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快过年了,连里安排上士出去采购年货,临走前,新调来的连长对上士说:“你出去要牛B,要牛B哄哄的,到哪儿都先把兵团的招牌打出去,这样好办事。”周围的人听了都偷偷乐,这个连长也忒粗了点吧,牛B就够了,干嘛还非要加上个“哄哄的”。于是下面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粗连长”。本来连长的姓就有点怪,姓个祖,名纪,叫着别扭:祖纪。口音差点的就成了祖籍了。
粗连长是粗中有细,刚来就给全连上了堂大课。规定了七七八八几大条,违反者严惩不贷。首先要每天夜里站岗,连队外营房后堆着炸药垛,用大苫布罩着。粗连长阶级斗争觉悟高,说这里离边境很近,万一那边跑过来一个,放进个雷管全连就都报销了。
大冬天的,白天忙了一整天,黑夜还要轮流出去放哨。
半夜,锅盔被上一班哨兵叫醒。穿好衣服,推门出屋,一股子冷气迎面扑过来,他打了个冷战,把大衣襟使劲往两边裹了一下,用根草绳子在腰里勒紧,然后抗着半自动步枪,走到炸药垛前。月亮很亮,光芒晃得看不见星星,地下却拖出了自己长长的影子。锅盔很害怕,心想:“万一这会儿来个搞破坏的,我在明处,他在暗处,这不全都白给了。”于是爬上了炸药垛,趴在上面一个凹进去的小坑里,尽管有点冷,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大地白茫茫的,可以看见很远的一切。锅盔看见一只狼在雪坡那边走过,狼一步一回头,警惕地环顾四周。锅盔用半自动步枪瞄准了狼,然后轻扣扳机,枪没打开保险,子弹根本离不开枪膛。他用嘴巴代替了子弹出膛时发出的一声“啪”,想像着把那只大狼一枪打翻在地上。正当他自得其乐幻想着可以给北京的娘寄去一张狼皮时,却看见一个黑影从连队那边直冲炸药垛走来。
锅盔很紧张,看不清那黑影是谁,把瞄准狼的步枪对准了越来越近的人影,随手就把保险打开。看着那黑影毫不犹豫地走向炸药垛,锅盔大声喊:“站住,口令!”
来人是粗连长,他半夜起来查哨。却看不见哨兵在哪里,正在火头上,听见有人喊话,心想:“这小子藏在哪里?”却忘记了马上回答,脚步虽然慢了,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在这时,枪响了,子弹打在脚边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花。粗连长一个侧滚翻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大喊:“别开枪,口令是老狼!我是连长!”
“妈呀!”锅盔小声叫了一声,幸亏没打着,要不可怎么交代啊。吓得缩在炸药垛上动弹不得。
枪声把全连惊醒了。粗连长上任后,组织过几次夜间紧急集合,规定枪一响,几分钟后连队必须要全副武装在指定地点列队。锅盔和连长还没完全从惊慌中醒过来,全连就已经列队完毕。
粗连长从雪地上爬起来,依然找不到哨兵在哪里,心里的火气顿时冲破了头顶,他大声喊着:“是谁,哨兵是谁?”
锅盔听见连长在喊,哆嗦着站起来,说:“是我,郭富强。”
粗连长又想笑又想骂,一时没了声音。他在全连面前丢了这么大人,堂堂一连之长,居然在一个大头小身的小兵视线下如此狼狈。可他当时无法发作,锅盔没错,谁让你不及时回答口令呢,可这仇却算是记下了。
连长来到排列整齐的兵团战士前面,来回走着,想着如何把这场误会和自己的狼狈减少到最低限度。
锅盔现在是哨兵,不能离开岗位。他站在远远的坡地上,看着在月光照耀下的两排衣衫不整但排列有序的同伴们,还有不停徘徊在雪地上的粗连长,脑子里空洞洞的,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时该说什么?”平时很威风的连长反复思考着,失去了往日的果断。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清理了一下喉咙,摆出首长的架势,开始训话。
“同志们,今天是个误会。本来连里没安排紧急集合,但是,看到大家能够这么快就集结好队伍,说明全体人员战备意识很强,我在这里提出表扬。另外一点就是,还要表扬今夜的哨兵,郭富强同志。”连长停顿了一下,“今天轮到他站岗,你们大家看看,今天夜里的月亮是不是特别亮啊?”
“是!”声音不大,也不整齐。要在以往,粗连长肯定会再重复问一句,可现在,他却自顾自继续说道:“在月光下,哨兵在明处,想要搞破坏的阶级敌人却在暗处,如果哨兵不能学会自我保护,很可能完不成任务。今天,我来查哨,找不到哨兵在哪里,听到他问口令,又没能及时回答,在这种情况下,他鸣枪警告。这种做法是完全正确的。更使我感到高兴的是,全连同志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出来集合。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想更好地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首先要学会巧妙地保护好自己,如果不能保护好自己,就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解散!”
莫名其妙,这也许是大多数兵团战士们当时的想法。锅盔却不想把这件事的实情说出来,不过后来大家还是知道了。
私下里,锅盔对二祥和牛子说:“枪口再正点,粗连长的腿就报废了。”
四
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气氛,连里让大家准备节目,全连会餐后要开联欢晚会。
还差几天就到新年了,每天刚吃完晚饭,兵团战士的宿舍里就传出唱歌和朗诵的声音。大家都在认真练习,一心想在大年夜里好好热闹一番。
二祥要站晚上的第一班岗,背了步枪穿过营房后来到炸药垛前,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靠着炸药垛,竖起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了隐约的歌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才能过欢聚在一堂”
一个非常好听的女中音。“是谁唱得这么好听啊。”二祥心里想。正在纳闷,歌声断了,代之而来的是悲凄的哭声。他循着哭声走了过去,有人说:“鑫铃,快别哭了,咱们接着练习吧。”二祥知道是女生在排练节目,就停住了脚步。
天很黑,虽然二祥离她们很近了,却没人发现。二祥咳嗽了一声,算是在打招呼,然后就走了过去。鑫铃是牺牲了的老连长的女儿,别看是个农村姑娘,歌唱得居然这样好。听见有人过来,哭声停了,有人问:“谁,你是谁?”二祥说:“是我,二祥,你们别在这里哭啊,万一被别人听见了,汇报到连长那里,又要挨批了。”
鑫铃抽咽地说:“忍不住了,俺心里难受,每次一唱这歌就难受,想哭。”其他几个姑娘也说:“是啊,一听她唱到爹啊娘啊就想家,想跟着她一块儿哭。”
听她们这样说,二祥心里也很难受,可又不好意思当着女孩子面表现出来,于是说:“外面太冷了,你们还是回去练习吧。”
姑娘们走了,二祥心里依然难受。下岗回去,他把这事告诉了牛子和锅盔。牛子听了后说:“老连长很喜欢鑫铃,每次回家探亲,不给两个儿子带什么东西,总要给鑫铃带花布,让她做好看的衣服。鑫铃跟她父亲也亲,连长牺牲后,她一直很难过。”
到了年夜,全连战士吃饱喝足后欢聚一堂,不能唱的就上快板书、对口词、三句半,全是自己编的词,能唱的就扯开嗓子大喊,也真有唱得好的,赢来满堂彩。最好的就是鑫铃唱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边唱边流泪,引得姑娘们眼圈也跟着发红,小伙子低下了头。粗连长看了,脸都憋红了,本想发作,指导员赶快用眼光示意,他才强忍住了那股怒气。
这时不知道是谁,唱起了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
全连战士跟着一起唱了起来,总算是没把事情闹大。
第二天连里要打靶。粗连长很迷信,过节没鞭炮放多遗憾,怎么也得弄出点响动吓吓恶鬼,崩崩晦气啊,于是决定打靶,这动静是够大的了。
兵团战士几乎都是头一次用真枪实弹射击,一个个显得很兴奋。全连百十多号人,一人三发子弹,要打到下午才能结束。先从女生排开始,连长强调了射击要领后,草地上传出砰砰的枪声。
男生排没事干,有些人围在女生排后面看打枪。牛子、二祥和锅盔走到连队不远的山坡上,找了个雪坡坐下来。来到这里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还真没有机会仔细看看草原和草原的冬天。
刚刚坐下,平地刮起一阵小风,把浮雪吹成一缕缕银线,像扭动着身躯摆着尾巴的条条雪蛇,蜿蜒游动蹿向远处的雪峰下。天蓝得透明,阳光辉映在银色的世界,雪地闪烁着耀眼的白。
二祥嘴里不由念出了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牛子说:“你们看,毛主席在诗词里写的那北国风光,不是全出现在眼前了吗?”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三个人不约而同念出了声。太形象了,这词是怎么想出来的,如果没有切身的经历和体验,如果光是简单的背诵,真体会不出诗词里面所要表达的“银蛇”、“蜡象”是个什么样的。
远处的山峰上,背风的地方积了很厚的雪,山峰的阴影把那里的白雪罩成了深深的普兰色,与之衔接的大片积雪在阳光映照下却是白得泛出米黄色的金光。被风扬起的雪雾,旋转着顺着峰顶飞升成扭曲的雪龙,好似要腾飞到无垠天顶那蔚蓝世界,融化进深远奥秘的宇宙深处。
三个人全看呆了,一时无言。直到有人在那边喊他们过去打枪,才又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射击结束后,居然女生排的总成绩高出男生排很多。小伙子们很不服气,回来叹着气坐在床铺上擦枪。
天气太冷了,只要把枪拿出室外,再回到屋里如果不及时擦,枪很快就会星星点点布满锈斑,所以每夜站岗,哨兵都是使用同一把枪,第二天清晨由最后一班站岗回来的人擦。
这时大家听见外面有汽车声,有手快擦完了枪的,就跑出去看。回来报信说是师部来送信和慰劳品的车。过年能够看见家里的来信,真是最好的礼物了,各排的排长纷纷来到连部去要自己排里的信件。复员老兵排长回家娶媳妇去了,牛子暂时代理排长。他把擦了一半的枪放在那里,让二祥帮他装上,飞快跑到连部去取信。
人们急切地扯开信封,屋里传出一片撕纸的声音。锅盔一把撕开信封,拿出信刚看了几眼,就哭出声来。二祥放下正看了个开头的家信,回头问:“怎么了,富强?”
锅盔把手里的信往床上一扔,爬在枕头上哭得更厉害了。牛子拿过信一看,脸色都变了,小声对二祥说:“锅盔娘死了。”
消息来的突然,两个人全都呆住了,看见锅盔在那里哭一时没了主意,知道这事劝也没用,还是让他尽情哭够了再说吧。
锅盔是个孝子,自从爹死后,对娘是百依百顺,虽然出了家门成天在胡同里与野孩子为争抢烂纸打架,可一进家门就老实得像只柔顺的小猫,忙里忙外替娘分忧。离开家时,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娘的病,尽管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他却依然不放心,最怕的是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怕什么就来什么,刚刚走了半年的光景,老娘终究没能熬过去,在一个多月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等锅盔稍稍平静下来后,他们三个人商量该怎么办。牛子说:“我去连里说说看,能不能让锅盔回去一趟,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他料理,再有,富健和富英该怎么办。”
锅盔家孩子密,三个孩子年龄相差不大,富健是老二,比锅盔小一岁多,文革开始那年刚上初中,富英在小学六年级,要不是文革开始了这会儿也上中学了。富健在来信中说,学校在动员他下乡,也知道不走不行,那会儿娘身体有病,哥哥又去了内蒙,就一直赖在北京不走;现在娘死了,再不走也找不出理由了,看来离开北京的日子不会太远,如果他也走了家里的小妹怎么办。
三人商量了一会儿,还是让牛子去连长那里请假,如果能够批准,锅盔回北京去把妹妹带来,虽然这里条件艰苦,但有他们三个人在,多少还能有个照应。
决定了,牛子去找连长,替锅盔请假。当他把事情说完了后,没想到粗连长竟然不批,理由是:“师部有规定,兵团战士三年内没有探亲假,我批准了他,别人怎么办,特殊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来个人就说家里死人了,我怎么知道真假。”
牛子当时都快要气背过去了,谁能用自己亲人的死说事,什么理由都可以找,就这一条是谁都不会干的。碰上这么个没人性的东西,真是没有道理可讲。牛子清楚,要不是因为那一枪,锅盔完全可以作为特殊情况给予照顾的,他后悔先找了连长,如果先去跟指导员说,也许事情不会这样难办。
牛子想和连长吵,又觉得吵也解决不了问题,可不吵心里憋住的火又没地方发泄,张了几次嘴,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看着刚刚喝了几口酒、脸色通红的粗连长,他切身体会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深奥道理,站起身就走了。
离开连部,他却变得有点儿恍惚,朋友的事情没办成,心里堵的慌,张开嘴,深呼吸,寒气钻进了喉咙发出嘶嘶的声音,凉气把憋闷得快要炸开的胸膛刺激得稍稍清爽了些,但头依然发蒙。他摘下羊皮帽子,想让草原的寒风使自己清醒,却接连打了几个又大又响的喷嚏,引得山坡上站岗的哨兵直往这边看。他这时见已来到干娘的住处,便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很暖和,鑫铃陪着娘在炕头上坐着聊天。看见进来的是牛子,干娘下地让牛子上炕里边坐,然后去倒水给牛子喝。牛子看见干娘,心里的委屈一下憋不住了,就哭起来。
“孩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哭个啥啊这是?”干娘问。
鑫铃也觉得奇怪,平时看牛子哥很坚强的,今天这是怎么啦,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委屈,要不然不会哭的这样伤心,就隔着炕桌推了他一把,“嗨,挺大一小伙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听鑫铃这么一说,牛子也觉得怪难为情的,就不哭了,抽搭着把替锅盔请假被连长一个大钉子给碰回来了的事情说了一遍,“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好像自己家里就没有亲人似的,要是干部都这样,咱老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干娘生气地说:“就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干部,不行!我去找他,人心都是肉长的,他那心就是块石头啊,我不信。”说完就要出门,被鑫铃一把拽住了胳膊:“娘,您别去,牛子哥刚从他那儿回来,您马上就去,那不是往火上加油吗?这明摆着是为了锅盔那一枪他在报复,您现在去找他,他会更生气的,没准还觉得是牛子在背地里搞鬼,撺掇您去的,以后备不住还要给牛子哥穿小鞋呢。”
牛子也说:“干娘,鑫铃说的对,去也白去,回头再把您气着,不行等明天去找指导员,看看他是怎么说的。我回去先劝劝锅盔,让他沉住气先别着急,慢慢想办法。”
三人商量妥后,牛子想赶快回去找锅盔,出来有好一会儿了,他一定也等得很着急了,。就跟干娘和鑫铃告别,匆匆跑回宿舍。
牛子走后锅盔一直坐在铺上不说话,二祥问他什么都不回答。看见牛子回来了,锅盔才开口问:“批了吗?”
牛子摇头说:“连长说,三年内兵团战士没探亲假,他要先请示团里才能决定。”
锅盔点点头说:“你别骗人了,团里哪儿了解连里的情况,还不是听连里的意见,这个混蛋,我早知道他会报复我的,算了,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谁让咱差点把他整残废了呢,睡觉!”
牛子和二祥被他这么一来搞糊涂了,这可不像锅盔平时的表现啊。尽管觉得锅盔的行为有点反常可也没琢磨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再加上确实很晚了,马上就到了规定的熄灯时间,两人谁也没说什么就都睡了。
第二天清早,牛子醒了,发现锅盔的床铺上没人,以为他被尿憋醒了一早去了厕所。可到了吃饭时间还不见人影。二祥趴在锅盔床下看,发现锅盔的一个小行李袋不见了,才觉得要出事,牛子赶快去找指导员报告了情况,并把头天替锅盔请假的事也说了。指导员一听就急了,对牛子说:“你快去集合排里的人,我去找连长商量找人,锅盔啊锅盔,他不批你可以找我啊,这都是什么事啊!”摆了摆手说:“你们快去啊!”就急忙向连部跑去。
牛子到食堂,大喊:“二排的快吃,十分钟内到连部前集合!”然后跟炊事员要了个馒头,跑到连部。还没进门,就听见指导员和连长在争吵。他吓得没敢进去,在冷地里把馒头三口两口地吃完,干馒头噎得他直伸脖。
等了一会儿,有吃完饭的二排战士走过来,也听见屋里的吵架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围在窗下听。牛子想:“这么吵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去找人,夜里天气这么冷,再出了人命可就更麻烦了。”他想到这儿,就推开围在门口的人,走进了连部。
屋子里的两个人在对视着,火气都很大。牛子壮着胆问:“连长、指导员,我把人找来了,现在怎么办?是不是派出去先在周围找找?”
连长不说话。指导员说:“你带一个班,顺着通往团部的路去找,再让一个班在附近找找看。在附近的人不许走太远,三人一组,不许走单。”然后一转身出了连部。牛子看了连长一眼,见他还是不说话,心想:“这人算是完了,都这时候了还这样。”也转身离开连部。
牛子分配完任务,带着二祥他们班的人,顺着公路就奔了团部。看见指导员一个人在前面早就走出去老远了。
战勤连离团部不远,二十多里地,一个多小时就走到了,没看见锅盔的影子。指导员不愧是当兵的,一群小伙子紧走也没追上。到了团里,指导员已经联系好了汽车。团部离师部还有三十多里地,估计如果锅盔要回家,必须要经过师部,如果他是前半夜走的,不出问题,现在也过了师部了。
指导员让二祥带一部分人先回连,回去的时候慢点走,再仔细注意观察路两边,希望能够发现锅盔没走远。然后他带着牛子和剩下的几个人上了汽车。车是团部的救护车,开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师部,指导员让大家四下打听,看看有没有人见过锅盔,他自己到师部汇报情况。
等到大家在救护车前聚齐时,还是不见锅盔的踪影,据说也没有人看见过他。指导员说:“继续往前找,这小子还真能走,看来已经过了师部,也没在这里停留过。”
大家上了车,司机开车离开师部。他这次开得比较慢,好让大家看仔细了。大约又开出去了几十里地,依然没有。锅盔不可能走这么远,也许根本就没离开连队,或并没有走远,只是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了。指导员下令回去,牛子很着急,说:“再往前走一段吧,万一他就在前面,只差一点咱们就看见了,现在回去,以后要后悔的。”
指导员怕出人命,草原冬天冻死个人并不稀奇,就对司机说:“再开二十里,如果还没有就可以肯定他不在这……”话还没完,指导员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一般回北京,习惯是走这条路,离火车线近。锅盔很可能怕连里派人去追,走了另外一条,那可真是南辕北辙了,大家往东,他一个人却奔了西。这下耽误的时间可就长了。折腾了一天,现在马上就快天黑了,返回连队恐怕也不可能再到西边那条路去找了,茫茫草原,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即便找对了路,他要是想躲着不让人看见,不用藏,只要在黑地里不出声就谁也发现不了,何况昨天半夜天就阴了,没有月亮。
看见指导员突然停住不说了,牛子猛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气馁了,低头不语。
指导员对司机说:“回去吧,到西边乌兰哈达公社去。”司机愣住了。乌兰哈达公社在战勤连西边大约三十里地外,从现在的位置到那里几乎有近百里的路,到了也快半夜了,还找什么,想寻个人打听都找不到,更何况没有人认识公社的人。看来真的要闹出人命了。
锅盔是被乌兰哈达公社的人发现的,那是在第二天上午。不知道为什么他躺在离公社不远的山坡上,一个牧民在放羊时看见的。早冻硬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雪地上的脚印被羊群踩乱了。据有经验的牧民说,对草原不熟悉的人,如果离开了公路,可能很快就转向。他们见过有些人在草原地上转圈,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多的路,却一直并没有走远,锅盔可能就是这样的。也许是怕被白天寻找他的人发现,夜里过了乌兰哈达公社后就离开了公路,结果就在那不大的地方转开了圈。如果有太阳,还可以根据太阳来判断方向,阴天没有了依据,即使是在白天,没有草原走路的经验,同样会转向。
如果锅盔不离开公路,走个几十里地就会看到人家的,那他就不会死了。
师里、团里来人调查,粗连长被带到师部去了。如果他那天也能配合指导员,兵分两路去找,也许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后来上边决定让二祥回去,看看锅盔家里现在的情况,毕竟锅盔是死在兵团,与兵团干部有直接关系,如果不把善后工作做好,会影响其他人的情绪。
大地被严寒冻透了,想在地上挖坑根本不可能,只能把厚厚的积雪挖开,把棺木放在下面,天气暖和积雪融化后,再重新安葬。锅盔被埋在老连长身边,在那里堆起了个不大的雪堆。
粗连长被开除军籍,后来不知去向。
天气暖和的时候,二祥带着富英回来了。富健去了山西农村插队,家里只留下富英,二祥觉得还是把她带来好,这样还可以有人照顾,让十几岁的女孩子一人留在动荡的北京,他们这些当哥哥的不放心。
富英来了,按兵团建制无法安排,鑫铃娘收留了她,报了个临时户口,算是临时工。内蒙有很多外地农村来的人,名称不好听,叫个盲流,可能是盲目流窜的意思吧,富英的身份也同盲流一样。
天气转暖,不再那么冷了,对于初到草原的人来说少了很多恐惧。第一个冬天全连就失去了两个人,兵团战士心里留下挥散不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