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时间表
江岩声
人活在世上不容易,遇上倒霉事儿,谁都会生气。可是,生气的强度和时间,却各人有所不同。
今年三月,我曾到巴西南方小城白水市,住在朋友老王家里。 到达的那天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到窗外邻居家的小狗狂叫起来,声嘶力竭,叫了好长好长时间,朦胧之中就觉得那狗仿佛叫了一夜。第二天起床,见老王站在院子里,在他的车后面摆弄着什么。我趋前问候,只听他说道:“妈的,有人把汽车喇叭偷走了。”说完,嘿嘿两声,似笑非笑。
我伸头探看,汽车后厢没了盖板,旁边草坪上放着后窗玻璃,完好无损。 是盗贼昨晚翻过栅栏,撬掉汽车后窗玻璃,偷走了后厢盖板。老王说,那上面装着两只喇叭。
怪不得一夜狗叫!
汽车零件被盗的事情,我在比利时也遇到过。车停在我家门口,OPEL ASTRA。一天早上出门,欲开车上班,忽然觉得那车有些异样,仔细打量才发现,两边的耳朵--左右两侧反光镜--被连根拔走。当然没法开车了,也就没法上班,只好请假。买了两个新的安上,花了八千比郎,气了好几天,夜夜睡不好觉,一听到街上有响动,就赶忙爬起来看车。
老王同样被盗,反应却比我要轻得多。那天是周六,不上班。我陪着他,跑东跑西,找车行的人重装后窗玻璃,花了好几十巴元。我问他气不气,他嘿嘿了两声,说道: “不气。若为这种事情生气,就不要在巴西活了。”
如此潇洒,我自叹弗如,因为我好生气,而且常为一些在别人看来是针头线脑,根本不值一提的事情。当我生气的时候,也知道等气头过去了,回头一想,会不好意思的。可是没有办法,生气这东西,有点像心跳和呼吸,不随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明明知道不该生气,可心里就是堵得慌,情绪就是消沉,有什么办法?
举几个例子。
瑞士是个民主国家,可是警察多如牛毛。在瑞士开车,难免不被逮着罚钱。有一次忘了系安全带,被罚68瑞郎。交完罚款走人后,心想,这狗日的警察,要坏了我一天的心境,得想些高兴的事情来冲冲晦气。可是没用,不高兴就是不高兴。而且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思绪偏不往高兴的事情上去,老是琢磨用那68瑞郎可以买什么东西,而且一定还是平时看着好,又舍不得买的东西。阴暗的心情持续了一整天。
住在比利时,常有不速之客敲门要钱。对付这种人,我若为及时雨再世,倒也不难:来者不问,给银子便是。可我没那么大方,却偏偏还有那么一点儿假惺惺的所谓良心。若是那些“为了受虐待儿童”,“为了弱智儿童”,“为了非洲儿童”等等来敲门的,如果心情一时不高兴没给钱,过后免不了要自责一番。所以在比利时,我不怕半夜鬼敲门,倒是打怵大白天有人来。
有一天,一个年轻小伙按我家的门铃,我开门后,他拿出一张纸片,说是本街区室内足球队的,要我买他的纸片,五欧元。 我看看那纸片,上面印着一个名字,画着个小人儿在踢球。
“你要我买这个干什么?”
“我们在本街区踢球。”
“你们踢球和我有什么相干?”
“我们在本街区踢球呀!”
“真是莫名其妙!”我心想。
可是到头来,最莫名其妙的,还是我自己:不但乖乖地拿了五欧元给他,而且还气了一个下午。当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家孩子在本街区小学上学,不要得罪本街区的人,谁知道呢?”小伙子走后,我越想越恶心,为那五欧元,更为自己没出息。
最近一个周日,我和内弟在我老婆的诊所干活:在外墙上装一盏防盗灯。比利时虽然以天气阴霾著称,可那一天却是个艳阳天。九月的太阳底下,爬梯子上上下下,活儿又干得不顺利,两人都出了一身臭汗。快收工的时候,一个家伙,四十来岁,走过来,说给孩子买药,一时钱不够,值班药店卖药的人不认识他,不肯赊账,请我们借给他八欧元。
我虽然心里不情愿,嘴上却不好意思说不借。打开钱包,里面有一张五欧元的票子,我拿了出来。我内弟说他身上有零钱,就拿出四枚二欧元的硬币交给我。我把一排亮晶晶的硬币放到那人手上,末了还假惺惺地问他够不够了。那人看着我的手说,周末值班药店的药可能要贵一些,能多借一些更有把握。我只好又把手上那张那票子给了他。 问他是不是住在诊所楼上的,他说住在楼后面,明天取了钱就来还,如果我们不在,就放在信箱里。我指给他信箱的位置,他头也没回,唔唔两声就走了。
我看他跛着脚走到大街上,忽然发现街对面租录像带的店正开着门,心里一沉。我对内弟说,坏了,上当了,那人怎么不到对面店里借钱?怎么不看信箱就走?若把身份证押给药店,药店怎会见死不救?我内弟说,钱已经借了,现在想什么都晚了,如果真的上当了,以后再也不借就是了。可是我不行,不愿想偏想,而且越想越气。怎么这么容易,就着了人家的道儿?那人说不定正在哪里嗤笑咱中国傻老冒呢!
第二天中午,老婆下班回来,我问她有人还钱没有?没有。晚上下班,又问,还是没有。不过这时,我已经不气了。
生气生多了,就生出经验来了,悟出了一点规律:如果生气的原因可以归结为金钱的损失,那么一段时间过后,心情一定会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将来回想起来也不生气。在这种情况下,生气的时间和损失的钱数呈正相关的关系。于是,在我的心中就有了一个生气时间表:
损失的钱数(欧元) 生气的时间(小时)
2 1
5 2
25 4
50 8
100 24
1000 数日
10000或以上 数星期
今年暑假我全家去巴黎游玩。先参观了蓬皮杜中心,正要离开时,老婆忽然发话:“这里上厕所不要钱,你看着孩子,我去一下。” 她走后,我忽然想起地下停车场计费只入不舍,二小时零一分是按三小时算的。赶忙看了一下表,还真是的,只差五分钟就要满两小时了。
左等右等,老婆回来了,我让她带着孩子逶迤跟进,自己则三步并作两步赶往停车场。好不容易到了那里,把停车卡塞进付款机,还好,显示的是两小时的费用,七欧元。可是,钱包里零钱不够。倒是有50欧元面额的钞票,可是机器又不收。那么用信用卡吧,翻遍浑身上下所有的兜,都没找到,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好容易才想起来,高速公路付费后,随手放在汽车里了,而汽车还在地下负三层呢!
真是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只好按钮,把停车卡退出来,下一层楼,去找看门人。那人连说“没关系,没关系”,不慌不忙地把卡塞进他的计费器。就这一会儿工夫,已经多了一块五。 我说,“这也太不公平了。”他说机器的事情,他也没办法,他要是不按机器显示的数字收钱,他就要有麻烦,我若不服,可以上诉。说着,递过来一张表格。我看那上面足有10个问题要回答,隔着两个国家,为一块五打官司,也太不值了,只好作罢。
等老婆带着孩子赶到了,我气不打一处来。
“知道吗?你那一泡尿值一块五!”
“你怎不早说?!” 老婆听了也觉心疼。
下一个节目是带孩子到艾菲尔铁塔照相。到了那里,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坐在铁塔西面马蹄广场的水泥护墙上,兴致全无:我在生气。我知道自己可笑。是为那一块五吗?还不至于吧?可是心里就是堵得慌,我不能骗自己。我想到了生气时间表,按经验,这一气要一小时。看了一下表,六点二十。心想,就在这里坐一小时吧,看看生气时间表灵不灵。
我打量着通体被照得金黄的铁塔。1983年,我骑了三天自行车来巴黎朝圣,赫然看见艾菲尔铁塔时,心潮澎湃。那以后的20年间,我又来过不下十次巴黎,再看铁塔,已没有那种激动了。铁塔底层四条牛腿之间的拱圈,从力学上讲,纯属多余;从美学上讲,越看越像一个大孩子,正在野地里出恭,忽见有人来,慌忙起身之间,裤子掉在胯下。
马蹄广场的前下方是牛头喷泉。粗大的水枪,四支一排,就像战列舰上的前主炮,射出强劲的水柱,直指铁塔。牛头喷泉四周是拍摄艾菲尔铁塔的最佳景点,可是今天都被封锁了,游人不准近前。一辆接一辆的豪华大客车,往那里倾吐着一群又一群衣着华贵、仪态万方的绅士和淑女。其中有许多日本人,拿着相机,背对艾菲尔铁塔,拍着夫荣妻贵、鸡犬升天的全家福。一位看守栅栏的人说,是法国一家大公司搞的派对。
原来如此!有钱能使鬼推磨,看来自诩浪漫的法国人也不是真的那么潇洒。或许哪一天,整座艾菲尔铁塔都会被日本人包下来。
正在胡思乱想,老婆在旁边又一次催促走人。一看表,七点二十。掂量掂量心情,真的不是那么恶劣了。生气时间表第一次得到验证,只是原定去唐人街吃正宗越南牛肉面的计划只好放弃,因为还得赶着去巴黎郊外的一家旅馆,明天老婆要带孩子去迪斯尼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