有时飘忽,有时沉重,有时不堪承载这满身负荷,下起磅礴大雨。这漫漫无边际的童年岁月随着青春的到来宣告结束,我在这无风的港湾,这个安全的避难所度过了我一整个快乐的童年,在某一天夜里,随着一声锣鼓喧天,我胸前戴着光荣的红花,坐上了一辆载满男人的绿色大车,告别这里,告别我的父亲和其他的亲人,到北方去。

男人说到这里,把手里的烟头轻轻揩灭。他定定看着她,用他的大手把她抱起来,把这具小身体塞在自己的怀里。他把她藏在身体里,长长久久。后来,他拨开她散乱的长发,轻轻的亲吻她,在她柔软湿湿的红唇,在她的眼睛,她柔嫩的脸颊,她的小鼻子。他吮吸她,这深山石缝里滴出的甘泉,这从埋藏千米汲出的地下甘露。小姑娘低低抽泣,迷失在这有预谋的陌生的陷阱里,任由他摆布。这个男人,他进一步,他像剥洋葱皮一样,把只属于她的临时皮肉轻轻剥弄掉。渗着这洁白的月色,这只稚嫩光滑的去毛的小幼鹿泛着幽光,一下了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害怕了,抖擞着,把她更紧的贴在心口。他把她的裸身放在这冰凉平台。他拿他粗糙的大手去触碰她,全身每一角落。这柔软如丝的肌肤,这件稀世珍宝,这件发光的瓷器,他害怕弄丢她,碰碎她。他轻拿轻放,把她供奉在这里,祭祀这地底下的千年神灵。他一阵狂喜,带着怯懦。他畏畏缩缩,他再吻她,吻这甘甜柔美的每一寸肌肤。她哭了,含着欣喜之泪。肌肤被泪水湿润,被爱染红,如出胎胞。他在这死亡的火山口,为了寻求最后爱的救赎,他不停呼喊她,唤她的名字,叫她,你这小母鹿。声音浸淫在这片湿湿的露气,弥漫在整个空间,把情人们的肉身腐蚀吞噬。他更进一步,他哭着说,让我把你吞吃埋葬掉吧,就在今晚,在这里,这个地方。她悲伤痛哭,在他的眼前,在他的大手上,在他的坚实皮肉包裹之内。她说,是的,好啊,把我活活埋在这里吧。人们在这悲伤、潮湿、模糊不清的空间一同寻找,企求共同达到感情炽热的巅峰。人们一同哭泣,这如火的无边欲望把泪水中的他们摧残得扭曲变形。他一直往前,更深一步,他做到了,在这最后一刻,这无名的高山之巅,这千年的古老圣坛上,他终于进入了她的身体,这死荫的幽谷!他把她占为已有!两个男女,最后成了爱情故事里的牺牲,成了互相出卖的情人们。

女孩在这撕裂的疼痛中绝望呐喊。她在他的淫肉里,这堆罪恶丑陋的欲望肉身要在此时显现!她嚎啕大哭,痛恨他,打他,她举手求援,这样羞耻罪恶的情感,这般丑恶嘴脸,取得或失去,把她推向了绝望痛苦的边缘。

一切恢复平静。两具被欲望浸湿的肉体,冒着热气,发出肉香,泛着光亮,被放在这片由爱染红的祭坛上。这一堆混杂一体的血肉,滩成一片,成一股温热的水,黏稠的血,覆满神坛表面,再向四处流淌。

欲望再次抬头。他们仍有共同的愿望。这余痛余毒的伤害还没消失,他仍然对她说,要,还要,再来一次,可以吗。女孩在这男人的眼皮底下,毫无顾忌的暴露奇怪肉身,低低的回应,是的,再来,要,还要,多好。他们再次探寻,深入彼此的血肉。哭在肉里,心如滴血。

满含这股无声温柔和悔恨,女孩在她的悠哉王国继续成长。母亲的脸在某一刻突然闪现。这罪恶淫淫的一幕,就像在母亲魁魁眼皮底下暴露无遗,她感到害怕,倍受羞辱。一想到母亲的这种愤怒,她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第一次打电话回家,和母亲交流,以这种方式,真让人难以启齿。她站在下风口,怀着一颗负罪心,她在电话这边,口齿不清,语无伦次。她说着些无关痛痒的事,言语中躲躲闪闪,逃避她的真实情感,内心隐密,某一件肮脏事。她害怕母亲通过语言里的枝枝节节听出她那不可告人的痛处。她假装问候家里的一切,家里的老人,家里的那群猪,一个远行的父亲,她说,一切可好。母亲在电话另一头,她听到女儿的这番少有的表白,这更少流露出的对家庭之爱,她太惊喜。因为女儿突如其来的电话,这份少有的举动,她激动得哽咽流泪,真要感谢生活啊,让我们家的女孩,变得更加乖巧懂事,这样的体贴入微,关心家事,这些,我真该感到满足了。她还高兴的说,几年前种下的荔枝树终于开花结果了,快了,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成熟收获了,就等着你回来,正好,赶得上这个季节第一次吃上荔枝。她在另一头,又表达了一番她的孜孜教诲,最后,她多么希望女儿早日放假,快回家,回来看看。语音未落,女孩就向慈母仓促道别,急着去寻找另一份寄托,别样的安慰。

她又跑去告诉她如影随行的姐妹。躺在这个山洞里,她要把她的欢乐告诉她,与她一同分享。身边的姐妹听了这种话,她哭了。因为太激动,太高兴了,她在她的面前流泪哭泣。她说,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真高兴啊,高兴得哭了。真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快告诉我,为我细细道来,有多少讲多少,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是你。只要你。女孩给她讲了这欲望的欢乐,爱有多少,仇恨更深一层。她给她描述了这男人奇怪可怕的肉身,这样坚硬紧实的肌体竟是何物。她说,不要相信别人的胡言乱语,不要品尝,这太可怕了,我开始后悔了,我害怕了,这黑暗中的一切,这即将毁灭的不幸,你以为是什么。姐妹等在旁边,贴在她的肌肉上,洗耳恭听。她迷失在这欲望的语言的激流,这股语言的新鲜血液注入她的稚嫩肌肤,在她的细胞内部活跃升腾,扩散开来,把她击垮了。姐妹们紧紧相拥,团结一气,为这无穷的欲望,这爱情的无形流失痛苦哀悼。

微弱的光亮穿过洞口,隐隐照在两边的洞壁。微光此时照在一棵小植物上。女孩看到了这样一棵,这个不到一寸长的小生命,在这块长满苔藓的潮湿土壤,小生命孤独无声的冒出它的小苞芽,这白色透明笔直的小茎上长出的两片嫩黄的花苞。女孩感到惊奇,她拉她的姐妹一同观看。她们久久审视这株奇异花苞,这只透明纯净的小怪物。这阴暗潮湿的青苔上长着这样的奇怪植物让人不解。女孩子们互相感叹,要四处寻找,企图找出第二棵。她们里里外外上上下翻查一遍,结果空手而回。女孩想把这一株占为已有,要把它移到别的地方,在她的触手可及之处,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茁壮成长。姐妹说,不,不要把它带走,把它留在这里,把它留在原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可能。女孩放弃了,一下子就放弃这突如其来的莫名愿望。她趴向她的身边人,这份酸楚和喜悦,这种无法诉说的苦痛和爱欲绵绵,这颗羞耻心,她全部向她敞开。两姐妹,她们无论何时何地,始终要保持休戚相通,朝着共同的目标前进。

这一次,整个城市突然大庆祝。在此之前的一个星期,某些预告活动扑天盖地,迎面而来。马路两边的铝合金护栏挂起了红色长布条,鼓动大家联全起来为这共同的节日欢庆。街上到处有人散发红色传单,告诉大家说,要过节了祝大家节日快乐。各个企业单位、学校、政府的大门口也悬挂起了旗帜和布条。报纸、广告、电视也天天向全体市民报导,提醒大家,别忘了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到来,大家有什么好打算呀,别忘了,这是本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庆典活动,文化部拟在东面城郊的大广场举办空前绝后的烟火晚会。

人们都沉浸在这片花的海洋和红的世界。在这举城共盼的欢乐日子里,女孩和她的姐妹也加入了这一喜庆行列。不为别的,她们只为自己庆祝,为这几天来之不易的好心情举杯同庆。夜晚,她们大逛街。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耀眼的灯光把人的眼睛刺得模糊。两个女孩走在人群中,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她们心情愉悦,从这家店到那家铺,一路走过。每到一处,她们就进去,四处浏览观赏,看看美的饰物,不动声色,然后,就出来。她们进入这一家,这是家合意的服饰店,她们满心欢喜,瞧这衬衣,多漂亮,多合适,她们仔细端详,看这款式,这质地,这花纹,这颜色,褶边。她们把这衬衣对着身子比试一番,完了,又重新放回去。她们互相对觑一阵,就又离开,走了出去,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两个女人拖着疲惫的脚步流连在这光影交错带,饿了就吃路边的小吃,停一阵走一阵。这时,有路边杂耍,一个男人在表演吞剑,把一只二三十寸长的剑吞进肚内,然后又取出来,男人面不改色,满脸堆笑,一种只有胜利者才有的骄傲神情,见笑了,承让了,多亏在场朋友的大力支持,谢谢捧场,多多包函。一个女人表演踩汽球,她大喝一声,运起气功,两脚踩在球上,全身重力压着球,这球却完好无损。围观的人连连鼓掌叫好。有男孩被男人从破车棚里拉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哭泣的女人。男孩也哭哭啼啼,被男人从妇女手中抢过来。男人指使他,去,给客人鞠躬。小男孩不要,和大人撕扯,往回跑,想回到车棚去,躲起来,躲到女人身后,又被抓回来,拖回到场子上。男孩又执意不配合,跑开,跑给大人追。大人像追一只小猴,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在场子绕圈。这下,在场的观众,叫喝声比前次更热烈,和着叫骂声,口哨声,混杂一片。在这场几乎达到高潮的决逐中,小孩最后突破重围,拨开人群逃窜出去。小孩往街的一头跑去,混在人群中,不见踪影。

表演接着进行。观赏者这下更多,把场子堵得水泄不通。人群都挡在了街道中央,行人和车辆无法通行。主持人宣布说,因为小孩不在,这个拧转头的表演就暂且跳过,来来来,下一个,更精彩。

女孩子们不再看了,这下,她们从人群中挤出来,重新来到大街。她们随着人流往前移,东张西望。从各家店铺里传出的流行音乐充斥着人们的耳朵。男女明星的嘴巴里发出的激情叫喊互相交织碰撞,和着街上的嘈杂声,形成一股不可抵挡的无形巨波,把两个可怜的小女孩往前推,推向绝境。两女孩在这光影、声流、人流混合的大潮里来回游荡,不知下一步的行径,四目开始变得模糊。她们总在等,她们总有足够的时间和闲情等在那里。因为无所事事,两手空空,搁在这百无聊赖的世界,被断绝来时路,前路又被堵得迷离难辨,她们只有等在原地,等着时光流逝,事件快速发展演变,新事物随即形成。

在不知不觉中,街上行人一下子变少,商店逐家关门,唱机里的音乐也停止了播放。黑暗里有几辆人力三轮车从路面吱吱碾过,艰难前行。车夫在到处叫客。她们来到一条寂静无人的老街。她们开始嬉笑胡闹,往街的另一头跑。她们在这两边都是木制骑楼的古老石板路上跑,女孩说,终于等来这一刻,今晚我们买醉狂欢,大庆祝。她们拐进一条胡同,这儿有一个石头砌成的长廊,她们走进去,坐在两边长长的石椅上。她们背靠石柱对峙而坐,开始喝买来的篮带易拉罐啤酒。她们不声不响,只是喝手中的迷醉剂,你来我往,把瓶中液喝光,再来一瓶。这一来,她们说得很少,偶尔发出几串对手中液口感之类的赞美之辞,表达对这老街留存今日仍保持有精美构造的惊叹言语之外,她们几乎就不说一句。她们在这无声阴暗的神秘之所吸食这些物品,发出咝咝声响。女孩突然变得无奈困顿,毫无希望,凄凉悲苦油然而生。她望向她的眼前人,告诉她,她是这么想的,她的恐慌,你呢,你现在又如何。眼前的姐妹给予类似的回应。女孩子告诉她的至亲姐妹,这件几天前的丑恶行径总让我想起母亲惶恐不安的眼睛,这双周围变得沉浊凹陷多皱的母亲的眼睛总悬浮在我浑浑噩噩的脑海。她总把我的心紧紧抓住,有时把我扔得远远的,再也找不回来。我成了一个毒瘤,被母亲的热辣直视的眼光坚决阻隔在这里,踏不上回家的路。姐妹说,是的,是这样的,我为你感到耻辱难过。可是,谁都无法拒绝了。这种美妙,这快乐,我还没偿过呢,快,带我去,偿偿那是什么滋味,快,就现在,趁这种时分,这月色,快,越快越好。两姐妹,腌渍在酒精的淫液里,被催情,被激发,产生无限灵感,缠绕一气,抱头放声痛哭。

她们在昏乎中最终决定,去,去找那个男人。男人不知此时身在何处,但是,尽管去找,一起去,去见见他。一想到这,她们起身离开,离开这一带。两人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她们依然在暗夜中穿行,一路飞奔跳跃,跑过无数条街,跑过堂皇或落破的建筑,跑过长长的马路,跑过城市,往西去。她们一直往西,渐行渐远,她们要来到西郊的这个军区找一个人。她们,这两个疯子,竟这般神速的到达了她们的目的地。大门口有兵站岗,她们在门前徘徊,从大门口往里望,是一片绿草坪。她们迟疑一阵,后来踱过去,去向人打听。她们就所掌握的资料尽量详细的向人描述。听者说,是的,有,有这么一位,但是……在谈话还没结束的半路,她们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折回去,她们抱歉的说,对不起,我们忘了,有点搞错了,真对不起。她们一再道歉,往回走,离开这个人,跑向来时的方向。她们悻悻的行走在原路,女孩对着她的姐妹破口大骂。因为这件蠢事,这个蠢女人,她劈头盖脸就骂。两姐妹,两个相亲相爱的人儿,此时变得疏远分离。她们相互对骂,互相折磨。两个疯女人,成了两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落在这条漫长孤寂的暗路,为争一口吃食,为着眼前事,心中物,互相撕咬,头破血流,然后再停住,停在半路,找一处温柔窝,为对方疗抚伤口。


2006-11-4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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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13  

喜欢下面的描写。

随着无边岁月的急速流逝,小姑娘迷恋上了母亲为自己订做的框框架架并把自己放
入其中。女孩把它当成一种美妙的精神享受,出生在这样空洞无物的里里外外,这
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奢侈品。

讲台上的优秀男子把它分析得深入浅出,精僻生动,讲到高潮处口沫横飞,激情四荡。
鲁迅先生的爱情并不引起女孩的兴趣,可讲台上男人充满磁性的声音让人无限遐想。


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一样,在太阳从东方露出笑脸之际,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把全村
的广大先进妇女们召集起来团结在一起,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发言。

男人擅长用迷离之音讲诉书中作者们的传奇情史。

男人对此不屑一顾,只沉迷于自己,他始终保持一份高亢激昂的大热情,一种以生
俱来的可贵品质激发孩子们的兴趣。

也只有小女孩的情绪被说者牵引,随着男人的感情跌荡此起彼伏,流向不可预知的
方向。
                  
有了这种发现,女孩儿变得兴奋不已,喜不自胜。在这整个夏季的每时每刻,在人
前人后的每一处,小姑娘总表现得神采奕奕,两眼发光。



[size=3]      土干[/size]
2006-11-5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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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14  

都是普通的事,叙述得这样有味道,好!

鹅蒲写道;

人生当中会有某种东西的存在,也会消逝得无影无踪,在无意中它来了,停留片刻
突然离去,抓也抓不住。

这位失去了双子的可怜老母,平日里寡言少语忍辱负重的慈祥老奶奶,在下一代面
前从不流露半点哀怨与喜乐。

这是一般人家唯一的用于心灵沟通的大好时机,可是此时此地,除了人们夹取吃食
碗筷碰击的声音,从嘴里发出的嚼动食物的吱吱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这只经验丰富的职业大公猪,已有成千上万次的性交经历,他不慌不忙,冲上去,
自觉娴熟的骑到了猎物身上。


2006-11-5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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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15  

是的,章凝,因为文字太长,就另开线了,谢谢你们的指点!我要多多努力!


2006-11-5 2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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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6  

哈,如果我自己没有在一个小县城当过中学老师(讲师团),是不会理解你写下的。

的确深沉!

个人认为,在第一段,没有必要写下那几个惊叹号。


2006-11-9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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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17  

没有冲突起伏,没有悲剧高潮,平平淡淡道来,洋洋洒洒一篇。

鹅蒲的叙事功夫一流!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6-11-9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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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8  

“今天是大好日子,是关帝的生日,农历五月十三,年年的这一天都要为这位作古升天的伟大圣人庆祝生日。这位我们的老祖宗,是位卓绝者。这位智勇双全的军事家,人们为了纪念他的勇敢、智慧、宽厚与仁慈,给他树碑立传,塑造金身,摆在深幽庙宇,供奉起来,恩泽众生万物。这份保留了千年的优良传统,人们直到如今仍继承着它,保存它形成时的原样并加于发扬光大。”

我要是没有在台湾乡下住一年,也不会理解这个。

鹅蒲深厚啊!


2006-11-9 1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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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9  

“父亲,作为父亲的,好几年前就已离开了这个家,在她很小的时候,到远远的北方去,去投奔另一个新天地。”

南方,还是北方?


2006-11-9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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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0  

小说结束了?


2006-11-9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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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21  

你好!weili,父亲是从老家南方到北方去的。


2006-11-9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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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22  

还没有,还有一部分还没贴上!


2006-11-9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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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23  [中篇小说连载] 源.流(5)

这一天节日来临,全城终于要大放假,学校也在此列。老师们以为,难得这次大好机会,把孩子们放出去,让他们自由活动,也是一件好事。一夜之间,整个校园,几乎倾巢而空。大多数人回老家去了,一些有钱阶层,集群结队去异地旅行,剩下一小部分人,不知这漫漫假期做什么好,怎么打发,就躲在寝室,等待观望,或干别的事。两个不离不弃的知心姐妹,她们在这种时日竟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她们躲在这空荡荡的寝室,把从男人处借来的唱片放出来.她们挤在一张单人床,什么事也不做,只一味在歌声中等待。共同等一个男人。她们把音量调高,这首陈升的《二十岁的眼泪》在这空间变成肆虐嘶吼。在此时此境,这绵绵细密的乐流浸入全身,竟让她们感到惶惑不安。这美好短促的时光转瞬即逝,这在长久的共同的苦难中艰难形成的浓浓血亲将在某一时被推翻摧毁。女孩说,我开始感到害怕了,害怕失去你,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我们共同的好生活就要结束了,不知道,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前路茫茫。你这臭狗屎,你将滚回远远的地方去,离我而去,你要怎样,你怎么想。在音乐的高潮声中,两姐妹,因这共同的无望的哀伤,这即将到来的无法挽回的局面,她们哭了。

楼下有喇叭声响起,叫了几声,短暂急促。女孩子们在这无望的悲苦中听到了这希望的号角,她们一跃而起,整理一番,下楼去。

她们一起坐到车子后座。男人要带上她们,去看一场烟火表演。

车子往东行。这一时段,全城大部分人,都想去看看这场烟火。这么大型的烟火表演,这是全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必须去看看。这场自发形成的巨大人流一齐向东移动。车子里的一男两女,也在此列。

广场上,到处是人,没有一处空地,人们就挤在一块,挤成一大片。已经开始放烟花。五颜六色的火光在上空爆炸升腾,炫目美丽。因为太挤,他们离开拥挠的人群,车子来到离广场不远的一个高处,停在那里,人们坐在车内透过玻璃朝外观赏,这一幕壮丽奇观,听着这隆隆的炮声。

后来,男人说,离开这里,带你们去,到处走走。车子开下高处,绕过这一处绚烂美景,往南部方向驶去。

后座里的两个女孩,因为共同拥有这一天感到高兴。共同拥有眼前这个驾车的男人。她们不知眼前的这个男人将把她们带往何处,她们也不问,带到哪里是哪里,到哪都行,只要是这样,只要能三人共处一气,就太高兴了。她们不再说话,她们总这样,只要有第三人在,多出另外的旁听者,她们就闭口不谈。这种自发的不言不语让她们感到吃惊奇怪。她们企图找出一个共同的话题在这儿谈谈,高谈阔论,可是语言此时像受惊的地鼠,龟缩在深深的身体的洞穴,语言无法从口中滚落而出,语言像一潭死水,混杂着一些烂泥破物,於积在一个角落,腐烂发臭。可两女孩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也不挑起一个话题,他只顾手握方向盘,集中精力注视前方,把身后的两个女孩远远抛在脑后。歌声响起,男人把音量调得低低。是这首《老嬉皮》,陈升这个四处倾诉的老男人,这种激流里传出的靡靡之音,成了这男人从母体里以生附着的衍生物,无论何时何地,总携带而来,伴随他了度残生。没有了日常生活对话式的语言,身后的两个女孩,听着窗外的杂音,在另一种语言的安抚下,总会迷糊入睡。

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和一段长长的路,车子停了下来。男人把身后两个睡梦中的女孩叫醒,把她们请下车,尊贵的两位姑娘,是时候了,下车来,出到外面透透气。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身后这条蜿蜒曲折的长路,夹在两边绵延起伏的群山之间,向南廷伸而去。

这是一座别墅型的红色建筑,是这里唯一的一座。它没有在显著位置贴出它的名字招牌,也没有别的广告牌,在它的外部,什么也没做,它隐藏在自己的表象内部,它是旅馆,一家酒吧,它更像一座私人住宅,她们以为是什么,男人说,事实上,什么也不是。它座落在这绿色深山一隅,面朝眼前这条漫漫长路,醒目的红色要让过往行人看清它。这条路从北廷伸,往南而去,穿山越岭,直达最南部的海的那边,也伸向另一个城市,一个曾经的小渔港,一个如今最繁华糜烂之所。这座房子恰到好处,建在这里,别有用心。它收容南来北往的过路人,生意人,司机,旅行者,学生,干部,南下求生的姑娘们。它四面八方向外敞开。

门口,两个年轻男侍等在那里。男人带上她们,走了进去。他们通过一条长长窄窄的过道,过道铺着厚厚柔软的红地毯,两边是用红砖砌成的墙,墙上隐隐点缀的小筒灯发出昏昏暧昧的悠光,把他们一步一步引向更深处。男人走在前面,引领后面的这两位。

他们在这狭长过道迂回旋绕,终于走了出来,来到大厅。大厅里只有几个人,都躲在阴暗的角落喝酒聊天。还不是高峰期,这里显得很安静。他们在最里的一个角落坐下,躲开了偶尔射来的灯光。男人要了一大杯扎啤。他问她们要点什么,她们说,酒,来点葡萄酒,香格里拉干白,加冰,另外,还要几片柠檬片。大厅里放着这首歌《我只在乎你》。两个女孩坐在一处,挨得紧紧,肌肤相触。她们偶尔抬眼看着对面的男人。服务生把一大瓶干白拿过来,她们说,谢谢,自己来。她们就自斟自饮起来。男人被冷落在另一处,他看她们,看她们喝,不问。后来,他说,来,一起喝,干杯。杯觥交错,碰出声响。之后,他们又沉默了一段,在这首重复的歌声中,她们继续喝杯中物。他也只顾他自己,他看起来极力让自己和她们隔离,把这一面呈现在她们面前,把这付暴露在外的无谓皮囊摆出去,而把真实的另一面脱离出来,隐藏起来,埋起来,埋在深不见底的暗处,在那里独自去想对面的这个女孩,揣度窥探她血肉里最隐秘的东西。女孩身边的姐妹终于说话了,她在酒精中含着欣喜之泪向着对面的男人说,真好,真高兴啊,这种地方,我们还没来过呢,真高兴你能带我们来,真该谢谢,我们今天要大喝一场。对面的男人说,是的,要庆祝一番。他们再次杯酒相碰,说着无谓的祝福,一饮而光。他说,这里,我是常来,自从回到这个城市,别人告诉我这个地方,我就常来,和兄弟们一起来。一些从北方下来的漂亮女人,我们有时找她们。带你们来,还是第一次。以后......他讲这话的同时,目光游移到眼前心爱的女孩,他看着她,眼光停留在她的眼睛,她的脸,希望她作出回应。她不说,把责任推向她的身边姐妹。姐妹代替了她,她知道她,她懂,深知一切,所以她就替她把她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她说,以后,我们两个,并且可以常来。男人说,是的,是的。是这样。他们继续喝,三只酒杯第三次触碰一气。

陆续来了一些人,后来,人就越来越多,把这半圆形的摆放酒桌的位置占去了一大半。音乐仍然是这首《我只在乎你》。有个人疯了。整个大厅一下子变得乌烟瘴气。

他们仍然喝,不用下酒菜。他们喝得太多。有史以来,这是她们喝得最多的一次,她们不知道这是第几杯了,又叫了一大瓶。因为喝得太多,她们滩在一起,趴在桌子上几乎睡着了。男人默默在一旁独饮,面不改色,看对面的两个女孩喝,看她们出洋相。两个女孩满脸通红,嬉笑怒骂,是悲即喜,说着胡话。男人仍然不动声色,仍然一杯接一杯,往自己口中倒,一饮而尽。男人在她们迷糊的神志中告诉她们说,夜宴很快就开始了,等到那一刻。

这个时候,人更多了,摆在半圆形地方的桌位上坐满了人,一些人跑到前厅中间的吧台上去。依然是这首《我只在乎你》。后来,终于改放另一首,不知歌名,是一首快歌,言语呢喃,模糊不清,不知所云。灯光突然变暗,后来慢慢转亮,五光十色的灯光互相交织,在大厅里四处晃照。热烈的舞曲由远而近,在某一刻爆发。人一个一个走下大厅中央的舞池。

男人说,舞会开始了。她们眯着眼睛躲在一旁看舞池里的人。她们准备喝得更多,她们就继续往杯中倒酒,喝下肚。男人说,行了,到此为止吧,都醉了。她们不同意,也不听他的,只管喝。最后,她们都喝哭了。杯酒下肚,被血吸收,流经细胞,透过表皮,能量就散发出来。男人说,好了,行了,到此为止吧,我们该走了,回去了。他过来拉她们,一手一个,把她们从座位上提起来,经过厅堂,经过这条长而曲折的过道,把她们拖出来,拖上车。他把她们扔在后座,踩动油门,离开了这里。

她醒了。她躺在一个陌生之地,身上盖着一层簿簿的红毯。她看不到身边的姐妹。外面阳光明媚,从窗户照进来。草席铺在地上,她就躺在上面。她从地上一跃而起。这里干干净净,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色仙人掌,一张木桌放在窗台下,桌上的几本旧书,其它的,就一无所有。对窗的墙上有一幅小小的女人后背的油画,女人裸露上身坐在沙滩上,前面是茫茫大海。一条红毯裹着她的下体。桌上的红色小唱机放着一首歌,这是陈升的《叶松》。这是男人的居所,他出去了。女孩来到桌边,把音量调高。她披上红色的簿毯,斜在墙的一角在这空荡荡的小房间里等他,等那个男人。

男人推门而入。他说,你醒了,我给你买来吃食。她问他,她的姐妹,你把她带到哪去了。他说,把她送回去了,送回学校去,把你留下来。她说,真是的,昨晚,不醒人事。请原谅我们。真该谢谢你。他笑着说,你这傻女孩。他把手中的一大袋放在她的面前。他走到窗前,换另一首歌。是这首《狂恋》。他坐在墙的另一角。男人从口袋掏出烟,把火点上。他们对面而坐,互相久久凝视,依如往昔,陷入沉寂,只用眼神交流。他们在音乐中回味对方,他们企图从对方的眼中挖掘最本质的血肉出来。他们仍然害怕。女孩开口了,她问他,这是哪里。他说,这里是军区,这是我的住所,带你来这里。他说,地方简陋,竟把你搁在这里。床是有的,夏天一到,就把它撤了。她说很好,她喜欢。从小就是这样的。从来就是。她问他,昨晚,那是哪里,奇怪。他说那儿离城区百多里,在另一个乡镇,以前,是常去的,自从认识你,就再也没有......兄弟们都叫它HK。她说,不明所以。可否,以后,再去,还去。我们和你。他说,不,不可以,小姑娘家,不行,只是昨晚......她说,不明所以,这种事。请您告诉我。她突然变换口气,眼前这个陌生人,她变得拘谨起来,更害怕。她不再看他,转向另一处,看别的。她望向窗外,这阳光明媚的正午,阳光把人们的心照得雪亮。她不再说,她想逃离这儿,逃得远远的,躲起来,不再看见他,让自已从他眼前快速消失。她决定,把自已的心竖之高阁。她从地上站起来,往门口去,出去。男人爬起来,冲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这只粗大的手,把她的小手捏疼了。这只手!她因了这只手,心一下子被抓碎了。男人把她扭转身,把她抱在怀里,吻她。吻在唇齿,泣声流泪,滴在心里。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草席上。这只狡猾的野兔,小淫兽,你为何要在此时暴露真性。他把她安放在这里,轻轻的对付她。他像处置一只待宰的小母兔,轻轻的为她去毛褪皮。小姑娘不再挣扎了,她成了一只温顺的羔羊,任由他的手把身上的多余物全部剥落,任由他把自己的真实肉身完全展露在他眼前。男人说,你真美啊。男人竟在她的肉身上开始哽咽起来。这样美妙的肉身,不,请原谅我。他趴在她的肉体上。不,我不能,我以前......我骗了你。不,那些女人,HK......旅途中,北方的城市......不,我把你出卖了。男人埋在她的肉身里私自喃喃呼叫。她抱起他的头,扯他坚硬浓密的卷发。她像母鹿喂哺受伤的小鹿那样,她把她心爱的小鹿放在胸前,让他吮吸她,安抚他。她哭诉着说,我懂,我清楚得很,你这恶棍,下流痞,伪君子,流氓,从一开始我就明白一切。她痛哭嚎叫,要把这只可怜的小鹿扼杀在摇篮里。她抓他的脸,扯他的肉,抽取他体内的精血。男人一动不动,由她来,由她亲手解决。男人,成了一堆臭皮烂肉。她累了,她希望由他来,这具爱恨交织的肉体。他轻手轻脚,摸索着再次爬到她的身上,他吻她全身,吻她丰腴的花瓣和新鲜红润的花苞。他颤栗着进入她的身体,在她温热柔湿的体内猛烈碰撞,勇往直前。女孩,此时此地,心甘情愿成为情人的俘虏,成了他唾手可得的猎物。

他们躺在这地上长长久久。音乐仍从机器里流溢出,轻抚两具红毯上赤身裸体的肉身,在空荡的四壁来回碰撞。他们忘了此时此地,迷于罪恶。他们总有无限的精力,他们干了无数次,女孩仍说,要,还要,继续,多好啊,为我干下去,直到流血成河,直到死。
   
这是第几天,我什么都忘了。女孩在昏迷中问身边的情人。你把我关在这里,这算什么。你不害躁。别人以为......情人在另一处,在另一个梦里,在她身边,他总能随时保持谨醒,他被这个声音唤醒,他回应着,这是最后一天,快了。人们并不知道这件事。

这是正午,外面,阳光依然保持这一整个月来的刺眼。在这一段时间,这几天几夜里,在每个白天,阳光以它最高的热温幅射这片大地,照在这处被独立出去的小屋,透过窗户,照在四面的白色石灰墙,墙上的黄迹斑斑,条条裂痕。人们躲在这股热浪中总是昏沉入睡,忘了进食。情人们躺成一片,躺在地上这滩掺和混杂的各色体液里,液体顺着砖缝往低处流,流向门口,流向外面的世界,流到臭水沟,和着污水浊物往四面八方移去。在半路蒸发,消失。

女孩再次从梦中惊醒。一股羞耻,绝望一下袭来,把她击垮,击碎。她变得四肢无力,疲惫体乏,从情人身边滑落,滑得远远,滚到另一处,缩在一个角落。她要向她的身边情人描述她的噩梦。她爬向他,这个男人。情人早已等在原处。他深知她的每一细微变动,被撩动的气息,即便在梦中,他依然能精确嗅到。他把她拉回身边,贴着他,与他的皮肉贴得紧紧。他抚摸她的长发,轻声细语,我的小宝贝,发生什么事。她说,在梦中,有个男人被杀了,她的父亲。是她杀了他。不,这种事,这种家丑,羞于出口。她往后退怯,悬在半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开始感到冷,喉咙干渴。这不解之谜,这一团病因,这以生俱来的病。她说,水,要水。情人爬起来,为她端来一杯。她一把抓起,一饮而尽。她说,还要,再来。情人再次爬起,为她端来第二杯。她照样一饮而尽。她说,够了。水滴在她的嘴角,流到脖子,落在胸部。有人疯了。她埋在情人胸前的皮肉上,朝他的肉身低泣。她向着这具巨大死婴忏悔她的累累罪恶。她说,我把父亲杀了,母亲和我,父亲,我们一家三口,躺在那张大木床上,我躺在两个大人中间。半夜的房间刺骨风寒,我感到孤立无援,感到冷。母亲在我的身边沉沉入睡,母亲不见了,只有父亲的脸向上升腾,清晰的轮廓映入眼帘。四周黑暗一片,父亲的形象却清楚可见。我感到莫名可怖,感到突如其来的愤怒,一股恶臭般的耻辱。我操起一根棍子狠狠打他,这还不够,我拿来一把尖刀,往他身上刺,往深处扎。我竭尽全力,我的心已跳出了胸口,我把这一堆垛成了肉酱,看着溅到四面墙上的血,这血红很快变成星星点点的暗黄泥斑,我疯了。我死了。坠向无底黑暗的深处......噩梦清晰可辨,深刻脑际,女孩被囚于这罪孽的牢笼,她跪倒在情人的肉上,紧握情人的双手,请求救赎,请求男人帮她洗清罪恶.情人对他的小野兽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有抱紧她,把她更深的贴在自己的肉里。情人在她的身上嘤嘤耳语,小姑娘,这不可能,这只是梦。女孩向他倾诉,如此之恨竟是为何。情人告诉她,你几夜没睡,也不吃不喝,只是你太累了。行了,好了,这没什么,只是个梦。趁着夜幕降临,趁着黑夜,我们出去大吃一顿。小姑娘还要再说,可是......走到半路,欲言又止。眼光突然落在了墙上的这幅画,这刺目的红色!这红色把她从记忆的泥沼拉回,在她的心口上猛扎一刀。此时此地,某种力量竟让她被这莫名的红色吸引,让她久久沉迷于此。她感到奇怪,一阵晕眩,想哭。她突然问他,这画,很好。情人没有回答她,他忙他的,他帮她,为她做事,帮她穿衣整身。趁此时此刻,黑幕来临,我们,到外面去。


2006-11-9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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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24  

我家是闽南的漳州,台湾那里很多乡规民俗、民间美食和漳州是一样的。


2006-11-9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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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25  

嗯,weili,可以考虑作个修改,现在被你一说也觉得应该对 那些符号作处理。谢谢再继续帮我作批评指正!


2006-11-10 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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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26  

昨天看了这篇,感觉有些对不上,原来是漏掉了(3)。

还是想说,鹅蒲的叙事能力强,文笔好。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6-11-10 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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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27  

她也说起了她家的那头母猪,这另一头垂垂老已的伟大女性。她生了一群一群的小猪,
是全家的经济之源。
真是母系家庭,人是女的,猪是母的。把猪人性化,很好,怪感动我地。

他抓住女尸的手,埋在她身上,低低抽泣。
这个“埋”字用得好。

情杀那段写得很有气氛。


2006-11-10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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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8  

这个也看完了。喜欢。

写完就快点贴完吧,怪急人的。


2006-11-12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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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29  

嗯,好的,谢谢weili的光顾!


2006-11-12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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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30  [中篇小说连载] 源.流(6)

毕业临近,为了准备这最后一场毕业考试,女孩子们就暂且搁下身边的一些私心杂务,全身心投入这场战斗。情人被告知说,再等等,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结束了这场,还得等最后的一件事。分别的时日以日俱进,两个小姑娘显然更加惺惺相惜。剩下这段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她们分秒必争,她们害怕这短暂时光的即将流逝,把她们生生拆散,她们要抓紧这就要完结的几天,要把两个人紧紧捆绑一气,片刻不离。以往无知浪费的两人时光,要在这短短几天,把它全部补偿。每天,黑夜一袭来,她们就躲开众人友好的眼睛,诚意的邀请,与外人隔得远远,两个自愿走上孤独道路的女人,总躲在这里,这个只属于她们的没人知道的地方,表露真意,追忆往昔,挽留就要失去的时光。痛苦,失望和依依情绪里隐含的绵绵爱意随着时间的往前迈进以日俱增。女孩说,时日无多,你就要滚回远远的北方老家去,不,请你别回去,留下来,跟我走吧,和我一起回家,见见我母亲,和我呆在一块,我们,永远,一直这样,不分开。我真舍不得你呀。姐妹眼泪汪汪,她看着她,这个和她如出同一胎胞的女孩,这个心肉孪生,她说,真难啊,这种事,好啊,跟你走,到你家去,和你一起,成为你家的一员,让你收留我,你母亲。她们企图达成一致,她们四日交汇,似乎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眼前的光明曙光。可是,这同时,冥冥中,充斥两人心口的黑暗,她们退却了,姐妹说,这不可能,谁都无法选择,前路茫茫,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除以之外,都不可能了。女孩被姐妹感染,牵引,却想再次挽回,留下来,和我一起,我们,在这个城市找一份差事,别指望再回去了,去他妈的破烂窝。求你了。姐妹说,不,只能回去,只有这样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忍痛割爱。两姐妹抱成一气,哭在彼此的肉里,为这不可挽回的境地,她们长久互相安慰。女孩倒在姐妹身上,问她,那么,作个纪念吧,什么可以留下的。姐妹对她说,身已离去,把心留下。她们再也无力回应,只任肉身深深缠绕,唯独如此,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存在,情势已去,一切都完了。算了。

情人再次前来,又从姐妹身边把小姑娘带走。

他要带她去另一个地方,他没告诉她,她也不问。总是这样,对于远方某种模糊不清的事,人们总能心领神会,就不互相探询追问。车子从城区的南面出发,开上嘈杂的国道,外面,南来北往的车辆急驰而过。车子往南前行,这次开得更远,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这个城市的最南端,海的那边。音乐依然响起,是陈升的《关于男人》,女孩总在音乐的激流中望向窗外的世界,这次要辨认走过的路,记住一路上的一草一木,记住每一细节,以便找到来时路。城市建筑慢慢消失,进入两边低矮的村落,中间夹杂的一些花圃园林,走过这一段,很快的,车子进入了两边绵绵的山峦。这一带依然是南北通向的国道,往来的车辆一下变少了。此时此刻,不知身在何处,女孩仍然不问。他们这一路,和往常一样,保持沉默不语。女孩不再朝外张望了,不再与他隔离,她转向他,游回到他的身边,靠近他,靠在他的身上。这只轻巧的小兔,她又开始缩进他温暖的怀里,吸他皮肉上散发出的浓重的烟草味。她闭上眼睛,听着脚下车轮滚动的咔嚓声和歌声中传出的一个老男人的郁郁苦语,任由他把她拖向不可预知的远方。女孩在音乐的洗礼下又要昏迷入睡。

车子在国道上行了很长的一段,在一个地方往左拐,拐进另一条小路。这里突然变得安静了,空气也一下子变得潮湿起来。有一两个人踩着单车从旁边经过,留下一串车踏板转动的吱悠声。车子停在一个小小的加油站加油。男人说,下来透透气。她下车,看男人把油箱口打开,看他们往油箱口灌油。身穿蓝色衣服的年轻工人朝她微笑,专注的看着她。她避开了那个人的眼睛,回到车上去。男人重新回到车上。车子继续往南开去,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道路开始变得巅跛难行。他们行驶在这个空旷带,行驶在沙丘上。车子停在坚硬的沙丘上,他把她抱下车。海的气息扑面而来,海潮的声音一下涌入人的耳朵,涌入心肉里,撞击灵魂,让人颤栗。整片的木麻黄,长在这一湾沙丘之地,围绕着这条长长的海岸线,海风一吹,枝叶互相碰撞,唰唰作响。男人告诉他,人们为了巩固沙丘,防止水土流失,几年来,种了这些木麻黄,可是,几次的大台风,竟把这些树刮毁了一大片,露出沙地,一部分地段形成了沙丘。来,把鞋脱掉,到下面去,到有水的地方去。他们脱下鞋,走在松软的沙子上。一跨进这样的世界,呼吸这里的咸湿气,听着海浪向上翻滚或者拍打岩石的声音,就太高兴,血液在体内立刻奔腾上涌。被一股巨大热流的推动,他们沿着海岸追赶翻滚,男人为她宽衣解带,为她把身上的多余物卸下来,他们成了赤身裸体的男女,成了新鲜的两团肉。这两个初子,这两个刚从娘胎绽出却又随即投奔死亡的生命,他们希望溶入于些,化成两朵。这两团膨胀发热的肉,他们一直狂奔不息,沿着海边的沙滩,往更深更远的海的那边去。或者,他们踩在湿处,躺在水陆交接带,躺在那里,深久交合。然后 ,他们继续,男人带着她,在潮间带一路飞跃,来到这堆黑色的石头前。一大堆石头,像燃烬的木炭被人规整有序的堆成一堆似的,堆成一座小山。男人告诉她,水底下是一座死火山,远古前的一次火山爆发,岩浆冷却,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们爬上石头,爬上另一高处,这是一块有草的平台。他们四肢仰卧,对着天上的那轮圆月。躺下来,在这长久的观望等待的时间里,被这如水月光的浸淫,体内热血慢慢凝固,他们一下变得死气沉沉。无限哀伤此时涌上心头。他们从来只字未提,在这之前,从此以后,此时此地,他们对于一些捉摸不定的命运的东西,一再缄口不谈。这种压迫心头的悲哀深埋已久,常绕不去,在今晚这种时日,变得更加清晰强烈。女孩往前探一步,嗫嚅着问身边的情人,你怎么想。对于我们,这种事。她并不企求对方给予回应,她只在意把它说出口,仅此而已,她不需要满意的答案,答案并不存在,从来。情人看着她,往她的最内部穿视,要把她看出伤,看出血,直到巨痛。他抓起她的双肩,把她攥在手里,你这恶姑娘,小毒鼠,你以为,当然,把你留在身边,一直这样。你以为!你以为怎样!女孩畏缩退却,在情人面前,另一个形象在此时清晰可辨,浮现脑海。她对他说,可是,我母亲她,我害怕。对于你,这种事,让人难以启齿。我必须回去,回到母亲身边,回老家去。母亲说,继承家业。男人坚定的说,这没什么,等到那一天,会好的。你,你只属于......就是这样。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心肉疼痛的小女人,他要让她明白一件事,他作出了行动,他把她引向别处,带领她滑向感情的另一端,这原只属于他们的炽热地带。他诱导她,往前一步,好孩子,别再胡思乱想了,好了。来这里。女孩一动不动,她总屈服于他。这只温暖如春的羔羊,她在情人面前展露幼小美妙的肉身,任由他处置。他再次进入这处让人掉泪的神秘地带,这个柔软咸湿的温热港湾。他在她的血肉里告诉她,宝贝,小淫鹿,像这样,我们,这样才是,只有这样,最后只有这样。就这样,平台上这两个互相成为的男女,为了留住这真正的共同时光,躺在这片银光之下,和着海潮的庞然浑音,为干着同一件事,他们不知疲倦,无休无止。这一带,没有人知道这种事,身后,远处的沙丘上,只有这辆破车静静等在那里,等着两个殉情者。

他们行驶在来时路。因为离别,因为对世事的不可预料,他们更加说不出一句。音乐也不再流出,车内,什么也没有,一男一女,只呆在驾驶室,什么也不做。只有作为司机的男人,手握方向盘,注意前面的目标。

天快亮了。

他们在天亮之前把车开到了东边城区的广场。男人问她,让我送送你,送你回家。女孩说,不,算了,不可以,我一个人回去好了,我母亲她......我一个人习惯了,我可以坐火车回家。男人不再说话。他在她旁边抽烟,一根接一根。女孩看着他,看他抽,看这个男人死寂凝固的脸,看着从他口中,鼻子吐出的烟雾。男人不再看她,只看前方。东方渐渐泛白,天就要亮了。她对他说,你抽得太多。男人没有回答她,望着东方的那一抹光亮,继续他的。她还接着说下去,你总这样,你......后来,东方的天空莫名其妙的聚集了几朵乌云,有几声闷雷响过。很快的,天上下起了雨,雨滴很大,落在空旷的广场,落在汽车的顶棚,噼里啪啦作响。在这黎明前寂静的广场,雨声清脆可闻。天空就只下了几大滴的雨,只下了一会儿,就停了,乌云散尽,天更亮了。男人突然说,下过了这一阵,把灰尘洗去,空气这下就更清新明净了。又是一个多好,明朗的早晨。女孩在男人的声音中看到了眼前窗外的一幕,这个披散长发的疯男人,绕过广场,依然赤裸着整身,淋着黎明的微光,带着这一整身黝黑的绿,依然晃荡着阳具,呼叫着,往东面路的那头跑去。男人说,欢呼又一个黎明的到来。

路上,机动小货车,三轮车越来越多,往城里涌去。小坂们开始了一天的营生了。广场上,有人摆起了地摊,卖起了早点。他们下车去,来到小摊前,要了两碗稀粥。他们坐在摊前吃粥。男人吃得很多,吃了几大碗。他说,你也再来。她说不行,已经吃得够多了,还从没吃过这么多呢,够了。撑不下了。男人边吃着碗中物,边看着她,他笑着说,你总吃得这样少。她含着最后一口饭,她含糊的笑着,是的,从来就这样。保留食欲,再吃别的食物,保持这种小身子,这么小。她朝着他笑,笑得猖狂,笑得放恣,傻笑。她笑得眼泪溢了出来,她都仍然停不住这种笑。男人拉起她,草草结束,付了帐,把她拉回车内。

她歪歪斜斜,总倒向他。她在他的身上嘟哝着说,送她回学校,拿行李,再去和好姐妹道别。完了,再送她去火车站。

车子停在女生宿舍。他帮她拿一大堆。她找不到身边的姐妹,她四处找,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男人也帮她找,他们一齐寻找,仍然见不到姐妹的身影。她知道再也找不到了,她知道一切真象,泪水堵在胸口,四周一片模糊。有人疯了。她跑向那个男人,倒向他,把自己塞给他。她说,不辞而别。

他把她送到火车站。她说你走吧。他迟疑了一下,可是......他想把她抓住,又放弃了。他们再也没有说出一句。他终于把车开走了,头也不回。她定在这空荡荡的广场,看着眼前的车越来越小,最后拐进另一个方向,消失了。泪水夺眶而出。

火车还没到点,她在等。现在还不到学生放假的高峰期,也不是什么节日的高峰期,这个破落萧瑟的小站,依然保持往常的宁静。她在这个小广场上游逛,消磨时光。几个回乡的中年男女,扛着大包小包,坐在广场的石椅上大声交谈,讲的是听不懂的外乡话,后来,谈话变成讥讽谩骂。他们你来我往,个个争得脸红耳赤,青筋暴露,朝着对方吐沫。一个女人站起来,去扯另一个女的头发,被扯的女人给予及时回应,掴她一个响亮耳光。两个女人搅在一起,互相撕扯,用利爪扯对方的脸皮。高个女人力气占了上风,掐住了小个女人的脖子。矮女人奋力反抗,抓住了高女人的胸,她用她的枯手对着对方的大奶使劲往外揉搓抓扯,企图让手中物从对方的肉体脱落。这还不够,她更进一步,扯对方包裹肉身的衣物,她一手抵住伸过来的对方的手,一手狠狠往高女人的体内掏,把她的衣物往外扯裂。衣物从左肩脱落,一串通红胀气的大乳露在了外面,在空气中,下垂晃荡。同来的两个男人,像是做丈夫的,一直站在两女人旁边,他们没有做出行动,脸上毫无表情,处在那里,在看,袖手旁观,看这场表演,这场战斗,这场比赛。旁边,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过路人,经过这里,被这边吸引,站住,远远的站在一边,看热闹,相互议论。后来,或者,因为太累了,用尽了力气,两女人泄了气,停手了。高个女人把那颗悬挂在外的大乳重新塞回去,塞回衣物的包裹,走向像是丈夫的男人,嘴角仍然不停的抽动。外围的几个旁人,也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各自散去。

火车鸣着汽笛缓缓而来。在候车室,广场上等候的人们,一窝蜂似往狭窄的入口涌。人们怕被落在后面,怕赶不上,怕占不到座位。所以,一个一个,挤在入口前这条狭窄过道,奋力向前倾,一出检验口,就直冲而去。


2006-11-12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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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31  [中篇小说]源.流(7)

流回原处去,流回原处去......
  
火车缓缓离城而去。这趟长途慢车,装着某些外乡人,行驶在水与山的交界带。河流,随着火车的往前移动,更加远离海的出口,慢慢由黄变绿,映照青山。

即便不是客运高峰,从起点站上来的旅客,中途前几个站点上车的旅客,也已把大部分的座位占满。本站那些抢先上来的人,算他们好运气,抢到一两个难得的空位,急速坐下来,庆幸一番。那些后到的人,因为动作不灵巧,眼睛也不够雪亮,就抢不到一个空档。剩下的这些颓败的人,就只好不情不愿的挤在座位中间狭窄的过道,恶狠狠的看着那些抢到座位的人脸上流露的欢快得意的表情。女孩缩在某一节车厢内的一角,被那些同样站着的无辜的人推来推去。到处充斥着霉味和腐败食物的恶臭。桌子上堆积如山的人们吃剩的垃圾,人们甚至把吃剩的香蕉皮,瓜子壳或别的什么的随便乱扔,扔在了人行通道。有人从通道急急赶过,一不小心,踩在了地上的软香蕉皮,双腿往前滑,四肢五体生生着地,引来周围的一阵哄堂大笑。热气永远直逼而来,所有的车窗都被人们一一打开,让空气流通,可仍然赶不走闷热。人太多,挤在这庞然大物的腹内,像一瓮被腌渍的咸萝卜,晃来荡去,辗转反复,挤压,热气一烘,体内水份很快就被压榨而出,散发出的酸骚味迅速充满瓮内空间,水润丰盈的体肉却随即干瘪起皱。一些人,为着干别的什么事情,总时不时在过道上走来走去,从身边经过,人体带动的气流把某些人下体的脓臭味,尿骚味,腋下的狐臭,皮肉散发的怪味一下子带入鼻孔,通过肺,通过呼吸,进入内脏,让人作呕。

因为是慢车,就经常走走停停。经过一两个站,下去一些人,也上来了一些。从起点到这一站,拖了一段时间,车内的人,丝毫不会因为人群的交流变动而增加或减少,瓮内空间仍然不会有所松动,萝卜依然互相挤压,溢出更多咸汁。女孩变得不知身在何处。置身于这样的人群之中,望着眼前每一副陌生面孔,她显得孤单无援。她成了一粒游离母体的微小细胞,想尽早脱离这里,脱离这一团,到一个新地带去,去附着另一个新活母体。

女孩,要在下一个小站下车。母亲已久久等在站台的出口。她得知女儿的归来,今日早早起身,踩着一部三轮车,家里的另一款新购置,从家里从发,走了长长的一程,来到这里,来迎接荣归的爱女。

这一站,也下了一些人,都是这一带陌生的同乡人。因为互不认识,不知对方名姓,就不问候招呼。人们行色匆匆,各自赶路。火车一到站,把该清的人清下车,收容另一些人,旋即离开,赶着时间,去赴另一场。
身后,这列长长的黑绿色铁蜈蚣,继续沿着这一带青山绿水,拖着腹内蠕动不安的幼虫,翻山越岭,过山洞,一直往上,往西,艰难爬行。幼虫在腹内四处搅动,总想找一个出处,破体而出。

母亲一见到眼前的女儿,内心无法言说。某种爱欲欣喜呼之欲出,又羞于说出口。她打量这个心中的女儿,这个小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依然保留最初离家出走时的模样,这点让母亲高兴欣慰。小女儿身上的这身简单得体的打扮,也是作为母亲所能接受并且喜欢的。就连头上的这一席长发,也依然保留完好,依然光洁如新。一切都那么顺人心意,无可挑剔,母亲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她说,竟在女儿面前表现出语无伦次,她说回来,回来就好,我就高兴。

日头高高悬挂,依然热辣刺眼。快中午了。离家还有一段长长的路要走。为了抓紧回家的时辰,人们也不停留片刻做短暂的休息,填饱肚皮。她们要即该赶路,越快越好。

两个女人,一大一小,走在这段回家的路。母亲踩着这辆崭新的工具,这部三轮车,拉着家里的女儿,往家赶。母亲一跃上车座,动作娴熟,用力踩得飞快。

女孩问母亲,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她自已一个人回去就好,这一段路,她可以雇两轮车回家,省事方便。像这样,还要麻烦您老人家,劳累奔波,不辞辛苦。这段长长的破烂路,何时才到头呀。这毒辣的日光。

母亲喘着气,把头转向身边的女儿,她说她不放心,这一路上,这陌生之地,万一......这样,也省下了这一笔。小姑娘家,最好少说话,好好做稳了啊,快了。她因为用力向前,额角直冒汗。女儿坐在这辆车上,被母亲一路往前拉,她感到内心不安,羞于如此。她说可否,可否让她帮一把。母亲说,你还没学会呢。这不是你要干的事,这不可能,你不懂,等到有一天,再慢慢来,那是以后的事了。小姑娘,不要多说话,快了,就快了。女孩不再说话了。她看着母亲一前一后扭动的身躯,那瘦小的身体,一双粗糙黝黑的手,那双紧握车把的干枯的手。这被无情岁月摧残剥夺的美丽脸庞此时变得毫无光泽,不堪入目。她以为,她以为这对母女,这两个多年以前曾被外人称作姐妹的母女二人,会依然保持往昔的光耀神采,会永远耕植于她的心灵深处,她以为这样那样,如此种种,一些紧密联系,童年的美梦,她总把它拿来,当作对外炫耀的资本,四处传。可是此时此地,面对母亲苍老衰败的老脸,她害怕了,她哭了。她感到无情的岁月之手把她推得远远,把她从母亲身边生生拉走。她不敢回头探望,看这一幕。女儿在母亲身边悲泣起来。

一路上是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堆满地。车辆行驶在这样的路上,一路趔趄,卷起半丈尘土。这样的一条路,这通往村里的唯一一条,这不是一条交通要脉,这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径,引不起人们的在意,他们把它放在一旁,不去管,也不清理它,任由石头、牲畜粪便堆满路。多年以来,乡里乡外,也没透露半点重新修整它的只言片语。只要路人经过这里,并能找到来时路,就好了。

石头成了人们前进中的障碍。在一个上坡的路段,女孩下车来,和母亲一起推。她问母亲,累吗。这一路,这种鬼天气。真难受啊。母亲说,这一点,这算什么,快了,就快了。母女俩一同推车,成了同心协力的战友。

母亲问她,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新的变化,有什么可以告诉她的。一直以来,忙着家事,里里外外,也没空去看看。在那儿,不要交什么男人呀。千万不要,这没什么好处,小姑娘,还不是时候。等着,等着那一天,一切都好起来的那一天。你回来得正好,山上的荔枝就快成熟收获了,赶上吃上第一次。有时,一个人在家,真闷得慌,找不到一个人,你奶奶她......你回家来,回家来,多好啊,你是我唯一的希望,这下半辈子,就全指望你啦。这个家。小姑娘,要争气啊。你父亲他......算了,我们会好起来的,快了,就快了。走过了这一段,母亲重新上座,为着赶路,抓取分分秒秒,脚一接触踏板,就转得飞快,车子快速向前。

日头直射,把行进中的两个女人照成两个黑点。这是一天最热的时刻,毒辣的阳光把路上的两个女人烤得面红耳赤,从体内流出的如潮热汗把人们的衣物浸湿,湿成一片。母亲双脚总是用力蹬,扭动全身,一直往前。汗水把她的头发浸湿,紧贴皮肉。母亲,就像刚从水中捞出的一捆湿布,凝缩一团。女孩被母亲用车拉着,晃动着身子坐在后座上,看着眼前的这位,心里难受,生疼。她想对她说,可是......她欲言又止,她说不出口。母女俩此时不再说话,只顾赶路。冲着一股气,快快赶回家。

到处在割稻谷。大马路两边,一大片的黄金稻田,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时辰已晚,已是日头直挂中天,一些人,还不收工,还在忙。女人们飞快的操起镰刀,把稻秆割得唰唰作响。打谷机轰隆乱叫,男人们也飞快踩动马达,把机器转得震天响。快了,就快了,干完这一片,就好了。

因为这天上的太阳,因为炙热难挡,和这脚下的路,两母女,疲惫体饿,更加说不出话来。在剩下的这一段,她们就再也不说一句了。把精力集中在一点,奋力向前。有时候,女孩想,该歇一歇,找一处荫凉地,停停脚,休养生息,再作找算。可是,又想起别的诸多种种,她放弃了这样的打算,放弃了把这种想法付诸于口,抛向母亲。母亲只是埋头向前,她几乎没什么可向旁边的女儿说明的,脚下的路这般艰难曲折,唯一能做的,就是积蓄力量。这种不停劳作凝聚而成的强大力量,进一步催发更深一层的精神之力,把她更有劲的向前推。目标就在眼前,快了。

两个女人,两母女,行走在这条光芒四射的阳光大道,却倍感路途的漫长遥远。阳光没有降低它的热度,阳光依然直勾勾的烘烤这两个可怜的回乡的女人。人们被搞得筋疲力尽,拿不出多余的气力来做别的事。人们只是目光直视,盯住前方,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东张西望。总是达不到,人们憋着一口气,有时,在车上被拉着的女儿,想发火,想把一肚子火,劈头盖脸泼向母亲。可是,她忍住了,理智战胜情感,是因为,或者是,一股更强烈的情感,她又把它咽回去。她闷声不语,任由煎熬,由它去。母亲,这个更大的牺牲,她却毫无怨言,她只把它当成平常一种,这不算什么,经过这一段,就好了,快了,就快了。

此时,不知为何,一只小鸟,从眼前飞过。最后,停在两支电线杆之间细细的长线上。鸟儿啁啾一声,又扑楞着翅膀,飞走了,掠过长空,不留痕迹。女儿看到了,看到了这一幕。母亲,母亲也看到了。此时此刻,母女俩,竟同时产生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共同的情感。相同的情感的暖流充盈每个人的周身,无限柔情让人为之一震,让人充满力量,让人浑身轻松,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那样,这是唯一的一次,母女两人,身心相通,互相呼应,溶为一气。和母亲一样,女儿产生了一股母性的温柔和独一无二的韧性,和母亲一起,向着家的方向前进。

当两位友爱互助的女人经过一番团结奔战,到达村口的时候,有位老女人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下等她们,迎接归来的亲人。奶奶面无表情,坐在这样一棵巨大的榕树下,也成了一棵苍老的树。三个不同的女人,在这一天她们终于又聚到了一起。代表三个不同的年代,三种不同的苦难,三颗跳跃的心,一样孤独的命运。


2006-11-12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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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32  [中篇小说连载] 源.流(8)

一切都原模原样。一样参差不齐的破落村舍,其间点缀的一两栋豪华高档小洋房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没有了碉堡,已经没有了碉堡似的小茅坑。村民们把一座一座分布各处的小茅坑推倒重建,在全村的中心地带,建一座别具一格的公共厕所,供全体使用。已足够了,看这屋顶上红蓝相间的琉璃瓦片,这四面晶亮发光的马克墙,这么漂亮的一大栋所在,已经足够了,外乡人偶尔来到这里,还以为,这又是一栋精美小洋房呢。这是足以自豪的全体财产了。现在,人们已被禁止把家里的牲口鸡鸭猪狗之类赶出来,放在村外四处流游荡了,说这是,环保卫生。人们都把牲畜关起来,圈在自家围起来的牲口厩里。动物们排出的粪便,掺各着体内泄出的尿液依然通过厩里的某一个出口流出,往低洼处,往某个空地移去,随着时间往前推移浸淫,腐烂发酵,和成黑色的膏,散发异味,一片一片,覆盖村子表面。村委屋顶的高音喇叭此时还叫个不停,今天发布一道通知,有谁要去外地朝拜的,请报上名来,还有,这次添油香,**,已公布在大庙的光荣榜了,可以去看看,去看看啊......

河水依然静静躺在那边,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流向远远的海的那边。

公鸡,公鸡在这个时候啼叫了。这是傍晚时分,公鸡竟在这时啼叫了,声音巨大,响彻云霄,把女孩的心揪疼了。

家里也原模原样。依如几年以前,这种白石灰墙,红地砖,这样的卧室,这里的大厅。只是,焕然一新。母亲说,把墙重新粉刷了一遍,地板上了一层梧桐油,这样,就显得宽敞明亮了。厅堂正中对门的墙上新换了一付崭新的神龛,家里又多出一项奢侈添置。神龛前摆着各色新鲜水里,香炉里的香还冒着微微的余烟。

母亲说,她已帮她整出了另一间小小的卧室。我已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了,很好,去看看,去看看。

奶奶,这个老人,已静静的回她那最边角的里屋去了。空荡荡的大厅里,留下这两个久日不见的母女俩在那里说话,推心置腹。因为专心的在干另一件事,女人们,都一直忘了进食。

母亲永远不知疲倦,她总四下忙乎。她在神龛前又放了三个又红又大的苹果。这一次,新神龛上又多出了几位尊贵的座上宾。关帝,菩萨,土地,妈祖,祖师,灶神,所有能供奉的神佛都被供奉在一起。他们,这些威严的圣灵,齐聚这里,倍受尊敬和爱戴。

母亲点了几柱香,站在神龛前,把香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低头叩拜。然后,她叫女儿过来,快,来这里,像这样,快。女儿听着,走过去,像母亲那样,做一次。母亲很满意,真太高兴。母女俩轮流朝拜。母亲又说了。她说,要学会,要学会这些仪式,供奉佛祖,朝拜神灵,祭祀祖先,所的这些都要学会。作为一个家里的女人,这种事情必须要做,非做不可。因为没有人替你,你是唯一继承,只有你。男人们,全都没有踪影,他们谁都对此不屑一顾。那么这个重任只有落在家里的女人身上了。所以,这些活......母亲,她总不断向她的女儿推行这些至理名言,神圣旨意,反反复复,永无休止。

可是,女儿她,她不以为是,这一次,至始而终,她依然如故。她说,可是,我不想要,这一些,我总学不会,无心去做,别逼我了。

母亲仍然坚信,慢慢来,慢慢学,时间有的是。离婚姻还有一大段路呢,到头来,这一些,终究会的。

可是......

你不该这样!

谁知道呢,谁管得了呢......

会的!我必须让你......

可是......女儿倔强得像头牛,在母亲面前,在众神们面前,向着母亲大声叫喊。母亲无能为力,她泄了气,却还定在原处坚持,硬到底。在这大厅里,两母女,为这种事,纠缠不休,把另一些,给忘了,抛之远远。

不知何时,老奶奶已从里屋走出,她散乱着稀疏的头发,站在大厅门口,对着屋内争吵的两个女人。她瞪着眼睛,看屋内发生的一切,她愤愤的说,家里着火了呀。说完这一句,她又折回去,重回她最边角的里屋去了。

行进中的这两个女人,被这一句打断,嘎然而止。她们终于停止了这场争吵。她们不再说了,各自离开,离远。

依然是那样,一到晚上,人们依然围坐在这张大大的方木桌上吃饭。三个女人,三代人,默默无语,只专注用筷子把饭粒从碗里扒进口中细嚼慢咽,别的,就不知做什么好。依然不说一句,连一句“这饭真香”也不说出口。三个女人,三代人,聚在一起,就没什么共同语言,找不出任何一个说话的理由。就依然这样,就只为了打发时间,她们把吃饭的速度放得一慢再慢,比平时,这个小女孩不在的日子,慢出了好几倍。因为今晚,突然之间家里多出了这么一个吃饭的人口,而且是这么个小女孩,是那样的新鲜稚嫩,与众不同,这老一辈的人聚在一块就不知道拿什么借由来说为好。她们彼此依然各怀心事,缅怀过去,直面当前,思考未来,如何勾画这往下的悠悠人生。老女人脸上日显出了死亡的阴影,嘴角抽动,从鼻孔发出微弱的细气。中年妇女,则在刻意掩拭所有的不幸,回忆曾经有过的种种苦难和难以启齿的隐秘,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怨。而女孩呢,女孩却像个无所不知的先知那样,她目光四射,想通过这一场,探察出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来。

晚饭吃得场面尴尬。人们速速收场,就离开。快快远离这种中心,越快越好。

在这以后的任何时刻,奶奶,她在这两位母女中间,就再也不说任何一句,直至走向最后死亡的那一刻。

今晚,小女孩早早的躲进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安乐窝。因为蚊子太多,所以搭起了蚊帐。室内简简单单,太过简单,显得迁强有余。这里,除了一张长方形的四脚木桌,一把小凳子,桌子上的一盏小台灯,其余的,就再也没有。女孩的大大的红蛇皮袋行李被放在靠东边的墙角,被扔在那边,鼓成一团。床是临时搭起来的,两只木凳支起一张小木板,正好,容下这个瘦小的肉身。四面墙刷得粉白。母亲说,为你回来,特地请来工人师傅,再刷上一遍。房间喷了花露水,去除异味。桌上的小台灯亮着,泛着惨白的幽光。灯光映出四面白色的墙,墙内的白色蚊帐。这样子,这整个小空间,变得温馨透亮。

小姑娘躲在白蚊帐内,缩在这处狭小的空间。女孩在想着心事,想着远方的情人。她四下翻转,小木床发出吱吱悠悠的响声。外面是乡村漆黑的夜,四周寂静无声。有人从别人家的门前经过,这家人的狗叫了起来。或是,有某个小偷,在村子内外四处搜寻,打探消息,这种时候,狗也会叫,发人深省。也有人在村外草垛边,更远的山上的草丛,依然是这样,一男一女,一对新人,一对苟且者,他们总在窃窃私语,说到高潮的时候笑作一团,倒成一片。

母亲来到这间亮着昏暗灯光的小卧室。她走到女孩的床头,掀开蚊帐,轻唤女孩的名字。

女儿被母亲叫着,转了个身。内部空气闷热。她看着眼前人。她没有回应她。

母亲仍然轻唤女孩的名字。后来也说其它的话,声音模模糊糊,听不出实际内容。

女孩始终没有回应她,只一味睁大眼睛看着灯光下母亲的暧昧不明的脸。母亲的脸泛着淡淡的白光,挂在眼前。

母亲依然连续不断的轻唤女孩的名字,仍然说其它的话,仍然听不清话的实际内容。

后来,母亲拿手贴在女儿的额头。她把女儿身上盖着的毯子掖好,仍说某些不明的胡话,就转身出去。母亲,她以为......她的小女儿。

女孩一动不动,像是死了。她看母亲远离的背影,想起远远的某件事,她的眼泪溢了出来。

四周依然保持那样安静。只有女孩抽泣的声音隐约可闻。

后来,女孩从床上爬起来,穿着她的那件白色罩衫,跂着鞋,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的房间昏暗,散发着某种淡淡的植物的香味。女孩轻手轻脚,来到这张大大的架着四根圆柱的木床边。床头柜上的镜子照出女孩瘦小的身影。

女孩撩开蚊帐,爬上床,躺在母亲身边。

女孩问母亲,奶奶她,可好。

母亲在她身力,四肢平展。她告诉女儿,好,一切都很好,照旧不变。母亲语气平缓,平平淡淡,像说着别人的家事。她问女儿,你睡着了?可不是,我相信你并未入睡,你不应我,为什么躲着我,不理我。母亲说着这一些,依然四肢平展,语气平缓,眼睛直视床的上方。后来她侧过身子,对着女儿。女孩仰卧着,双手交叉,放在腹部。蚊子在头上嗡嗡乱叫。母亲起身,打蚊子。然后,她把刚刚女儿掀开的蚊帐一角重新拉好,以免蚊子再飞进来。

女孩说,这里那里,到处是蚊子,空气闷热,有时,真让人难以忍受。

母亲没有回应她,做她的。她接刚刚自己说过的话,她说你一直醒着,你没睡着,你不回答我,你到底......母亲的语气慢慢提高,等着女儿。

女孩在黑暗中,在母亲身边,我不知道,不知道到底做过了什么,谁知道呢,有谁能懂。谁在意这些。女孩断断续续,似乎要哭了。

母亲一下子把声音压得低低。她轻柔如水,近乎请求。好了,行了,孩子,陪陪母亲吧,陪我说说话,只是这样。你一回来,咱俩......你怎么啦,你浑身冒汗,连手,你还好吗。瞧你。母亲抓起女儿的手。

女孩说,是的,一直这样。这手,总是这样。你......这种鬼天气,为什么不开风扇呢。

母亲说,习惯了,一直以来,我们不都这样习惯下来。没有别的办法。她又翻了个身,和女孩一样,她又恢复四肢朝上。后来,她坐起来,把上身的衣物脱掉,又赤裸上身。母亲毫无顾忌,在女儿面前总展露她的裸身。乳房干瘪,四面松散。
女孩说,妈妈,你看起来显老了。为什么,这一两年来,你急速衰老。瞧你脸上,这儿,看看。女孩看母亲苍白多皱的脸,她想哭,不忍触目。

母亲感叹着,是的,这个年纪,女人,总要老的,老得快。这没什么。女人,在女儿身边对着无情岁月在脸上的摧残侵蚀表示无所谓。女人总在刻意掩藏她的真实内心,这既成的命运,她的婚姻,这样的爱情,所有的不幸造成的人生百态。
最后,母女俩把话题转到了家里的父亲身上。这个离家的男人。这是两个女人唯一可以拿来沟通的理由。此时此刻,父亲,这个人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清晰可辨。

女孩问母亲,这一段,父亲他,你听说过什么了。他,可有捎带消息回来。

母亲说,不,这种事,还没有过呢。就是你奶奶,他唯一的母亲,也忘了。谁知道呢,他在那边,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脸上表情变得强烈。谈起父亲,像谈起她身体的一部分。

女孩叫了起来。父亲,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是怎么想的。

他的生意全垮了。村里人说他的生意全完了。他再也没寄过一个子回来。他对这个家。他......他在逃避。而那个女人,听说,那个北方的女人......我们这是怎么啦。这一切。母亲哭诉着,抽抽嗒嗒,变得语无伦次。

他不回来,很好,那就再也别回这个家了。我高兴这样。女孩把一身的愤怒发泄了出来,抛向母亲。女孩一激动,手心的汗就冒了出来。

不,他会的。会回来的。这里,这个家。落叶归根。这是怎样的生活,我是怎么过日子的。这种罪,这是上辈子造的孽吗。母亲哭叫着,折磨自已。

女孩问母亲,你和父亲,你们......女孩欲言又止,难以出口。这种父母间的真实情感,这种家庭间亲情的流露,女孩从来羞于此。

我们,是的,这整个家,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只能这样,做我们该做的。做目前的事。除此之外,都不可能了。母亲变得平静,母亲衰老的脸上流出某种不易察觉的光彩。

可是,父亲,他并不这样,他心里,那个女人。女孩为母亲打抱不平。

当然。我清楚得很。母亲感到悲哀。

你不该这样,折磨自己。女孩痛心母亲,想着远远的某件事,某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女孩想叫出口。

没有别的出路了。有了你,这个家,家里的这群猪,这样那样的,足够了。好了。母亲感到满足于此。

这不可能,你说谎,你在骗自己,不是,一直都不是这样的。女孩终于叫出声,更多的汗,从手心溢出。

命里注定。别无选择。母亲依然如故。

你是多么可怜,不可理喻。女孩变成如雷的咆哮。她看着身边的母亲,她感到无能为力。这个女人,她无法与之达成共识,她力量簿弱,对于这个女人,她没什么可给的。一直以来,母亲给她的,难以算计,这辈子再也无法偿还了。她想在某件事上给予她些许的安慰,可是,此时此刻,她失败了。有时,我真不愿再提及此事。她对她母亲说。

好了,孩子,别胡思乱想了。父亲他,是关心的。母亲却为父亲辩护。

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你错了。女孩再次被激起。

原谅他吧。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回家来。快了,就快了。母亲固执的坚持自己的理由。

不,别指望了。女孩冲着母亲喊。

两个女人再次争执不休。两母女,躺在这样的大床上,为了一个共同的男人,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她们耗在那里,困在这层层的蒸笼里,她们忘了疲乏体热,混杂的咸湿体液形成一大片,将把她们腐蚀。她们全忘了。

外面有猫在叫,像婴儿的啼哭。女儿问母亲,猫怎么了。母亲说,那是发情的母猫,它在寻找伴侣。

到了这步田地,这种烂摊子,谁来收拾。女儿寻问母亲。

好了,快了,就快了。母亲无力回复,由着她。女孩缩在床的一角抽泣起来。在母亲身边,冲着这个女人,冲着所有不幸生活。生活太压抑苦闷,把这一家子推向了死亡精神的边缘。

好了,孩子,好了,会好的。快了,就快了。母亲安慰她,告慰受伤的灵魂。

女儿埋在自己被泪水和咸汗浸湿的皮肉里,仍然低低的抽泣。

该结束了。说吧,我和父亲之间,你怎么想。女孩突然问她。

别问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于事无补。母亲说。

只是想找出一个解决问题办法。女儿说。

不是这样。你不该这要。孩子,今后我们只有齐心协力,除此之处,没有别的。母亲喃喃的说。

有时,我真恨你。女孩说出了这一句。想着眼前这个女人不公的婚姻和命运,她向她提出了抗议。

母亲沉默不语。听到这样的声音,母亲像死了一样再也不发一言。她依然直直仰卧,,面无表情。女孩也停止了。她缩成一团,背对着母亲。她们累了,一动不动,离得远远,谁也不去关心谁了。

人们终于安静下来。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死气沉沉的阴森气氛笼罩整个空间。也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作短暂歇息,养精蓄锐准备明日下一轮子争战。

外面,漆黑的夜里,母猫又像婴儿那样嗷嗷的叫了起来,时断时续,进入梦里。

夜里发生的事,一朝醒来,心已成空。

第二天,母亲照旧早早起床,忙乎所有该忙的活计。总是这样,在这宁静的清晨,母亲总把一些锅碗瓢盆弄得乒呯作响,吵醒了四周。

后来,母亲就去把女儿叫醒。她要女儿和她一起,四处去看看。她要把她带到猪厩去,她要让她看看,这几年来,她是如何把家里的这群猪养得肥头胖耳。她说,这是她的辛劳,这是家里的财产,必须去看看。

女孩跟着母亲来到猪厩。

猪很多,有好几十头,品种齐全。白的,黑的,棕的,花的,该有的这里全都有。这几年来,母亲像变戏法似的,养出了这么一大群,形成这么宏大的规模。猪仔们围着主人嗷嗷叫。母亲高兴的说,该给他们喂食了。

女孩说,多好啊,这么一大片,多好。真高兴啊。

母亲欢天喜地,引以为傲吧,这群猪仔。这是我的全部心血。为了他们,我夜以继日,一门心思扑在这里。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快乐和希望之光。她告诉她的女儿,应该多到这里来看看,看看这些不说话的小牲口。看看他们,多多关心他们,同他们说说话,有什么要说的,对着他们开口说,和他们交流交流。他们懂的,他们在听着,他们对你了如指掌哩。你就把他们当作你的好朋友吧。而事实上,他们才是你真正的朋友呢。有时闲来无事,你要学会从他们身上寻找乐趣。我就常来,和他们聊天,把他们奉为知已。这群小天使。这样啊。这几年来,我一个人,要是没有了他们,真不知这日子要怎么过啊。他们就是我们家的希望。有了他们,快了,就快了。孩子,这以后,就全靠你了。母亲,这个虔诚的信徒,她不停的诉说着这一切,要把它的教条全部灌输给自己的女儿。她向她喋喋不休的宣讲她心中永恒的教义。她把这种以生俱来的信念深埋于心,也要把她传给这下一代,让她继承这样的优良传统,并加以发扬光大。

女孩洗耳恭听,接受母亲的每字每句,要把她铭记于心。她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心中不变的真理。她要永远站在母亲这边,和她一起。母女两人,在这一刻,更紧的扭在了一起。她们坚信,从此以后,会是一片新天新地了。

这以后,女孩每天当母亲的下手。她跟着母亲,学着调猪食,学着喂养他们,学着给他们洗身搓背,清理卫生,学着如何为他们防病御寒。母亲把这一切工作全交给了她的女儿。她说,学着掌握一门养猪技术,从现在起,专心学。这多不容易呀。她要让她懂得,一只小猪仔是如何长成一头壮实的成年猪的。她说,所有的这一切都要学会,应该要亲眼看看他们的成长变化过程,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性,这样,才能从内心深处真正去关爱他们。要懂得,他们都是我们家的宝贝啊,要懂,所有的这一切都要懂。

女孩说,她会记住这些的,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她很快就会把整套的养猪技术全盘掌握,随时随地都能应用自如。她说她懂得这些猪的真正价值,这比懂得一个人在这个家的真正价值还要深刻得多,不用再作任何解释了,我当然懂得,全都懂。足够了。

母亲说,她的唯一可以爱的女儿懂得这些她太高兴。母亲高兴得哭了。她说她的女儿一天一天长大,成熟懂事了,第一个理解为母内心的真实想法,全部的生活准则。她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她的所有努力全没有白费。她说,曙光正向我们招手呢,一直以来种下的就要收获,快了,就快了。真高兴啊。母亲又一次哭了。她颤抖着,在女儿面前,她因激动而抽蓄变形的老脸显得容光焕发。在今天,她总算把自己的真情实感毫无保留的暴露在女儿面前。她说,作为女儿的,就应该理解为母的良苦用心,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把这一句在心里保存多年,今天,在这种时候,她一语道破。

情人,另一个男人,在遥远的乡村之外,打来了电话。

女孩在电话这一头,和情人聊天,讲某些暧昧不明的情话。女孩把自己藏起来,藏在一处不被人知的角落畅饮爱情的甘露。母亲时刻保持警觉的神经被某个声音撩起。她探头探脑,想找某个理直气壮的借由,来到女儿身边,进入她的王国看究竟。她终于踱了过去,靠近女儿。看到女儿脸上某种不易察觉的温柔爱欲,母亲脸上幽微的表情急剧变动。母亲,她以为,她的这个小女儿......她以为,某种事情,已经酝酿发生,达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母女两人四目交汇,交谈被母亲投来的这道光,这对怀疑的眼睛打断。

女孩嘴角抽动,支吾其词,这是,只是,一个远地的同学。

母亲站在女儿身边。她说,别再说了,告诉我,这是怎么啦。

女孩不以为然,她说,这没什么,没什么可说的。

可母亲,她步步紧逼,这不可能,我还以为......告诉我。

女孩仍在坚持,不,别再逼我了。

母亲的脸由青变红,你在说谎,你一直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女孩按奈不住,够了,好久以来,我就受够了,我讨厌你这种态度。

母亲发怒了,不,我早就明白一切,不,我绝不允许。母亲想把女儿抓在手中,绝不放弃,这个一下子变得陌生的小女人竟在为母面前隐瞒真相。母亲抽抽嗒嗒,在女儿面前,母亲变了形,唯一的一次,母亲在她的亲人面前哭诉,女孩长大了,就要离母而去,算了,我还以为,算了,由她去吧。

女孩看到眼前母亲突然变样的脸,她软下来,这不是我的错,你希望怎样。

母亲决定退却让步,这是我的错,所有这一切,你看看。算了。

女孩悲伤哭泣,想着远方的情人,想着一场得不到的爱,女孩像只受伤的小鹿,欲望中的身体不断在平原上艰难爬行,奄奄一息,消失于远方。

也许,是该放弃的时候了。难道我的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还有什么值得的。这种局面,无法挽回,却要继续承担。母亲自言自语,像在对一个死人说话。母亲感到懊悔,想在现实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想凭空捏造一颗幸运之星,想把往事种种......可是,这最后,她只把平淡无奇的表情僵硬在迷望中,停在那中痛苦挣扎。

为什么,真不敢相信,我们的日子窝囊透了。父亲他......我是什么,我只不过是你的牺牲,再也不要,你懂吗,这种事,一直......女孩仍在母亲面前哭诉表明,心里怀着对这个可怜女人的无限爱意,为着一个不可能的父亲,一个远方的情人,一场得不到的爱和无法满足的欲望,为这个家将走向辉煌或者灭亡,为着未来的每个日日夜夜,为着死去的亲人,女孩不停的寻求呼喊,在心里深深埋下了无数萌芽希望的种子。有什么力量支撑这个即将走上欢乐圣坛的成为女人的女孩?一种与生俱来的强硬性格,一种脆弱的情感,一种绵绵亲情,一种完完全全的依赖?女孩一直找不到答案。从此以后,在这条漫漫无边的岁月长路,女孩一路寻找,依然两手空空。

母亲后悔了,害怕了。因为爱,她不断的安慰她的女儿。请求她理解为母的一片苦心。她说,除了这一点,关于爱情的这一点,她至死都不会相信同意,其它的任何一点,她向她的女儿保证,她都会从心底里永远支持她。母亲带着哭腔说着这些话,她开始感到她的女儿离她越来越远,总有一天将背叛她,离她而去。有什么东西被破坏了,有什么新生事物正准备慢慢形成,朦朦胧胧,渺渺远远。母亲说了这一句,我开始害怕了,怕什么,说不出口。孩子,你是懂得的,懂得为母亲的心。我是需要你的,我不能没有你,不能让你从我身边离去。母亲在祈求,向着身边她这个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哀求。
女孩看着母亲,看着眼前这位伟大、美丽、深情的女性,看着这位缺少爱抚的父亲的妻子,女孩泪光闪动,目光变得柔和,想弥补一样失去的珍宝。这样珍宝来之不易,弥足珍贵,她不能丢了她。女孩对着她母亲,表达了她的爱和回心转意,企求她原谅她。

最后,女孩在母亲殷切目光的注视下,逃离了这个温暖之地,走得远远,来到这片空旷的村外田野,倚在一棵古老的大榕树下抽泣。女孩抽泣的声音时断时续,在这个夏日的傍晚,在这个人人互助友爱的乡村之外,在这片空洞无物的田野之上,女孩抽泣的声音显得孤单无援。

在另一个角落,在看不见女儿,听不见女儿抽泣之声的家的地方,母亲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等。天色越来越暗。当最后一缕桔红的余光消失后,这一带,就笼罩在无边夜色之中。所有的人都看不见,母亲和女儿,再也看不见了,被黑夜吐没了,空空的被遗留在原地。


2006-11-12 2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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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3  

你这是长篇还是中篇?请问有多少万字?


2006-11-12 2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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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4  

你的句子倒是真短,象土干的。


2006-11-12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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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35  

六万多字


2006-11-13 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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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36  

中篇算长了点,长篇篇幅又不够。


2006-11-13 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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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37  

偏好短句,感觉像是较有力节凑。


2006-11-13 0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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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8  

早就知道你这三代女人的隐喻。

是深,就用这个字吧。


2006-11-13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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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9  

你现在人在闽南吗?


2006-11-13 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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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40  [中篇小说连载] 源.流(9)

暴雨连续不断的下着,在每天的午后。这是南方的夏季,几乎每年这样,这已司空见惯了。只是有人对于这种雨厌倦了。对于同样的自然现象持续二三个月这种事无法理解。有人开始害怕起来,害怕过多的雨水会引起河水上涨,殃及庄稼、人畜和村里建筑。女孩却喜欢这样的暴雨季节,喜欢看午后雨过天晴这一团被一洗而过的纯净空气,偶尔挂在天边的一道七彩虹。在这种时候,她就总会想起如烟往事,想一个亲如手足的姐妹,一个男人。这样的雨后时光总激发她的无限灵感和远大忡憬,盼望一个情人的如烟降临。

母亲每天都会坐在家里观察这场雨,试图找出一丝关于这种下雨现象的科学规律来。每天,对着这样的磅礴大雨,母亲就骂这该死的南方的夏日天气,这变化无常的季节。母亲说,照这样,这种持续的雨,所有田里的庄稼将全部腐烂断根,今年,人们所有的期望将成为泡影。母亲就不断的在神龛前祈求神明的保佑,天天在诸神面前烧香许愿。可是有一天,竟然刮起了台风。这场所谓“猛牛一号”的台风来势凶猛,史料未及。太突然了,也没有先期的征兆。台风从东南沿海登陆,风力几乎影响了整个东南部,也危及了南部一角的这个无名小村。村里村外,许多树枝丫被风刮断,许多树被连根拔起。一些人的危危居所也被夷为平地。倒了房屋的这些人,他们四处躲,请求住进亲戚家,暂且寄居一段,快了,就只熬过这一段,之后,我们,就搬走。亲戚们被说动,当然,这是应该,就过来,就过来住。于是,村里的一些人,倾巢涌向另一些人的家,形成一股其乐融融家的气氛。风沙卷起,倾盆大雨凑着热闹肆无忌惮的夹道而来。所有的风从东南方向刮来,跟大雨一起,光顾着每家每户。人们像老鼠一样,战战兢兢,躲在幽暗的家里不敢出门。人们都害怕了,什么都怕,害怕某一天连那些最牢固的房屋也都齐唰唰的倒塌,把所有的人活活压死。女人们个个在自家屋内,不断的烧香敬拜,祈求神明赐福庇护,可是风雨仍然不停的从东南方向来,人们只能不停止手头工作,寻求福祉。即使人们从心底里真正感到累了,精神被这日夜劳作的身体摧残拖垮,风雨依然不减当初,从东南方向直面扑来。某个暴风雨的夜晚,听村委的喇叭讲,有个小男孩失踪了,小年青,十五岁,刚在城里上高中一年级,学习成绩好,风华正茂啊。全村的壮年男人在伟大的号召下集体出动,一齐出去,到河的下游去,去找失踪的优秀男孩。人们四处搜索,甚至更加遥远,更加偏僻的所在都走遍了,始终找不到男孩的踪影。男孩是死是活,被大风刮向何处,被......人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失踪死亡的事件时有发生。男孩家的女人,尤其那个做母亲的嚎啕大哭,哭倒在她的男人怀里,哭倒在她家的大堂之上,哭倒在跑来安慰的众人面前。唯一的几代单传,唯一的掌上明珠啊。围观的人沉浸在悲痛之中,也有人掉下了同情的眼泪,报怨这老天的不公。失望而归的男人们个个垂头丧气,说不出一句。也就在这天夜里,村外那棵古老的大榕树突然倒塌,无比巨大的树干被连根拔起,有人在半夜听到一种所谓“吱呀”的巨大声音,叫声凄励,毛骨悚然。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当家的都跑到树那边去了。人们又害怕了,树亡村亡,古之遗训啊。家里的女人们就又开始烧香祈求,请神明们指明解脱之道。为什么天灾人祸持续不断啊。这个小小的村庄怎能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女人们总在痴痴的企盼,盼望神明使出巨大的威力和灵性助她们一臂之力,盼望当家的给予她们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这一次,村外的河水泛黄浑浊了。到处漂着残枝败叶、垃圾或死人的尸体味。河水涨有几丈多高。

暴风雨过后,人们面对这片被肆虐过的战场,个个都丧失了信心。什么都没了,完了,只得重头再来。家里的女人们又纷纷四处去,到别处去,到深山哺育圣灵之地去,去朝拜,去寻求慰藉。女孩家的母亲也加入了这一支行进的队伍。因为如此一来,达不到任何想要的,女人们就变得懵懵懂懂,没有了信心,更害怕,什么都放弃了,这诸如种种,到头来,竟也变得如此这般。

女孩家里的荔枝树倒了一大片。有一半以上的树被连根拔起,成熟了还来不及收获的果实撒了一园子。奶奶听到这一噩耗如雷轰顶,嚎啕大哭。奶奶成天躲在她里屋的那张床,哭喊叫骂,骂这骂那,骂这无情的捉弄人的命运为什么要降临到这三口女人之家。母亲总要不断安慰这位哭诉的奶奶,含着泪,两个女人一起哭诉。包括女孩在内,三个女人,三代人,三个没有男人的绝望代表一同哭泣。全家沉浸在失去果树的悲痛之中,全家人都哭成一团,抱头痛哭。大厅里神龛上香炉里的香仍在不断的冒烟,所有可信赖的万能的神明怀着同情之心看着这一家子,看着这间苦难的充满哭声的命运之屋里慢慢成长起来的日益成熟强大的新一代女性。

因为这件事,这场突如其来的家庭之灾,三个女人的心靠得越来越近了,从未有过的,心心相印。如此贴近,几乎达到了亲密无间的地步。这种感情炽热的程度就连未来的每个日日夜夜都未曾出现过。奶奶虽然此后也仍不发一言,但从她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了她对这下一辈的两个女人充满爱意。因为苦难抛给她太多太多,把她的精神摧垮了,于是她就把一些感情寄托在这下一辈的两个女人身上,时不时,过来,看看她们,试着去,去进一步,走向更深一层。这一家三口,她们唯一指望的,就是这群幸存下来的猪。

有一天,那是遗痛还没彻底从这一家消除的一天早晨,母亲蹲在门前庭院的一角洗手。红色的塑料脸盆里装着一盆清澈透明的水。水很冰凉,刚从井里提上来。母亲把两只手浸在水里,一动不动,就只把手放在那水里。手很粗糙,瘦削纤细,青筋暴露,像失水的干柴。母亲一直把手放在那水里,长长久久,没有抽身的迹象。直到手的颜色起了变化,变得又白又皱又软,像一双死人的手,母亲才将手从水中移开。

女孩坐在自家大厅的门槛上,看母亲做这种事。女孩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只一味看水中的那双手,看得出奇,看得迷迷糊糊,看累了,母亲却没能从水中把手移开。母女两个对峙着,一个在看,另一个无遮无掩的被看,从不感到害臊,中间被一种莫名其妙的空气隔开,这样子就显得无法理解,疲惫不堪。母亲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有关感恩之情是否真正存在。此时此地,这个词,竟在女孩脑隙闪现,迂回缠绕,盈满周身,不能自已。女孩看着眼前的母亲,这种事,不明所以!不明所以!去,去问问。可是,羞于提及,羞于提及,太难了。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对女孩说,要到县城的外婆家去。她说,明天是外公五周年的大祭,作为女儿的,就必须回娘家看看。也该是回娘家探望的时候了,这一直以来,里里外外,忙这忙那,也不曾回去过,是时候了,这就打点出发。母亲把说话的嗓门提得高高,似乎是喊了出来。母亲像是有所企图。想要让旁边的奶奶关心她并不重要的生活。让死去五周年的外公听到女儿内心一直以来的真情实感。女孩在母亲的另一边,鬼使神差,这一刻,女孩竟在内心极力揣度母亲这次语言的真正内涵。从此以后,母亲的这句话和她说话的方式就深植于女孩的脑隙。母亲,这位常伴女儿左右的女人,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从来都不曾了解女孩的真正目的和深不可测的内心城府。

而此时此刻,奶奶在母亲说话的当口,已悄悄离开了饭桌。奶奶旁若无人,离开了这里,离开了那两个随时随地都能互相帮助互相弥补的女人,那一个在用让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说话,另一个却在密切关注对方语言的两个感情日益深厚的女人。奶奶不说一句,就离开,离得远远,不去听一个女人的心声和表白,越走越远,越远越好。

母亲继续说她的,并不在意另一个旁人的离去。她接着未完的话题,这一趟,将回外婆家呆个把月,你奶奶,家里的事,就全靠你了。还有,家里的这群猪......母亲要把一切家事安排馁当,把它交给女儿,才放心。女孩专注于母亲的字字句句,点头称是。她把她的全部情感,深深的投入于母亲的这次语言之河。有什么力量吸引女孩这活跃、敏感、脆弱的神经。

最后,母亲讲了她的最后一句,作为告别,这就走了,就这些。这句讲得简单干脆,像一根拉紧的琴弦嘎然而止。女孩意识到了语言的结束,她向母亲道别。女孩想起了乡村之外,一个不远的城市,一个女人的情人。情人的形象一下子变得清晰高大,可以触摸了,近在咫尺。


2006-11-14 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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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41  [中篇小说连载] 源.流(10)

母亲走了,情人也就来了。情人是在被告知母亲走了以后驱车前来的。那时正好是傍晚,离台风结束的日子已有整整十天了。路依然是唯一的那条路,或者在路上,母亲的脚踏车正好与情人的跛吉普相遇,互不认识。两个陌生人,谁也不知道彼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不知不觉在心里互相仇恨过。他们就这样相遇了,以这种方式,这种不知不觉的方式。两个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从来不知道他们曾经相遇过,曾经共同拥有一个美丽的女孩时在这样唯一的命里注定的路上相遇过。女人蹬着脚踏车,在这样唯一的路上,是一个可怜的、贫穷的、干巴巴的妇人的形象,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上孤独的心总在不断的呐喊,朝着预定的目标前进,把自己保持得干干净净。情人,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个与他生命有关的女人和他相遇并且漠然的走开。他一路看着沿途风景,看着满目疮痍的被台风肆虐过的所有事物,破坏了来不及建设。太阳的余光余热洒在这一片土地上,洒在身心疲惫的人们的身上,洒在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古老榕树巨大的尸体上,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桔红色。车子跑得飞快极了,即使在这段唯一的充满石头的路上依然风驰电掣,身后扬起了一串串尘土。

车子被告知停在这棵巨大树的尸体旁,静静呆在那里,等待一样珍宝。情人不断的抽着烟,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蕴藏无限的精神力量。情人总在不断的抽烟,在烟雾中等待,永远都这样,从不停止过,无法从女孩生命的记忆中抹去这一痛苦情节。

女孩急匆匆从家里走出,不声不响,没告知任何人。她来到这里,来到这棵古老大树的尸体旁。她很快钻进驾驶室。车子迅速离开这里,离开这棵巨大的尸体,朝着来时的方向驶去。

女孩看着身边的人,对方也一样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互相对看,长长久久,总极力希望从对方挖出最本质的血肉出来。两个人之间的空气,被这柔和的目光充斥,变得缠绵恻隐。两个人一直这样,不说一句,连一句问候的话也都不说,只用目光交流感情,一种充满欲望的目光把一男一女折磨得说不出任何一句。

女孩指引着路,车子朝着村外一座山的方向开。他们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山顶。卧虎山,那是个唯一埋死人的地方,埋着死去的爷爷和数不尽的祖祖辈辈。

女孩倒在情人的怀里,始终不说一句,情人也是。一男一女,始终用沉默的方式交流脆弱而深刻的爱情,碰撞最深的灵魂。

女孩深深的缩在情人温热的怀里,用所有的内部力量,最深的内在情感。女孩总在心里等着,从来如此。

车子依然巅跛着前进,里边的情人们再也不愿分开了。小山路两边寂静无声,见不到一丝生息。

车子到达山脚下。这里,除了地下的死人和情人们,再也看不到一个活着的人。人们害怕来到这里,害怕死人的幽魂,害怕勾起痛苦的回忆。害怕埋死人的地方。

情人仍然背起女孩,往山顶上跑。他们是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在最后一缕余光消失之前拥有她,拥有这迷人的桔红色的嘲弄人的光。他们所有的意念就是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拥有她。

贴在情人背上的女孩像件无辜的包袱。他们是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

他们到达最高的山顶。这里有一块平坦的草地,草地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当他们放眼望去,远处就显得迷迷蒙蒙,虚无飘渺。西方是一片桔红色,云朵清楚极了。红光照着山上的石头和草,照着情人们的身子和脸。红光把这里的一切染成这个样子让情人们高兴。他们完全沉浸于这片红色之中。

后来,他们不约而同,躺在草地上,抱在一起。他们是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

女孩说,真美啊,这种情境。死也乐意啊。女孩哭着,深深的躺在情人的身上哭,渴望......

情人没有说话,任由她。后来,他把她抱上了这块巨大的岩石上。他们彼此离开,直勾勾的躺在岩石上,沐浴着红色的阳光。他们是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

太阳的光越来越深。他们仍然不说一句,像是死了。两个人似乎离得越来越远,彼此疏远了,互不认识了。他们总在等着,他在等她,她也在等他,互相等待。可谁都拒绝承认这种互相无聊的等待,谁都压抑各自的欲望,谁都不愿冲破这漫长的无尽岁月的无情障碍。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情人们呼吸的声音。

山上连一棵树都看不到。所有的树全被十天前的那号台风刮倒了,被人们抬了去作别的用途。光秃秃的山,就只剩下石头和草。草长得郁郁葱葱,石头都很光滑,千年以前就从祖宗手里遗留下来的。

天上的云仍然清楚极了,一朵一朵像红色的花圈。他们都在看着,抬头看天,看这天上的红云。看着看着,看得忘了情人们的存在,忘了所有的欲望。

后来,他们竟又不约而同的想起了类似“悲凉”的东西,女孩眼泪流了出来,像丢了爱情似的。她爬到情人身边,躺在他身上,充满情欲。害怕失去他。

欲望在他们心底里萌芽。他们是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啊......

情人拼命的抽烟,仍然一动不动,仍然不说一句,任由女孩摆布他,任由她在他面前变换各种奇怪的姿势,任由她说各种不着边际的话,任由她生气,打他。他像死了那样直看天上的云。情人的样子让女孩痛苦到了极点。

这时只有女孩一个人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

后来,女孩也直直的一动不动,在情人身边平躺着,看着天上的云,学着情人那样,和他一起看,看得目光迷离。太阳光的颜色更加的深,更加的暗了,四周模糊起来了,光就要退去了,云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脱离情人的女孩重又爬回他的身上,更深的贴在他的肉上,看着他日渐朦胧的脸的轮廓。

他们是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的......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消失以前的最后一刻,他狠狠的抱住她,想把她溶化了,充满无限欲望。

他说,我想要你了。用最深的力量说出这句话。

她说,这个时候。她哭着,渴望他。

他说,是的,就在这个时候。他喘着粗气,呼吸着她。

他翻了个身,把她的小身子放在石头上。这样子,她的身子就被他的包含,玲珑剔透。
他操纵着她,想占有她,完完全全。这是她所想要的。

他并没有动她,只是深深的看着身体下她躺着的小身子,想着她那被衣布裹着的里面珍贵的肉体。

他静静的,一动不动的,目不转睛的端详着她,端详着她的脸,他一辈子都想毁掉的那张令人痛苦迷望的脸。他多想把这张脸永远的保存下来,占为已有。后来,他做到了第一步,他用手触摸这张柔嫩白晳的小脸,轻轻的,像蛇在肉身上爬。他俯下身子拿嘴唇靠近这张脸,在上面慢条斯理的触碰着,像狗嗅猎物那样。这时,女孩身子动了一下,女孩闭着眼睛说,真渴望啊。眼泪流了出来。

他用舌头舔那从眼睛里流出的水的东西,把它吞进肚子里。他一直狂烈的想望着那衣布裹着的里面珍贵的肉体,和那肉体的美。

天边还残留着淡淡血迹。在这最高的山顶,所有的一切都将非常安静,将整个的被笼罩在一息尚存的微弱的红色之中,情人们的脸成了淡红色。我们在淡淡的红色之中可以看到,情人们紧紧的抱成一团,赤身裸体,肉身被红光浸着,那样子就显得多么幸福和神秘。情人们的呼吸浸泡在这片无声的软弱的无力的微光之中,向最高最远的地方扩散开,被遗忘了,被抛弃了。

女孩说,夕阳那样的照着我们,多美啊。多好啊。她再次哭泣。一生一世,永远保持这种哭的本性。她整个身子抖动着,攥成一团,湿润了起来,牙齿深深的嵌进了情人的肉里。

情人把她抱得更紧,害怕失去她,要把她永远占为已有,溶化她。

无穷的欲望在两个人的内部燃烧,将把情人们化为灰烬。女孩看不见摸不着了,情人也看不见摸不着了,情人们都死了,死于这片微弱的红光。情人们的眼睛在遥远的乡村之外朝着他们的肉体哭泣。

红光将在情人们最后的挣扎中沉寂的隐退。在这里,在这最高的山顶,一切都将变得死气沉沉,黯淡无光。也是在这里,在光滑平坦的石头上,在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的黑暗之中,女孩胡乱的叫着一些人的名字,其中也有死去亲人的名字。叫过多少名字,已记不清了,只留下情人的名字在那里空荡荡的飘浮,重复的被使用,沉重的被埋入骨髓。

在最后一刻,在情人们最真诚的互相占有,互相付出的那一刻,在最深最痛的那一刻,在长久交欢结合的那一刻,女孩激动的流着泪说,真美啊,好久没这样过了,真好啊。女孩在溶于情人的那个温暖世界的同时在自己的独立的孤单冷漠的王国里细诉她的幸福。她对他说,我真感激你呀。你是我的天使。她打着他,心里强烈的充满对他的仇恨。他无动于衷的被她打着。人们互相摧残,表达了彼此的爱和憎恨。就这样,时间会突然在那一刻停止,所有活着的生命将在那时停止运动,情人们血红的肉体将会毫不羞耻的暴露在时间的阴影里,被吞噬。这将是个永恒的时刻,所有壮丽的画面被永远定格在那里,留给不知内情心存感激的人们去纪念。

情人们显得多么的疲惫不堪。因为深深的爱着。

后来,为了在黑夜色中表达另一种爱情,情人们便从彼此的血肉中分开,离得远远的,变得陌生了,无法理解了。

什么也看不见。在这里,在这最高之处,在这夏夜的暖风吹着的地方,在这个没有月光也没有了星星的黑色之夜,情人们赤裸的肉身被风吹着,看不到彼此脸上的表情。他们各自想着心事,似乎变得毫不相干,像两个刚被对方狠命剥夺了的仇人。被白天酷烈阳光炙烧过的石头已经退去了余温,显得又硬又凉,情人们把身子紧紧贴着石头,不贴彼此的肉体。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石头上赤身裸体的情人。这两具为爱殉情的活着的尸体被抛弃在这最高山顶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人们永远也看不见他们,无法理解像这样的尸体,赤裸裸的紧贴在这样石头的表面上。像这样的人,被当作尸体那样的无情的被隔绝在这里,始终哭丧着脸,追悼着他们无法皈依的命运。

远处突然有什么声音在叫,好像在远远的乡村的地方,像家里死了人似的。女孩害怕了,她重又爬到了情人的身上,细小的身体重又嵌进他粗大的身体里。

女孩再次轻轻呼唤情人的名字,并不在意他是否回应她。女孩一味的轻轻的温柔的呼唤情人的名字,持续不断。后来,声音开始变得急促不安,毫不耐烦起来,直到最后变成粗鲁的谩骂。

情人早已习惯了这种备受折磨的命运。他麻木了,所以他对这件事无动于衷。他让女孩脱离了自己,不对她说任何一句话。他轻轻翻动身子,拿后背对着她。

女孩不停哭泣,一直这样。她狠狠的,咬牙切齿的向着这具毫无反应的不说话的巨大的活着的尸体抽打,往内心深处打,直打得心里生疼。她感到累了,离开了,离开了这块巨大的石头,逃离了情人,逃得远远的,躲在一处深深的草丛里抽泣。

就这样过了更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整个的被黑夜浸蚀的时间里,除了寂静无声,还有隐含在草丛深处幼小心灵的抽泣声,其他的,就一无所有。情人们的心灵备受这段长时间的煎熬,已经忍无可忍了。再也不要这样僵持下到去。女孩在哪里,女孩消失了吗。被黑夜吞吃了。情人害怕了,四处找了起来。

情人在黑色的空荡荡的空间里呼唤女孩的名字,持续不断,呼唤无数遍,带着悔恨的哭腔,有如招魂。他在寻找他的那头迷失的幼小的羔羊,为了这一点,他就要永不停息的四处折腾,直到羔羊的幽魂在他的心目中出现。

他在石头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也到深深的草丛里去找,在唯一的一棵没被人抬走的被风连根拔起的巨大树的缠绕的树根堆里找,也到埋死人的坟墓那儿去找,所有能找的他全找了,女孩的幽魂始终没在他的心目中出现。他的那只唯一病痛的羔羊。后来他泄气了,放弃了寻找,重新躺回那块巨大的石头上。他又抽烟了,一根接着一根,就躺在那块大石头上,往死亡的边缘抽,企图能在烟雾中看到一个少女的幽魂。

这剧烈的疼痛的苦涩的爱情之战不知又过了多久,这沉缅于无法呼吸的黑夜之中的压抑的炽热感情的纽带就要崩裂了,女孩的幽魂终于从幽深的草丛里飘了出来,爬上那块巨大的石头,爬在情人僵硬的失去爱情的痛苦的活着的尸体上。女孩嚎啕大哭起来。情人用他那巨大的手掌把女孩抱了起来,全身心包容着她,以免她再受到任何伤害。情人嗡嗡的呼唤女孩的名字,时断时续。

他终于对她说话。在这里,他第一次开口说话。这太让人无法忍受了。情人,这个伪君子,他直到这时才开启他的金口,并且,他用了那种虔诚的信徒表示忏悔的说话方式。在他的眼里,女孩就是他情欲的牺牲品,他亵渎了的灵魂。他把她活生生的剥夺了,吞吃了,不留痕迹,理所当然。既迷恋于她又毫不羞耻的出卖她。他曾经迷失了方向,像一个人在旅途中丢了自己一样。可是现在他头脑清醒。他所干的一切事在他的脑海历历在目,一清二楚,清楚得连他自己都触目惊心。他对她说,用了那种被押上刑场的说话口吻。

他说,原谅我。这个时候,在这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到我已经无可药救了,没有力气再说一句,对你说话是一种亵渎。到了这步田地,一切都完了。他哭丧着脸,像一个死刑犯。

女孩没有回应他,怀疑着一些事情,不去看他,迷惘困惑。

他继续说他的,我并没有告诉你,你被欺骗了,被扼杀了,被杀得毫无痕迹,不明不白。你这可怜虫,你总是这样,像现在这样,被我攥在手里,这样的备受折磨。这跟一个人被卖了没什么区别。我,我无法说,我,我像是在做噩梦,令人作呕。他喃喃的说着疯话,不停的抽烟,手胡乱的想抓取一些,空气中一些幽魂的遗物。

女孩仍然不吭气。她害怕了,浑身颤抖,在情人的肉上冰冷萎缩。

有时想想看,像有的时候那样,是多么的可怕。情人痛苦的说,怀着忏悔的心。

女孩,她,在这里,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之夜,在这只有两个活人的最高之处,在这整个的沉默之中,在这把人推向绝望深渊的巨大的石头上,女孩无话可说,有足够理由怀疑一切,甚至人间真爱。

把我扔了吧,随便扔到什么地方都行,甚至,让我死,或者......我,从来都......情人仍然说,哀求她。
她,一直处在悲愤之中,怀疑一切。她,仍然不说一句。她,再也不愿去看他,想从此以后不去看他的脸,忘掉这张脸。她恨透了这张说着话的说谎的脸。

是的,你到死都不会理解这一点。像这种事,从古至今,重复演绎。审判我吧。审判这样的今古流传。这多可笑。这到底......审判我吧。他叫着,在恶梦中说话,让人无法忍受。

女孩,从来没有向着这样的人说过一声一息。语言太多,无以言表。在黑暗之中,女孩充满无比愤怒,没有力气说出片言只语。

我,仍然要说。仍然,我对你,痛苦至极。这种境地,都快崩溃了。烟已熄灭,语言无止无境。

女孩,为什么要在这一刻,表示沉默。沉默是因为孤独,是......她感到身体正慢慢远离,远离这个陌生人,越快越好,从此隔绝。

请原谅......哦,这个词......令人不安,让人丢脸。情人,显得疲惫不堪,令人费解,让人害臊。

没什么可说的,像掉进了水里,语言全被淹死。语言,在最阴暗的角落,无声无息的消失。语言是痛苦的,语言让嘴说不出话。女孩,一动不动,硬躺着,在另一处,想着远方,某个亲人,无动于衷。

我......我不知道......对你,这种事。我真是疯了。对你,我真是疯了。情人狂乱叫喊,不希望别人的理解。他,把她当作亲人。这种亲人之间的无法沟通理解,真是可怕。

女孩,变得迷恋于这种状态,这样的不言不语,精神麻木。像是有人轻轻摇晃她的身子,像是猛然警醒,女孩哭了,为别人哀悼,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开始绝望,忍无可忍。像这样的炽热感情,一点一滴的累积起来,达到高潮,然后,又倾刻间土崩瓦解,冠冕堂皇。她哭了,所有的人都该为此而哭。她被耻辱的泪淹没。她死了,死于罪恶。

空气凝固了。语言无法再继续。甚至男人,他好像一下子意识到无法救赎这一点,变得不敢吭气。

听不到任何声响。一切静止不动。活人,空气,黑夜,石头,树木,这座山。语言也不复存在了,被丢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深深的被埋进土里。

突然,女孩像头发疯的小母狮,大声吼叫,够了,你这个伪君子,你怎么啦。你到底......我无法理解。是的,或者,我理解,我太了解了。我不屑于此,再也不能。我太了解了。这算什么东西。痛苦至极。

你不在的那段日子,我又去了一次。我的肉体和精神已无法忍受对你身体的继续侵入。我的肉体已腐烂变质,散发恶臭。把我随便扔到垃圾堆里去吧,当我死了。情人痛苦的叫,浑身肌肉痉挛。

我真希望你死。女孩恶狠狠的说。

我早该料到。你这个毒瘤,劣种,你这个从来,从认识我以来就做爱无数的烂货,你这个从来就不认识爱和肉体为何物的丑恶的刺,你这个性欲狂徒,你到底怎么想,你......女孩像发情的母猪一样嘶吼咆哮。女孩想起了亲人,血肉疼痛。母亲,母亲,母亲在哪,母亲到底在哪。灯在哪,灯到底在哪,那灯......女孩疯了,爬起来,往夜的最深处寻找。

谁在说,寻找,就寻见。女孩寻见了吗?她找到了唯一的活物?

情人贴着石头,毫无动静,像是死了。

烟雾弥漫。从情人嘴里吐出的烟,把这里纯净的空气破坏掉。

却仍然有人怀念这件事,仍然有人相信生活的真正意义,是这里唯一活着的情人们,是这两位唯一能够成为的亲人。女孩于是放弃了寻找,重新回到情人的身边,和他紧紧相贴。两位亲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近并互相理解过。她看着他,再次把肉体嵌进了他皮肤的表层,怀着仇恨的心深深的爱着,仇恨随着感情日益炽热而升华。

她说,要你要到这种程度,真让人难以置信。她再次,为着这句话,她悲伤哭泣。爱与憎恨,无法解释。

之后,她又悻悻的离开他,离开他的肉体,躺回只属于自己的的空间。她感到像被耍了,变得厌恶起来。她又一次叫骂他,够了,你这无情无义的恶棍,这是一场骗局。从来如此,至始而终。这种臭日子没意思透了,缺乏安全感,就像世界末日已近。是的,生活太丰富多彩了,以至于,都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还有什么值得纪念的。真好啊,这种事,真太好了,为此高兴。女孩陶醉了,陶醉于这样的暧昧时刻,这样的时刻,总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包括寻欢作乐的情人们。

情人,在这个时刻,更加的无法表达。这个时刻,除了继续让烟雾弥漫,破坏这纯净的空气,他,再也拿不出更合适的方式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他,听着,听着身力人的话,像头死了的动物。

女孩狠命的摇晃这头死了的多情动物,充满仇恨的手把死去的僵硬身体摇得铮铮作响。始终是这种情景,这样的情景持续了近一个钟头:仇恨的手狠命的摇晃,快节奏的,被晃的身体让石头摩擦着,发出铮铮之声。

直至末了,情人们,两个互相遗弃的亲人,显得异常劳累。从此以后,这里,在这高高的埋死人的山顶上,就再也没有任何语言存在。仇恨的手,活着的身体,就再也没有了。所有的生命都结束在这上点,结束在这个最为尖锐的人们所谓的悲痛的时间的刀锋上。


2006-11-14 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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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42  [中篇小说连载] 源.流(11)连载完

已是深更半夜了。在一个有着淡淡植物香味的房间,在母亲的单身房里,在一张大大的四方的有着顶棚的木床上,躺着两个赤身裸体者,两个偷情人。床头柜台的镜子照着房间的一部分,照出情人们的身子。有微光从外面通过窗户照进来,镜子泛着幽光,忽隐忽现。肉体湿湿的,如幼鹿破宫而出,发着血红的黏稠的亮光。

在这里,在这张大木床上,已有两天两夜了。两个人,把身子藏在了这里,不让任何人发现这样的隐密。

女孩,热烈的说着话,我们,在这里,在我母亲的床上,偷情。多好啊。哪一天,我们将双双被抓。或许,就在今晚。越说越多越好,女孩,像在念神圣的史诗。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到这里来,来这个地方,你母亲的房间。身边的男人在问。

体验爱情。爱情,可真让人羞耻。想让母亲体验体验这种生活。她也应该有这样的生活。女孩想起母亲,想起了爱情。
要是你母亲看到现在这样,她会怎么想。身边的男人在问。

她会把我活活的埋掉。或者,她将把我送出去,把我关起来,在一个没人的地方,与世隔绝。她会对自己说,这种女儿,让我蒙羞,让家族蒙羞,让全村人丢尽脸面。该让她接受教训。她只会对自己说这种事,不会对别人说,也不会对奶奶,父亲提这件事。她只会对她自己诉说生活的残酷。女孩悲哀的说,像真被人丢了。

家丑不可外扬。身边的男人说着别人的家事,不痛不痒,毫不相干。

为什么带你来这里,真不可思议。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勾起了她童年的记忆。过去已不复存在,却仍然历历在目。女孩在想着往事的同时,从男人身边爬了起来,下床,跂着鞋,走到那面泛着幽光的镜子前,在昏暗中审视自己瘦小的身体。乳房很丰满,是发育成熟的少女的乳房。

像这样子,你怎么看。女孩问,立在昏暗的空间,赤裸着,在情人面前。

你是说,你母亲,还是,关于这间房子。或者是,有关我俩的事。男人在问。

都行。女孩说,仍然立在那里。随便说什么都行。

我无法说,对你,对你母亲,像这种情境,都不是真的了。这是一场梦。男人,并不在意别人家的悲欢离合。

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有关。女孩愤怒的说,仍然立在那里,立在镜子前,审视自己,从镜中看自己真实的身子。

男人是被动的。他处处为营,处处被击垮。就像现在这样,他被迫道出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我是多么的强烈的爱你,对你的感情,根深蒂固。与此同时,我又把自己的身子羞辱得一无是处。你,真该被同情一次日。早该如此。

早已习惯这样。早无所谓了。女孩看着自己的身子,对着自己真实的影子说话,软弱无力,并不在乎情人的存在。

来,在这里,在这面镜子前,为我做一次。这是第几次了,今晚,不记得了。我仍然要,还要,刻骨铭心,痛入骨髓。女孩突然狂笑起来,笑声低低沉沉,在四面墙内回荡,反弹。

男人很顺从,他照做了。就在那里,在那面镜子前,他们立在那里,看着镜中人,紧紧相贴,做了唯一的一次,心满意足。两个人,做得痛苦流泪。

后来,他们松懈下来,躺回那张大床,不言不语。

只有墙上的钟在一步一步嘀嘀嗒嗒的叫,刺痛灵魂。

女孩告诉身边的男人,她要带他到养猪的地方去看。那养了一大群猪的地方,应该去看看。

他们穿好衣物,双双走了出去。

猪厩里发出臭味。一大群猪,有条不紊的在臭味上睡觉。猪太多,越来越多,挤作一团。

女孩兴奋的说,我天天要为他们服务。这些不说话的朋友。喂食,打针,消毒,清理卫生。我都成了他们的保姆了。女孩,像极了她母亲。

很好,这种工作。情人心不在焉,想别的心事。

习惯一旦养成,就摆脱不掉。我现在真正感到,我爱上了这群猪。我母亲说,他们为我们家创造了无数价值。
经济上的价值?男人问。

不只是这个。我相信,还有别的。可都是些什么,不清不楚。女孩说。

是的。男人表示理解。

你早该明白。女孩坚信这样的命。像我母亲那样的女人,她完全有权利得到保护,她没理由整天为猪活着。为此而生,为此而死,不明不白。她没理由只相信价值的存在。这样的价值,一文不值。女孩早已觉悟,并希望旁边人的认同。

可是你母亲,我很同情她。她,像是为自己想得太少,为别人付出太多,你......男人再次表示理解。

是的,是这样。母亲就像是一头伟大的母猪。母亲几乎成了我的图腾了。女孩感叹着,满怀对母亲强烈的爱。

当再也说不出话的时候,情人们不由得又紧紧相贴。在那种地方,在那臭气熏天的猪厩旁边,情人们什么都忘了,忘了刚刚细诉过的所有语言。

已不知是第几天,在这样隐密的屋子里,是白天的时候,外面的阳光热烈的照耀大地,在乡村之外,广大的田野上,农民们正忙着播种。有几辆农用拖拉机在村里唯一的路上跑来跑去,粗糙的马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一辆绿色的破吉普停靠在村外那棵倒塌的巨大榕树的尸体旁,车身被又粗又长的树根刮擦,划出道道剥落的漆痕。人们并不知道这辆车的来历。车来路不明,人们不明白,深感好奇。由于农忙,人们就把这事暂且放在一边,不去考虑。

只有躺在这间隐密小屋里的情人们在那里享受生活。

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屋子里洒满光亮。

两人躺在大大的木床上。因为无所事事,就互相折磨。

女孩躺在情人怀里,对他说话,有时,我也会想。想我俩结婚,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白头偕老。就像我母亲那样。哈,这有多好。女孩哭了。往事如梦,如过往云烟, 又那样的清晰可辨,把人给摧残了。

情人不吭声,没有回应她。

爱情已跟着废物从地下臭沟溜得无影无踪啦。爱情真是个垃圾。女孩叫起来。

情人仍旧不说话。

我也真想寻欢作乐一次,偿偿那是什么滋味。爱情就要来临啦。爱情,就从那一刻开始。女孩伤心哭泣,两眼充血。
情人,找不出任何托辞回答她,仍然表示沉默。

这不公平。我也该有这样的乐事。童年的乐事?谁知道呢。没完没了的受穷。可如今,母亲却说,把女儿送出去,学本领,完了,好回家来,继承家业。这种事......女孩感到绝望,仍然说着她的话,并不在乎情人是否回应她。他对她,此时此刻,太不重要。唯一充满她全身的,就是,遗弃。

没有人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母亲,她甚至于......幸福......上一代的不幸,下一代继承廷续。女孩喃喃自语,对自己说话,不对别人。后来,她找到了灵感,终于把那深埋已久的隐秘说了出来。她说,亲爱的,我是爱你的。这种爱超出了一切,包括痛苦,一切不幸的灾难。一切所得不到的欲望,一切被任意贱踏的羞辱,一切在这遥远的乡村所得不到的爱。她说完这一些,像是解脱了,呼着粗气。她看着身边的情人。

情人像是死了,依旧说不出一句,表情淡漠,满怀心事。

你怎么啦。你......你不回答我。你想起了你以前的那些乐事。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这个恶棍。女孩无法忍受,冲着情人叫。

情人翻了个身,把她狠狠攥在手里,够了,足够了,别再说了,我不想再听,你爱怎样,由你。

完了。女孩说。

是的。他漠然的说。

不足弥补。女孩恩断义绝。

情人一时间又沉静下来。听到这一句,他向她屈服。他久久看她,把她拉回自己怀里,紧贴他的皮肉。切肤之痛。他低低的,在女孩耳边,请求她宽恕他。

女孩在他怀里挣扎,抽动肌肉。内心深处,从来。她都能容忍一切罪恶和不幸。像以前某些时候那样,这一次,她依然如故,依然能把这样的深刻情感存留于心。什么力量让女孩沉迷于这不公的命运,那样的心甘情愿陷入这自欺欺人的圈套。是这具活生生的身子,这充满情欲的令人欢愉的肉体,是身边这个男人刺痛灵魂的性爱。女孩哭诉着,切切而哭。她端视眼前这具散发野兽光泽的坚硬紧实的胴体,轻轻的触摸,低低的自吟,这儿,这身子,永远是我想要的,我决不能丢了他。女孩说得泪流满面,充满渴望。她说,他永远只属于她,不属于别人。她说,永远都要,永远。

而后来呢,后来,女孩鼓足气,离开身边的男人,走下床,把赤裸裸的肉体挂在他的面前。女孩,既羞涩于此,又无法掩饰内心的欲望和憎恨,所以,她对他说,用那种无遮无拦的口吻,起来,看看我,看看这儿,到处看看。再也没有机会了。她狂笑着,笑得流出了血。

男人看着她,说,多美啊。小身体儿被幽光浸润,皮肤像一层柔软的丝绸,油光发亮。

我想要,一直,从来,永远。为此而生,为此而死。来啊。女孩更加狂妄的笑,笑得满屋子阴森可怖。没有人听到这种怪叫声,除了情人。突然间,她说,不着边际,直到最后,我母亲由于贫困交加,终于放弃了远在他乡的男人。就是这样,这种爱情故事。这悲壮的情调,至始而终,贯穿于每个细节。

你一直在想象这故事的所有情节,才到故事中途就把结尾点明。男人总能看穿她的心思。

是的,是这样的。看来......女孩变得庸懒无助。她对着他,像这样,你喜欢吗。

男人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深深的看她,看她的裸身。

她还说,我想要,仍然,我愿意这样。

男人应了她,又一次从床上跃起,来到她的身边,满足她。

在那泛着幽光的镜子里,依然是两具血肉模糊的肉身,一大一小,无以伦比。

她说,你是我的灵魂,离不了。

每当这种时候,他们总能休戚相通,荣辱与共,沉缅于无法自拔的爱情。在这面镜子前,她并没有像人们说的那样,把他杀死,而是更加宝贵的把他珍爱着。她,把他隐藏得密不透风。他成了她的宝贝了。

她说,母亲,快了,就回来了。两个人,赤裸裸的站在那面镜子前,从镜中欣赏彼此的肉体,久久观望对方肉体做出的一切动作。他们都哭了,哭悼命运。

当她说完这句话的一段时间,在一系列动作过程中,他们并不在乎这句话的存在。这句话包含多少份量,他和她,他们两个对于过去或未来,已不再关心。

情人对此更加漫不经心,总会知道这种事。总有这样的时候。像这样的事情,从来都命里注定。

这是最后一次,是这样子吗。他又说。他把她放回大床,像扔一只小猫。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一想到这里,真想大哭一场。女孩仰面朝天,想起了母亲的苦楚。

为什么只能是最后一次。她问。

因为你母亲。他在床边看她。

你总能知道这件事。她很难过。

你母亲,她总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他说。又躺回去。

没有改变的可能了。我母亲。她的婚姻。她这样的不幸最后驾祸于我。她靠向他。

女孩儿,女孩儿。他轻唤着她。

女孩儿,女孩儿。他不断的轻唤着她。他用大手把她抓起来,扔到床的另一角。

在这间屋子里,在这样的床上,我们,将因为你母亲的爱情而毁在这里。在这里的每一时刻,我感到无所不在的恐慌,有时半夜醒来,真想把你杀了。情人叫喊起来。他为什么而哭诉?他没理由这样矫揉造作。对着眼前这个软弱的女子,他这是......

女孩又从床上跃起。她又下床,跂着拖鞋,走到窗前,把木窗门打开。夜幕降临,炊烟袅袅,偶尔传来狗叫声。

天黑了。她说,披头散发,对着窗口站着。那是外面的世界,是村庄,村庄笼罩在夕阳底下,房屋村舍,人们,狗,所有的树木和庄稼。村外的河水依然淌淌流过。通往村里的唯一的那条路,有很多人赶路。偶尔有小鸟穿越上空,声音悦耳清脆。

这是最后一刻,夕阳西下。女孩站在窗前,披散头发,身材娇小,双乳发育成熟。

他点燃一支烟,狠命的抽着,在烟雾中看窗前女孩小小的轮廓。

要离别了。是的。这是最后一次吗?可是。他看起来很痛苦。

这是无数次里的最后一次。女孩更痛苦,满眼泪水。

有什么可以抓住的。比如,你,你母亲的婚姻。我真想把你带走,现在。他看起来是多么的脆弱。

这是最后一次,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能。别无它法。女孩泪水盈满眶,看外面的世界。

你听见了吗,有人的脚步声,狗一声一声的叫。女孩含着伤心泪告诉躺在床上抽烟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母亲的脚步声越逼越近,该走的时候了。他悲望无助,害怕从此失去她。

这是最后一次了。请最后一次再谈谈,关于你,你母亲,这里所有一切。或者......与你有关。把你留下,留存记忆。他要求她。

我母亲,她是个美人胚子,可她嫁错了人,这你全然清楚。再也没什么可谈的了,除了我母亲的婚姻,其它的,和邻家的故事没什么两样。女孩想早早结束这样的谈话。夜幕降临,时间迫近,离别的时刻就要来临。

我真舍不得你呀。她又哭了。她转向他,走到床沿,躺下,在他身边,再次展露她的身体。

两人静静的平躺。

有公鸡这时叫了起来,尖锐刺耳。

我真害怕啊。她说。想着远远的模糊的男人的身子,听着这样的鸡叫声。

好像这是最后的时光,我们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了。有一双无情的手将把我们从此分开。他在她身边。

从来如此。一生下来就......女孩想起童年,想起微薄的命运,真该为此哀悼。

不要哭泣。你哭的时候显得多么老。情人看她的脸,看那流着泪水的眼睛。他说,你才刚满十八岁,可你的脸上......生活是多么的残酷啊。我把你给毁了。他疼惜她,疼惜她微小的肉体,疼惜这个小生命在他的手里即将融化。

别再说了,求你了。这无济于事。女孩说,请你离开,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有个人就快回来了,请你离开。

我要把你带走。他抓住她。

这不是真的。她坚定的说。

你是我活生生的身体,是我的血肉,只属于我。这种联系难以割舍。你母亲,我要说服她,把你带走。情人坚定了这样的信念。这样的信念由来已久,今天,他终于把它说出口。

我母亲,她......这不可能。女孩对着身边的男人,穿上她的衣物。男人倚在床沿,抽着烟。

这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寸,每一样......算了。不说了。女孩哭诉着,在矛盾中挣扎。

可是我们的爱情。不值一提。她走下床,照镜子。情人始终在原处抽烟。

我爱你。她站在镜前看自己,说出这三个字,语调迟缓。这是最后的表白。再也没有别的说词了。这三个字深深的扎进了她的肉里。她的身子被这种语言震憾了,浑身发冷。那镜中的自己,憔悴,瘦小,未老先衰。

离开这里,一刻都不能停留。她爬向他,哭他的肉身。

情人没有动弹。她趴在他的肉体上。

这种死气沉沉的画面久久定格在原处。

这张硕大无比的欲望之床,承载两人无法预料的命运。

他们终于要互相遗弃。

她定在原处。她说她不想看他离去的背影。他应该无声无息的走,斩钉截铁,永不回头。

他照做了。他冲了出去,不说道别的话。语言毫无意义。语言在此时显得多此一举。沉默是分泌绝望的毒液,沉默把人逼向绝望的边缘。

他离开了这间屋子。她缩在床的一角哭泣,披散着头发,未老先衰。绝望把人毒害至死。

不一会儿,她开始感到恐慌。她疯了似的爬起来,赤脚冲了出去,冲出这间屋子。

她在村子里跑。远处有狗的叫声。

她跑到那棵巨大榕树的尸体旁。绝望和悔恨使她发了疯。什么也没有,没有一丝痕迹。只偶尔能闻到柴油的气息,很快飘散。女孩嚎啕大哭起来。她发疯了。她像头发情的母猪。绝望把她逼疯了。

她沿着唯一通往外部的村子那条路疯跑,披头散发。路上全是石头。她一直往黑暗深处跑,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她不停奔跑,脚底流血,向不可预知的深处......

一切一切诱发罪恶欲望的根源都来自那幽深的水.似乎是为了寻找那水,也似乎是为了无法寻找,这个女人经常绝望痛哭,总在村里唯一的那条路上奔跑,不用任何方式,自虐性的,像一条沉默的四处流淌的河。

这个女人是谁?是文中的女孩?还是那位悲剧母亲?水是什么?从来没有人知道这种事。从来没有......


2006-11-14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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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43  

是的,weili ,我在闽南漳州。喜欢伊甸园里的环境和这样的氛围。在别的站很难遇到像你们这样一群真诚、热心的文学朋友,能够互相学习、鼓励和帮助。


2006-11-14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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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4  

太好了!

我们离开故土,缺乏了深厚。你们在国内正好补充。大家取长补短,互相珍惜,对吧?


2006-11-14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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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45  

鹅蒲,

为力胆子大,问了我没敢问的问题,高兴得知你人在大陆。你是怎么知道伊甸文苑
的呀?

我们人在海外邯郸学步,很渴望和国内的专业作家、业余作者互动交流。我个人以
为你的叙事文字是相当好的,小说情调既乡土又前卫,这些都值得我们借鉴学习。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6-11-14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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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6  

“村外那棵古老的大榕树突然倒塌,”

据说大榕树可以治病的,所以树下人总是很多。


2006-11-14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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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7  

“洒在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古老榕树巨大的尸体上,”

榕树的根系是最发达的吧。可见台风的巨大?


2006-11-14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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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8  

可女孩没有经受过刻骨铭心,又怎么能成为女人呢?


2006-11-14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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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9  

断章看了二章鹅蒲的小说,感觉是在写三代女性的命运,行文细致到位,使我有想从头看起的欲望。有时间从头读完。


2006-11-14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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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蒲

#5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6-11-14 05:21 PM:
“村外那棵古老的大榕树突然倒塌,”

据说大榕树可以治病的,所以树下人总是很多。

我们村里老人说,每一个村庄都有一棵大榕树,代表一个村庄的命运,树要是倒了就预示了村子将遭不幸,就要在那棵树倒下的地方再种上一棵。


2006-11-15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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