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的陷阱
刘再复 高行健(二00五年二月,巴黎行健寓所)
刘(刘再复):昨天我们讨论了慧能的思想方式与生命方式,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精神坐标和人格坐标。慧能的精神最核心的一点是独立不移。换句话说,慧能这一存在,是独立不移的思想存在。
高(高行健):慧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人了,可是,中国近代却丧失了这种精神。个人的尊严,个人的自由表述,发出的个人独立不移的声音,这该是思想者的最高的价值,如今在政治与市场的双重压力下,一个作家都很难发出这样的声音。
刘:你昨天讲得很好,作为一个作家,既然是一个独立不移的个体存在,那就不能为他人的认可而写作,当然也不能为大众的认可、市场的认可、权力的认可而写作。外在的评语,包括评论家的评语、大众的评语、权势者的评语,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自身内在真实而自由的声音,是独立而有价值的思想。作家当然也不能被“看不懂”的幼稚评论所影响。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康德,真读得懂的只是少数,多数人是读不懂的。至今能走入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的文学世界的,也不是多数。有些人一辈子也进入不了卡夫卡、乔伊斯的世界。
高:写作不求外部力量的认可,这才有自由。另一方面,我们个人也不去认同外部力量。我觉得作家和思想者的基本品格不是“认同”,而是常常不认同。我一直把“认同”二字视为政治话语的范畴。我们作为思想者和作家,讲的写的是文学话语、思想话语,而不是政治话语。
刘:把政治话语和文学话语区别开来,非常重要。政治总是要求认同,也需要他人去认同。你必须认同我,否则就消灭你,这是强权的专制原则,与自由原则正好相反。这种“认同”的背后自然是政治利益,毫无真文学与真思想可言。
高:政治要求“认同”,如果无人跟随便玩不转。要求认同一种主义,一种时尚,一种话语,背后是权力和利益的操作。可怜的是不仅权势要求“认同”,而大众也要求作家去认同他们的趣味。弱者无力抗拒,只能跟随潮流。群众就这样跟随偶像,而成为盲流。如果作家也随大流,也一味去认同,也就无思想、无文学可言。
刘:你的《彼岸》告诉读者观众,既不能当大众的尾巴,也不能当大众的领袖。尾巴必须迁就、迎合,必须认同大众的意见,而领袖也必须迁就迎合。大众总是追求平均而达到多数。而思想者却注定是少数,是异数,是单数,一旦成为领袖,就没有突破平均数的自由,也就没有独立思想的可能。
高:拒绝当领袖,这一点特别要紧。《彼岸》的主人公这人就拒绝当领袖。大众找领袖,要找个带头羊。这人拒绝当这样的领袖。当领袖,就得进入权力之争,那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权力之争和利益的平衡,会弄得人身心憔悴。政治权力运作机制注定要消灭异己,容不得独立思考。我们交往二十多年,我早就发现你也是一个拒绝充当领袖的人,二十年前就被推选出来当文学研究所所长,而你从来没有领袖心态,寨主心态,一上任就高举学术自由的旗帜,一旦举不了就毅然退出,选择逃亡。
刘:要独立思想,确实需要远离权力中心,甘居边缘地位。又想当领袖,又想当独立思想者,企图兼得鱼与熊掌,这绝对是妄念。思想的自由,表述的自由,是最高的价值。它在一切价值之上,这对我们来说,是须臾不可忘却的。有了这一基石,任何其他的东西,包括领袖的桂冠都可以放下。
高:一个人只要内心独立不移,浪迹天涯,何处不可为生?何处不能写作?说自己要说的话就是了,还认同什么?迎合什么?企求什么?
刘:当然,不迎合,不认同,就会陷入孤独。出国这十几年,我对孤独算是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从害怕孤独到享受孤独,这个过程让我明白,孤独正是自由的必要条件,孤独中与自己对话,与上帝对话,与伟大的灵魂对话,何必他人的认可,何必去认同那变来变去的时尚和潮流?
高:这孤独是命定的,也是人的常态,不是坏事。甚至应当说,孤独是自由思想必要的前提。把孤独视为常态,视为自由的必要条件,这正是个人意识的觉醒。
刘:你刚才说,老讲“认同”实际上是政治话语而非文学话语。文学创作首先要走出平庸,追求原创,言前人所未言,当然不能老讲“认同”,但是,一个作家认同自己的民族语言、民族宗教、民族文化,是不是也无可非议?
高:本来是无可非议的,法国人说法语,中国人说汉语,都有深厚的文化传统,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果把这种认同,变成一种文化政策,变成意识形态,成为一种政治取向,就得警惕了。事实上,今天任何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接受的文化,都不仅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当今文化和信息的交流如此方便,地球相对变得很小,可以说,已经没有一个东方作家不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也找不到一个西方作家对东方文化一无所知。无论你出身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只要你受过高等教育,你就不可能是一个纯粹民族文化的载体,只是承认不承认而已。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强调民族文化的认同对文学创作有什么意义?恐怕只有政治意义。所以我说强调认同民族文化,只能导致政治上的民族主义。
刘:关于民族主义,几年前我和李泽厚先生有个对谈,我们也是持批评态度的。你刚才说现今的知识分子已不是纯粹民族文化的载体,这是一个事实。所以我们在讲文化传统的时候,一方面当然要尊重创造这种文化传统的民族主体,但是,另一方面,则应当承认,优秀文化一旦创造出来又成了全人类的共同精神财富,具有普世价值。二十世纪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文化传播手段的迅速发展,使不同民族创造出来的文化文学成果的交流更加容易,国界对文学而言也愈来愈失去意义。有位朋友说“美文不可译”,但我始终认为文学具有可译性。心灵也可沟通。人类的心灵归根结蒂是可以相通的。记得你在谈普世性写作时说,必须确立一个前提,就是人类具有共同的深层文化意识。所谓普世性写作,就是承认在地球上居住的所有的人,其人性底层都是相通的。文学如果老讲民族认同,不能关注人类普遍困境,结果会越来越偏执,越来越贫乏。这里还涉及到一个个体精神价值创造的自由问题。
高:不错,个体在现实关係中实际上是不自由的,但在精神领域却有绝对自由,或者说,精神领域中的自由是无限的,就看你怎样发展。在文学创作中,作家尽可以超越社会、政治的限制,也超越现实的时空。这种精神自由,并不是任意自我宣泄,自我膨胀,相反是从现实的困境和人自身的困惑中解脱出来。
刘:这样,才不会去充当他人设计的棋局中当一枚棋子,也才不会在他人设计的机器中当一颗螺丝钉。强调个体的独立价值,并不等于夸大个人的力量,你一再说,任何个体都是脆弱的个体,并非尼采所说的“超人”。在现实关係中个体的行为受到社会制约,并非无所不能。自以为可以代替上帝,只能像尼采一样弄得发疯。不可以把个人视为他人的救主而凌驾于他人之上,也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由而损害他人的自由。尼采的“超人”在现实生活中最后不是成为暴君,就是成为疯子。
高:我们在批评“认同”这种媚俗的原则与政治话语的时候,发出的是个人的声音,并非超人的声音,也不是持不同政见者的声音。
刘:关于这点,我在《高行健论》中特别作了说明,说明你摆脱了三个框架:一是国家框架与民族框架;二是持不同政见的政治框架;三是本族语言框架。持不同政见,是在政治层面上不认同权力中心,但它又要求他人认同它的政见,上它的政治战车,追随它的另一套政治话语。
高:一个作家当然有自己的政治见解,在现实政治中,赞成什么反对什么乃至于公开发表政见,批评当权者或者集权政治。我就一再表明我的政治态度,而且从不妥协去顺应潮流或谋取利益。但是,我的文学创作必须远远超越现实政治,不作政见的传声筒。把文学变成政治控诉或吶喊,只能降低了文学的品格。文学不屈从任何功利,也包括政治功利。
刘:《逃亡》和《一个人的圣经》的成功,正是摆脱了“持不同政见”的框架。把逃亡提升到哲学的高度,呈现人类生存的普遍的困境,而且触及人性很深,完全可以当作一部希腊悲剧来读,难怪这部戏从欧洲演到美洲乃至非洲。
高:《一个人的圣经》也不只是谴责、控诉文化大革命,这本书建构在东西方更为宽阔的背景上,面对二十世纪中国的文革和德国法西斯造成的人类的巨大的灾难,个人的艰难处境和脆弱的内心的种种困境令人深思。每一个民族,在古代差不多都有一部圣经,现今的个人,恐怕也得有本这样的书。而我从远古神话《山海经》写到慧能和他的《坛经》,到《野人》中民族史诗《黑暗传》的消亡,再到《夜游神》超人式的现代基督之不可能,以及《叩问死亡》对当代西方社会的尖锐批评,都是所谓“持不同政见”那种狭窄的眼光无法容纳的。
刘:还有一点是我想讨论的。你批评民族文化认同可能会变成政治话语,那么,现在全球化的潮流铺天盖地,认同这一潮流,是不是也有问题?
高:“全球化”是无法抗拒的,这是现时代普遍的经济规律,而且不可逆转,只能不断协商和调节,面对这全球化的市场经济,别说个人无能为力,就连政府也无法用行政手段或立法来加以阻挡。这无边无际的怪物就这样出现了。可以超越是非判断,但无法预言这将导致怎样的后果。
刘:在社会生活方面,我对全球化潮流不持反对态度。因为上世纪末以来的全球化潮流是技术所推动的,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自然结果。这与从十六世纪至十九世纪的用枪炮所推动的殖民化性质不同。枪炮所推动的是侵略性的殖民主义化,而技术推动的全球化是经济一体化。儘管在社会生活层面上,我能理解全球化,但在文化层面上,尤其是文学艺术层面,却对此一大潮流充分警惕。一体化潮流,也可视为一律化潮流。文学艺术最怕的就是一律化,最怕的就是个性的消灭。全球化大潮流席捲下,民族性都没有了,更何况个性。我们警惕各种“认同”的陷阱,归根结蒂,是警惕落入“一律化”、“一统化”、“一般化”的陷阱。
高:文学不是商品,不能同化为商品。这是我们能说的。但是,全球化的潮流正在改变文学的性质,把文学也变成一种大众文化消费品。作家如果不屈从这种潮流,不追踪时尚的口味,製作各种各样的畅销书,就只有自甘寂寞。因此,问题转而就变成了作家自己是否耐得住寂寞。可用句老话:“自古圣贤皆寂寞。”所以,退一步来说,从来如此,而文学并没有死亡。
引自: 刘再复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