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外婆 (舊文)
外公早死﹐又無男丁﹐外婆就跟先父母同住。我出生後﹐由外婆撫養長大。先父經商﹐
忙于應酬。先母也常要陪伴前往﹐進行夫人外交。所以我基本由外婆照看﹐當然還
有幾個幫佣。外婆說我在幼嬰時一足有點微跛﹐她經常抱着我﹐用手把足像推拿般
向另一方向輕輕地揉﹐好幾個月才變正常。這是因為嬰兒骨骼尚嫩﹐易于糾正。
外婆有什麼東西都先要省給我吃。其實不能算“省”﹐是先給我吃。說“省”的話﹐
是她自己沒有吃。記得有間貯藏室﹐裡面從瓶酒到火腿﹐還有整箱的桔子都有﹐還
用“省”嗎﹖幼時多病﹐中醫講究忌口﹐經常吃的一道菜是蒸火腿。我一頓吃不完﹐
外婆就收起來給我下頓再吃。別人不能碰。醫生說我體弱﹐每頓不能吃太多。於是
要吃桔子時﹐外婆叫我閉上眼睛﹐說貓會叼一只來的。等睜開眼睛一看﹐外婆手上
像變魔術般地有了一只桔子。冬天時外婆說桔子太冷﹐放在爐子邊上烤一下﹐桔子
瓤倒是暖暖的。恐怕從來沒人吃過這樣的桔子。先父的朋友常說﹐用在我身上的醫
藥費可以打造個金人﹐但沒說這個金人的尺寸多大。如果一兩金子打成個金人﹐我
的醫藥費一點不算多。
記得五歲時﹐外婆帶我去新城隍廟玩﹐買了兩條金魚﹐裝在一個玻璃缸裡﹐捧着坐
人力車回家。當天天氣漸熱﹐我穿着一件新結好的絨線背心﹐脫下來放在身後車上。
到家時急于要安頓金魚﹐把背心忘在車上。後來也沒人送回來。外婆說人力車伕如
有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的話﹐正好給他穿。
小時候因多病﹐不知誰提議把我記名給關老爺(關公也)﹐取個名叫“關銘”。凡是
記名給關老爺的人﹐取名都有“關”字。我因八字中略缺些“金”﹐所以取個有
“金”字傍的“銘”字﹐以補不足。以後外婆就教我“關銘”。每年農曆五月十三
日據說是關老爺的生日﹐外婆總要帶我去關帝廟進香﹐拜關老爺﹐就是我的神仙寄
爹﹐說會保祐我的。我能活到現在﹐說不定是受了關老爺子的呵護。廟門口有許多
小攤子。我總是買一把木制的“青龍偃月刀”﹐還有一面細木杆上粘的彩色紙三角
旗﹐頂上還有兩根紙飄帶。回來後﹐我把旗插在腦後衣領裡﹐把刀舞弄一番﹐嘴裡
還“鏘鏘鏘鏘——格登”﹐一個亮相。如果那天下雨﹐大人們會說那是關老爺在磨
刀﹐今年人頭脆的(容易發生災難死人)。
每年農曆七月的最後一天﹐說是地藏菩薩的生日。外婆總在院子裡燒個香斗(許多
香束紮在一起像個米斗一樣)﹐我就把棒香一根根插在泥地裡﹐第二天把燒剩下來
的香棒收集起來當游戲棒玩。那天晚上孩子得早早進屋﹐不能在戶外待得太晚﹐據
說那晚陰間的鬼都放一晚假﹐都出來玩了(想來不包括十八層地獄中的惡鬼)。如
撞着鬼要生病的。有時我有點小病(感冒之類)﹐外婆說是掉了魂﹐就得“叫魂”
回來。她讓我睡在被窩裡﹐把襯衫脫下來﹐包在一把掃帚柄上。她一手拿着這把掃
帚﹐一手拿個腳鑼蓋﹐一面敲一面到門外去走一圈﹐叫一個佣人跟着她。她邊走邊
叫“關銘回來”﹐那佣人就答應一聲“來了”。一圈走後﹐她回進我房裡。那時她
手上拿了一只碗﹐裡面有點水。她喝口水﹐向我沒頭沒腦噴來。我忙把頭躲進被窩
裡。外婆拿張桑皮紙把碗口封住﹐把碗反過來塞在我枕頭下。“叫魂”結束。第二
天我居然好了。有時她不用“叫魂法”﹐(聽上去是不是有點像武俠小說中的“攝
魂大法”﹖)而是翻翻皇歷﹐說是在東南角上沖撞了鬼神﹐晚上就到那個方向去燒
點紙錢。不管迷信不迷信﹐算命先生說我十六歲前“多毛多病”。果然十六歲後基
本上不生病。怪不怪﹖
自中共接管大陸以後﹐外婆的那些花樣漸漸地不能玩了。幸好我已不大生病。後來大
房子變小了。車子也賣了。佣人一個個打發走了﹐只留一個直到文革時才離開。外
婆就親自生爐子燒飯。那時她已七十多了﹐但身體尚健。先父母已去港﹐故不在這
裡。外婆故世時八十一歲﹐晚上睡着就去了。前一天還在整理她自己的房間﹐第二
天我發覺她沒像平時一樣一早起來﹐就去看她﹐已經仙逝了。高齡無疾而終也是一
種福氣。
外婆一生是個善良正直的普通人。我一直在想﹐一個正直的人死後會無聲無息嗎﹖
於是就做了個實驗。在“五七”那晚﹐據說魂靈要回家。在睡熟前﹐我默默祝禱﹐
願外婆托夢給我﹐告訴我前程如何。睡夢中忽覺一陣涼意襲上身來﹐正像古人書上
寫的有鬼來時一樣﹐只見外婆從房間外走進來(似乎穿門而進)﹐對我說了四個字
(不足為外人道)﹐我就醒來﹐記憶清晰。後來果然有驗。
外婆死後﹐我一直沒有供過齋飯﹐但心中一直紀念着她。等我死後﹐不知還有誰能
紀念她﹐於是趁此寫篇紀念文章﹐以弔祭我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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