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酒盈樽
有 酒 盈 樽
(载2008年12月15日世界日报副刊)
程宝林
1
不见那种扁平的、二两装的北京二锅头酒瓶,怕是有二十六、七年了。在我10多年前写的散文《酒我所欲》中,有对这种酒和酒瓶的一段描写:“上课的时候,我们总是坐在靠墙角的座位上,贴身的衣服口袋里,那扁扁的二锅头被青春的肉体烧得滚烫,连身边的女孩子们,也闻到了年轻男人的身体里飘出的酒香。这样的诱惑是多么强烈,又多么美丽!”
乍然再见这扁扁的酒瓶,独饮这瓶装的乡愁与孤寂时,青春的肉体已入中年。当年为年轻的女孩所倾慕的、扩散着酒香与诗情的肉体,已然无人问津。异国、远岛、一份微薄的薪水、一个海天两隔的家。置身于女性同事中,我必须谨言慎行,孤寂时刻,有的只是“一片冰心入玉壶”的独饮。只是这玉壶太小,二两醇液,酒精浓度56%,高梁所酿,从北京,由一位细心的朋友,跨洋度海带来,抵达我的餐桌,用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时间。就算我能够将这样漫长岁月里的欢乐、悲哀与屈辱一饮而尽,它也不足以醉我,醉我在海天茫茫的斯时、斯地。“既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陶令不见,桃源已绝,我2008年岁末在异国所饮的二锅头,断然不是八十年代初在北京,在海淀区,在双榆树,在那家陋巷深处的“小牛湾”所零沽的二锅头了。
当年的室友兼酒友,用食堂菜票兑换现金,换酒买醉的哥们,如今已是仕途上顺风顺水的人物。当他在官家的酒宴上用茅台干杯时,是否偶尔想起,那个清理他酒后秽物的“老宝”(我当年的昵称或者外号),面对一瓶来自北京的、扁平的二两装二锅头,险些儿“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记得当年我们斗酒时,那个来自秦皇岛,颇有些神经质的准画家,划拳的拳语竟然是青蛙:“一只青蛙四条腿,噗通噗通跳下水。噗通噗通噗通噗通……”醉意朦胧中他必须清醒地记得数了多少声“噗通”,否则,罚酒又是一杯。我们也曾效<红楼梦>中的海棠结社那样,以包含“酒”字的诗句,代行酒令,句中无“酒”者罚之不赦。
这么这样快就星散四方了呢? 青春、爱情与诗歌的盛宴,不经意间,匆忙收场,而这颗如同奔马、如同猎豹的心,还没有来得及稍稍地放纵与轻狂,就背负起了人间世的诸种责任与义务,在道义与道德的双重压迫与驱策下,向中年,向暮年,向独饮黄昏,奋蹄而前了。
2004年5月4日,中国的青年节。与我相逢恨晚的文友兼酒友刘阳君,在北京的协和医院辞世,得年46岁,正是我今天的年龄。据他的妻子后来电话相告,他在离世的当天早晨,在病房里,独自哭泣了20分钟。这个坚强的湖湘汉子,在生命最后一天的早晨,不是因为对死亡的畏惧而哭,也不是因为对生命的留恋而哭。在我看来,他是在为生命中的懊悔而哭。如果时光不是疾如流矢,快如子弹;如果时光是回头的浪子,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钞票,他应该在活着的、健康的时候,纵情欢乐,痛痛快快地享受人生。
在乡间,磨过黄豆、绿豆的石磨齿缝中,偶尔会有一两粒豆类幸存下来,艰难地伸出细嫩而脆弱的白芽。当然,这是一个隐喻,一种象征。而它,与我要说的酒,其实并没有关系。
2
但是,既然说到了乡间,不妨顺便说说乡间的酒。
在我的家乡,沃野千里的江汉平原上,“樽酒家贫只旧醅”,杜诗中的这个“旧醅”,怕不是指的白酒,亦即民间所说的烧酒,而是糯米所酿的米酒吧?米酒是新酿的好,既有糯米的甜味,又有酒的醇香。这种米酒,宜用碗喝,酒中漂着一层发酵后的米粒,白如珠玉,储久了,就渐渐失去了亮色,变为暗绿,仿佛绿蚁,所以,就有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诗句,极力烘托出冬日畅饮的快意。但是,米酒久储,甜味就会变为辛辣,醇香也失之过半了。所以,古人所说的“醇酒妇人”,言下之意,指美妙的享受与欢乐,带着一点点情色的幽微与暧昧,应该指的是初酿之酒、新娶之妇,二者之间,互为比喻。
只要是粮食,都可酿酒,但酒与酒,却很不相同。地瓜酒,味涩而酒薄,总是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和水腥味;高梁,也叫红粮,酿出的酒就烈性十足。这也难怪,被太阳晒得赤红如同细碎玛瑙的高梁花子,经发酵蒸馏后,太阳的热力在酒液中发散出来,一股股地,像压抑不住的情欲,喷薄欲出。划一根火柴,在满得欲溢未溢的酒杯边缘,“吱”地划燃,就有一团幽蓝的火苗,“噗”地腾起。这时,围着酒壶的三五颗乡间的脑袋,就会齐齐地“喔”一声,再夸一句:“好劲道!”,于是,低下头去,先轻轻地舔一口,将杯沿上的那点酒吸入口中,这才端起酒杯来,朝桌上的另几个庄稼汉子,举一举,表示一个“请”的意思,便凑到嘴边,一杯下肚,咂咂嘴,筷子向桌上油水最厚的那碗菜伸去。
庄稼人,喝酒是不兴碰杯的。有时候,在乡土电影中,看到庄稼人像城里人那样,互相碰杯,就不免好笑。不兴碰杯,并没有什么深奥的理由,不好意思而已。但庄稼人喝酒的礼数、礼兴,用文雅的话来说,就是礼仪,却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谁坐“上上位”,一把酒壶,先从谁“筛”(这个土语动词极其生动地描绘了斟酒的动作)起,都要讲究个辈份、年龄。乡村的酒桌上,有年少而辈高者,也有年高而辈低者,谁端坐上位,等着人来“筛”酒;谁端酒壶,一巡巡将酒斟来斟去,都有个讲究和说法,对主人的体面也是不小的考验。
吾乡的土酿,都是稻谷,而且,是自己亲自种,亲自收的,黄澄澄的稻谷,每一粒里,都有八瓣的汗珠。这样的粮食酿出的酒,要想不顺口,不醇厚,也真不容易。当然,乡村酒坊,或者按旧时的说法—“糟房”师傅的手艺,也轻慢不得。
爷爷在世的时候,虽然有肺病,偶尔也要喝上一杯。我就往一个口袋里,装上十斤左右的稻谷,借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驮着这小小的粮袋,朝村西三、四里外一座水库中间的酒厂奔去。那时,最小的妹妹刚学会走路,纠缠着大哥哥不让走,只好将她抱上自行车的前杠。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少年,骑着一辆旧自行车,驮着小妹,和一小袋换酒的稻谷,行驶在收割后干净而疏朗的秋田之间。大地丰绕,而人民一贫如洗,这一小袋粮食,换回的两斤烧酒,就是我这个长孙,给祖父全部的孝敬。
有时候,酒的秉性就是这样:从口里进去,从眼里出来。
3
檀香山小小格局的中国城,兼卖中国酒的酒铺只有一家,门面狭小,难以寻觅。酒的种类,也只有几种:北京红星二锅头、四川宜宾尖庄,售价都是17美元,另加税金。这里物价,尤其是食品价格,高居美国之冠,同样的这两种酒,在旧金山地区的大华九九超市,售价不过十美元左右。
我自今年六月底,独自到夏威夷工作以来,空酒瓶已经攒下了七、八个。有时候我想,用来计时的器物,并不限于钟表。比如,这半月一只的空酒瓶,不也是清点、计算似水流年的利器吗? 我年近百旬的忘年之交、台湾现代诗鼻祖纪弦老先生,曾在一首诗中,用孩童般的语气表示,要用手杖,将那些列队的空酒瓶一一消灭。与其说,这是诗人对于酒的愤怒,毋宁说是诗人对于时光空逝,岁月误我的自嘲。
曾有人问我:你这一生,究竟爱些什么?
书、茶、酒、女人,如此而已。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为本真与本质的欣喜与快乐,在这个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世间。说一句白痴才说得话吧:我真得很爱黛玉,她的冰雪之心与冰肌玉骨,承载了人类,至少是中国人代代不绝的春秋大梦,以至于去年,当红遍中国的林黛玉扮演者陈晓旭君因病辞世时,我也有一种情缘已绝的悲哀漫上心头。那时候,我本该有一杯薄酒,倾在花园里的落花之上。
多年前,结识了另一位忘年之交,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教授谭天先生。这位《安娜.卡列尼娜》的译者,曾下放到我的家乡沙洋劳动数年。他向我传授了用伏特加泡制中国烧酒的诀窍:将宁夏产的枸杞、陕西或是山西的红枣,泡入廉价、劲道、却毫无醇厚香浓口感的伏特加中,这种低档的洋酒,就会色泽红亮、口感醇甘,其原有的辛辣味无影无踪。
前两天,附近的商场,正好有大瓶的伏特加促销减价,我于是买了一瓶,如法泡制。枸杞红枣,在泡入酒瓶数小时后,酒就开始渐渐有了红色,而日复一日,酒瓶的颜色由淡红、浅红,变为深红和暗红,开瓶时,酒香中的甜味愈来愈浓了。我孤悬在异国与远海的这颗汉语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我就是那一粒枸杞或红枣,被洋酒泡得渐渐失去了原色。只有它的内核,坚硬如旧,还是枸杞,或是红枣,产自宁夏,山西或者陕西。那些苦寒的地方所出的物产,总是这样,苦而后甘,滋阴、壮阳、养肺、清心。
2008年11月29日,夏威夷无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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