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英会
土干
改革春风吹大地,中国人民在掘起,出口创汇惊环宇,大腕老总显神气。
我就是个大腕,我在大腕群里却是个小腕,我经营一个酿酒厂。创业时很艰苦。我那时刚成家,为了让我妻子有好日子过,为了让别人瞧得起我,我昼夜工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精力。
就说对付那些税务、环保检查员,我就不知道陪他们喝过多少酒,吃过多少肉。申请贷款、联络广告和销售更要送很多的礼。不管怎么说,我的酒厂初具规模啦。在致富的道路上,我也相识了一些与我同样成功的大腕们。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吃喝多,睡眠少,皱纹深,心跳快,身材胖,三脂高。
我如今四十岁出头,有些不惑了,想到是不是该珍惜自己的身体了。可是爱妻四十整,是成熟美丽的颠峰时期,她做个头发就要花去一千多元,衣服首饰的花销就更别提了,我还要继续努力。
今天从公司回家真累,我躺在床上读新闻,报上说中国现在最令人担心的病是肝癌和心脏病;中国人死亡的最大群体不是七十岁到八十岁的年龄段,而是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这一层。我就在这一层。看了报上的文章,我马上觉得我的肝疼,揉了一会儿肝,我就睡着了……
一个月后,我的肝竟然越来越疼,我去看医生。
进了医院,我就没有出来,爱妻的神情暴露了我的病情。我执意要求知道真相,我告诉医生我是个乐观而坚强的人。我被告知肝癌晚期,最多活一个月。我真正进入到那篇新闻的统计数字里去了。
医生说我已经没救了,现在要吃好,玩好,等死。我不想吃好,因为我吃的山珍海味太多了;我倒是想玩,可是我玩不动了。我向妻子交代了公司的事宜,请求我最信任的助手李书成照顾我的妻子和儿子。
李书成和我在生意场上拼杀,是个少有的义气哥们,不为钱财眼红,我们是拜把子的兄弟。他没有创意,但稳健扎实,善于理财。我们一起在生意场上与其它厂商谈判吃喝时,我常常保护他。我怕他喝醉了,算错帐,经常代替他喝酒。我三次为了他喝得滑到了桌子下面不省人事,被随从们架离餐桌。那真是醉得越沉,合同越大。彼此的信任全建立在浓烈的酒精中。
我实际上没有医生所说的那么多的时间,在用马啡压住了我的疼痛三个星期以后,我就弥留了。但是,我还能感觉到妻子对我的抚摸,还能听到李书成悲痛的哭声,他竟然喊道他要和我一同走。这小子真够哥们儿的,我请他照顾我的妻小,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阎王爷不给我时间,派鬼来拽我了,李书成奋不顾身地来到我身边,他说:“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我推他,推不动。我左脚已经跨进阴间,右脚还在阳间;李书成正要迈进阴间的门槛,阴间的小鬼有力地把他推到了阳间那边。李书成声嘶力竭地喊:“他是我的老板,我们是一个酿酒系统的,他能进,我为什么不能进?”李书成开酒厂都成精了,闯阴间都不忘高喊酿酒。小鬼轻蔑地说:“鸡巴和蛋还是一个系统呢,鸡巴能进,蛋不能进。”这是我半步留在人间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很污秽。
我跟着阴间的小鬼走向通道的深处,很快我们来到一个岔路口,有路牌说明,向右通向阴府,向左通向地狱……一边是府,一边是狱,我死了以后才开始怕死,愚钝啊愚钝!我的腿都软了,跪倒下去。领路的小鬼见状,只用他的两个手指轻轻地拎一下我的衣领,我又站了起来。前面站着一个小鬼,手中拿着册子。带路的小鬼对这一小鬼说:“我把这个阴魂带来了。他阳间的名字叫冥子怀。”那小鬼翻开册子查阅,他说:“名字坏,心不坏,阳间没曾包二奶,疼爱妻儿护工友,阴府上座受款待。”我们于是走到右边的那条路。
我赞扬带路的小鬼力大无比,他告诉我是因为我已经变得象纸一样轻,他还告诉我,我现在想飘就能飘,想飞就能飞,这就是灵与肉的区别。我于是用意念让我的身体飘,它真飘了起来。小鬼说:“下来,下来,以后有的是时间飘。”我听话地落地,又跟在他的身后行走。
我们一边走,带路的小鬼一边和我聊天,他说:“你老兄有福气,走到了右边。左边的路拥挤不堪,这些年进来的鬼魂多数在那边,他们都干了欺诈,淫乱,甚至逼出人命的事,所以要去地狱,那里有铁链烈火等待着他们,那边都是嚎叫的声音。”我问:“我为什么不能去天堂呢?”小鬼说:“你一定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到死的时候都没有真心忏悔。”我想,那还用说吗,我让李书成做过许多假账,因为地方上的苛捐杂税名目繁多,不做假,我的酒厂就无法生存。
我们终于到达目的的,那里有温柔的火烛照明,有不错的床,还有浴盆,盆里有温泉。有床就行,青少年时汗流浃背地应付考试,最后高考落榜;青壮年时为了出人头地,追美女,干事业,没有时间休息;现在,我可以好好休息了。人那么怕死干什么?这里不是挺好的,何必去天堂?
在那里久住了的阴魂,好像能看到我的思维,他们回答我:“在这里久了,有时会寂寞的,天堂里永远快乐。”我抬头看着这些阴魂们,他们都很安静,其中我还认出了几位曾经的名人,我上前与他们说话:“啊,我认识你们,从小就是看着你们的高大形像长大的。”他们说:“我们在这里的阴魂是角色的魂,不是演员的魂。”我兴奋地说:“那么,你们就是革命故事中真正的英雄啦?”他们点头。我想:英雄怎么也没有进天堂呢?他们又看出我的思维了,他们回答我:“我们没能进入天堂,是因为我们有这样那样的错误,死前没有忏悔。”
我问杨白劳:“你做错什么了?你穷得叮当响,大过年的,只能买根红头绳。”他说:“我是自杀的,天堂不收自杀的人,说什么也要为了亲人活下去啊。”我又问焦裕禄:“你为什么在这呢?”他说:“我一心为兰考县的人民,操碎了心,唯独没有去爱护我的妻子和孩子。”他看上去有些后悔,继续说道:“不关心自己的家人,而一心去关心别人,有点沽名钓誉啊……”
他们都问我做错过什么?我不以为然地说:“我做过假帐……”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就扑上来,差点没有把我掐窒息过去。他们口里喊着:“我们用鲜血换来的新中国,被你这等见钱眼开的畜生侵蚀……”杨子荣把众人推开,说道:“你们干什么?大错小错都是错,不要只盯着别人的错。”于是大家低头思过……
洪常青关切地问我:“现在穷人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吗?他们还被繁重的苦役压弯了腰吗?”我揉搓着被掐疼的脖子,一边喘息,一边安慰他道:“不啦,现在许多人都下岗了,不用劳动了。”吴琼花泼辣地闪到我面前,急切地问:“姐妹们还受封建婚姻的束缚吗?”我告诉她:“姐妹们思想解放了,有些还当小姐了。”吴琼花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她可能是不懂“小姐”的含义。
杨白劳颤微微地问:“地主们都被打倒了吗?”我不十分情愿地答道:“一些地主入党了,有的甚至还当上了人大代表呢。”杨白老跺了一下脚,由于动作太激动,他差一点摔一跤。杨子荣还是那样精神,他抖擞地将他那虎皮大衣往他身后一撩,来了个亮相,他的大眼睛闪烁着机智,他抑扬顿锉地问我:“土──匪──都被──剿清了吗?”我更心痛,哽咽地答道:“有些土匪已经改行当了警察……”杨子荣愤怒地挥了挥拳头,字正腔圆地长叹:“急──煞──我──也──!”
郭建光拨开其它阴魂,就像他当年拨开芦苇丛一样光彩照人,他近前来问:“鬼子们都赶走了吗?”我说:“世界大同了,鬼子们又都被请回来了,阿庆嫂也有洋夫婿啦。”方海珍眯起她那永远警觉的双眼,问:“港口的阶级敌人都挖出来了吗?”我说:“没有阶级了,大腕小蜜亲如一家。”方海珍嘟哝着:“大碗──小米──?”我正要向她解释词汇的更新换代,李玉和嗡声嗡气地问我:“密电码保住了吗?”我说:“没有人要密电码了,现在只要发财经。”李铁梅一甩她那条大辫子,甜甜地问:“孙儿们还听奶奶讲革命吗?”我突然愤怒地说:“奶奶的!很多父母把幼儿送到故事班听美国人用英语讲故事,听故事费是每个小儿每小时八十元!”
焦裕禄驼着背走到我面前,抱着一丝的希望问我:“俺们兰考人民现在日子过得怎样了?”我突然有些为他自豪,说:“现在劝果任民(全国人民)都怕俺们贺难任(河南人),要饭的队伍长驱直入,假酒假药风靡全国啊。”焦玉禄听了以后昏了过去。
大家一时无语。焦裕禄醒过来了,他还惦念着乡亲们:“要告诉还活着的人,不能干缺德事,不然要下地狱的。”可是,我们大家都发愁,从阳间通往阴间的路是单行线──有来无回。
我突然想,我在阳间有运气,没准在阴府也会有什么发现,我想找出通向阳间的路。我也并不是想炸尸,只是想给我的家人友人报个信,让他们做事对得起良心。我让大家把怎样才能不去地狱的条例都写出来,等我找到了路以后,可以及时送出去。我上下求索,忙出了一身汗……
“子怀,你怎么了?”这不是爱妻的声音吗?她怎么也来了,我可怜的儿子啊,他竟然成了孤儿,我于是放声大哭起来。有一只手使劲儿推我。
……原来是个梦,我醒了,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摸摸我的肝,它不疼。妻子关切地看着我说:“看看你,累成啥样了?!是不是梦见酒厂倒闭了?”我还在哭,我说:“咱们不做坏事,咱们将来不去地狱……呜……呜……呜……”妻子抱住了我,我象个孩子似地在她的怀里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