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舟
汶川大地震又一次触痛了我颗那柔软的中国心,从遥远川西传来的悲惨画面不忍卒睹,泪水不住地盈满眼眶。三十二年前经历的地震往事,再次浮现在眼前。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中国唐山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毁灭性地震。地震发生的前夜,我刚抵达北京度假。那晚我落宿在大舅舅家。舅舅舅妈都是供职于冶金部的高级工程师,刚从云南五七干校返京不久,被临时安顿在部属大院的办公楼里,全家老小住在一间办公室内。当晚舅舅为我搭了一张折叠行军床,旅途疲倦的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凌晨三时许,我的小床突然摇晃起来,如同波涛汹涌中的小船。我还没完全从梦中醒来,只听见舅妈大声喊道:“地震!快起来!”
舅妈文革中下放,在云南经历过通海大地震,对震感很有警觉。而我是平生第一次见识地震,恐惧使我本能地跳将起来,冲往门外。好在办公楼过道楼梯挺宽,人们惊恐却不拥挤地奔跑着,疏散到楼外。夏日的凌晨,人们站立在露天等待黎明。天亮后,舅舅一家和邻居们忙着在机关大院里搭建帐篷,我则溜到北京的大街小巷新奇地打量这座向往已久的城市。
七六年的北京有一种诡异的气氛。年初周总理的辞世让人们心情黯然。清明时节天安门广场发生的那场四五事件预示着暗伏的社会动荡,而唐山大地震更在人们心头抹上了一种末世的悲观情绪。表姐云霓是小学老师,暑假中的她正好有空儿陪我闲逛北京。震后一两天,商店餐馆都歇业了,而首都大大小小公园全部免费开放,宽敞的空间为市民提供避难所。我舅舅家住的那座办公楼建于五十年代,结实无损;倒是在北京老胡同四合院可以见到被地震毁坏的屋檐墙角。
地震后北京至山海关的铁路交通中断,每天都听到从唐山天津传来的骇人听闻的恶讯。我小舅舅夫妇随父母住在天津老城和平区,百年老屋地段灾情严重,自唐山地震后小舅一家音信全无,外面的亲人十分牵挂他们的命运。震后不几天京山线在抢修后部分通车,恢复了北京-天津间交通。我和表姐奉长者交付的使命前往天津,寻找小舅一家的下落。
那是一次终身难忘的旅行。火车窗外沿途是满目疮痍,车厢内那些操浓重冀东口音的汉子在讲述令人发怵的惨象,南来北往的乘客在描述道听途说来的传闻。走出天津火车站,天津仿佛像被空袭后的城市,到处断壁残垣,景况可怖。和平区很像我的家乡汉口,建筑有明显的欧洋风格,可惜年久失修,经不住地动山摇的蹂躏。
表姐显然熟悉天津的街道,不费劲地就找到了小舅家在天津的住所。小舅的岳丈原是资本家,拥有的公司早已被公私合营,尽管没有被扫地出门,但私家小楼已经迁入些不相干的房客。这时这座小楼门外挂着一把铁将军,主人不知去向。表姐和我沿街打听,终于在一处街角绿地搭的窝棚里找到了小舅的岳丈岳母。
这对老人非常诧异我们的到来。我们把从北京带来的小菜副食品交给老人,很欣慰这一家子安然无恙。舅妈的母亲是个老天津,善于语言表达,语气极为婉转客气,一方面感谢亲人的关心,同时一再抱歉不能留客,恳求我们速快离津。老人活过大半世纪,从北洋到民国到共产党中国,见识过林林总总的危难世面,但这次地震给老人的恐惧仍是难以形容的。
我们当晚返回了北京。紧接着我收到部队召我归队的电报,告知医院即将派遣医疗队奔赴唐山抗震救灾。就这样,我提前结束了在北京的休假,踏上西去的列车。
那个年代新闻封锁很厉害,政府操作更是不透明,小道消息满天飞。想到有百万人口的唐山在顷刻之间化为一片瓦砾,想到京津繁华之地被地震弄得千疮百孔,人们怎么不恐惧?大灾后尾随大疫的预言使医务界和民间忧心忡忡。我那时候在手术室工作,最有可能随外科医生出征。不过返回医院后,任务有变,改为留守收治唐山转来的伤员。
我所在的驻军医院在陇海铁路旁,隔壁紧邻兵站,当年韩战时就是在这里接受朝鲜战场下来的伤员。我们医院紧急动员腾出三百多张病床收容唐山伤员,后来看资料,解放军抢救危重伤病员4.4万,掩埋尸体9.95万具,协助向全国11个省市转运伤员9.3万多人。我们医院只不过是全国一盘棋上一粒小棋子。
来到我们医院的唐山伤员中,有五十多名高位截瘫患者。我们医院的神经内外科有很高的声誉,现在也是全军神经内外科医疗中心。神经外科病房八病区有出色的护理队伍,年年在军区当先进。在护理界,护士们将伤病员发生褥疮作为职业的耻辱。八病区的护士每两小时要为截瘫伤员翻身作皮肤护理,从病房一端开始到另一端结束,下一轮“翻身运动”又该开始了。我所在手术室已经很少接受当地病人择期手术,全力以赴为唐山伤员开刀手术,主要是骨科手术。
那个夏天全国上下都在闹地震恐慌,真真假假的地震预报弄得人人自危,但消息也不尽然是空穴来风。1976年8月16日和23日,在四川西北部松潘-平武一带相继发生两次7.2级以上地震,我们在坐落秦岭西北麓的驻地医院感受到明显的震感。对地震最敏感的是经历过唐山劫难的伤员们。我现在还惊讶那些高位截瘫的患者是如何自己爬上窗台,顺势滚到窗外,匍匐向空旷的操场爬行逃生的。
我们医院坐北朝南,北倚周原,南临渭水,远处可望青色如黛的秦岭山脉。医院占地300来亩,一排排平房病区间有长廊相连,病区之间的土地里种植着庄稼,后院是一大片苹果园,医院犹如农庄。那年夏天,唐山来的伤员被移入军队调拨来的军用帐篷里,我们晚间则睡在在无墙的长廊下,两侧是玉米地搭起的青纱帐。那时一群年青男女士兵在一起,看秦川夜空的星星,偷煮玉米棒子吃,也酝酿了三两桩无疾而终的恋情。
闹地震的日子怎么结束的已经记不清了,好像随着毛泽东去世地震也消停下来了,唐山难民伤员交给河北民政部门返回了家乡,紧接着粉碎四人帮,大快人心的事一件接一件,人们开始丢掉地震带来的恐惧忧郁,开始奔向文革后生活。一晃三十二年岁月过去了,四川大地震又把这些沉落的地震回忆钩起来。
打开中国西南的地图,松潘平武在岷江上游,汶川在中游,下游是都江堰,岷江流域仅在当代历史上就发生了四次七级以上的大地震。岷江两岸城乡的建筑怎么能忽视抗震安全呢?这次四川地震最让人痛心疾首的就是众多的学校医院倒塌,最不该丧生的学生教师医务工作者却伤亡最惨重。中国现有制度养育了太多的贪官奸商,国民中普遍轻视诚信质量,对生命比较漠视,对自然太不敬畏,对血泪教训太健忘,天灾加上人祸,我苦难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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