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啊,出国!
·金 凤·
八十年代,国门刚刚开放。自我封闭了多年的中国人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我们朝朝暮暮、哭着喊着要解放的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早就打破枷锁当家作了主人,而且人家的日子比我们过得还要富裕滋润得多!
从此,一切有关国外的消息,像是大浪淘沙之后滤出的金子,都闪着光,发着亮。发达国家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比中国的亮;美国遍地黄金,家家有车有房……越是遥远的地方,越能引人神思遐想:要是能飘扬过海赚笔美金、亲眼见识一下那好山好水好风光该多好啊?
于是那时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都开始做出国梦:大学毕业,谁都想挤进有出国机会的工作单位。管它出的是那一国:美国日本加拿大,英国法国意大利,再不济波利维亚津巴布韦突尼斯也凑合。只要是能冲出国门走向世界就是胜利。那一度被视为洪水猛兽的海外关系、港澳亲戚、台湾侨胞忽然间趾高气扬身价百倍。谁家要是来个带着大墨镜、留着大鬓角的海外亲戚回国探亲,那就能让街坊邻居朋友同事三十个人羡慕一个月的。因为谁家有了这种亲戚就意味着拥有了美元、港币,就意味着探亲留学移民的美梦有了实现的希望。
在人们眼里,出国是名利双收一举多得的美差。除了游山玩水见世面,出一趟国还能挣一大件,一小件。那时国内电器消费品极缺,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没地方买。买进口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都得凭出国指标。有了护照上出入海关红红绿绿的盖章,您就可以比别人少辛苦好几年,提前实现家庭现代化。如果眼下还不想用这指标,您还可以把指标卖了赚一笔钱。当年通向安定门外出国人员提货处的路上,常有一帮倒儿爷在那儿蹲坑儿,缠着出入那里的顾客要大小件指标。
出国有这么多好处,当然人人都要争取了。不过那时自费出国的毕竟还不多。因此那个阶段所说的出国大多指的是国家公派。公派机会也难得啊,单位里要是有个名额,大家都要明争暗斗文攻武卫使出浑身解数来争抢。我的一个邻居就对我讲过这样一件事:她们工厂要引进美国一家公司的设备,于是组团到美考察。美方邀请总工程师、销售部经理和一名工厂领导赴美。结果党委书记当仁不让地把自己的名字提了上去。可是老厂长不干了,心说我在厂里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眼看要退休了,说什么也得到国外去一趟。党委书记坚决不让步,两人都知道权力不用过期作废的道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多年的老搭档,搞得挺别扭。最后没办法,不知是谁想出个绝招:骗美方说三位中方团员吃不贯西餐,到美国一天三顿需要中餐,一定要带个厨师才能成行。估计老美一来对中方情况不了解,二来怕丢了大客户,稀里糊涂竟然答应了。结果一个堂堂的大厂长竟冒充大厨出了趟国。
那年春天,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我也捞了个公差去法国。拿着单位发的三百大元制装费,跑到王府井红都服装店定做了一套西装。穿上照照镜子,怎么看怎么像个傻大姐。同事给我出主意,出国还是应该带上一件旗袍,既有中国特色又不落俗套。于是我便有了生平第一件闪亮的锦缎旗袍。
好容易出了国,那花花世界都得见识见识不是?我反正是裹着旗袍,背着相机满世界转悠。抓紧那十多天的时间,忙里偷闲把巴黎最著名的大小景点来了个一网打尽。我去法国是接受技术培训,所以没有带团陪同做翻译的任务。我的一个在德国公司工作的朋友就不同了,带了一个七个人的省级贸易代表团,明明是去德国考察,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非要搂草打兔子在巴黎待两天。穿着清一色的灰西装,一行人大摇大摆背着手逛完了卢浮宫、大铁塔,晚上吃完饭就明里暗里地缠着我的这位朋友带他们去看“批判电影”。这位仁兄是学德文的,法文除了“傻驴”,“绷褥子”,“关门打老虎”这几句见面打招呼的话,别的一概不会。他有点为难:不带他们去吧,这些人都是批外汇、签合同的重要人物,得罪不起;带他们去吧,违反外事纪律。万一让中方公司知道自己带一帮国家干部看黄色电影,麻烦就大了。最要命的是,他已经明确告诉这些土八路人家这儿没有这种电影,可是谁都不相信。那种眼神分明就是责怪他工作不尽职尽力。有一个会几句英文的处长还抱怨我这位朋友不懂法文,根本就没向人家法国人打听清楚。
那天我刚从布列塔尼回来,就接到了朋友求救的电话。我匆匆赶到了他们住的旅馆,我的朋友指着我对那些人说:这是金小姐,她是法文专业毕业的,她现在就带你们询问电影的事去。我和他们握了手,寒喧了几句,就直接把一行人带到了大厅,当着他们的面,我装出一脸天真无牙(邪)的表情,用法语问那位带着眼镜的值班经理:先生,请问附近有没有放映批判电影的?我丝毫没有暗示色情电影的意思,而是故意强调“批判”这个词。高个子法国人一头雾水,满脸迷惑,先皱眉,后耸肩然后摇头如拨郎鼓。一帮国内大干部法国话虽然听不懂,摇头耸肩的表情还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于是,死了心,一路无事。我心中暗暗得意:替朋友解围救驾是小事,可是让党和人民培养多年的大干部们在灯红酒绿的巴黎保持住了革命晚节,这可是件可歌可泣的大事。
还有一个公费留学生,在巴黎这个花花世界待了一年,归国日期将近。他心里嘀咕:只听说巴黎女郎性感多情,就是没机会亲自体验。兄弟我马上就要离开了,要是不见识一下洋妞,真是枉来了一趟浪漫之都。于是,有一天晚上,他怀揣着几百法郎,走进了红磨坊的红灯区。谈好了价钱,风情万种的巴黎女郎就开始施展其销魂之魅力。两番疯狂鏖战之后,这位男士欲仙欲死,疲惫不堪,竟然昏沉沉地睡着了。早晨起来,蹬上裤子想走,那柔情似水的女子竟变了脸,张口要价2000法郎。他一听就急了,不是说好200法郎的吗,怎么涨了十倍?你敲诈,老子才不吃你这一套呢!说完拔腿想溜。没想到,警察已经在门外恭候他了。他不知道,那200法郎是一小时的价钱,他在那儿良宵春梦一整夜,人家还没跟他讨那旅馆费呢!2000法郎还算便宜了他呢!再说了,妓女在法国是合法职业,受警察保护的。小伙子自认倒霉,据说最后还是中国大使馆的人把他领回去的。
其实那时候公费出国的也有好多种:政府代表团应该最气派,好吃好住待遇一流;外交部文化部教育部外派人员,两三年一轮换。一般人混不上个三等秘书那一级,出国也不能带家属。两口子天涯海角,一年两年见一面,那滋味跟打光棍、守活寡也没什么两样。加上官方驻外人员外事纪律严格,一般不能单独行动。因此,很多人并不那么愿意常驻海外。
还有一大批人属于外援项目的工作人员。那些年中国人民自己勒紧裤腰带支援亚非拉国家的建设,盖房建桥修铁路,项目还不少。什么坦桑尼亚,赞比亚,刚果,加蓬,突尼斯,都是中国老大哥给予经济援助的兄弟国家。援外人员中有医疗队成员,工程建设人员,还有就是一批翻译。我参加工作的时候,部门里就有好几个中年翻译去了非洲。同国家政府机构外派人员一样,也是一走就是三年两载,不能带家属,中间只能回国探亲一两次。记得他们每次回来都会给部门的同事带回点圆珠笔之类的小礼物。他们远赴非洲的最高辉煌便是每次回国都能在巴黎转机逗留两天。其实他们在国外的日子也很难熬,非洲那些国家贫穷落后,气候又炎热无比,惟一能让他们支撑下来的就是几年苦熬能赚一笔可观的劳务费。
有一次午休的时候,几个同事闲聊。我们法文部的雷胖儿,讲起他们在刚果的生活。他说那年头生活真是枯燥无味到了极点。一年到头摸不着女人,真是看见老母猪都是双眼皮儿。那医疗队的医生看他们可怜,有一次就给他们安排了一个节目。一天晚上吃完晚饭,医生就对几个光棍儿说:今晚有个妇女要生产,你们要不要去看?光棍儿们当然说要看。于是医生让他们穿上白大褂带上大口罩装扮成医护人员进到医务所观摩人家非洲妇女生小孩。我那时毕业不久,一团正气,听了他讲的故事,心里特别反感:觉得这些男人真下流真无耻真肮脏!现在想想,他们那时也就三十多岁四十岁,正值人生的青壮年时期。正常的感情和生理欲望受到强烈的压抑,也够可怜的!唉,都是这出国闹的!
短期出国人员按照国家规定,每天都发给一定数量的外汇作为伙食费和零花钱。好多出国人员都省吃俭用把这点钱攒起来。八七年我作为翻译陪同一个化工代表团去香港签署一项购买合同。其实当时中方要求去法国签字,可是我的法国老板抠门儿,觉得费用太高,于是采取了折衷的方式邀请中方去香港。代表团五个人,每个人都从国内带了十几包方便面,除了我们公司宴请他们,他们一般都不到街上吃饭,因为比起国内,香港的物价还是相当高的。他们都宁可委屈自己几天,也要从牙缝里省下一笔外汇。
八十年代后期,自费出国的多了起来。托福、GRE,把人考得昏天黑地、衣带渐宽;联系学校,找人写推荐信,办各种各样的公证文件,每办成一件事就像脱了一层皮。其中所经历的煎熬和绝望岂是一个“苦”字可以概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美方学校发来的录取通知,办护照又是一关:单位不放人,不开介绍信,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办不出那咖啡色的小本本来。于是,送礼托人找关系,绞尽脑汁再整出一封侨属证明。护照有了,你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美国大使馆签证处还有一道生死关卡呢!北京秀水东街的美国大使馆里有两个臭名昭著的人物:大胡子、左撇子。他们两个操纵着生杀大权,申请者谁碰到这两个签证官手里,十有八九都要遭枪毙。在当时无数赴美签证申请者的心目中,这两个会讲中文的鬼子简直就是两个阴森恐怖的冷面杀手。让人想起来便不寒而栗,胆战心惊。
出国出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所认识的朋友熟人中很多都在闹出国。自费的、移民的,每个人都在希望和绝望中挣扎;每个人都在演绎着一段苦乐交织、悲欢离合的故事。
时光过去了那么久,当年的出国热似乎还在中国大地上延续。不过每个年代的出国故事都有所不同。回首十多年、二十年前的陈年往事,想起这些年风里雨里海外漂泊的经历,我不禁心潮起伏、感慨万分!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6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