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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1  驴年

这篇小说的草稿比较隐晦,该说的没有说。我的一位朋友仔细看了一遍,为它逐章提出了修改意见。谢谢你。现稿和原来的草稿比,有很大的不同。李佑生是一个边缘人,尽管他活得不痛快,我还是很喜欢他。他眼下还算诚实清醒。

驴年


简杨



  七月的北京,骄阳似火。
  
  李佑生从母校出来,本想先看看校门外的风景,可刚遛达了一阵儿,就觉得路上险象丛生。他只好拦了一辆出租。他一在车座上坐好,便习惯性地把安全带系了起来。司机用眼角瞟了他一眼,问他一声去哪儿就显摆似地拐入了车流。北京的路和一个屠宰场差不多,每辆车都象困兽,开车人若没有肉搏的胆量就冲不出重围。从学校到西直门不算远,李佑生却一直心惊胆颤,手不由紧紧抓住门把,象一个将要溺死的人揪住了谁的裤角。但还没等车开到蓟门桥,他已看出了门道。北京的路况疯狂是疯狂,司机和司机之间也有默契。他们的车每次都是擦着别人的尾巴换道的,李佑生有时连前面车里人的后脑勺都看到了,两边的司机也把喇叭按得象尿急了一样疯狂,却不见有谁大骂。

  李佑生看出了司机的老练,悬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也就落下了地,搭讪着和司机聊了起来。司机是个南方人,白净的面孔,淡黄的牙齿,说话慢慢地,透着斯文。车里很干净,连那条几乎还象崭新的安全带上也摸不到一点儿尘土。车里还散发着一种莫名的甜香,不是李佑生从加拿大同事身上闻到的男用科隆,倒象他老婆用过的香水。司机的驾驶执照贴在乘客座位的前面,上面写着:张小路。张小路年龄不大,脸上略带京城人的世故。他很爱说话,一边按着喇叭,一边问李佑生是从哪个国家回来的。李佑生这次回国探亲,最忌讳的就是别人问他这句话了,好像出国是一桩罪,早已刻在了他的脑门上。他忙说自己根本没有出过国,一直在大学当老师。  

  张小路斜了他一眼:“真的?可哪个学校的老师会象您这样,站在人行道上又叫又跳,生怕别人看不见您?哪个上了车就要系安全带,好像我成心要把您往死路上带?哪个又象您一样,口袋里放着烟,却问司机车里能不能抽?”  

  张小路的京白已经很地道了,但那几个“您”字却说得规规矩矩,没学到京腔调侃人时的神韵。他说“哪”的时候,也不知道象北京人那样轻轻带过,怎么听怎么象个“辣”字。李佑生不由想起自己刚到北京上学时,也曾十分喜欢说北京话。如果不是因为儿话音说得连自己听了都觉得不象,他肯定会把北京话坚持到底的。

  通过和张小路的几句闲聊,他渐渐放松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昨晚才在招待所里买的白沙,给自己点了一支。他笑道:“哪个司机象你这么会观察人啊,你是探子还是便衣?”

  “我是作家,”张小路从容地说。

  “哦,是吗?那开车是你体验生活啦?你写过什么作品吗?”

  “不,开车是我的本行,作家是我想做的职业。我这些年遇到的邪乎事特多,跟谁说谁都不相信那是真的。我的小说专门写那些邪乎事,已经写了三十多章了。”

  “好家伙,那得有多厚啊!”

  张小路笑道:“小说哪有比厚薄的,得看思想!你读过那个什么人写的宝贝没有?虽然也和一块鸡胸脯差不多厚了,可写来写去,也就是一个字:脱!”

  李佑生道:“那人家还是蛮有眼光的,这年头,书一沾上脱字就能卖钱。”

  “写脱衣服是那些女作家的专利,我的书里一个脱字没有。”

  “你真有志气。书名叫什么?你以后要是出了书,我一定会买。”

  张小路笑道:“真的?叫《 驴年》。”

  “驴年?十二生肖里有属驴的吗?猴年马月我倒是听说过。”

  “驴年的意思就是根本没有的一年。我刚才不说了吗,我遇见的事都特邪乎,就给自己的书起了这么个名字。”

  二人说笑之间,车已开到了西直门。李佑生下了车,张小路说:“老李,你真聪明,在北京转悠还是坐地铁最好,你要上了西直门立交桥就算倒大霉了,那桥特别难走,没十天半个月的根本下不来。”李佑生看看那座桥的巨大身影,道:“这桥真有那么复杂?”张小路道:“那还有假?你在那上面走一回就知道什么叫劳改了,下了桥后我保证你会变成一个新人。”李佑生大笑起来,和张小路挥手告别,但张小路又从车窗里探出了身子,说:“老李,你知不知道现在北京已经有了轻轨,你办完事坐地铁,再倒一下13号线,能一直坐回去。”

  李佑生谢了他,张小路把车一掉头,便冲进车流去了。李佑生一边往地铁里走,一边想,张小路好象知道自己住在哪儿。他然后想起他就是在母校附近坐上张小路的车的,便暗笑自己多心了。

  大街上热浪冲天,李佑生热得几乎要昏过去了。他已经忘记了北京的夏天就是这么热的。

  路上的人似乎比他出国那年增加了两倍。人们往来匆匆,谁也不看谁,好像每个人都肩负着特殊的使命。马路左一条右一条地蔓延,有的已经通到了居民区和办公楼的旁边。北京现在成了一出门就上路,一改过去的架势──街道、巷子、院子、房屋,从从容容地过渡。车辆充塞着街道,象蚂蚁那样勤快而耐心地蠕动着。以前在李佑生记忆里十分茂密高大的树们,此刻连一点儿阳光都遮挡不了,在路边无精打采地站着,仿佛知道自己的作为正变得越来越有限了。路上的柏油比皮糖还软,他踩在上面就象走在了云里,深一脚浅一脚,心里十分不踏实。路的两边,青色和锈红的铁皮把一个个建筑工地包围了起来,使拥挤的人行道显得更加狭窄。铁皮后面还不时传来一阵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声音和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人们的脚步声汇合在了一起,在李佑生的耳朵里不断回响。

  李佑生觉得喉头阵阵刺痒。他不时咳嗽着,却咳不出一丝痰来,嗓子里象是有一团湿透了的棉花,正紧紧贴在气管的壁膜上。这块棉花已经堵在那里好久了。从一个月前他在北京机场着陆起,他便开始了咳嗽。起初只是轻咳,他并没有在
意。后来,他访亲探友,风尘仆仆,情形逐渐狼狈。在老家的头一个星期,家人们都因为他回来了而欢天喜地,他却水土不服,直跑肚子,连母亲为他精心准备的饭菜也不敢多吃。到北京后,因气候干燥,每天早晨起来,他总能从鼻孔里擤出点儿血来,轻咳也变成了剧烈的干咳。他有时会咳得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比林黛玉还要脆弱。北京是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他早已累得要命,只想躺在招待所里睡觉,但他还有几个约会和饭局,根本不敢休息。

  李佑生咳不出痰来,便觉得一阵气紧。天气真是太热了。记得早晨在招待所看电视新闻时,播音员说今天将会是个晴天。此时是下午四点整,他分明觉得很热,可抬眼朝上看时,除了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却找不见太阳藏在了那里。但太阳无处不在,从他的脚下、背后、头顶,不断散着热,烤着他。

  在一块被铁皮围起来的栅栏前,四个盲人正坐在地上拉着二胡。拉的是刘天华的《光明行》。他们拉得迅疾、流畅,却没有抑扬,也许是蒸腾的热浪使得他们也急躁了起来。他们的眼睛向上翻着,黑红的脖子仰得很高,耳朵竖起,专注地听着别人的节拍,在身后红色铁皮的衬托下,花白的头发是那么显眼。这几个人看上去六十开外,和李佑生的父亲差不多大,正是该在家里颐养天年的时候。见此情景,李佑生觉得自己双眼一热,心里不由叹道:“都什么岁数了,还不得不出来卖艺,也没人管管他们的死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轻轻放进那些人面前的铁皮罐里。

  罐子里只有几个硬币和几张纸票。行人们匆匆赶着路,坦然地从那些盲人面前经过。好像是受了二胡调子的感染,他们走得非常快。李佑生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去,把一张五十元的纸币放进了那个铁皮罐子。


  李佑生在加拿大生活的这些年里,对北京最怀念的有两个地方:地铁和后海。

    他现在居住的那个加拿大城市没有地铁。小城的人口刚过二十万,街道上平日空荡得可怕。每当早晨从睡梦中醒来,他会期望地从卧室的窗口朝外看,但城市永远都寂静得象一个荒凉的坟场。因为那里的冬天漫长,他把一年分为了两季:冬季和建筑季。冬天一完,被冰雪破坏的地面到处是坑坑洼洼,建筑工人们便忙着打补丁了。唯有那时,道路才会显得略微拥挤。李佑生没结婚那阵儿,喜欢开着车沿河慢慢行驶。他起初还总想遇见点儿意外,但眼里除了树就是河,什么也看不到。他开着开着车速便慢了下来,慢得象在散步。坐在车里,他心里既安静又茫然,却不舍得把车开走。河水荡漾着两岸住家的灯光,象他从北京地铁的玻璃上看到的光芒,忽明忽暗。

  现在他终于回到北京了,一回来他就想到了地铁。刚进入西直门地铁的站口,一股久违的凉风便迎面扑来。他低头站了一阵,才象为自己鼓起了足够的勇气,慢慢走了进去。

  他没回来前还总想着后海。他一会儿就要去后海了,坐完地铁,再倒出租,象当年那样,去那里等一个曾经爱过自己的女人。加拿大小城河畔的风景,不仅让他想起过北京的地铁,还更让他想起后海和自己年轻时伤害过的那个女孩儿。他有一次参加完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晚会,又下意识地把车开到了河边。他停在河边,不知道是时间死了还是自己死了。当他的车用散步的速度从那里离开时,后海惆怅的气氛又一次在河水里荡漾。河光象丝绸一样,冷冷地在他心上抖动。

  李佑生登上了一辆通往鼓楼的地铁。车内拥挤异常。他的喉头又象被棉花堵住了一样,连喘气都觉困难。这里既不是深夜的异国小城,也不是多年前的北京,人们摩肩擦踵地站着,他只觉得热,尽量将头挺起朝上看。突然,他觉得自己嗓
子里的那块棉花象有了煮玉米的甜香,一股气味缓缓地从他身后飘了过来。在地铁有节奏的颠簸中,一个人的身体正轻轻地碰着他。一次,两次……

  他知道,那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虽然她站在李佑生身后,地铁也挤得让他无法回头。那人背着一个松软的背包,因为来回颠簸不得不和李佑生频繁靠近,她就把背包抱在腋下,将自己和李佑生隔开,但薄软的裙子却依然贴着他的裤子。她的一只手微微弓起,把李佑生从她的胸部挡开,另一只手想握住附近的一个栏杆,但车内的拥挤使得她只能用指尖和它勉强接触。尽管看不到女人的面目,李佑生却被她那象贞女一样的自我保护意识感动了。他把自己的身体往外挤了挤,给女人留出了一些空间。她的手这才安全地握住了栏杆。他听见她轻轻松了一口气。当地铁猛然停止时,在惯性的作用下,她一下靠在了李佑生的身上,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对不起,”她用柔软的南音说,手也立刻松开了。

  李佑生从鼓楼那站下来,女人也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他故意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站牌。身后的女人很年轻,其实更准确地说,还是个孩子。她穿着一件白布的无袖上衣,淡花的长裙象美人鱼的尾巴在膝下轻轻摇摆。她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见他,女孩子羞涩地笑笑,像是感谢他在地铁里的好意。但她没有说话,匆匆超过他走了。他的脸热了起来,转身朝地铁的另一个出口走去。

  李佑生今年刚过四十,照理说正值男人的“豆蔻年华”,但他心里却疲惫不堪。回国探亲前,他和妻子王蔚然的日子已越过越没有意思。自从他失业后,两个人便隔三岔五地进行口舌之战。他一般总在让步,但无论他怎么妥协,王蔚然还是千方百计地会在每次舌战中说最后一句话。她的强硬态度渐渐从地下发展到了床上,令李佑生倍感压抑。

  他失去工作的那天,心情郁闷得要命,一回到家,王蔚然没等他坐稳,却宣布他们应该再换个房子了,还问他:“你看怎么样?”

  他问她为什么要换。王蔚然说她的教授朋友们都至少住着四五十万的房子,而“这个东西”,她蔑视地用手象指挥家那样一划,“简直就是个鸡笼”,所以“我们一定要换”。他不愿意换,说自己在房子上投入了很多,花园经过三年的整理,终于看得顺眼了,厕所他也修了,灯也都换了,房子还刚刚刷过,到夏天时,他还准备把阳台和房顶都修一下。

  王蔚然说,“算了,你修来修去,就象给八十岁的老太太整容一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他不由嘟囔了一句。王蔚然立刻皱起了眉,问他在哼哼什么。

  他没好气地重复道,“如果是给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整容,总还有点儿希望吧?”

  王蔚然顿时气恼起来,瞪着他看。他意识到自己说重了,马上陪笑道:“我不是暗示你的年龄,而是在说这个房子,不也就只有二十年的历史?比你我都还年轻呢!”

  王蔚然却不领情:“你想挖苦就挖苦吧,我长得怎么了,不就是相貌比你以前的女朋友差点儿吗?可在这个地方,女人长得漂亮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我在一直养这个家?”

  李佑生一听又烦了,说:“随便,都是你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但你既然要买房子,我也就修不成房子了。我呆在家里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回次国,看看情况。我要在这边一直找不到一个稳定的工作,就在那边找找。没准儿我今后不回来了,你倒想起我的好处了。”

  吵架归吵架,上了床,王蔚然却依然殷勤,虽然李佑生没什么兴趣。被老婆折腾过后,他就失眠了。王蔚然非要买那种车库建在前面的房子,而他最恨的就是那种。车库耀武扬威地站在房子的旁边,车门大开,活象一个有暴露癖的人。他和王蔚然多次重申过这个观点,她却挖苦他的自我是越来越小了。

  李佑生此时站在后海边,摇摇头,想把苦恼暂时忘记。

  后海是他记忆里最后一片真正的北京了。浓密的垂柳,一望无际的荷花,古色古香的院落,赤着上身钓鱼的老人,在过去只能通过一辆人力车的窄窄的小径,到处流露着旧书里写过的恬淡。

  喜欢热闹的人也许会觉得这里乏味,李佑生却千里迢迢,故地重游。他来这里是要见一个人,薛琴,他的大学同学和初恋女友。李佑生出国后因抵挡不住王蔚然的强烈攻势,不到一年就把薛琴给冷落了。这些年来,他和同学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也总有人跟他说起薛琴,他因为心里有愧,却一直躲着她。直到昨晚在母校的招待所落脚后,他才拨通她的电话。薛琴很平静,表示一定会和他见面,还特意在后海的一个茶社定了座位。李佑生一夜辗转反侧,想着自己应该跟她说些什么。

  坐在薛琴订好的房间里,李佑生却不象昨晚那么激动,脑子里一遍遍想着的都是地铁里的那个女孩子。在国外的这些年里,他很少在中国女人身上看到她那样的美,从眼神到体态都充满活力。王蔚然走上他的生活舞台时,已经是一个面无血色一切都有计划和章程的成年人了,而薛琴却一直没有成熟过。李佑生离开北京时,薛琴刚刚二十四岁,一说话却还象个小姑娘似地,吐舌,格格地笑。他多次在睡梦中梦见过薛琴,惆怅之中却觉滑稽。因为她怎么看怎么象个没长大的孩子:吐舌头,做鬼脸,捂着嘴笑……

  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她还象以前那样吗?


  李佑生正要把一杯菊花茶端起来时,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那个穿蜡染旗袍的服务员身后,站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女人衣着华丽,肤色粉中透红,闪着亮光。她上身昂然挺立,两条腿却细得要命,裙子短短地刚过了膝盖。猛看上去,就象一个巨大的西红柿立在了两根筷子上。

    女人一见他就兴奋地挥手,看他犹豫,便把手放在心口上,激动地喊道:

    “佑生,是我啊!”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刚喊完了他的名字,手就象小孩子那样,紧紧捂在了嘴上。

    李佑生两腿发软,站也站不起来。“天哪!”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轻轻叫道,“薛琴?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手忙脚乱之中,他把茶水都打翻了。他好容易才把一张椅子拉开,薛琴已挤进来坐下了。李佑生掩饰着内心的震动,为她倒了一杯茶。

  薛琴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不说话了。她一会儿把头埋下,一会儿摇着头看他。她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变。那些孩子气的动作以前虽然显得古怪,现在却突然象一件为她量身定做的外套,严丝合缝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李佑生的脑子里象有千万马蜂飞着,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我变了吗?一定变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变得不如以前了吧?可你还是那么年轻,和以前一样!”她迅速地说着,不时感慨地摇着头。

  李佑生突然意识到,薛琴可能是除他母亲之外曾经最爱自己的一个女人了,这才慢慢平静了下来,微笑着说:

  “你没有变,和以前一样。”

  “真的?”她的脸越发红了,“你不知道,自从听说你要来北京之后,我就使劲儿减肥。我当时那个死样子是不能见你的。你要回来,也逼着我认真看了看自己的生活,看出了一堆问题,也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她顿了下来,象等他的反应。

  “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微笑。

  “我终于和我先生分居了!”

  他惊得“啊”了一声,“那怎么行,就因为我回来?你不要这样,我这个人并不好,年轻的时候对不住你,再说我也结婚……”

  薛琴却打断了他:“怎么会是因为你?我早就想和他离婚了。”

  李佑生干咳了几声。本来他是因为不知道怎么答话才咳嗽的,谁想一咳开了头,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了。他咳得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嘴里的一口茶也差点儿被喷了出去。他扭过头去,把茶吐在纸里,这才向薛琴道歉道:“对不起,我一回来就咳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薛琴说:“肯定是因为这儿的空气不怎么干净。”

  李佑生道:“空气是肯定不如那边干净,可我是在国内长大的,二十几岁才离开北京,不应该这么娇嫩吧。真怪。你接着说。”

  薛琴就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他比我们高几届,和我在一个研究所工作。起初我看他还勤奋老实,又加上你出去后就杳无音信,我父母一天到晚都在给我说媒拉线,我也就只好凑合了。我们结婚以后还算合得来,两个人穷得叮当响,但日子过得挺自在。你想想,我们刚到北京时有什么,不就是两个破书包?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一点儿都不觉得苦,一天到晚美得象什么似的。可后来我们什么都有了,他却什么也不在乎了。尤其是在当了那个博导后,他就什么都学会了。到后来他招了一个女学生,便白天他导她,晚上人家导他……”

  她尖刻地象倒豆子一样地说着。李佑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次会面和他想象的一点儿都不同。他以为自己会道歉,伤感,忏悔,向她诉苦,她会流泪,原谅自己,他甚至还害怕过自己会出轨,怕两个人都把握不住。但现在,一切都出乎他的想象。她愤怒地控诉着的,不是他当年的无情,却是另外一个人。他吃惊之中又有些伤感,知道她已经跨过自己了,让她真正伤心的人才是她一直爱着的人。而他能在多年之后成为她抒发苦恼的听众,也说明他们的一切真的成为过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等离婚手续办下来,我就结婚!”

  李佑生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去了:“结婚?你不是还没离婚吗?”

  薛琴的脸羞红了起来,“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奇怪。我和我男朋友相处已经一年多了。”

  李佑生一下子想起了中国人在吹牛前爱说的几个字──“你爱信不信”,故事说出来后却常常不能服人。但此番见过薛琴,他今后无论听到什么都会相信的。

  薛琴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就在河边等我呢。”李佑生问她为什么不让人家上来,她便走到窗口,朝一个正面对后海站着的男人指了一下,“那就是他,他是个警察。”然后她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笑着说:“你转过来,我们都在看你呢!”

  男人回过头,向他们招了招手。

  这一看,李佑生又吃了一惊。那人相当年轻,比他要小好几岁。

  薛琴不打自招地说:“他九零年才上大学。”

  李佑生望着她,开心地笑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吗?好多人在讲故事前都喜欢说句‘你爱信不信’,小薛,告诉你吧,今天见了你以后,再有人问我爱信不信的话,我一定会没听人家讲故事就连声说信的。你这样活着真好。我希望我能象你一样。”

  薛琴却正色地看着他,眼睛里有了哀怨:“佑生,你太太对你怎么样?我一直以为你找到了比我好的人,所以当时也就没有追着你不放。可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我们两个人都过得不顺吧?”

    他抿了口茶,轻轻说:“还好,还好。我太太很能干,她是个教授。”


2006-7-15 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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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2  


  李佑生坐着地铁又回到了西直门。出了站,他一下就看见了那座笨重的立交桥,象一座神秘的堡垒,遮天蔽日地立在那里。无数车辆爬动在桥上,仿佛正朝天空升去。在他不远处,是桥的一个出口,不少汽车正鱼贯而下。从他身边经过时,司机们好象都经历了炼狱,神情疲惫无比。他本来想找辆出租,但一想起张小路说过的话,就变了主意。

  他很快便找到了十三号线的入口。天已经有些黑了,人们的神色也不似早晨时那么匆忙。也许是他的心情不再七上八下了,他竟觉得迎面走来的人们,脸上都有了柔和的笑意。好几个女人经过他时都神情友善,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就象他在异国街头碰见的路人,对他不是微笑就是问侯,他不同样表现就不好意思。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那些人象念咒语一样说的是,“发票”,“发票要吗”,说完了,见他没有反应,便象游魂一样飘到别处去了。

  十三号地铁站内空旷干净。李佑生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地想着与薛琴见面的情形。她真是一个好人,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把所有话题都揽到了她的身上,让他免去了很多麻烦。是她信任自己,还是女人其实都是一样,一定要把心事都倒出来了才可罢休?他为什么只会听别人的倾诉而不能对人倾诉,为什么连那样的时刻也没有把握住,对旧爱说说自己出了问题的生活?这次回国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轻松一下,和朋友亲人见见聊聊,为自己这辆破损的老车充点儿油,为回去以后继续磨损做好准备吗?

  尽管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生活出了问题,心里也憋得难受,但要他把心事告诉别人,他却做不到。他连自己都不愿细想那些问题。王蔚然和他同一个专业,毕业后幸运地找到了教职,而他的运气差了一点儿,进了研究所。他们结婚多年,除了没有孩子外,生活几乎是美满的。但从前年起,研究所经费缩减,试验室里不断裁员,搞得人心惶惶。到了今年初,他这个骨干竟也没有了饭碗。但他已经不象刚出国时那么紧张了,他和王蔚然毕竟工作了这么多年。他们以前也曾对彼此说过,谁今后丢了工作也不要怕,因为光靠一个人的收入也够生活了。所以,在失业后的第一天他还很洒脱地对王蔚然说,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不妨在家休整一段时间,反正“咱们”也不缺钱。但没想到她却来了那么一句,她要换房子了。

  他一休整竟休了七个月,休整得王蔚然脸色一天比一天黑,他心里一天比一天发毛,渐渐连做爱时都心惊肉跳,觉得自己满足不了她。王蔚然很瘦,喜欢穿紧绷绷的款式,身体的各个部件虽然都能到衣服的位,却也精确得可以做解剖课上的标本。她的胯瘦得和刀柄一样,连她自己有时都会不好意思。为了避免让两个人磕碰,她要求做爱时坐在上面。他同意了。但第一次从下面看到她那亢奋的样子时,他觉得恐怖极了。她根本不象是在做爱,倒象是在强暴他。渐渐地,他便多了一个毛病,必须关了灯才行,心里虽总想草草了事,可又怕她不满意。

  记忆里的薛琴也曾是一个瘦削的女孩子,不说话就罢了,一旦说话,就会做出那些孩子气的动作。李佑生曾疑惑过,如果自己当年把她接出了国,她是会象一块加了酵母的面团那样,头角模糊得膨胀起来呢,还是会和王蔚然一样,象一块砍下的木头,干得除了棱角什么都不剩了呢?

  想到薛琴,他又一次苦笑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的见面竟会是那样的。薛琴没有给他道歉的机会,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道歉了。在离开国内的十几年中,李佑生过得四平八稳,一度也对自己的状态很是满足。但他别说在事业
上有什么本质的变化了,就连在他家的衣柜里,至今还很恋旧地挂着几条他出国前买的图案陈旧的领带。而薛琴却变了,婚没有离就又准备结婚了。她变得真快,就象长了一对翅膀。

  正想之间,一股淡淡的香气缓缓朝他袭来。他朝四周看去,一个身穿花裙子的女孩儿象一个精灵,踏着半高跟的黑色凉鞋,背着一个淡褐色的线织的袋子,轻盈无声地走在空旷的大厅里。李佑生心说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她。女孩子的脸线条清丽,嘴长得相当秀气,微微张开着,好象随时都会向他说些什么。

  李佑生想起来了。早晨见过她。在地铁里。

  他的呼吸骤然加速。女孩子却没有注意到他,一直走到他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地铁来了,李佑生站了起来,和她打了一个照面,他若无其事地笑笑。她的眼睛一亮,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说:“是你啊。”她继而微笑了起来,笑容
慢慢在她脸上展开,象一道阳光,让李佑生的面前一片明亮。

  象见到了一个老熟人,李佑生自然地问:“下班了?”

  女孩子说一口绵软的南方普通话:“不是的,我在做家教,给人补习外语。”

  地铁来了,他们说着话走进车厢,坐在了一起。短短的两分钟内,李佑生已经认识了她。女孩子的身上不时散发着一种熟悉的香味。她说她刚上大学二年级,读外语专业,暑假没有回家,做家教挣钱。她也知道了他,因为他问现在上大学
贵吗,她刚说了一年两万多,他便说,“那么多啊,我们那时候可不用交学费。”她问那时候是什么时候。他说,“八十年代。”她象吃了一惊那样“啊”了一声,凝视了他一阵,问:“你有那么老吗?我的那些老师看上去还没你年轻呢!”

  这话把李佑生说得心花怒放。虽然薛琴也说过他年轻,却没有让他如此得意。他就干脆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头发抹了抹,把肚子往回吸了一下,“这样就更年轻了,”他笑道。女孩子也笑了。他和她不停地说着话,象久别重逢。也许是她身上的香气让他昏了头,生平第一次,走南闯北十多年、对陌生人向来守口如瓶的李佑生,把自己的大致身世一下都告诉了对方。

  女孩子叫徐瑶,就在李佑生母校对面的那所学校读书。李佑生是在两个人一起出了站后才发现这个巧合的,他也就难免继续兴奋下去。当他对徐瑶指出自己和她同路时,她起初不相信,然后也有些兴奋,笑得更加开心。李佑生接着对她讲起了一件往事。他在加拿大读博士时,一次在学校的厕所里遇到了一个中国人,而那个人居然是他的同班同学。他当时把皮带草草系好,就和同学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她笑得前仰后合。在那银铃一般动听的笑声里,李佑生又加了一句,“这就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女孩子和他挥挥手,朝对面的学校走了过去。她的身影很快就汇入到她的同龄人中去了。李佑生慢慢朝自己的母校走着,不无惆怅地想,自己已经老了,再也不可能象那个女孩子一样年轻了。回想着自己刚才谈笑风生和登徒子差不多的嘴脸,他几乎都要恶心起来。同时,嗓子里那种让他窒息般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大声地咳嗽着,“啪”的一声,一口痰在地上着陆了。望着那口痰,他有些吃惊。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在公共场所吐痰。仅仅回到北京两天,他就故态复萌了。

  “李老师,李老师,”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

  是徐瑶。李佑生没想到她会回来,心情立刻也不象方才低落了:“是你啊?”

  “你住哪个招待所?我如果明天晚上没事,可以陪你出来看看北京。北京这几年的变化还是蛮大的。但我现在还说不准我有没有时间,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李佑生告诉了她自己住哪儿,她也把她的手机号码留了下来。两个人这才告别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招待所,一进房间,就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

  要是她明天没空呢?


  “明天”终于来了。

  缓慢地,燥热地,太阳爬上了招待所那扇明亮的窗户,照在了李佑生那朝东撅起的屁股上。

  电话响了,他满怀期望地拿起话筒,却听到了老同学刘经纬的声音。自从刘经纬和他在加拿大某大学的厕所里见了一面后,两个在国内时并不十分亲密的同学,这些年来已经变成了莫逆之交。刘经纬做完访问学者后就回到了母校,如今已是殊荣加身,倍受部里和学校的重视,成了一位俗称是“双肩挑”的青年科学家。

  刘经纬说他把在北京的老同学都找到了,今晚要请李佑生吃涮羊肉。李佑生奇怪地问,大热天地为什么要吃涮羊肉。刘经纬道,“你忘了吗?我们从前都在加拿大时,你一不吃鸡肉,说鸡饲料里加了很多激素,吃了不健康。二怕吃猪肉,说猪肉里面的血总是放不干净,吃起来有股怪味儿。有年过圣诞,你想吃涮羊肉却买不到,就切牛肉片,结果把手都切破了。你当时跟我说,今后回国探亲,第一顿饭就要吃涮羊肉。”

  李佑生听了非常感动,真不愧是一起在外面饿过肚子的铁哥儿们。

  刘经纬接着道歉,说本想昨天就请他出去的,但因为要在学校里忙外事,给一个美国教授当翻译和导游,不得不冷落真正的朋友。李佑生说他理解。刘经纬笑道:“不理解也不行呀,谁让我会说几句鸟语?”

  放了电话,想着要和老同学们见面,李佑生不由兴奋起来。但他又记起了和徐瑶没有说定的约会。她晚上过来会扑个空的。李佑生拿起那张写有她手机号码的纸条,刚拨完号,电话那边就响起了一段惊天动地的音乐。他不由把电话拿远了一点儿。那是一个男歌手兴高采烈的声音:“北京,北京,北京……北北北京,北北北京北……再一杯冷咖啡,看见窗外心事飞……”音乐象把他带进了一个热闹的迪斯科舞会,晃眼的光线和舞动的人影立刻使他头大起来。他忍着听了一会儿,电话也没有人接。又想起徐瑶和自己并没有说定要见面,他便把电话放了。这一放,却在电话旁发现了一个小塑料袋。袋子呈粘稠的红色,上写两个字:宝哥。反面是说明,怎么使用,怎样延长性交的时间。

  读着那个说明,李佑生的脑子里就蹦出了一个英文单词──Perform。中文里关于性的词很多,什么举了,挺了,立了,竖了,但哪个词都没有Perform的含义全面。做爱就是一种来自双方的、从身体到内心都让对方满足的表演,包括了一个从前戏、热身、高潮直至落幕和疲惫的过程。伟哥两个字他听说过,但宝哥二字,他除了在《红楼梦》里,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把那个塑料袋拿起,扔进了废纸篓。

  李佑生站在镜子前,仔细地刮着胡子。他一边刮一边看着自己。不是薛琴和徐瑶夸,自己就是显得年轻,不象母校里的那些教授博导们,五十不到,就个个长得要屁股有屁股,要胸脯有胸脯。他尽管也过四十了,但依然还能毫不费力地把牛仔裤穿起,不用系皮带,裤子就能安全地挂在腰间。

    电话突然响了,他吓了一跳,手一滑,把下巴划了一道。他捂着伤口,走了出来。

  “李老师吗?我是徐瑶。”

  “是你啊?”他装模做样地问。

  “哈哈,你怎么老是这句话,还会说别的话吗?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吧,可你怎么什么都没说就挂了?”

  “我?没有啊!”

  “我的手机可不会撒谎,我用屏幕上的那个号拨,一拨就拨到了这里。”

  李佑生嘿然而笑,说自己今晚要和同学见面,怕她教完课回来找不到自己。她说,巧了,她今晚还真没想到要过来。李佑生不禁一阵失望。徐瑶接着又说,她明天也不能见他,因为她表妹要从老家过来,她得去接站。

    李佑生“啊”了一声,说:“那真是太不巧了,我这个星期五就要离开北京了。”

  “怎么这么快,今天才星期二嘛!你连北京都还没好好看看呢!”她的声音急了起来。

  “北京也就这样,变来变去就是多了几座桥和几条路,都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了,不看也没关系。”

  她掩藏不住声音里的失望,“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要不是因为我表妹来,我还真想跟你聊聊,问问你怎么申请去国外读书。”

  他礼貌地说自己实在是没有时间,以后再联系吧。她便把电话挂了。李佑生坐在那里,心情有些落寞。刚才那番话纯粹是因为她先说自己没时间,他才说的。他的下巴依然在滴血,竟沾湿了他的手。他拉开抽屉找着邦迪,没找到,却看到了一个被人用过的避孕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在大学招待所啊!他恶心地用一张手纸将它捏起,扔进了垃圾篓。

  看见宝哥还完好地躺在纸篓里,他不由想起了那个叫伟哥的东西。据说伟哥起初是由美国辉瑞制药公司研制的一种治疗心绞痛的药物。辉瑞在试验阶段把它发给了病人,结果发现它对心绞痛的疗效一般就想撤回,但参加试验的人们却不怎么想交。辉瑞这才发现了此药的秘密。从此伟哥就长出了翅膀,飞呀飞呀,没有国界了。它当然也落脚到了中国,但登峰造极,从一剂壮阳药变成了象“裸奔”一样含义丰富的现代词汇。

  下巴终于不流血了。他看了一会儿电视,脑子里想来想去的仍是徐瑶。白天慢得让他躁动。他本想睡一觉,但空调单调的声音比蚊子的叫声还让人心烦,他便出门去了。

  李佑生出国前,学校外面只有一个小天桥。他这次回来一看,路上桥连着桥,以前记忆里很短的直线距离,现在非要绕过立交桥才能到达,不知是方便了人还是方便了车。

  老天桥已经不在了,代替它的是一个淡红色的新桥。他沿着台阶走了上去。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正蹲在不远处,一本正经地完成着他正在进行的事业──撒尿。一股液体弯弯曲曲地流了下来,干净的地面立刻变得象地图一样热闹。孩子尿完就站了起来,大声喊着妈妈。一个身穿改良旗袍的年轻女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把孩子放在了车后座上。李佑生不由想起了异国小城每年一度的华人春节联欢晚会,女同胞们总会把旗袍当成永恒的时装,在表演台上走给自己看。而对刚才那个女人,旗袍却寻常得象任何一条裙子,她让它的裙摆飘扬在自行车上。多么好笑,都是中国女人。

  他站在天桥的中间,朝下看了一眼。路上拥挤不堪,有的地方并行着六辆小车,有的地方自行车和汽车抢着道。他头晕了起来,想到自己若是今后真要回来生活的话,车是绝对不敢再开了。不知道怎么地,他的脑子里又马上蹦出了这么一句话,“好在你并不一定需要回来。”他先是为这句话吓了一跳,然后意识到自己回国之后经常在做类似的比较和观察。他象个局外人,对一切总是在做下意识的评论。看到不满意的地方,他便庆幸自己虽对这里不适应了,但有退路可以离开。有时他对新鲜的现象却充满了兴趣,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难免有些砰砰心跳的感觉。

  他朝下面看去的刹那,一下发现了徐瑶。她本来也正朝这边看着,一碰上他的目光,却匆匆把脸掉过去了。李佑生朝她挥了下手,可她却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她看见他时毫无惊喜,倒有些惊慌。那辆出租车很快就挤进了车流。路上到处是
和它一模一样的出租车,象被克隆出来的蜜蜂群,身上都画着黄黑相间的道道。但因为道路拥挤,车速却比蚯蚓还慢。

  李佑生走下天桥,转身进了一间附近的网吧,给王蔚然写了封平安信。他出来后想,怎么自己和薛琴、刘经纬甚至徐瑶都那么有话,给老婆写信却要找词?一个短短的电邮写得和正式公函差不多,台头、问候、说事、结尾,连一句亲热话都没有,象他刚学书信体时被迫写下来的作业。


  夜色降临了。刘经纬开着车,把李佑生拉到了一家豪华的饭店。两人刚走进一个包间,就见里面已经坐了一堆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些人已经“哗”地一声,象士兵见了长官,齐齐站了起来。猛地一看,他只能认出一个薛琴来,那还是因为他们已在后海演习过一次。其他人就高矮胖瘦、长短不一、有的显老、有的年轻,还有三四个刚不吃鼻涕没几天、围着桌子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不知谁是谁了。但慢慢地,在大家你一声“回来啦”,他一声“小子”的问候里,李佑生把这些和自己同窗了四年的人一一认了出来。一个早年就开始掉发的同学,把他细细看了一遍,说,“啊呀,你的头发怎么比我掉得还厉害!”

  李佑生摸了一下自己茂密的头发,不解地看着那个同学。刘经纬笑道:“你别上他的当,他小子头发早掉得和鸡蛋一样光了,就对别人的头发感兴趣。”

  那人却坚持,“就是掉了嘛,只不过是没象我这样一根一根往下掉,而是从下往上谢,谢得有风度!”

  他话音刚落,李佑生就觉得有几个女同学在暗暗打量自己,眼角挂着不知是好笑还是赞同的神情。薛琴很大方地拍拍她身边的椅子,李佑生便走过去坐下了。

  菜很快呼呼啦啦上了一桌,挤得李佑生连放手的地方都没有。大家使劲儿给他满酒。他推着,能推的却有限,不喝就有人跟他生气,象他把人家的祖坟都平了一样。但他高兴,红的白的,只要是酒,就往肚子里灌。他在外面这十几年里喝的酒都没眼下多。同学们已不是从前的毛孩子了,不是这个长那个经理,就是这个教授那个企业家,纷纷问他在加拿大是什么的干活。李佑生就用自己失业前的部门主任做搪塞,有人便问他老外研究所里的主任相当于国内大学的什么头衔。他还没想出答案,有个女同学已在问他共拿了几个博士后学位。他解释说博士后不是学位,是博士毕业之后的一个过渡。那人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反而说起她们单位的某某特别有事业心,一连在国外读了好几个博士后才学成回国。连薛琴也问李佑生为什么只拿了一个就不念了。李佑生本想说,因为怕连着做博士后,自己的门槛越来越高,最后象条咸鱼似地被人晾起。但他想起他现在连博士后都没得做,尚在家里待业,便舌头发硬地说:“那我回去后就好好用功,再读几个。”

  此话一说,刘经纬就连看了他几眼,问他好端端的工作放着不干,干嘛要去做博士后。李佑生借着酒劲儿说了句实话:“你说为什么呢,我要不是疯了就是把饭碗弄丢了!”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纷纷道,“你小子!”“别逗了!”“你那么大的本事!”

  这时候,有人吵吵嚷嚷地又展开了第二轮进酒。一个同学走到他跟前,激动地说:“佑生,我们十几年没喝酒了,这杯酒你一定要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李佑生说,“一定,一定。”话音刚落,那人已瓶子一歪,酒就咕咚咕咚地流出
来,把李佑生手里的玻璃杯加满了。两个人碰了杯,李佑生一饮而尽,把杯子朝下一翻,笑道:“这行了吧?”但那个人又要给他再满第二杯,刘经纬一把将酒瓶抢了过来,把剩下的酒都倒给了自己,然后大声对在座的人说,“慢慢喝,慢慢喝,那些要开车回家的人得节制了。”

  大家后来喝腻了,却意犹未尽,出了餐馆便直奔歌厅。刚一落座,大家便纷纷挑选起了卡拉OK曲目。有人请李佑生唱一段,他笑着摇手。那个秃顶的男同学第一个登台,刚唱了一句“北京,北京,北京,北北北……”,人们就大声喝彩。李佑生想起了徐瑶手机里的那段音乐,不由精神一振,问薛琴那歌叫什么。

  “《北京夜未眠》,”她答道。李佑生便继续听歌:

  ……来一杯  夜色美  杯底捡起野草莓
  心酸滋味  今晚你又想起谁
  换一杯情人泪  思念咸海水
  离别滋味  童话梦  泡沫碎
  空心琴键  我表演心碎
  弹起虚情假意  你陶醉
  自唱自弹  我娱乐  世界
  挑动  你又掉进  无情弦……

  听着听着,李佑生渐渐觉得恍惚,醉眼惺忪地看着周遭的人,一时想不起自己和他们有什么渊源,又因为什么能与他们无话不谈。在座的有公司老板、大学教授、律师夫人、官员太太,都是青年才俊,风华正茂。好多人虽然一直住在北
京,但也是近十年没有见面了。要不是因为他,很多人都这样说,大家也不会这么聚。而他一身闲,什么头衔都没有,但又什么都有,能把大家聚在一起。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这种感觉在他的生活里一直少得可怜。在外面漂泊十几年了,他和王蔚然虽然也算是上中产了,可他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感觉。一坐在这些人中间,他却负担全卸,轻松至极。刘经纬侧身问他道:“国内变化很大吧?你应该每年都回来看看。”这话一下让李佑生清醒了。他想,无论再回来多少次,这里对自己来说也不是“国”了,而只能是“内”;但他无论再在加拿大住多少年,那里也同样不是国,而永远是“外”了。他不由悲哀起来,出国前怎么没把这个道理想明白呢?

  刘经纬又说,“佑生,佑生?你怎么了?”李佑生微微笑道,“听歌呢。”刘经纬看着台上那个正在浑身扭动的同学,道:“这种歌儿他也好意思唱,整个一个怨妇情绪嘛。”薛琴跟腔道:“肯定是他那谁给他唱多了。”李佑生问:
“那谁?谁呀?”刘经纬道:“薛琴,李同学在国外呆单纯了,就让他带着对大家的好印象回去吧。”薛琴便笑着向刘经纬敬了一个礼。刘经纬又对李佑生道:“你这回走了可别杳无音信,让哥儿们好想。”李佑生点头:“我明年争取回
来。”而他心里却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在说:“你如果年年回来的话,大家还会这么兴高采烈地为你相聚吗?你能把大家聚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你已经不是他们的一员,对这里再也无所求了吗?”

  他胡思乱想之间,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往上翻,便走出去找到洗手间,在水池子里吐了个痛快。吐过了,洗了把脸,回过身,见刘经纬正站在门口。

  “你没事吧?”刘经纬问。

  李佑生道:“没事,很高兴,难得大家这么一聚。但我喝的是有点儿多了,连涮羊肉都忘记了吃,真对不住你的好意。”

  “我是说,你在加拿大那边没事吧?”

  “没有,就是年初时把工作丢了。”

  “年初?”刘经纬皱了一下眉,“这么说,已经有七个月了?”

  李佑生点头,“也不是没找到工作,但位置和工资都比我过去的那个差。我倒不在乎,是个工作就想去,可小王不同意。她那个人你也知道一点儿,比较好面子,觉得我委屈了自己不要紧,让她在同事们跟前丢了脸就不好了。我也就只好这么挺着。”

  他说完,又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聚会终于结束了,人们仍然依依不舍。好几个人都问李佑生是住在多伦多还是温哥华,猜不对,就想到了卡尔加里,似乎加拿大只有这三个城市才能住中国人。还有人说今后出国考察一定会去看他,也有人让他打听亲戚留学和老婆移民的问题。李佑生含着笑,不断地点头。

  然后就剩下了他和刘经纬。刘经纬开着车,象个导游那样,一路告诉李佑生外面的那些建筑叫什么,经过了西单和西四那样的老地方时,还特意强调一句,“认不出来了吧?”“变得真快!”他专门挑了小路走。李佑生连连感慨,说若是自己一个人走在街头,肯定是会迷路的。刘经纬还建议李佑生回来工作,并不一定要长呆,回来换个环境也好。他语调里突然有了激忿,“你也好给你老婆点儿颜色看看,她不就是幸运吗,留学的人能有几个会做到教授?她当个教授就要在家里作威作福?”

  李佑生苦笑道:“她还不至于到了作威作福的地步。她是嫌我不成器,吃饱了就打盹儿。不过,我看你在国内干得不错,我当时要不是因为小王找到了教授的位置,说不定也会象你一样回来的。”

  刘经纬道:“回来有回来的好处,但也有坏处,我在加拿大写的论文比我回来这些年写的都多。国内的应酬太多了。你看我,今天早上去给外国专家当翻译,这怎么是我的事?可学校一有这样的外事活动,就一定找我。”

  “你太谦虚了,我昨天在学校的网上看了你的英文简介,你这些年还是做了很多事的,不象我,大好年华都浪费掉了。”

  “英文简介?你看见那句没有?He broke a rule to become a professor 3 years ago?”

  李佑生说自己只关心老同学这些年的业绩了,对英文细节没有在意。刘经纬笑道:“那话是说我在三年前被‘破格’提拔成了教授。幸亏没被内行看见,否则,光是那句英语就够我跌份的。”

  李佑生也笑了起来,道:“ Broke a rule?真是中为洋用,新颖别致啊!”

  他接着问:“我如果回来,你说我在北京能不能混到碗饭吃?”

  “混?这叫什么话?回系里做个教授总没有问题吧,你写了那么多论文。但你如果不想到学校的话,到公司也行,我和薛琴就有个公司。”

  “你们俩?”

  “我们做营养品。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她是总裁,我是总工。”

  李佑生嘟囔道:“你不用打死我我也会相信的。”

  刘经纬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李佑生便把自己和薛琴见面的事略微谈了一下。刘经纬笑了:“是啊,国内现在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我这次不走了,想在你们公司里找个位置呢?”

  “那太好了。但今天太晚了,这样吧,明天你到我们公司来看看,我让薛琴去接你,你心里也好对我们在做什么有点儿数。”

  李佑生高兴地说,“好啊,我真有点儿激动了。”

  刘经纬道:“佑生,你跟我说实话,你是真的想回来,还是一时心里发痒说说而已?你知道吗?我回国好几年了,可有时还会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回来。有时候我有答案,有时候没有。佑生,我要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都是肺腑之言。
我刚回来时,干什么都是公事公办。你猜别人在背后说我什么?说我在加拿大呆得长了,不懂得灵活,呆出了脑积水。回来不容易啊。你得好好想想。”

  李佑生沉默下来。望着车外缤纷的夜景,他心里暗暗问着自己:是啊,回来要象自己想的这么容易就好了。毕竟在外面呆了十几年了,能适应吗?


2006-7-15 10:41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简杨

#3  


  回到招待所,李佑生草草洗漱一下就睡了。第二天醒来,他脑袋疼得要命,勉勉强强坐了一会儿,才打开行李收拾。一看机票,不由吓了一跳。他记得票分明是星期五下午四点多离开北京,可上面却说是今天。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时间,便把电视打开,在一个频道的右下角发现了日期。怎么搞的,今天就是星期五!一定是自己那天喝多了,连着睡了两天。再一看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想到北京的路况,他慌忙给刘经纬打了一个电话,可该死的联通却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又给薛琴打到办公室里,一个女人用甜美的声音说,“薛总到亦庄那边儿看房子去了。”再拨她的手机,没人接,却传来一段李佑生并不陌生的音乐,“北京夜未眠,流行盛装赴会,寻找那深夜受欢迎的秘诀,烛光和美酒搅拌音乐,你独自坐窗边……”

  放了电话,李佑生就用英语骂了一句他妈的。

  他给刘薛二人写了张便条,说自己来不及告别就得走了,感谢他们几天来的盛情款待,至于今后是否回来工作,他还要和妻子慢慢商量。他提着行李走到前台,把便条留给女服务员。结了账,他请她给自己叫个出租。她不解地问:“叫?怎么叫呀?”

  李佑生说,“你这里不是有电话吗?”

  服务员道:“那可就要等到驴年了。我从没听说过打电话要出租的,你得到大街上拦。”

  “驴年”二字让李佑生怔了一下。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在哪儿听说过这个词,还是个文化人跟他说的。但眼前这个服务员像个农村女孩子,腮帮上带着两朵俗称是“山里红”的红晕。李佑生正要转身走,女孩子叫住了他,“你要去哪儿?这时候出去可拦不到出租,附近都封了。听说中央领导正在一个学校视察,为了安全,大路上设了好多岗。”

  李佑生问中央领导正在视察哪个学校,女孩子便说了几个字,正是徐瑶读书的那个学校。想起自己答应过以后会和人家联系,他就又想给徐瑶写张便条。 女孩子不耐烦了起来,道:“你这人怎么啰里啰嗦的?你不是要赶飞机吗?我表哥有辆车,可以带你从东门出去。但他不是开出租的,价钱你们在车上说吧!”

  说话间,一个脸上带着同样红晕的青年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李佑生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那人的车和北京人以前说的三蹦子一样轻飘,坐在里面,人都能看见天空。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说道:“走吧!”

  司机绕着小路,不一会儿,把车开到了一个地方。李佑生一看路边的标志就急出了一身冷汗:中关村。

  他问,“我们不是要到机场去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司机道:“路都堵了,只能绕着走。”

  但刚开了几下,司机却停了下来,怯生生地问,“机场怎么走啊,我从来没到过机场?”

  李佑生气得直想骂人,但不知道该骂谁。他忍了一阵才朝外面看去,以为凭着几年前对中关村的印象,怎么也能辨出个北来。可他一看就傻了,倒是旁边一堵墙上有个用红字写成的宣传标语,比路标还要醒目:“知识就是财富!”司机这时不好意思地说道,如果李佑生不反对的话,他想往长安街的方向开,他一上长安街就能定位。李佑生连说不行,然后就坐在那里苦笑起来。坐了一阵他才问司机借来了手机,这次幸运,他一拨电话就和刘经纬联系上了。刘经纬听了原委,也急得要命,让李佑生把手机交给司机,他在那边指路。司机知道自己的祸闯大了,拿着手机,对刘经纬的话唯唯应承。谁知刚开了十分钟,车却熄火了。司机急得满头大汗,却横竖发动不起车来。李佑生再看自己的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这车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到机场了。他叹了口气,就让刘经纬给机场打电话联系。

  司机还在给他道歉,李佑生说,“都是我的错,和你没关系,你再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车开动。”司机又踩了几下油门,车竟哒哒哒地发动了。李佑生望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心里突然一阵轻松。回来还是回去,他不知已经想过多少次了,但总没有勇气做出决定。这回好了,他可以再在北京呆上一阵子,也可以到刘经纬和薛琴的公司试试身手了。要是呆得惯,他没准儿就会留下来,呆不惯,再回去也不迟。至于今后归不归,他虽然还是决定不了,但如果能做一个两栖人,两边都不拉下,岂不更好。想到此,他不由微笑起来,听见自己又在心里和自己说悄悄话了:“哈,这真是天意!”

  他问司机借回了手机,拨通了王蔚然的电话。尽管他丝毫没有暴露内心的轻松,她还是在那边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你是成心不想回来才找借口的!你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你要想清楚了,你要敢不回来的话,我们就一刀两断,也好让你在国内玩儿个痛快!”

  李佑生听得心里哆嗦,不由握着手机发呆,直到一阵铃声重新响起,才回过神来。


  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日历上依然是星期三。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电话还在响着,他拿了起来,是王蔚然打来的。她说她要出去开会,到时不能接机。李佑生说没关系,自己在机场打个的就好了。他接着就说起了和同学们聚会的事,这个人升官了,那个当教授了,还有刘经纬和薛琴,两人开了一个公司。王蔚然打断了他,说:“你很兴奋,是不是羡慕人家了?”

  他无辜地说:“大家还是干得不错的。”

  “你工作要还在,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她讽刺道。

  他象被马蜂蜇了一下,立刻还击,“那当然,我要是象你一样能当教授的话,我就更超脱了。”

  王蔚然说她不想吵架,这么大老远地,她隔山探海,本来是想问个好的。她说着嗓子里有了哭音,“你看你那个Email,是人写的吗?你一回北京就欢天喜地,你在这边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你肯定连想也没有想过我吧?”

  他本来还是一肚子火,听了那话就软了,轻轻说了声想,还把自己刚才做的恶梦告诉了她。王蔚然一直没有吭声,最后才伤感地说,“你潜意识里真觉得我有那么不好吗?我知道你在这边呆得不开心,可真到了你决心回去的时候,我也会好好想想,到底是我们两个人重要,还是我的职位重要。你把我看得太低了。”她说着轻声抽泣起来,还不等他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李佑生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天空的晚霞。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把门打开,徐瑶站在那里。她穿了一件暗花吊带裙,脑门上沁着汗水,还不断地喘着气,象刚小跑过一样。

  他愣了一下,道:“你表妹走了?”

  “走了,”她道,“所以我想来看看你,带你到处转转。”

  李佑生还在想着王蔚然的电话,便说自己昨天已经随老同学出去转过了。他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杂物,请徐瑶坐。她说不麻烦他了,就先坐在床上吧。李佑生心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不怎么懂事,竟随随便便往别人的床上坐。他只好把床上的杂物匆匆收拾了一下。窗外,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不见任何行人。窗子下种着几棵不知名的花,绿叶上蒙着厚厚的浮土。徐瑶坐在那里,两个膝盖碰在一起,双脚呈内八字朝外展开。她象一朵花似地,隐隐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清香。李佑生的眉毛跳了几下。这个女孩子的身上总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在认识她之前,一定在哪里闻见过那股味儿。但他的脑子很乱,什么也无从想起。

  李佑生一时没有说话的欲望,只奇怪她和自己萍水相逢,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来找自己。是否因为当时自己太轻浮了,给了她什么错觉?除了徐瑶,他还没有和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说过话。与一个陌生的大二女生推心置腹,他在加拿大时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自己回国以后是怎么了?

  徐瑶问他昨天聚会有意思吗。李佑生说很有意思。想起自己在厕所里大吐的情节以及刘经纬的一番话,他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暖意。徐瑶说自己再过几年也会出国看世面的。

  “等我有了钱,”她象发誓一样地说,放在腿上的手紧紧地捏着一角裙子。

  李佑生有些感动地看着她。自己不也象她一样有过梦吗?放着能在重点院校发展的机会不要,非要到海外见世面,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可到现在世面没见多少,工作却折腾没了。他不也曾经幻想过成名成家,做出一番事业吗?但他一走进那个研究所,别说诺贝尔和发现创造了,光看那些人的后脑勺他就害怕。坐在那儿的人,谁不是曾经想过要当科学家的,到最后却都象他一样,变成了混口饭吃的行尸走肉。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还丝毫不知道世事的无情,依然想走。不管她的梦是什么颜色的,有梦的人总是可爱的。想到此,李佑生便慢慢给她讲起了自己当年申请出国的经历。她安静地听着,不时说着“是吗”,“真有意思”。她清秀的脸上露出痴迷投入的神情。后来李佑生无话可说了,就对着她沉默。她突然向他走了过来,站在窗口,轻轻把短发朝耳后顺去,然后转过身,跟李佑生说她得用一下洗手间。

  李佑生只好朝门口的洗手间指了一下。她走了进去。他不耐烦地坐在那里,墙上的表时针已经指向七点了。他奇怪她为什么还不离开,躲在厕所里干什么。他在国外呆了这么些年,生活习惯几乎没有改变,但有一个变化却很根本,就是到别人家做客时轻易不用人家的厕所。呆了好一阵,徐瑶才出来了。她脸上黑一块红一块,象刚刚哭过一样。一只圆润的肩膀还露在外面,连内衣的带子都能看见了。李佑生慌了,心象条鱼似地不停地扑腾,扑腾得好象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蹦出去了。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徐瑶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她的手出奇地有力,李佑生想推开她,她却紧紧扯着不放。他喊道:“你要干什么?”徐瑶脸涨得通红,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了,李老师。”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疯狂的敲门声。不,不是敲,而是砸。李佑生往门口走,徐瑶拉着他的胳膊被拖着走。房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反锁上了。一个男人在外面大叫着“开门”。李佑生狠狠一甩,徐瑶跌坐在床上,吊带裙的带子从肩膀上落了下来。她把头埋在手里,抽泣起来。

  门“砰地”一声开了。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冲了进来。看了一眼床上的徐瑶,他便向李佑生的胸口狠狠打了一拳。

  进来的是张小路。那个想当作家的出租汽车司机。

  徐瑶依然在哭,张小路轻声问着她什么。空调在他的头上嗡嗡叫着,不时把他身上的气息吹给李佑生。那是一种李佑生到北京后多次闻到过的气息。

  他突然清醒了。


  “你们,你们这是套子!”

  李佑生半天才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但他立刻觉得此话期期艾艾,就像一个人鼓足了勇气准备骂娘,好容易吐出一句,却是“他母亲的”。

  张小路把徐瑶拉了起来,冷笑道:“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只要打个110,警察就会来了。亲爱的朋友,你到时候就会明白这是圈子还是套子了!”

  李佑生使劲咳嗽了起来,好像要把胸腔里的血都咳出来了。在张小路的“不要装蒜”的吆喝声中,他终于朝纸篓里吐了一口又黄又绿的浓痰。张小路往纸篓里看了一眼,说:“哈,还它妈有男宝呢,你可真够下流的。”说着,一脚就把纸篓踢翻了,那个用过的避孕套露了出来。张小路立刻紧张起来:“徐瑶,他……”

  他说着冲了过来,朝李佑生的脸上狠狠抽去。徐瑶扯住了他。

  “哥,你别打了!”她叫道。

  李佑生心道:原来还是兄妹店!但很快他就知道他们不是兄妹俩。当张小路把徐瑶拉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短发时,李佑生紧张之中却忍不住吃惊,心说:她怎么能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张小路问徐瑶,李佑生和她动手动脚了没有。徐瑶带着哭腔说,“他什么也没有干。你既然要我来干这种差事,还管这个干什么?”

  张小路一听,又回头便朝李佑生的胸口打了一拳。徐瑶这才大声喊道,“他真的什么也没干,你别打了!”

  李佑生问: “你们是怎么看上我的?”

  张小路笑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那天把李佑生在西直门放下之后,便悄悄跟着上了他。他看到李佑生共给了盲人们两次钱,就想到了这么个主意。

  李佑生听着,一阵阵冰凉的感觉在脊背上升起。他朝徐瑶看去,她避开他的目光,眼里竟然有些羞涩。李佑生问:

  “你们一共干了几次这样的事?”

  “一次,你是第一个,”徐瑶说,眼朝天花板看着。

  李佑生严厉地说:“你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

  “看着就看着,谁怕你呀,”她果然迅速扫了李佑生一眼,“因为你看上去象个好人。”

  李佑生哈地一声笑了起来。她立刻有些不好意思,把头低下了。张小路不耐烦地对李佑生说:“你少跟她来这套,有什么话对我说!我明着跟你说吧,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是想跟你借点儿钱,帮我们救救急。”

  “借多少?”

  张小路不说话,却和徐瑶将他按在了椅子上,捆住了他。李佑生起初还使劲儿挣扎,直到张小路又狠狠打了他一下,用枕巾把他的嘴堵上了。张小路拿出个照相机,一闪一闪地,连着照了好几次,这才坐在了床上。

  他道,“老李,现在的事你想必也知道,还是私了的好。你最好是放聪明点儿,别挣扎了。”说着便去翻李佑生的行李,“不多,就想跟你借两万加元。这个数你总有吧!”

  李佑生又哈地笑了起来,因被毛巾塞着,声音有些发闷。他心道:两万加元,亏他们想得出来,他们以为我是大款,富到了要把钱绑在身上让人抢的地步!

  张小路很快把箱子翻了一下,但除了李佑生的证件、机票和几百块人民币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泄气地坐在了床上。徐瑶着急地说:“路哥,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张小路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再找找看。两个人就又把箱子抖了一遍。这一次,徐瑶在夹层里找到了一个皮折子。那是几张面值一百元的外国纸币。她高兴地把钱举起来让张小路看。但张小路只看了一眼,便说那是旅行支票,没有李佑生的签字根本没用。而那些支票和现金加起来勉强才够两万人民币。她却信心百倍地说,怎么也比没有好。张小路暴怒起来,说:“你怎么能把这些支票换成钱?你以为他会老老实实跟我们去银行吗?你敢跟着他去银行吗?”

  他说着走到了李佑生跟前,一把将李佑生嘴里的毛巾扯了出来,讥笑道:“没想到你回趟家,身上就带这么点儿钱!”

  李佑生说,“你们把钱拿走吧,只要把护照和机票留下来就行。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了。”

  张小路说,“你想得倒美!我得把你的证件和机票扣几天,直到你把这些东西换成钱。”

  “你们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就不怕公安局的人来抓你们?”

  “切!”张小路从淡黄的牙缝里笑了一下,“你要觉得公安有指望,你就去找他们吧,我又没抢你的钱。再说了,和我女朋友扯来扯去的不是你吗?我刚才照的那些照片总不是假的吧,你就不怕我把它们贴到这个学校的网站上,让你的老师和同学看看你已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我们走了!到后天早晨你还不把钱送来的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会把你的护照和机票都给撕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李佑生坐在那里浑身发抖。他就那么被人跟上了,就因为他给盲人们放了两次钱。难道他这个好人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就那么显眼?

  他不相信自己是个彻底的好人,如果他真的那么好,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会对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孩子动了心,一下就被她的“纯洁无辜”俘获了?

  他想报警,但想到张小路手里的照片,又觉得三言两语和人说不清楚。他现在是黄泥巴落在了裤子里,不是死也是死了。他们所说的两万加元,他怎么能和王蔚然张嘴,但如果不说,他又怎么能够回去?难道去向刘经纬和薛琴借?

  李佑生把行李匆匆收好,坐在老地方发起愣来。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还没等他答话,薛琴已一身灿烂地出现在了门口,笑着说:“连门也不关?你也不怕别人抢你?昨天的酒也该醒了吧,小刘让我来接你到我们公司看看。”

  她马上就注意到地面上的狼藉,笑道:“你和别人打架了?”

  李佑生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不小心把废纸篓踢翻了,说完便走进了洗手间。镜子里的他,胳膊上有一道明显的擦痕,一定是和徐瑶推搡时撞在墙上的,脖子上还有一道红印,则是张小路用绳子勒的。他呆了一阵,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出去见人。过了好久,薛琴在外面敲起门来。他只好装成还在用厕所的样子,把水放得哗哗响,可薛琴把门一下子推开了。

  “你这也太那个了!”他背对着她,把那只胳膊端起来,用另一只手掩住伤痕,这才回过头来。

  薛琴把他的手拉开,先让他抬起头来,又叫他扭过去。她仔细地看着,说:“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得告诉我。是我呀,你要和我说实话!”

  李佑生一下子没了力气,双手支撑在镜子前的洗漱台上。他背对着她,从自己第一天到北京说起,张小路,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女孩子,两万加元,护照,机票,他没办法和老婆交代等,统统说了。镜子里,薛琴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那你到底和她做了没有?”她一字一句地问。

  他也一字一句地回答:“没有,你不了解我吗?我不能否认自己确实受到了她的吸引,也不能不承认我有过一些艳遇的想法,但我绝对没有碰过她一下!”

  她这才不象刚才那么激动了,问:“张小路和徐瑶要你怎么联系?”

  李佑生想起了那个手机号码。薛琴叫他拨了。电话那头,迪斯科的音乐又一次响起了,但男歌手只喊了一声“北京”就传来了徐瑶有气无力的声音:“喂?”

    李佑生说钱星期四就能到,要她千万把护照和机票收好。徐瑶刚答应一声“好的”,张小路就在后面喊了起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啰嗦什么!”

  薛琴听李佑生复述了张小路的话,道:“手机号是真的?这两个人很嫩嘛,没准儿真是第一次作案呢。你呀,也真单纯,在外面闯了好几年,怎么还是丢不了那点儿书生气?连一个小姑娘的把戏都看不透,我和经纬怎么能放心你和别人做生意!?”

  李佑生惭愧得说不出话来。薛琴却已经在给她的警察男友小关打电话了,要他把那个出租汽车司机的底细查清楚,把执照扣下,找到护照后再把那人抓起来。她还让他到对面的学校看看,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徐瑶的女生。如果有,就和学校联系。这种人,不开除行吗?她最后又给刘经纬打了一个电话,说李佑生不舒服,但她明天会把他带到公司的。

  李佑生听着,心里一阵阵感动。薛琴,这个被他认为情绪不怎么稳定的女人,却恰恰在他无比脆弱的时候挺身而出,要来挽救他。“薛琴,你对我失望吗?”他问,想起了自己在后海和她见面时的最初印象。

  她奇怪地看着他:“失望什么,你是被他们骗了。我刚才的话太重了,你没变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道变了。你知道你有多难得吗?可见我当初没有看错你。”

  李佑生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话让他心中一阵痛苦。

  第二天一早,正当李佑生依然还在昏睡的时候,薛琴打来了电话,要他在招待所里等着,说护照和机票已完好无损地拿回来了。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到洗手间冲了一下凉。

  不一会儿,薛琴到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她身后除了小关还有两个人,张小路和徐瑶。

  小关把一包东西递给了李佑生。李佑生打开一看,除了证件和支票外,还有张小路的驾驶执照。小关说:“老李,这执照你看着办,是撕是烧,还是给它撒泡尿,怎么着都行!”

  张小路立刻哀求道:“老李,我们昨天过份了,您可千万不能那样啊,我们一家都靠它吃饭呢。”

  小关说:“得,得,得,还觉着人家好欺负呢,好象我不知道你们这种混混是什么东西!换了我,就把你们俩都给办了,把你们送到局子里住几天!”

  张小路瞪了小关一眼却不敢说什么,显然是“局子”两个字让他怕了。李佑生说:“我问你们两件事,你们如果能说实话,我就把执照还给你们。”

  “你问吧,”徐瑶突然说道。

  “我看你们两个人也确实不象惯犯,如果是,也不会把手机号码留下来,”李佑生刚说完这句话,却想到自己这么个大男人竟栽到了两个娃娃手里,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改口道:“你们这么年轻,干什么不能挣钱,为什么要出来做这种事?”

  徐瑶说,“是因为我弟弟,他今年刚考上了大学。我父亲以前在乡下开了一个作坊,我们家本来过得还可以,但上个月着了一次大火,作坊被烧掉了,家里欠了几十万的债。我就想打点工为弟弟攒点学费,但怎么攒也不够,做家教还要受人家的欺负……”她说着抹了一把泪,停住了。

  张小路道:“你们爱信不信,我们俩也是想不开,也就只好铤而走险了。李老师,您原谅我们吧,我要是把出租车的执照丢了,徐瑶她们家里就更没有办法了。”

  李佑生心道,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相信,这年头,还有什么事情我敢不信吗?小关却笑出了声:“你们俩听着,别表演了!别觉得老李是个老实人,你们就可劲儿地欺负人家。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撞到抢口上呢,就装怂,可下次呢,还
照样招摇撞骗。依我看,不到局子里走一圈儿,你们根本就不会说实话。徐瑶,你真叫徐瑶吗?是在对面上学吗?不说实话,我是不会给你们驾照的。”

    徐瑶不回答,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小关又说:“你看,又让我说对了吧?”李佑生却把驾照扔了过去。张小路愣了一下,连声道谢,拉起徐瑶赶快走了。

  李佑生问薛琴:“你信他们的话吗?”

  薛琴道:“半信半疑。信是因为这年头谁都活得不容易,一着急,什么事都敢干;不信是因为那个女的还在读大学,就敢出来用色相诱人,打家劫舍。可我自己宁愿相信他们的话,他们两个那么年轻,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以后可就更不得了了。”

  小关道:“读大学就怎么了,你以为现在还象你们那年头?现在是个阿猫阿狗就能上大学,有什么奇怪!老李,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那个女人的身份。等以后知道了再把她的底细告诉你。”

  李佑生摇头说不必了。他朝窗外看去,张小路和徐瑶正从那里走过。刚和他的视线相遇,张小路就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他朝前面走了,徐瑶却停了下来,微微张开嘴注视着李佑生,表情依然是那么无辜。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裙裾,晚霞将她身后的天空染得一片金黄。她就那样站着,象随时会和李佑生说话似的。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张小路回头朝她喊了起来。她便转身跑开了,轻盈得如同蝴蝶飞入了花丛。

  薛琴把李佑生唤了回来:“经纬还在等你呢,走吧。”

  他茫然地问,“去哪儿?”

    “我们公司啊!你不是说要回来工作吗?你不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变了主意吧?”

  李佑生心中其实已经犹豫起来了,但他只轻轻回了一句“怎么会”,便跟着薛琴和小关走了出来。

  夜已经深了,道路两侧却依然一片繁忙。李佑生恍恍惚惚,只知道车似乎正在朝西直门的方向开去。后来,车就爬上了一座巨大的立交桥。刚上桥时,李佑生还能辨别出东西南北,但这座桥确实和他听说过的一样,复杂得如同迷宫,很快就将他绕得失去了方向和理性。车不断地转着弯,吃力地爬上爬下。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一个巨大的黑洞中挣扎着,眼前不断闪过无数似是而非的路标。那些路标可疑古怪,象甲骨文那样难以破译。照理说,车应该是朝前行驶的,可路边的景物却静止不动。坐在车里,李佑生只觉得车似乎是爬行在一条盘山公路上,虽然转了很多圈了,可还是没走出多远。

  他暗想:“老天,这桥可真不得了!”坐在驾驶盘后面的小关象听到了他肚子里的声音,扭过头来笑道:“糟了,我们明天才能把你送到飞机场。”薛琴也回头看了李佑生一眼,却沉着地说:“佑生,他是在开玩笑。你别担心,我们马上就要开出去了。就是再晚,经纬也会等你的。”

  李佑生把身体紧紧靠在座位上,又朝窗外看去。突然,一个声音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哈,飞机场,刘经纬,老问题又来了。”

  他吓了一跳。车里却依然只有他们三个人。窗外夜色无边,时光似乎在西直门桥上静止了。那个声音依然轻轻响着,象个亲密的朋友,紧紧贴着他的面孔,让他的耳垂一阵阵发痒:“啊,要能永远呆在这座桥上就好了。”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那个每当他走神之时就偷偷溜出来和他说真话的声音。
  
  (全文完)


2006-7-15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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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4  

Here's a big differnce.

For my play, some wensite could been published once for whole; some website couldn't - I have to divide 5-6 pieces to put it on.


2006-7-15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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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5  

I read it at xys.

My feeling is better than here because it's whole at xys and 3 pieces here.


2006-7-15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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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6  

太长,您能看完,我已经十分感动。


2006-7-15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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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7  

王蔚然很瘦,喜欢穿紧绷绷的款式,身体的各个部件虽然都能到衣服的位,却也精
确得可以做解剖课。

这句没读懂。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在大学招待所啊!他恶心地用一张手纸捏起那个物
事,将它扔进了垃圾篓。

物事?

而对刚才那个女人,旗袍却寻常得象任何一条裙子,她让它的裙摆飘扬在自行车上。
多么好笑,都是中国女人。

第一次听说穿旗袍还能骑车。

那个秃顶的男同学第一个登台,刚唱了一句“北京,北京,北京,北北北……”

嘿嘿,没听过这首歌,特孤陋寡闻。

He broke a rule to become a  professor 3 years ago?”

简杨哪里找来的幽默。

这回简杨也写奇遇了,情节平常而离奇,挺逗的。前面一大段讲北京的燥热,街上
汽车的拥挤,加拿大的清静,我觉得挺长的,到后来说故事,就被吸引进去了,我
爱读故事。读到后面,觉得前面的铺垫也是必须的。王蔚然,徐瑶,薛琴三个女性
的设计很好,很合理。


2006-7-15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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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bxie

#8  

情节安排得很巧妙,很吸引人的。只是觉得那段床上戏没有太大的必要,与情节无关。当然,也许很多人喜欢看。


2006-7-15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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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9  

那首歌儿很有意思,我把林客放在这里,听完之后谁不头晕,谁是英雄:)

1。北京夜未眠
http://www.365ting.cn/yinyue/011.asp?id=10811&classid=186

2。旗袍的问题有人以前提出过,写成改良旗袍(那就千姿百态了)好一些。已改。

3。我们的英语能有多么支离破碎?例子很多。那个只是小儿科。

4。还是把它叫物事吧。

谢谢意见。为了排版,我做了一些改动,但断行还是有问题。请原谅。


2006-7-15 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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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0  

看来简杨写不完“他”的无奈。这不,又是一篇。

我认为这篇是简杨所有小说中最好的。情理都说过去了。

对这三个女人都刻薄了些,但我也认同。

我认为如果能交代徐和小路是同乡亲戚,就更好了。他们是男女朋友,不太可信。

一般来说,小说即使完成,总会有一些作者自己看不出来的盲点,很高兴有文友为简杨审稿。

哈哈,海外男同胞们,注意了。占便宜是不容易的,你们可是国内人民首先“欺负” 的对象啊。


2006-7-15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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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11  

谢兄:谢谢意见。玫瑰BA还在看,很有意思。

为力:我觉得好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象李佑生,放不下,拿不起。


2006-7-16 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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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2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简杨 at 2006-7-16 11:05 AM:

为力:我觉得好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象李佑生,放不下,拿不起。

放下,拿起,又能怎样?“他”需要思考和修练。

你这篇大约2万6千字,对不对?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6-7-16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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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13  

是,他还是心里有“鬼”:)

我以前只算了字,没算标点,应该都差不多。


2006-7-16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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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4  

谁的心里都“有鬼”,所以小说家的任务,是完不成的。

见E。


2006-7-16 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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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京

#15  

文也看了,歌也听了。等我再仔细看看吧,今天看得比较匆忙。

物事——物件


2006-7-16 1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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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16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6-7-16 02:16:
哈哈,海外男同胞们,注意了。占便宜是不容易的,你们可是国内人民首先“欺负” 的对象啊。

驴年?没有的年,就没有的事儿。简杨MM吓唬我们玩儿呢,不过是一场恶梦。


2006-7-18 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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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17  

久违了,北京街景。西直门离我家没几里地,但很少去,除了路过,当年那块没东
西,早听说那大转盘是座坟场。

人物描绘好了,感觉是在刻,有好几处。比如那段做爱就刻得可以,虽然只几句话。
男人那感觉,怎么给你想出来的,有点不可思议。

老李还是面了点,和小女生独处时生理、心理反应跟不大上形势,不是他的缺点,
就是作者的。

梦境的幻觉感似乎还应该加强。“套子”一场对话有些戏剧化,面面的老李临危不
惧应对从容,感觉有点失真。

题材不错,现在需要让国人知道海外游子还乡的感觉,几乎是文明人回归丛林。

初步感想,回头再看看。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6-7-18 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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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18  

这篇小说的第九和十仓促了一些,但我能力有限,只能如此。

现在在写一棵加拿大海棠,觉得还是应该回归温柔:)


2006-7-18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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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9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简杨 at 2006-7-18 04:08 PM:

现在在写一棵加拿大海棠的小说,觉得还是应该回归温柔:)

简杨,海棠和苹果同种,APPLE AND CRABAPPLE  

我想最严谨的办法,是你一定要找到你看到的海棠树的图片,当然你可以随便用一个品种。查出英文名,或者拉丁文,这样就能知道“这棵”的所有的属性。记住她们的寿命等并不同。

至于在小说中取舍,那就看你的了。

我身边有苹果专家,ANYTIME.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6-7-18 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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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彬

#20  我很喜欢”驴年“

简杨的文章俺向来喜欢。这种构思很有意思。班门弄斧,俺也来评上几句。

"他没回来前还总想著后海。他一会儿就要去后海了,坐完地铁,再倒出租,象当年那样,去那里等一个曾经爱过自己的女人。加拿大小城河畔的风景,不仅让他想起过北京的地铁,还更让他想起后海和自己年轻时伤害过的那个女孩儿。他有一次参加完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晚会,又下意识地把车开到了河边。他停在河边,不知道是时间死了还是自己死了。当他的车用散步的速度从那里离开时,后海惆怅的气氛又一次在河水里荡漾。河光象丝绸一样,冷冷地在他心上抖动。"

从时间上与地点上讲,好像稍微让读者(至少我是这样)有点模糊。是不是改为“有次参加完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晚会,在回家的路上, 加拿大小城河畔的风景不仅让他想起过北京的地铁,还更让他想起后海和自己年轻时伤害过的那个女孩儿。“。

”记忆里的薛琴也曾是一个瘦削的女孩子,不说话就罢了,一旦说话,就会做出那些孩子气的动作。李佑生曾疑惑过,如果自己当年把她接出了国,她是会象一块加了酵母的面团那样,头角模糊得膨胀起来呢,还是会和王蔚然一样,象一块砍下的木头,干得除了棱角什么都不剩了呢?“

这种形容真是让人忍不住大笑,这种比真是喻幽默极了。

”李佑生接著对她讲起了一件往事。他在加拿大读博士时,一次在学校的厕所里遇到了一个中国人,而那个人居然是他的同班同学。他当时把皮带草草系好,就和同学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简杨身为女人能写出如此生动的男厕所里的事情,照实让人刮目相看。

”“明天”终于来了。

缓慢地,燥热地,太阳爬上了招待所那扇明亮的窗户,照在了李佑生那朝东撅起的屁股上。“

笔锋细腻,生动。把那种盼望的心情跃然于纸上,就连光线的方向都考虑进去了。

“菜很快呼呼啦啦上了一桌,挤得李佑生连放手的地方都没有。大家使劲儿给他满酒。他推著,能推的却有限,不喝就有人跟他生气,象他把人家的祖坟平了一样。”

熟悉国内的生活,把国外与国内的两种生活方式的反差写得极为详细。用“平祖坟”来描写又夸张,又形像。

“李佑生本想说,因为怕连著做博士后,自己的门槛越来越高,最后象条咸鱼似地被人晾起。但他想起他现在连博士后都没得做,尚在家里待业,便舌头发硬地说:“那我回去后就好好用功,再读几个。”

再次把国内与国外的现实与看问题的方法的不同抖落得十分清楚,把那种难于起口,并没有必要去解释的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写的十分好。


2006-8-3 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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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21  

彦彬:不住在加州有它的好处:)为力目前休假去了,否则她一定会献你一束花的。

谢谢你这么认真地阅读。关于后海那一段,会再回去修改。我在感情上总和国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说实话,回去又非常难。有些心情就是我自己的写照。


2006-8-3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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