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岩声:忆热
回到比利时,便没了夏天,那种真正的、能给人留下热忆的夏天。
那还是去年在巴西的时候。天气预报里说,那个周末将大热,最高温度40度。果不其然。周六那天,早上一睁眼,就见窗外烈日炎炎,就觉屋内热浪腾腾。起床后,第一件事,冲澡,之后也不用穿衣了,就光着,在屋里荡来荡去。反正就我一人。不仅我屋里,整栋楼里就我一人,门大敞开着,也没关系。就想起“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王小波他到底要说什么,一个自称一辈子只写了一行诗的文字高手?或许就是我当时那副德行?那个意境?
刷牙。早饭,牛奶加咖啡,一杯接一杯。接上电源,按下计算机开关,于它启动的时间里,扫地。
不过两间屋子,40平米,空空荡荡,很容易。扫完了,计算机的硬盘指示灯也不闪了。坐下,把电风扇移到身边吹着。是几天前从朋友老王家借的。他刚装了空调,淘汰了。那风扇不会摇头。为散风,风扇前端装有一个栅盘,风从栅条之间吹出,盘就转动,大约每秒转一圈,同时发出老牛拉破车的响声,吱纽——嘎嗒,吱纽 ——嘎嗒,……。那种老牛电风扇,我只在巴西见过。
那天,我面对屏幕,发愣,想,写点啥?
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平时不是那样。平时早上起来,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而那天不行。那天实在太热了。
既然大热,就写大热吧。
我畏冷,但不怕热。打小在M市就热。后来插队,三伏天,在水田里插秧,在棉花地里喷洒农药。剧毒的乐果,还有另外一种名字是号码的,更加剧毒。按操作规程,喷洒剧毒农药时,必须穿衣服,而且必须倒退着走。穿衣服好说,谁都知道命要紧。但倒退着走,却没办法。那个季节,棉花已有一米多高,枝磕叶绊,眼睛又没长脑后,如何倒退走?只有向前,奋勇向前。一不怕热,二不怕死。待到了地头,早已浑身透湿,赶紧跳入水中,一为解暑,二为消毒。每年从5月起,就打赤膊,直到10月秋凉才穿衣。刚穿衣的头几天,如芒在背,刺得慌。
再后来,上大学到了火炉之巅,武汉。夏天,坐在宿舍里看书做题,只穿裤头,汗流浃背,肩上总搭条毛巾,时不时揩一下。一栋大楼,七层,两个系的学生,六、七百号人,就一楼的厕所兼浴室里的几个水龙头早晚各冒出一股细水,为期一小时。刷牙洗脸排长队。晚上断水,不能洗澡,一身臭汗,粘兮兮的,钻进密不透风(其实也没风),焖如蒸笼的蚊帐。那与其说是睡觉,不如说是流汗。
有一天夜里,实在睡不着,无论在心里念叨多少遍“心静自然凉”,都没用。只好钻出蚊帐,爬上7层楼顶。早已横七竖八地睡满了人。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小条空隙,勉强铺下一床单人凉席。凉席这边是通楼下厕所的排臭管,那边就是房檐。房檐之下,数十米的高空。我就在那空隙之间,闻着排气管冒出的臭气,傍着摔成肉饼的危险,迷迷糊糊地捱了一夜。
一日,忽下暴雨,全楼的学生都欢呼着冲入雨中,在雨中打肥皂洗澡。
1978-1981年间的武汉夏天自来水供应,每每想起,便切齿痛恨。
大学四年里,暑假没回过家,看些力学数学之类的课外书。力学数学,非我专业,喜欢而已。也多亏了那些书,20年后走上讲台,面对巴西学生,才不打怵。在武汉的时候,当然想不到20年后的事情。那时看书,全凭兴趣,不像现在。现在看书,除了每天厕上阅读那十多分钟,还说得上是兴趣,其余的,都为稻粱谋。
暑假里,学生少了,水的问题也就小了。有时也在校园里打工。那时不叫打工,叫勤工俭学,房产科组织的,让经济困难的学生挣点儿外快,一天1元1角。我算不上经济困难。父母每月给我寄30元钱。但我没有助学金,一分钱也没有,所以,实际上要比大多数有助学金的同学拮据一些。
曾到女生宿舍刷漆。每次走近女生楼门,就听里面在吆喝:狼来喽——。人家有放风的!姑娘家,粉嫩玉体,不能只穿裤头,须于我们这些“狼”来之前,加些遮羞的。
武汉于我,犹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之于孙猴子。有武汉修炼那四年,任它什么样的火焰山,我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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