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载]生命中的事
关爱老人
关爱孩子并不难,它很符合我们的本能,因为孩子是社会的未来和希望。即使是野兽也会爱护自己的幼崽,并能做出牺牲,何况是人呢?对老人的关爱和尊重则不是这样,老人没有未来,也不代表未来。所以说这是困难的。对老人的关爱反应了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也反应了该社会的人性程度。都说母爱是最伟大的,但我认为,与后辈对老人的爱相比它毕竟是次一等的。
中国传统社会有敬老的习惯。不,不是习惯,而是原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个社会结构就是按这套原则建立起来的。孝敬老人不仅是美德,更是服从社会权力的一种象征。在传统社会里,老人从原则上说是大权在握的。关爱老人不是一个情愿不情愿的问题,而是必须如此。不关爱,或者不孝敬老人就会被传统社会抛弃。对老人的关爱、孝敬也就是对社会权力的尊崇和屈服。
在今天,情形有了很大的变化,老人不再大权在握了。他们的社会地位明显地降低,更加屈从于生理衰老这一事实。老人变得纯粹了,也变得衰弱了。对老人的关爱在今天无疑变成了对弱者的关爱。这种爱如果有的话,也变得纯粹了。将老人当作强者来爱和将他们当作弱者来爱,是完全不同的。这也是中国式的孝敬老人和超越文化的对弱者的爱的区别所在。实际上,对弱者的爱才算得上真正纯洁的爱,然而它是困难的。
今天的老人从社会权力的竞争中被逐出,失去了光环,生理上的衰退、跟不上时代,并且去日无多,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加之心有不甘、依赖性增强,的确已经成为令人生厌的存在。不用年轻人提醒,其实老人们都很自卑,尤其是身处下层的劳动者出身的老人,被遗弃、遭蔑视是他们必然的命运。怎样克服我们的本能反应,建立起个人或社会对老人的自觉关爱的确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依靠亲情和养育之恩吗?现在流行的是“反攻倒算”。年轻人混得不好或有任何心理问题都会从他们的童年生活中寻找原因,最后矛头直指亲生父母。养育之恩就免谈了吧,说到有关的债务,一定是父母亏欠子女的。这是否是一个事实不论,但它首先是一种方兴未艾的文化。这文化可用三个字来命名,就是“恨父母”或者“怨父母”。哪怕你未能出生于一个富豪或官宦之家也得恨一恨,哪怕父母没有送你出国留学或者小时候没有让你去学弹钢琴也得恨一恨。
依靠传统的孝道美德吗?如前所述,当一种美德失去权力背景时便会沦为空谈,它可能成为极少数人的个人修养,但作为普遍的社会伦理要求则丧失了根据。
问题不是孝敬,而是关爱和尊重,在没有任何依凭的情况下对弱者的同情。关爱老人和关爱其它的弱势人群没有什么不同。对于我们的动物本能而言这的确是一个考验。好在爱并非本能,而是对本能的超越。
权力与责任的中年
按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划分,四十五岁以前都是青年。四十五岁一过便是中年了,中年时期一直延续到六十岁以后。人生的中年所获取的社会权力最大,掌握的社会能量也最可观,说中年人是各行各业的国家栋梁也不为过。因此,他们必须为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负责。作为一个集体,中年人无抱怨的理由。如果说,我们的社会是美好和谐的,应该归功于中年人,如果说它丑陋腐败,中年人也难辞其咎。中年人不仅有责任,而且这责任无法推卸。老人可以斥责败家子,感叹今不如惜,年轻人亦可以怨恨他们的长辈,交付给自己一份不堪的遗产。惟独中年人无迁怒于人的可能,或者说他们的迁怒、推委乃是一种懦夫行为。中年人必须勇于承担,行使权力,脚踏实地地改造和维护社会。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足够的能量那样做。社会生活的物质水平和精神风貌从根本上说仰仗中年人的作为。中年的思考和行动直接关系到过往的修正和未来的走向。
这是权利与义务的古老话题,是掌握能量的人必须肩负相应责任的老生常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如果在其位呢?不谋其政就是失职。所以说,这也是一个职责问题。中年所处的社会地位,担任的职务,拥有的权力以及积攒的能量使他们成为必须负责的人。一味地追求权力,并使权力与其责任脱钩,是中年人的堕落。为权力而权力的权力欲是中年人的大患,中年集体的权力欲则是社会生活的大患。
中年人在生理上处于衰退期,但在社会权力的指标上却接近登峰造极,如此的错位难免不使他们心力交瘁。道义上的责任不论,即使是在具体的家庭生活和职业生活中中年人的辛苦操劳也是趋于极限的。家庭生活中的上有老下有小,职业生活中的岗位与职责。如果你是公司领导,就得为手下的员工负责,如果你只是一名员工,也得勉力养家糊口。并且中年人有强烈的危机感。能够得到的已经得到,怎样维持,维持得尽量久一些,却是中年的挣扎或挑战。即使是那些无视责任只知沉溺权力所带来的享受的中年人也会觉得很累。声色犬马、无限风光、感官刺激,这一切也得消耗体力、心力,何况忧心忡忡生怕失去呢?中年的心身是超负荷的,为责任所累,为享受所累,怎样一个累字了得!
中年猝死问题已经被提上议事日程。有关的案例中,突然暴亡的不一定就是忠于职守鞠躬尽瘁的人,其中也有贪官、弄权者以及堕落之辈。对权力的追逐和履行责任在很多中年人那里已经混淆不清,权力借口于责任,而责任掩护了权力。也许中年的人生有其宿命,就是在权力和责任的双重重压下备受煎熬、拼死挣命。
个人主义的青年
青年是人生的光荣。孩子们希望自己尽快长成高大的青年,老人喜欢回忆他们的青年时光。只有青年人哪儿都不想去,在这一时段里能赖多久就赖多久。似乎,青年是人生的目标、究竟、颠峰,过了青年人生就该走下坡路了。从生理上说,的确如此,青年是性欲也是性能力的全盛期。智力呢?有人不敢苟同。但就人类的智慧之花而言,最灿烂的盛开也都处于一些人的青年时代。释迦牟尼悟道在中年以前,耶酥至死也还是一个青年。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是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而非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的尸体。也许,人们对青年的留恋仅仅是因为美,纯粹的人体造型的美。女性在这方面应该有更多的体会和感慨。
然而,社会生活是相对滞后的。青年人以其身体方面的优势进入成人社会,但在社会标准的衡量下,他们却是幼稚的成年人,处于明显的劣势。从少年到青年不完全是一次生理上的质变,更重要的乃是立场的转向。进入社会的青年必须学会妥协,无条件地接受游戏规则,在此前提下通过竞争和奋斗,才可能有望胜出。继承旧世界乃是当务之急,开辟新天地从原则上说,开辟的不过是个人生存、发展的天地。青年人是社会权力的合法继承人,社会生活的青年期亦是社会人的诞生期。
因此,青年人远非想像的那样团结。他们是被打散了散布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的,各自为战。青年人也结盟,但不一定就和同龄人结盟,他们往往和年长者结盟,以打击和抵抗同龄人。一切视利害关系而定。社会生活中的党派之争永远是第一位的,代际辈份的冲突则被人为地夸大了。所谓“七Ο后”、“八Ο后”、“第三代”、“第六代”说到底属于无稽之谈。当然青年人有属于自己的特殊问题。这问题无非是在社会生活以及所从事的专业中立足、扎根,谋取一席之地。个人奋斗和自我实现是当代青年比较恰当的自我描述,而所谓一代人的崛起或困境多多少少像一个借口。
我坚持认为,当今的青年是天生的个人主义者,或者说,个人主义与其生理能量和社会处境相呼应,表现得尤为彻底和赤裸。依仗身体和智商方面的优势,青年人容易产生无所不能的幻觉,并引发相应的贪婪,同时权力的匮乏亦提供了强大的压力或动力。婚恋、组建家庭就不说了,学业、事业、阶级地位的晋升既是社会生活的要求,也是青年人自诩的价值目标。时不我待,过了这一村就没有那一店,趁着年轻必须进入轨道,校正方向并初具规模。否则人老力衰、格局一旦形成就后悔莫及了。因此,青年人的个人主义往往带有强烈的急功近利和冷酷无情的色彩,甚至不惜同类相残。也难怪,他们真正的对手正是同龄人,而非其他人。
反叛的少年
少年是童年向成人的过渡,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转变带来了困境。少年人貌似儿童,但不是儿童,向往成年,但又远非成年。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把握,儿童有儿童的安详。据说人格在五岁以前就已经形成了,这之后便是顺理成章的成长,及至少年,童年的那一套已经不管用了,全新的因素介入进来。身体的变化以及性意识的觉醒是少年必须面对的问题。性的重要性自不待言,我们用一生尚不能把握和消受的性猛然进入,其震撼和影响力可想而知。绝大多数同性恋的性倾向都是在少年时代形成的,此外,人们迥异的性爱和欲望模式大多也起源于这一时期。生理的发动构成驱力,少年的经验需要重组,这重组有时直达心灵深处,有时,只是停留在行为方式的表面。因人而异,因遭遇而异。但总而言之,少年是一个人格重塑的柔软时期。重塑、修补或破坏。这一时段的重要性可能仅次于人生在世开始的那几年。
但少年最主要的问题还是社会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权力问题。少年人从原则上说已脱离了成人社会的庇护,从附属性的存在变成了预备队员。在此之前,他们和成人之间的关系是依附性的,而现在却成了竞争的对手。有对手的含义但没有对手的实力,这是少年人深感软弱无能的原因所在。因此,少年人的攻击有时异常猛烈,效果就像偷袭而非正大光明的对垒。反抗是普遍的,势在必行的,但显得非常犹豫、矛盾,反复无常也缺少章法,充满了试探性以及不计后果的危险。平和乖巧的少年人受到赞誉,但那赞誉是来自成年人的,在少年同伴中则很少会有市场。作为一个部落少年是高度紧张的,始终处于战备状态。勇敢的攻击分子在他们中间大受欢迎,哪怕是象征性的攻击,象征性的反叛。少年人最爱象征,因为实际的胜利无望。他们奇装异服,爱好时尚,使用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得懂的生造的语言,一些歌曲、一些玩具、一些行为做派,且不可小瞧这些。它们正是少年部落所需的标志、图腾,既指出了自己,又对成人世界进行了恐吓。不能取而代之,起码也能起到激怒的作用。少年人比想像的要团结得多,至少在精神氛围的意义上。成年人的团结依赖社会组织,不免有恃无恐,而少年人的团结更具有精神道义方面的含义。
少女的反叛则比较依赖于身体节奏,身体的波动一经结束,针对社会权力的反叛就成了强弩之末。我们的社会毕竟是倾向于男权的,少年男子和成年男人互为对手,而少女则是他们共同的猎物。竞争、攻击、显示力量也不是少女进入成人社会的必由之路,她们可以以附属的身份平安抵达。当然,附属有附属的问题,这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顺便说一句,在女权运动不断扩充势力范围的今天,少女们不免也受到了感染,但年龄的弱势比较性别仍然是最迫切的问题。少女的反抗主要针对的是“老妇女”,而非“老男人”。等有朝一日她们成了“老妇女”,反抗“老男人”和一切男人才真正地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童年游戏
儿童最主要的任务是游戏和学习。学习就不说了,谁都知道它的重要,而游戏却大有可说之处,也有说的必要。实际上,游戏和学习并不矛盾,凡有游戏的地方必有所学,但有学习的地方却未必有游戏。将学习从游戏中分离开,使其对立,以至最终取消了游戏是童年生活的苦涩之源,即使是寓教于乐的策略手段也无法补偿孩子的损失。
孩子们需要的是纯粹的游戏,是为了游戏而游戏的游戏。以书本或技能学习为目的的游戏则有违他们的天性。儿童游戏应取消具体的目的,特别是学习的目的。在看似无目的游戏中却应有尽有,包含了一切,从中获得的东西乃是有目的学习所无法比拟的。换句话说,儿童游戏的目的就是玩,玩好了,玩对了,一生将受益无穷。
首先,在游戏中孩子们学习生之快乐,生之乐趣。“学习”一词也许不够准确,实际上乃是直接品尝。在游戏中孩子们品尝到生命的欢乐、存在的欣喜。生活值得一过的认识不是作为教条被灌输的,而是一种兴奋的体验。很少会有孩子感觉到空虚无聊,只要让他们玩得痛快,只要有得玩似乎一切都不在话下了。
在游戏中孩子们学习集体意识。有游戏就有伙伴。无伙伴的孤独的游戏对孩子们来说是不可取的,是一种病态的需要。人是集体动物,与群体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的重要怎么说也不会过分。在集体游戏中孩子学习他作为人的现实。如果他自小生长在狼群中就将是一个狼孩,尽管有高于狼的多余的智力。他必须生活在人类之中,生活在人类的儿童之中,和他们共同成长、相互说明。
在游戏中孩子们学习规则和竞争。游戏的规则和社会生活的规则在本质上并无二致,它是前提性的,同时也是人的创造。在游戏中孩子们学习遵守规则、改变规则和利用规则,以便在竞争中胜出。儿童的游戏虽无具体的功利目的,但一定有游戏的结果,这结果就是输赢、高下以及由此导致的荣辱尊卑。这部分的学习在今天尤其受到重视。但通过游戏的方式却有一个好处,就是假戏假做,既体验了有关的心理又不必为此负责、过于认真,因为毕竟是游戏。当然游戏越来越真(假戏真做)的时候就脱离了游戏的轻松,因此有必要将其限制在游戏的意义之内。
游戏之于孩子们还有更多的好处,比如它是一种身心活动。身体的参与能增强体质,身体的学习更加的刻骨铭心。在游戏中,身体与世界物质的接触更加直接,磕磕碰碰,以至于流血受伤。人毕竟是自然之子,和周遭的世界同根同源,他(它)们的接触应该具有重大意义——尽管我们尚不能完全明白。因此,在游戏中我尤其提倡户外以及和身体相关的游戏。
再者,当我们成年之后,诸事不顺、万念俱灰,感叹人生无常时不免想起了童年的游戏。游戏人生的态度乃是抵抗压力焦虑的一件有力的武器,那粒觉悟的种子早在孩提时期就已种下了。
死亡教育
人死如灯灭,在无神论者看来,人死后是没有灵魂的。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死者的纪念。葬礼、墓地、祭扫仪式对我们的生活而言是如此必要,很难想象一个没有对死者祭奠习惯的民族或者社会。实际上,文明的标志即与祭奠的仪式有关。在一个十万年前的考古发掘现场,人们发现在一具人类的骨骸之上、之旁集中了很多植物种籽的化石,于是猜测这是以献花的方式纪念死者表达哀思留下的。如果说,这仅仅是原始人类迷信愚昧的证明,难道说社会发展到某一天,我们就该像野兽一样随地抛弃死去的同伴吗?即使是在野兽中间,那些智力较高的动物亦有关于死亡的意识,比如大象,它们会在死去的同伴前流连不去、发出哀鸣,并用肢体一遍遍地触碰死象的遗体。
对死者的纪念,或许与死者无关,与是否相信他们有没有灵魂无关,说到底,这是对生者必要的死亡教育。人必有一死,归于尘土,这并非是一个理性认识的问题,同时它还应该是一个感性的事实。面对死亡,反观我们的生活将有很多助益。有一句话叫作“向死而生”,即是这个意思。一个不知死亡为何物的民族是可怕的,一个不知死亡为何物的个人也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崇尚竞争、奋斗、个人实现的时代里。死亡的事实或许能够平息我们内心过分的欲望、贪婪以及“理直气壮”。记得我的前嫂子因病去世以后,哥哥坚持把她的骨灰葬在南京郊区,而没有送返故乡。哥哥当时说了一句话:“当我劳累的时候可以去她的坟上抽一支烟。”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有时候死者或亲人的墓地对我们而言的意义就是这样的。那么亲密的人都死了,死亡近在咫尺并非幻觉,在此观照之下,人世间的很多纠缠、纷扰、冲突以及不公正的待遇真的算不了什么,不必那么的较真、小心眼,对人对己都不必那么的严厉……
过分贪婪的人有一种幻觉,就是人是不死的,或者死亡属于他人,而与己无关。虽然我们的报纸、媒体每天都有那么多的关于死亡的报道,但那不过是一些数字、一些遥远的故事,此类关于死亡的信息算不上有效的死亡教育,反倒把死亡概念化了。只有我们熟悉的人亲近的人的死亡才可能给我们以震动,提醒我们死亡并不遥远也非传说,它是我们真实生活的一部分。
墓地和祭扫的仪式在我看来便是真实的死亡教育。我想起索甲仁波切讲的一个故事,一个婴儿死去了,悲痛欲绝的母亲怀抱死婴请求佛陀让她的孩子再生。佛陀让她去没有死过人的家里去讨一粒芥菜籽,结果一无所获,因为没有哪家没有死过人。郊外的墓地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没有哪家没有死过人。和我们如此亲密无间的人已不复存在,在此事实下将形成某种旷达慈悲的世界观。无惧无畏不可取,谨慎和开阔才是人生之道。
作者:韩东.(原为散篇,标题由我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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