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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转载]铁凝:从梦想出发

铁凝:从梦想出发
铁凝


  感谢我的语文老师,她没有指责我的"出格",她把《会飞的镰刀》当做范文在课堂上朗读,鼓励了我新鲜的想象力和语言的活泼、晓畅,甚至还称赞了那不合"规矩"的标题。这篇作文后来成为我小说的处女作,收入一本儿童文学集。

  用自己的语言说话

   二十多年前我读中学时,学校经常组织同学去农村或者工厂参加劳动,名曰"学工学农"。那年秋天,我们全班同学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利用一星期时间帮助近郊农村收水稻。大家分成几组,散住在农民家里。那是我第一次住在乡村,田野、庄稼、土炕、水井使我感到新奇;房东对我们质朴的热情让我感到温暖。这次"学农"归来后,语文老师在作文课上布置的作文题目即是:记一次学农劳动。

  尽管这是一次命题作文,但我却并不觉得为难,因为它恰好与我内心的真切情感相契合。于是我写了几个城市女中学生和房东大娘一家的交往,写了这些女生和房东的九岁小孙子的友谊,写了那个乡村小男孩是如何运用他的智慧和调皮,在半夜偷偷为笨手笨脚的城市女生磨镰刀。这作文忽略了当时社会所必须的空洞的政治口号,只有人间平凡的淡淡温情和我本人内心要说的话。为了与内容相吻合,我还擅自给作文起了个名字:会飞的镰刀。

  感谢我的语文老师,她没有指责我的"出格",她把《会飞的镰刀》当做范文在课堂上朗读,她鼓励了我新鲜的想象力和语言的活泼、晓畅,甚至还称赞了那不合"规矩"的标题。《会飞的镰刀》后来成为我小说的处女作,收入北京出版社的一本儿童文学集。

  我并不想提倡学生要把作文当成小说来写。作文所以要"作",其中就有训练的成分:立意要明晰,词要能达意,思维要合乎逻辑,层次也须讲究必要的分明……这些都不该忽略。但更为重要的也许是,作文训练最终应该呼唤出学生用自己的语言,用与众不同的想象力来表达对生活和事物的看法,从而达到生活世界、知识世界和心灵世界--一个学生所拥有的三个世界的和谐发展。这种和谐发展不仅是语文学习的重要目的,也是完善人性、激发创造力的重要前提。

  怀念插图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阅读记忆里,小人书和带插图的小说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比方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看贺友直先生绘制的连环画《山乡巨变》,有一个中间人物名叫亭面糊的与人喝酒,画面上两人围一张破方桌,桌中央一碟下酒菜。那碟中的菜不过是贺友直先生随意画出的一些不规则的块状东西,却叫我觉得特别香,引起我格外强烈的食欲。这可笑的感觉一方面基于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另一方面由于我对"吃"的特别敏感,因而忽略了贺友直先生在连环画创作上的艺术造诣本身。但不管怎样,连环画《山乡巨变》已被我牢记在心了。又比如少年时读前苏联很多带插图的惊险小说,觉得正是那些画得很"帅"的插图帮了我和小说的忙,使我能够更加身临其境,对特务和"好人"有了如看电影般的直接认识,也使小说变得更加生动而有光彩。

  我第一次读孙犁先生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是在二十岁以前。这部四万五千字的小说,在一九五九年被新成立的百花文艺出版社以带彩色插图的单行本出版,且分精装和平装两种版本,这在当时是很高的规格了。我读的是平装单行本,当时除了被孙犁先生的叙述所打动,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便是画家张德育为《铁木前传》所作的几幅插图。其中那幅小满儿坐在炕上一手托碗喝水的插图,尤其让我难忘。

  小满儿是《铁木前传》里的一个重要女性,我一直觉得她是孙犁先生笔下最富人性光彩的女性形象。画中的小满儿,在深夜来到住在她家的干部屋里,倚坐在炕上毫不扭捏地让干部给她倒一碗水。深夜的男女单独相处,村人对她的种种传闻,使干部对她心生警惕。然而她落落大方地与干部闲聊,探讨怎样才能了解人的内心。这时她的眼光甚至是纯净的,没有挑逗的意味,虽然在这个晚上她美艳无比,头上那方印着牡丹花的手巾,那朵恰巧对在额前的牡丹花给整个的她笼罩上一层神秘而又孤傲的色彩,使人想到,在轻佻和随便的背后,这女人的情感深处也有着诸多的艰难和痛苦。在这插图的下方,有一行小说中的文字:"了解一个人是困难的,至少现在,他就不能完全猜出这位女人的心情。"

  张德育先生颇具深意地选择并刻画出孙犁先生赋予小满儿的一言难尽的深意,他作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这幅插图的艺术价值并不亚于孙犁先生这部小说本身。

  我那本带插图的《铁木前传》在几次搬家中丢失了,一次朋友相聚,我的同事、诗人刘小放听说我在寻找《铁木前传》插图,慨然将自己珍藏的精装本《铁木前传》"献"了出来借我为插图拍照。我把刘小放这本《铁木前传》带回家,除了再次重温孙犁和张德育的感人至深的艺术,也了解到一个喜爱他们的诗人的情感:这书的扉页上有一行稚嫩的钢笔小字:一九六二年购于黄骅。衬着这小字的,是他的一枚印章。翻开小说,随处可见在一些段落中,在一些他认为精彩的句子下边用铅笔画出的重点线。那时的刘小放尚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但这青年对文学的虔诚,在这本书里也略见一斑了。

  前不久我终于和久未联系的张德育先生通了电话,他现居天津,因为和我父亲是多年的朋友,我称他张伯伯。从张德育伯伯那里我得知,《铁木前传》的插图原作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场文化浩劫中全部被毁掉了,他本人也为此吃了很多苦。提起这些往事,他有些黯然,当我把话题引向当年创作这些插图的情景,他才又兴奋起来。那是五十年代末,他刚从中央美院毕业,分配到百花文艺出版社,一次读到《铁木前传》,立刻被打动,向领导提出要为这小说作插图,并专门到冀中乡村体验生活。虽然他也是出身乡村,在他心中,也存有小满儿这样的女孩子的形象的,可他还是一丝不苟地到了有别于他山东老家的冀中平原。他还讲到,作品完成之后他去孙犁家听意见,孙犁兴奋地招呼老伴出来,然后他们两人一块儿问张德育:你是不是见过小满儿?

  张德育没有见过小满儿,但孙犁夫妇的惊讶已经把他的成功告诉了他。

  戴套袖的孙犁先生

  我产生要当作家的妄想是在初中阶段。我的家庭鼓励了我这妄想。父亲为我开列了一个很长的书目,并四处奔走想办法从已经关闭的市级图书馆借出那些禁读的书。在父亲喜欢的作家中,就有孙犁先生。为了验证我成为作家的可能性,父亲还领我拜会了他的朋友、《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老师。记得有一次徐光耀老师对我说,在中国作家里你应该读一读孙犁。我立即大言不惭地答曰:孙犁的书我都读过。徐光耀老师又问:你读过《铁木前传》吗?我说,我差不多可以背诵。那年我十六岁。现在想来,以那样的年龄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在有点不知深浅。但能够说明的,是孙犁先生的作品在我心中的位置。

  一九七九年,我从插队的乡村回到城市,在一家杂志做小说编辑,业余也写小说。秋天,百花文艺出版社准备为我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我被李克明、顾传菁两位编辑热情请去天津面谈出版的事。行前已故作家韩映山嘱我带封信给孙犁先生。

  我带了信,在一九七九年秋日的一个下午,由李克明同志陪同,终于走进了孙犁先生的"高墙大院"。这是一座早已失却规矩和章法的大院,孙犁先生曾在文章里多次提及,并详细描述过它的衰败经过。如今各种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着,稍显平整的一块地,一户人家还种了一小片黄豆。那天黄豆刚刚收过,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会神地捡豆子。我看到他的侧面,已猜出那是谁。看见来人,他站起来,把手里的黄豆亮给我们,微笑着说:"别人收了豆子,剩下几粒不要了。我捡起来,可以给花施肥。丢了怪可惜的。"

  他身材很高,面容温厚,语调洪亮,夹杂着淡淡的乡音。说话时眼睛很少朝你直视,你却时时能感觉到他的关注或说观察。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裤,当他腾出手来和我握手时,我发现他戴着一副青色棉布套袖。接着他引我们进屋,高声询问我的写作、工作情况。我很快就如释重负。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会不苟言笑的,戴着套袖的作家给了我一种亲近感。这是我与孙犁先生的第一次见面。

  其后不久,我写了一篇名叫《灶火的故事》的短篇小说,篇幅却不短,大约一万五千字,自己挺看重,拿给省内几位老师看,不料有看过的长者好心劝我不要这样写了,说"路子"有问题。我心中偷偷地不服,又斗胆将它寄给孙犁先生,想不到他立即在《天津日报》的《文艺》增刊上发了出来,《小说月报》也很快作了转载。

  我再次见到孙犁先生是次年初冬。那天很冷,刮着大风。他刚裁出一沓沓粉连纸,和保姆准备糊窗缝。见我进屋,孙犁先生迎过来第一句话就说:"铁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我这两年老得特别快。"当时我说:"您是见老。"我说完很后悔,我不该迎合老人去证实他的衰老感。接着我便发现,孙犁先生两只袄袖上,仍旧套着一副干净的青色套袖,看上去人就洋溢着一种干练的活力,一种不愿停下手、时刻准备工作的情绪。这样的状态,是不能被称作衰老的。

  我第三次见到孙犁先生,是和几位同行一道。那天他没捡豆粒,也没糊窗缝,他坐在写字台前,桌面摊开着纸和笔,大约是在写作。看见我们,他立刻停下工作,招呼客人就座。我特别注意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看见了那副套袖。记得那天他很高兴,随便地和大家聊着天,并没有摘去套袖的意思。这时我才意识到,戴套袖并不是孙犁先生的临时"武装"。

  多年之后,有一次我把友人赠我的几函宣纸精印的华笺寄给孙犁先生时,收到他这样的回信,他说:"同时收到你的来信和惠赠的华笺,我十分喜欢。"但又说:"我一向珍惜纸张,平日写稿写信,用纸亦极不讲究。每遇好纸,笔墨就要拘束,深恐把纸糟蹋了……"如果我不曾见过习惯戴套袖的孙犁先生,或许我会猜测这是一个名作家的"矫情",但是我见过了戴着套袖的孙犁,见过了他写给我的所有信件,那信纸不是《天津日报》那种微黄且脆硬的稿纸就是邮局出售的明信片,信封则永远是印有红色"天津日报"字样的那种。我相信他对纸张有着和对棉布、对衣服同样的珍惜之情。他更加珍重的是劳动的尊严与德行,是人生的质朴和美丽。

  
  来源:文汇报


2008-2-18 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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