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额指导 - the author: 冷热(校对版)
“额指导”其实就是“额知道”,西北方言口音重,“我”说成了“额”。
有一次,在一个朋友家的聚会上。他俩口子开了辆破车,在我前面停下来。女的下车后,抱怨鞋里有颗石子,疙脚。额指导蹲下来,让女的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让她把旅游鞋脱下来。女的长得细皮嫩肉,脱了鞋子又脱袜子,露出好看的修长的白脚丫子,晃在半空中,五个脚指甲上涂得象红红的豆蔻。
“慢一点,当心把你老婆给摔了。”女的温柔一笑,嗲里嗲气,没有注意到跟在后面的我们。
“额知道。”额指导说,肩膀端得很平,声音里流出来温柔。
额指导是我众多狐朋狗友里的一个。我的那些朋友们,除了额指导,都是十几年前在一起打工的伙伴,有大学里的讲师助教和研究所里的副研究员,有工程师和助理工程师,当然,都是在国内评定的职称,现在都已经不是了。现在我们都是靠给人码字吃饭的计算机程序员,年龄相仿,学历也相仿,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不常见面,一年里有次把次在一起吃顿饭,吹牛聊天,相互瞅着看着,送走了岁月。女的肌肉普遍松弛,男的发际普遍拔高,有的还谢了顶,人也变得相当邋遢粗糙。
我跟额指导不太熟悉,他干什么工作我也不清楚,光知道他学过电脑,成绩很好,英文书写跟阅读不错,但不善言辞,尤其英文,单词蹦出来跟吼秦腔差不多,没人听得懂。他好像比我晚来几年,也比我年轻,单身。这个时候,冷不丁的,突然带来了这么一位女的,细皮嫩肉的、精致撒娇的、五个脚指甲上都涂了红的女的。乖乖,还“当心把你老婆给摔了”,我的牙都要酸倒一排!
那天我们玩得开心,在一起烧烤,交谈了很多,交流了友谊,还举行了网球锦标赛。额指导带来那个女的和妻子一见如故,两人娓娓交谈的时候,额指导力挫群雄,又一次勇夺了男单冠军,从主人手里接过来奖品 --从一块钱商店买来的一块肥皂。夺冠之后,有人请额指导给他们指导一下正确的击球动作,额指导跟往常一样,擦着汗水,谦虚地摆手,谦虚地推辞,谦虚地往后退,一口一个“额不知道”、“额真的不知道”。
从朋友家里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一路上,妻子叹着气把她听来的情况告诉了我:
“唉,来了十几年,女的在旅馆打工,男的从学校里出来,几年都找不到电脑的工作,又回饭店洗碗去了……”
“先说女的,先说女的。”我打岔说,“Lady first。”
“女的是个湘妹子,从小长在湘西土家族一座小县城里,山清水秀,后来嫁到长沙,先生读完研究生把她带到加拿大。出来后她的英文不行,也没有别的专业,一头扎进一家旅馆里打工挣钱支持先生念书。工打得昏天黑地,日子也过得昏天黑地,不知不觉几年过去,先生念完博士,接着念博士后,等博士后念完,找不到工作,心里一急,海归了。两口子商量好,先生先回去,她继续留下来打工,等先生把根据地开辟好了再带儿子回去。可是先生打回老家去三年没有什么动作,她心里急,在旅馆里辞了工,带着儿子和全部家当回到了长沙。
“回国后,她完全明白了,先生不仅开辟了根据地,还在根据地里放手发动群众,乐不思蜀地跟一些女的同吃同住打成一片。先生成了某大学里的学术带头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一堆耀眼的光环呀!毕竟夫妻一场,有一定感情,先生表示愿意痛改前非,不过要求给他一段时间。她等了半年,这半年里面,先生经常出差讲学,所到之处沾花惹草,后来又发展到同家里的小保姆上床。她完全失望了,要带儿子回加拿大。先生藏起了她的护照,提出办了离婚手续才放她走。等办完离婚手续,先生又藏起她娘俩的飞机票,说加拿大的钱多好挣啊,让她把带回去的钱都给他留下,只带五百加币回程。
“她原本就是小地方出来小户人家的女人,一咬牙,真是留下了买路钱,一贫如洗回到加拿大,回到她原来打工的那个旅馆。四十多岁的女人,吃钢咬铁,独立抚养着儿子,不容易啊!”
“她和额指导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好奇地问。
“额指导刚到这里就认识了她,多亏了她,否则额指导不知道混得有多惨!她比额指导来的早,额指导让前妻甩了的时候,她在银行里已经又存下了几万块钱。” 妻子继续往下说:“额指导过去在西北一所大学里教书,一点生活能力也没有,老婆闹着先出来。老婆站住了脚,让他把女儿带出来。额指导下了飞机,老婆去接他,一直拉到唐人街一座破楼跟前,提着行李带他上到阁楼。
“撂下行李,老婆跟他掼下脸来:‘实不瞒你,现在我已经有人了。女儿我带走,这是给你的一点钱。这个月的房租我也替你预付了,底下,你自己对付吧!’
“额指导傻了,老婆没了,女儿也没了,五雷轰顶,天塌地陷。一个大男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呜呜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下面的事情不用说我也猜得出来:这栋破楼里面一共有三层,额指导住在阁楼上,下面是第二层,住着土家族湘妹子和她的儿子……两个都是离过婚的人,两个苦瓜,睡不着觉的时候辗转反侧,跟电影《刘三姐》里男女对歌那样,这边唱:“我呀问你,无家可归,你呀问我,有家难回,同是天涯沦落人,苦瓜苦藤紧紧相随”,那边应和:“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藤儿越长瓜越大……”
妻子断断续续,唏嘘感叹,结束了这个让人难过的故事。我们刚来的时候也经历过同样的境况,我在两个饭店里洗碗,妻子在旅馆里给人打扫卫生,一天收拾十五六个房间。不必多说,这是很艰难的日子。
也是巧合,回家的时候我们和额指导都朝一个方向开,一直快到家的时候才摁了声喇叭告别分手。原来我们两家都在一个郊区小镇上住着,后来又知道,额指导家的孩子跟我们家的孩子也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同级不同班。这样一来,两家走动就多起来了。
额指导家的孩子功课特别好。中学毕业那年,我们去参加典礼,除了颁发毕业证书以及宣布学生们各自的去向,还分别颁发了其它一些奖状,比如物理数学化学文学优异奖、服务社区奖、全面成绩优异奖。他家的孩子非常争气,不仅拿到大学的高额奖学金,而且一次次跑上台去,在热烈的鼓掌中从校长先生的手里接过各种奖状,又在热烈的鼓掌中回过身来对着台下的家长鞠躬。
坐在下面的家长非常兴奋,有的跑到台子下面,给上台领奖的孩子摄影或拍照留念。闪烁的镁光灯中,额指导家的孩子站在台上有些紧张,也有些孤单。我向四下看看,没有看到他的父母。小家伙知道要强,解释说忘了把毕业典礼的日子告诉父母。这是一个借口。后来我听说额指导俩口子加班,临时请不下假来,这也是一个借口。加班给一倍半的工资,他们舍不得这份钱。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他们不能参加,一定会给孩子留下终生的遗憾。
最近一次听到他们的故事,是关于他们得了一张罚款单的经过。星期天早上他们一起去逛商店,额指导正要把车停下来,女的说这里路边上有消防专用的救火喉,不能停,并指给他看雪地里埋着一根黄色的标志杆。额指导说额知道,额去找没有救火喉的地方,你先下车去mall里等额。
女的下来,额指导把车开到别的地方,停好,走回到mall里,高高兴兴在一块逛完了商店。这一天他们做了许多window shopping,看了许多五光十色的商品,自己什么也没有买,中午肚子饿了,买了一个汉堡包还是合在一起吃的。眼看就要渡过一个快乐的星期天,从mall里走回到停车的地方,老远却看见挡风玻璃的雨刮下面夹着一张违章罚单,跑过去取下来,是一张四十五块钱的罚款通知。罚单的上面客客气气用英法两种文字以及图象注明了罚款的理由,图上画着的还是一个救火喉。
“你真的是窝囊,四十五块钱能买多少汉堡包。”精致的女人竖起杏眼,抱怨连连:“车的旁边明明竖着一根显眼的黄色标志杆,你为什么没有看见!”
“额知道,额知道。”额指导真诚地陪着笑脸:“但是,但是,额怎么会知道罚款的人跟额一样,星期天不在家里好好休息,出来也加班加点挣钱?”
备注:作者冷热系伊甸文苑资深网友,已获准由我代为把这篇短篇张贴在此并入选伊甸海外短篇小说精选。
作者简介:冷热,男,山东平度人,1982年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在“钟山”编辑部任小说报告文学以及文学评论编辑。1990年移民加拿大,现在国家首都委员会(The National Capital Commission)从事计算机程序设计和分析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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