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作家批判之二 — 王安亿批判
社会转型时期的价值问题
徐友渔
中国目前正处于急剧的社会转型期。改革开放搞了大约四分之一世纪,我们目睹了它的巨大成就和发展,也体会了不少艰辛和感到种种疑虑,人们的心理现在是期望与失落并存。我们不由自主地卷进了社会转型的历史潮流,我们得到了许多,失去的也不少。现实和我们当初期望的很不一样,我们面对的是矛盾的,各种价值难分难解、多元共存的局面。
国内和国外许多人一直关注中国在转型时期的社会公正问题,大家看到,一方面是不少有钱有势的人大搞腐败,以权谋私,挥金如土,另一方面是下岗工人生活艰难,农家子弟无力上学,许许多多的人缺医少药。还有一个同样也很重要、也很普遍的问题,谈论的人要少得多,但它涉及到人的生活的根本价值问题,这就是:物质生活与精神文化生活的关系。关注思想文化的人敏感到这个时期精神文化方面的空虚和低落,比如一种显著的现象是:人们对物质的重视超过了精神,对美的追求远远小于对金钱的向往,人们丧失了审美情趣,失去了阅读文学作品的习惯和耐心。本文现在要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之所以把问题表述为有关审美情趣和阅读文学作品,是因为这样感觉到问题和提出问题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从文学、艺术界以及人文知识界发出的声音不绝于耳。这个问题不但中国有,世界上许多国家也有,它不是现在才出现,而是自从工业化以来就纠缠和苦恼着人类。这是一个历史性、世界性的问题,它的核心是:物质条件的变化引起精神文化的变化,社会的变化引起价值的变化。
可以借作家王安忆的说法来切入现在的话题,她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说:“这个时代是一个我不太喜欢的时代。它的特征是外部的东西太多了。物质东西太多,人都缺乏内心生活。我甚至很怀念文化大革命我们青春的时代。那时物质真是非常匮乏,什么都没有。但那时候我们的内心都非常丰富。我想我们都是在那种内心要求里开始学习文学。在今天的社会里,我觉得年轻人都非常性急,性急地想从阅读里得到快感,性急得没有一点耐性说我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慢慢读、慢慢地去得到这种乐趣。他们要快速地得到乐趣。在这种状况下,读小说变成一种奢侈的东西了,成了一种奢侈的娱乐。”她认为,人生中有些重要的东西、精神方面的东西,是花钱买不来的,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远离了这些内在的、精神性的东西,她说:“我比较幸运,生长的时代是比较匮乏的时代。我们好像得到一种训练,一种精神生活的训练。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没有这种训练,我看到今天周遭的孩子,他们娱乐消遣,全都是和消费有关的:去唱歌、去吃饭、去旅行,都要花大笔大笔的钱,好像没有一样事情是我什么都不要借助,我一个人就可以使自己快乐的。所有的孩子都没有这种训练,所以他们不会。你跟他说,你可以看书、思考、找一个地方一个人坐在那儿、?要跟别人聊天,他们不会。这种训练往往是在一个艰苦的环境里得到的。这真是个奇怪的时代。”王安忆认为,我们现在经济倒是发展了,但也许反而把安身立命的东西丢掉了。她说:“大陆的发展是破坏性很大的,代价很大。这种发展底下成长的年轻人,他们缺的课太多太多了。而且他们是一种从根本上的缺,要是在表面上缺一样东西可以补上。他们缺的是一种吸收能力,是缺少根子上的东西。我挺为他们担心的。”
不知道读者听了王安忆的这些话,引起的是共鸣,还是反感,认为她所说的是有洞察力的肺腑之言,还是自鸣清高的惊世骇俗之论?我想在发表自己的意见之前,先对她的说法作一点辨析。
首先,应该知道,王安忆感觉到的问题,不仅是发生在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中国的特殊问题,而且是时代性、世界性的普遍问题。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征服外界和得到更多物质利益的力量就大大增强。人们越来越忙碌,越来越想抓住过好日子的机会,越来越离开自己的内心生活。不论在中国还是在国外,亲戚相聚,朋友见面,如果没有唱卡拉OK的节目,没有用看电视来打发时间,往往会觉得有没话找话的困难。我去年游览了奥地利的维也纳和莫扎特的家乡萨尔茨堡,看见在歌剧院、音乐厅前,有不少身穿华丽古装的人在推销歌剧和音乐会票,但很难卖出去,不论本地人还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行色匆匆,对高雅艺术缺乏兴趣。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人们要去酒吧、渡假村和旅游地,而古罗马哲学家兼皇帝安东尼在《沉思录》中说:“人们常常喜欢去海滨、山麓或人迹罕至的地方修养。然而这只是一种庸俗的想法,因为只要你愿意的话,你本来就有能力退隐到你的心灵中去。一个人心灵中如果思想宁静、心境和谐,便是世界上最幽静的地方。”确实,以教养和风雅为荣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以沉湎于内心生活,追求内心生活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
其次,应该看到,文学、艺术活动发展的趋势是越来越多样化,人们的精神追求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和形式得到满足,比如,看画展、听讲演、看电影、上网聊天等等,审美情趣不仅仅表现为阅读小说,我们可以理解作家和文艺刊物编辑因为小说、杂志卖不出去的苦衷,但我们不能同意他们单纯以是否阅读小说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教养和情趣的标准。在封闭和文化禁锢的年代,人们什么也不能干,剩下的只有看小说,要把这单纯地说成是好事,或者主要地是好事,恐怕不合情理。其实,能读到好小说的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因为读禁书遭罚甚至受难的人也不在少数。
第三,应该了解中国教育、升学制度的特殊性,现在的升学制度被人们叫做“新科举制”,这个制度对个人艺术修养和精神文化追求往往起到抑制作用。中国学生可能比其他任何国家的学生处于更残忍的竞争和更无情的升学压力之下,他们不得不把本来应该用来阅读小说和从事各种修身养性的时间用在完成大量的作业、练习,应付一个接一个的考试上面,用在考TOFLE和GRE上面。这不是中国社会转型期特有的问题。
尽管可以对王安忆命题作一些限定,但我觉得总的来说她的看法成立。中国社会转型期的精神文化状况和欧洲资本主义初期发展阶段有引人注目的相似之处:比如金钱至上的倾向,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的泛滥;爱好、情趣的低下,精神面貌、语言的粗鄙化;追逐时髦和流行式样。我近年来在欧洲、美国等一些国家任教、作学术访问或者旅游,我认真地观察、比较过,我认为,我国的年轻人读小说的爱好确实不如欧美青年,他们的课余爱好、职业考虑、上大学的专业选择等等,功利色彩要强得多。我在斯德哥尔摩大学遇到很多中国学生,和他们交谈过,他们的专业选择和今后的职业考虑基本上只有两个因素,一个是“国际”,一个是“贸易”或“经济”。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学文学或者哲学的学生。
大约在80多年前,英国哲学家罗素访问中国,他归国后写了一本书,题目叫《中国问题》,他在书中说:“我本想前往中国教学,但日子久了之后发现我可以教他们的一天比一天少,而他们教我的却越来越多……重视智慧或者美、或者重视人生快乐的人,肯定会认为在这些方面中国比喧嚣的西方更富有。我希望我能够期待中国人给我们一些美德、深沉平和的心灵,以回报我们给他们的科学知识。”我觉得,罗素的这番话不免有西方人盲目崇拜所谓“神秘的东方”,因而发出过分谀美之词的嫌疑,但他景仰中国人的审美情趣,还是有相当道理的。但现在呢,中国许多人的追求可以用一篇小说的标题来表达,这就是朱文的“我爱美圆”。
现在,我想就王安忆提出的观点,谈谈我对中国社会转型期精神文化问题的看法。我觉得,站在人文主义的立场,揭示种种精神文化方面的低下行为和现象,抨击一味追求经济利益和物质享受,哀叹人性的枯萎与丧失,尽管比随波逐流,一味迁就现实、迎合现实要高尚许多,但还是比较简单和容易的。古往今来,在时代动荡、社会变迁时,总有人出来为“人心不古、世道淋漓”敲警钟,但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已经证明,现代化具有两面性,它一方面使人在精神文化方面失去一些优雅、细腻、敏感东西,另一方面在实际上解放了人,使多数人挣脱了贫穷、落后、人身依附的羁绊,代表了不可抗拒的进步。因此,社会转型期的种种问题不仅使人不安和忧虑,而且使人看到希望,产生期待。准确地说,现代化和社会转型使人产生困惑,感到两难,使人在作价值判断和取舍时不知偏重哪一端才好。我的观点是,我们看问题不仅要从文学方面看,而且要从社会和历史方面看。
首先,我必须说,我不赞成王安忆的这个说法:文化大革命时虽然物质匮乏,但那时人们内心的东西、精神生活是丰富的。因为非常特殊的原因,她有很多文学作品可读,这甚至成就了她的作家生涯。客观地说,我也有这样的经历,文革十年动荡,我看了大量的小说,还自学了一些自然科学、英语、德语,等等,文革结束恢复正常秩序之后,少数一直没有丢书本的人就容易得到机会,脱颖而出。我甚至知道,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在青年学生中存在一个“地下读书”和“地下写作”活动,以致于形成了“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但是,文化大革命不但造成了生产、物质方面的大破坏,而且是一场对文化本身的革命和破坏。我们知道,文革期间,中国8亿人只能看8个所谓的“样板戏”,一切中外名著,不论是古典的还是现代的,一概被说成是“封、资、修”,即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东西,这些所谓“坏书”被禁止阅读,读书是很危险的。我自己经历过看古典小说被没收,想买马克思的原著差点被抓的经历。我认为,说现在是物质丰富精神匮乏,以前是物质匮乏精神丰富,是偏颇之言。
另外,我还想深入地分析一下有些文学家坚信不疑的说法:民族的苦难会诞生优秀的作品,国家不幸诗歌幸。王安忆的今昔对比,和以上说法有关系。有人把沙俄时代的残暴专制与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的伟大文学成就作对比,力图得出这样的结论:经济的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对文艺创作起负面作用,似乎匮乏甚至苦难的生活也有某种可取之处,甚至是精神发展、文化繁荣的必要条件。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我认为苦难与文学繁荣昌盛或衰落并没有必然联系。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时代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物质繁荣和文学、文化的昌盛是同时并进的。文革的匮乏与苦难并没有使中国产生不朽的文学作品。
作为王安忆的同龄人,我有与她相同的自豪。在文革全国武斗期间,在下乡劳动的艰苦日子中,我们精神上的追求不但没有停止,反而非常强烈。我记得,当时为了借阅一本托尔斯泰的小说,可以走三四十里的山路。为了反复阅读一些经典著作,我把《西方名著提要》和《分析的时代》几乎整本抄写下来。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在文革中,在整个改革开放以前,和现在相比,全民族或者年轻的一代人中,文学欣赏水平和文化教养,现在比过去要高得多。说到底,促使王安忆发出感慨的强烈对比是;以前在几乎没有条件,甚至危险的情况下,还有极少数人顽强地追求,而现在条件大大改善了,文学名著几乎应有尽有,伸手可及,但许许多多的人却无所追求。但我认为,从总体上说,并不是今不如昔,条件的巨大差别无论如何不可回避和忽视。如果说,现在许多人沉溺享乐是人性和环境的自然产物,那么有不少人能欣赏文学名著也是自然的。
如果承认,从某种角度看,在社会转型期确实有精神文化水平低落的问题,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主张,为了拯救某些人的审美情趣,我们需要放慢经济建设的速度,减缓实现现代化的努力呢?我认为绝对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的社会转型和现代化的过程,从本质上说和世界上其他国家一样,是一个从前现代形态转化为现代形态的过程,这个过程的根本特点,是人与人的关系从身份制变为契约制,人们有更多的自由,为自己的前途进行设计和选择。前现代化生活和人际关系的特征是,人们受天生的、不由自己选择的东西束缚。比如你是农民,就天生比城里人矮一截。你没有户口,不能享受劳动保护和医疗卫生福利。现在的情况好多了,在我年轻的时候,城市生活必需的粮食、副食品、布料等等,都是凭票供应,根本没有农民的份。农民想进城,没有生产队开证明就寸步难行:旅馆不让住,即使你有亲戚朋友可以投靠,一查户口就说你非法,马上滚蛋。在这个方面,一个生产队的队长就可以像一个小皇帝,控制了你的行动自由。在那个时代,人们还根据家庭出身分为三、六、九等,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在入团、入党、就业、参军、升学各个方面受到歧视,自己的努力不算数,也就是说,你学习再好,工作表现再好,也没有什么用处。如?你的班主任或上司有人情味、通情达理,你还有一点希望,如果你碰到“坚持原则”的人,那么你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所以说,你的前途是由你的身份决定的,而不是由你的才能和努力决定的。在那样的岁月,我时常听到这样的抱怨:“我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爸爸?”现在,身份对人的束缚正在开始解脱,你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吃饭,只要钱,不要粮票。如果你得罪了上级,你可以调离或跳槽,就像古人说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至于一辈子呆在一个地方挨整、受气。
当然,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身份制时代,可以产生灿烂的文化。比如古希腊是奴隶制,但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样的伟人。在中国的清代,产生了《红楼梦》这样的不朽著作。在身份制之下,以千百万人的不幸,供养了少数养尊处优的人,其中极少数有教养、有天分的人创造出一些传世之作。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承认,以契约制为特征的现代社会取代前现代的身份制社会,是不可抗拒的、巨大的历史进步。现在在中国,有数千万的农民利用尚不充分的自由流动机会,到城市打工谋生。也许,有人会说,目前城市里的农民工阅读的刊物比较低俗,没有美学价值,他们为大众文化、消费文化的潮流痛心疾首。但是,我认为最根本的标准是自由,农民自由流动机会的增加,是每个关心人民群众的人——尤其是作家——应该欢欣鼓舞的事,我们不能强迫农民束缚于土地,同样,他们爱看什么小说,也是他们的自由。真正的精神文化生活的繁荣,是在所有的人获得自由选择权,获得基本的温饱之后。等级制、身份制之下的精神文化活动,是不健全,不合理的。
这里,我们碰到了一个历史的难题;审美情趣的失落和广大人民群众自由选择机会的增加,何者更为重要?历史让人为难之处就在于:它不是使各种价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历史在进程中让人得到久已期盼的东西,同时又让人失去难以割舍的东西。从文学家的角度看,审美情趣的失落意味着人性中某些根本的、宝贵的东西失去了,所以王安忆才说:“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很可怜……他们缺少根子上的东西。”而从社会进步和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提高,物质福利的增加,选择机会的增加,是更重要的判别标准。在我看来,如果两种价值确实不可兼得,那么应该采纳第二种标准。其理由是,后一种标准和更根本的价值标准一致,这就是:社会公正,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应该得到平等的选择和发展机会。而且,普遍福利的增长可以为审美情趣的增生创造条件,开辟更加广阔的空间。而少数人的精神价值是可以与等级制、奴隶制相容的。我们可以用文学语言说,产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古希腊时代是黄金时代,但很少有人愿意自己生活在那个时代,因为那时的自由人只占很小的比例。谁也没有理由和把握说,他在那样的社会里一定是贵族或精英。据说英国人曾经说过:“我们宁愿只有一个莎士比亚,也不在乎是否拥?印度。”我觉得这话很虚伪,如果是真话,也是文人说的。艺术家首先必须是公民,然后才可能是真正的艺术家,而对于公民来说,平等的机会和自由的发展是基本价值。
我的主张可能会使人产生这样的印象:如果大多数人的经济、物质利益与少数人的精神利益矛盾,我认为价值的取舍应该在多数一边。这么理解不准确,多数和少数值得考虑,但质量和数量孰轻孰重,是需要认真掂量的。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谈到自由,我们会面对十分复杂、深刻的问题。比如有一种哲学自由观,黑格尔把它表达为:“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由此可以派生出一种美学上的自由观:人的本质是自由,人认识到自己的本质和实现自己的本质就是获得了自由,这就要求人要成为真正的人,即人性完美的人,而人性的最高境界是审美情趣。当代许多著名的哲学家,比如阿多尔诺(T. W. Adorno)、马尔库塞(H. Marcuse),都把审美视为人性的最高境界和自由的最终标准。按他们这种标准,一个人就算衣食无忧,如果他的趣味比较低级,被流行的、时髦的东西左右,比如他不会听古典音乐、看不懂高雅的绘画,只对肥皂剧和广告感兴趣,那么这个人是不自由的,因为他的本质——即审美能力——在商业社会中被遮蔽了,或者说丧失了,他自以为他的爱好是出于他自己,但实际上是被商业和利润法则支配,被广告设计人员牵着鼻子走。
上面这种自由观受到了另一些哲学家的批评。罗素挖苦黑格尔说,一个人被关在监狱里,我们从常识和直观上断定他是不自由的,在黑格尔看来,但如果他是哲学家,通古今之变,那么他非常自由,因为他认识了必然性。显然,我们不能把常识意义、法律和政治意义上的自由和哲学上的自由混为一谈。我想进一步说,哲学上的自由定义对于自由来说是一个坏定义。
对上述自由观作出更深刻分析和批判的人是另一位英国籍哲学家依撒亚·伯林(Isaiah Berlin)。他指出,关于自由有两种概念,一种是“消极自由”(negative freedom),即不受压制和束缚,没有外力强迫的自由;另一种是“积极自由”(positive freedom),即人能够自我实现,即有做到什么的能力。与历史上许多认为消极自由太基本,积极自由更有价值的人相反,伯林主张消极自由。他的理由是,积极自由可能孕育一种危险,即有人对人性更有洞察力,他比你本人更清楚你的自我是什么,你的真正的需要、本质的目的是什么。群众可能受蒙蔽,随波逐流,而某些先知先觉可以替你规划,告诉你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很容易看到,某些领袖人物,某些艺术家往往自命为这样的先知,他们认为自己有权力规划芸芸众生的生活。伯林说,20世纪的许多人类悲剧,都与这种积极自由的概念有关。
当王安忆说:“我现在特别担心大陆上的年轻人。他们现在生活的环境很危险,他们自己并不意识到这种危险……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很可怜。他们生活在强烈的暗示底下,他们以为他们有选择,其实他们没有什么好选择的。在我看来,他们的生活非常无聊,完全没有内心的一个人的生活。”这一方面表明她在社会转型期和商业大潮中有一种清醒,坚持自我的独立性。但另一方面,如果把握不好界限和分寸,就容易滑向积极自由的概念,以为自己比别人更清楚他们的本性和需要,可以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可以替别人作人生和生活方面的规划。
我针对王安忆发表了这么多议论,我希望大家不要以为我是在把她的观点当成靶子来批判。我重视她的这篇谈话,它引起我深深的共鸣。刚读到它时,我觉得不但我的感觉和她一样,连表达都一样。但经过思索之后,我发现转型期的精神文化问题是非常复杂的,我们面临的不是单纯的精神上的堕落,而是现代化和市场经济带来的两难局面。事实上,我和王安忆一样感到担忧和悲观。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深层次的、根本性的。有人认为,只要经济基础的转型顺利完成,上层建筑方面、精神方面的问题也会随之而解决。我认为事情决没有怎么简单,物质决定精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如果对此作单向的、简单的理解,我们就会对转型期的许多重大问题视而不见,迷信什么事情都可以随着市场经济的建立而迎刃而解。
我们今天的问题,不是要不要现代化,而是要什么样的现代化。世界上已经和正要实现的现代化有不同的模式,有宪政民主的、法治的、公平正义的现代化,也有威权主义的、家族式的、黑金政治的、任人巧取豪夺的现代化。有讲究诚信、提倡美德的现代化,也有人欲横流、见物不见人、见钱不见人的现代化。我们随时都要作选择,不然,最后算总帐就晚了。我们的问题并不简单,不是只要好的东西,不要有害的东西就能行。我们的难题是必须在各种难于兼顾的价值之间进行选择和保持平衡,确定优先顺序。我坚信,中国作为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不应该,也不会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失去审美维度,我同时坚持,每个人的自由选择机会和平等发展权利,是最根本的价值标准。
【转自湘里妹子学术论坛 ,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