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邻居
一
说来可怜,在同一个院子里住了三年,又只隔了一道墙,我和故乡的这位邻居竟然从来没有见过面。奇怪的是,在这万里之外的异邦,近几天夜里,我却常常从梦中惊醒,手心上还留有同他仓促握别时的余温,眼前却早已不见了那张苍白,失色的面孔,只有窗外山林间淅沥不断的秋雨,一声声,一滴滴,敲打着我的神经,令我再也难以入睡。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默默地躺在黑暗里不敢开灯,唯恐惊动了他尚未远去的亡魂——我从不相信鬼神,但每当这样的夜晚,我真地希望有所谓灵魂的存在,为了这位邻居身后抛下的孤儿寡妇,也为了我自己。我实在很想知道,他在冥冥之中是否已经得到了灵魂的安宁。
二
我的故乡是黄河岸边的一座古老的小城。一千多年以前,它曾在中国历史上占有过一席重要的地位;此外,这里也是英杰辈出,人文荟萃的地方。岁月的流逝,黄水的泛滥,早已把那些七朝古都的巍峨宫墙和繁华的街市一起埋到了厚厚的黄沙下面。留下来的,只有规模不及当年万一的一些残墙断垣供后人凭吊。我的家,就在城外一处久已凋零了的古老园林旁边。
这是一排简陋的平房。打开后窗,不远处就是那条“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中的汴河。河很窄,但河岸上疏疏落落地生有几行垂柳,每逢春秋佳日,却也是一个散步的好去处。那时候,我常常站在河边的柳树下眺望对岸的古园。逢上天气晴朗的日子,可以隐隐看到松林深处掩映着的一角飞檐,那正是杜工部当年和李白高适两位大诗人一起登高怀古,长吟“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的地方。
刚搬来不久的时候,我注意到邻居的门上挂了一把大锁,妻说她们一家回南方老家探亲去了。这样一来,两家的小院变成了独居,我们却落得个清静。由于这里地近郊外,距最近的城南门尚有三里之遥,因此平日里除了附近的几户人家之外,几乎很少看到陌生人。
大约是搬过来半个多月之后的一个黄昏,下班之后我携了幼子到河边上散步。正是深秋时节,树林中落叶满地,河岸上的草地也泛出了枯黄色。抬头仰望苍穹,一抹淡淡的白云正在天际徘徊,一阵清风转眼之间就把它吹了个无影无踪。看了一会儿,我的心底不觉生出一丝没来由的惆怅,身上也渐渐有了一阵凉意。正要回去,忽然有一声两声女人强压抑住的悲泣声从身后的什么地方传了过来。心中疑惑的我站到一块大石头上向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远远地看到一位黑衣短发的妇人伏在一棵歪斜的柳树上正哀哀地哭个不停,她身旁呆立着两个最大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怔怔地望着她,却不曾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走近了一些,看到三个人面前的草地上有两张旧报纸,上面摆了些水果,糕点之类的东西,一只白色的粗瓷碗中大概是酒,四周的空中还在飞舞着一些纸钱焚过的黑灰。他们显然是在祭奠亡灵了。这样的场面实在让人看得鼻酸,我拉起了幼子匆匆回家了。
推开院门,这才发现邻居门上的大锁不见了,几件富有江南特色的竹箱竹篓之类的行李散乱地堆在厨房门前。见到我们,妻说那位邻居今天刚刚从南方老家回来了。刚刚打了个招呼,就不知道带了两个儿子到哪里去了。我这才明白她就是我们还一直未曾见过面的邻居。把刚才在河边上看到的情景告诉妻,两人不免都有些伤感起来。
接下去的日子里,因为忙,除了偶尔在院子里遇到时点点头打个招呼之外,我很少有机会和那位邻居大嫂讲话,倒是小孩子们先玩得熟了。每天晚上,小儿子都要津津有味地讲述一遍他和隔壁的小强,小杰兄弟俩玩过的把戏。
“我今天看到小杰他们的爸爸了。”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小儿子突然大声报告说。
我听见了不由一愣,手中的筷子差一点掉到了地上。妻连忙小声告诫他说,“小孩子家可别乱说,小杰妈妈听见了要不高兴的。”
“我就是看见了。”小家伙振振有词地继续说,“小杰说她妈妈平常总是用一块黑布盖住他爸爸,今天才挂到墙上了,还说他爸爸要过生日……”
我这才明白过来。不知为什么望着面前的饭菜,却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三
下一个周末,妻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我一个人留在家中看书。冷风不时从房檐下面呼啸而过。向窗外望去,河岸上的柳林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像怕冷似地在风中不停地摇摆。
“橐橐橐……”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小强站在门外。他两只小上捧着一个大大的黄色牛皮纸信封,显然是封公函。我一眼就看到信封上印着X学院落实政策办公室的红色大字。急忙让小家伙进来,他结结巴巴像背书一样地对我说,
“黎叔叔,这里有一封给我妈妈的信。她识字不多,想请您帮忙念念。”
“好,好,”我连声答应,“快请你妈妈过来吧。”
“不,不,我妈妈说您要有空,想请您过去一下。”他看到我点点头,就把信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桌子上,然后转过身,像个小大人一样地慢慢走了出去。
我这还是第一次来到他们的家里。光线昏暗的屋里陈设非常简陋,除了两把粗木椅子,一张缺了角的桌子和床铺,两三个竹箱竹篓之外,几乎再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但看上去还算洁净。小强的妈妈见到我来了,赶紧招呼我在桌子前坐下,然后端出一大碗刚刚煮好的糯米红枣粥非要我尝尝。她看上去四十多岁左右,人说不上好看,但也不难看。讲起话来带有一股软软的吴音,一个典型的江南劳动妇女的样子,只是那一双似乎仍然残留有泪痕的眼睛,可真让我有些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很大,可是看起人来总有些阴凄凄的,简直像两把锥子一样,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你。
我把信刚一念完,她马上迫不及待地问,“黎大哥,你看,他这案子还有没有平反的希望?”她的眼睛充满渴望地看住我,似乎我就是那执掌生死大权的落实政策办公室的主任。
“这……,这件事情很难讲啊。”我迟疑了好一会才说,“他人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再说,这封信上说的大概也是实情。学校里当年决定开除他的党委书记早已经退休了,经办此案的项目组人员也都已星散,重新核对所有的有关材料,难呐。”
“那他一个大学讲师就要永远背着右派分子这样的一个恶名了?你知道,小强兄弟俩报名上学的时候,他们连父亲是谁都不敢填,唯恐让别的同学欺负……”她顿了一顿,眼圈又开始红了起来,“他其实是个好人,没想到最后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难道两个孩子就这样一辈子为这个很少见面的爸爸背黑锅么?”
“这……这……”我嗫嚅着,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当然明白两个小心灵将要面临的巨大压力,在他们面前等待着的,肯定是比别人更要艰难得多的生活道路。
“我识字不多,在这里又没有什么靠得住的亲友,黎大哥,就拜托你多多帮忙吧。替我写封信向上面反映反映我们母子三人的苦处……”
看见她的样子实在可怜,我也有些难过起来。可是,我能够帮得上甚么忙呢?我踌躇了一下,无可无不可地点点了点头。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亮光,但转瞬间又消失了,依然是平日里的凄凉神态。
她一定是失望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没能表示出太大的热心,倒不仅仅是距离多少年来的第一次大学公开招生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对于已经有十年没有系统地读过书的我来说,如今的每一分钟都不敢浪费,而是因为我太清楚了。像他这样的案子简值普通到了极点,他这样的人就更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就是再上诉十次肯定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再说,在中国社会里,有什么比“右派分子”这样的一顶大帽子更能压得人永远抬不起头来?公安局和法院没有把他逮捕判刑再发配到荒凉的戈壁滩去劳改,已经算是十分便宜他了。校方把他开除公职赶回家乡接受改造,后来又让他自谋生路,这能算得上是冤假错案么?就像这封信里所说的,已经对他施行过宽大处理了。现在她还要上诉,又能上诉些什么呢?
她大概是猜出了我的心思,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邻居们都说你看的书多,我也瞧得出来你是个热心肠的人,求求你给他帮个忙……。你知道吗,他平常连只鸡都不愿杀,也和你一样,就喜欢成天看书,还是我们家乡那一年全县唯一考上大学的人……。我曾经一再追问过他为什么被划成右派,他总是那几句话,‘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也误了你们啊……’”
“我弄不明白。问得多了,他就又要生气了……他这个人一向就是爱认死理,被遣送回来在居委会接受劳改之后,又变得特别的爱生闷气。本来好好的一个人,回家后成天唉声叹气地,后来又忽然得了一种经常咳血的病,人越来越瘦,最后说走就走了……”。她止不住地呜咽起来。我尴尬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意中我一抬头,却看到了墙上的他那幅大照片。
好一个潇洒的人物!我心里不由地暗暗赞叹了一声。深色的西装,花领带,方形的黑色阔边眼镜后面那一双英气逼人,知识分子特有的睿智,深沉的眼睛自上而下地逼视着我,看得我甚至有些不敢和他对视,倒好像是我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再仔细看他那宽阔的前额,直直的鼻梁,满脸的书卷气,一切都表明这是一个智商相当高的读书人。我只顾端详他的照片,她却不知从哪里捧出了一摞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硬皮笔记本,又把它们都放到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黎大哥,这些都是他留下来的东西。他这个人就是喜欢一天到晚在本子上写字,我也不知道本子上他写得都是些甚么。他病重的最后那几天,谁也不让走进他的床前,只是发疯一样不停地写,写,写……”她幽幽地说,“我实在看不懂,请你拿回去看看,也许对上诉能有些用处。”
她那样信任地看着我,我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屋门这个时候“砰”地一声打开了,小强兄弟俩吵闹着跑了进来。一个才换上的干净衣服到处是污泥,另一个的裤腿上撕开了一个长长的大口子。趁她用我听不懂的吴语叽里咕噜地斥骂两个小家伙,我抱起这些沉甸甸的笔记本逃也似地离开了。直到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大门,我仍然觉得他那两只眼睛在后面一直盯着我。
四
外面下雨了。被寒冷的秋风吹斜了的雨点,发狂也似地敲打着我书桌前面的玻璃窗。雨水像小溪一样地向下流淌。隔邻的哭闹声,喝斥声不知道甚么时候也终于平静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都归于沉寂。此时他们母子三人都在自己的家里,只有他们的父亲,她的丈夫却和我在一起。
随手翻开一本日记,我立刻发现这是存心让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不易看懂的私人日记。里面有不少地方字迹异常潦草,常常中英俄文混用不说,间或还故意夹杂了一些拼写顺序倒置的汉语拼音在内。我试着吃力地看了几页,却如对天书。一本又一本,本本如此。无比艰难地翻到了最后几页,在我就要放弃的时候,日记里忽然出现了一首毫无掩饰的绝命诗:
匣剑夜鸣天苍苍,
斯文泣血六月霜。
死生亦大何足惧,
可怜妇雏路茫茫!
……
我实在读不下去了,只得掩卷而起。
外面的天早已经黑了下来。我忘记了窗外的凄风苦雨,甚至连那许多我亟需恶补的高考复习材料也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面对着如豆的孤灯,独自静静地坐在斗室之内不知多久。只听哗啦一声,窗外的一棵不小的树枝被狂风折断了。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像喝多了酒似的,脑子里朦朦胧胧的,不知今夕何夕,更忘了身在何处。
隔壁的母子三人此时大概早已经入了梦乡。
刊登在 2005 华夏文摘 cm050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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