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在远方
简杨
看别人的漂泊,我会觉得人家勇敢浪漫;但当我看自己的漂泊时,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滋味。人漂泊的代价之一是远离了很多朋友,那些我曾经可以随时打扰的好朋友。好朋友们几乎都居住在远方,距离最近的一个也其实很远,在加伦的安省。
国人常说,人生有一知己足已。漂泊如同自己,有了知己怎样,没有知己又怎样,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那些远方的知己,对于我一直是一处处遥不企及的水域,无解于沙漠中我跋涉的饥渴。而我在没有知己的近处的生活圈里,犹如困坐在一座被海水环绕的无人之岛,依旧无水饮用。
我最近结交的一个朋友,几年前离开了我所居住的小城。她到别处工作之后,曾驱车回来看我。我坐在一家偏僻的店里,面向城市里一座宁静的桥以及一条车流稀少的街道,听她说最近一次的感情经历。经历里有个男人的影子,那人的职业和年龄却成了他的代号,我听得微笑,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一些欲望和幻想相伴的日子。只是她已经不再年轻。我们分手之后,她常从电话里告诉我她的行踪,从美国到国内,从国内到加拿大的东岸,一路流浪一路疲惫的感觉。她听上去是那么脆弱。那种心情是一个人在年轻时会由于骄傲和矜持而不肯流露的。而以后,每当我驱车经过那座寂寞如旧的桥,看到那家咖啡店时,就会想起我和她分手时互道珍重的情景。
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气候是那样地古怪。先是干燥得似乎永远也不会终结的夏天,让一惯怕热的我几乎没有多少生的乐趣,但似乎就在某个晚上,秋天便来了。先前绿得乍眼的枫树一下在夜晚的微霜里变得鲜红,红得美丽婆娑。只是颜色越红越预示着寒冬的接近,所以我不能不隐隐感到不安。早晨七点前的道路上,路边的草坪上有像薄蜡一样的白霜,长街宁静,万物沉寂。我一边驾着车,一边听着一些不知道曲名的音乐,听人的心灵中的一些隐秘和思念,轻微得如同耳语似地在乐声里静静流泻。早已不再容易激动的我,有时候会被那些微妙的只有在那个时刻我才能体会的感情所环绕,然后觉得那个瞬间的我,突然孤独,突然寂寞,也突然脆弱。那种时刻,我是那么地想念她,有时甚至希望见到她坐在我身边的空座位上,和我在潮湿空旷的大街上行驶,没有责任和压力地像两个孩子般永远漂泊着。
晚秋来临的时候,我的朋友又一次打来电话,说起她的生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和她倾心长谈的时候,事实上却相距很远。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她是否苍老,我是否变化,一切在对方心目中都是未知的。所有分手后的日子,简略着,浓缩着,在电话线的两端,在半个小时之内,无从谈起。我一边掩饰着自己的惊讶,一边想,即使是我们这样的朋友,仍然是这样地从骨子里孤立无助,而正因为我们是这样的朋友,我却是那样地能够接受和理解她。她像我的一些时刻一样,也是置身在一片不能饮用的水域中的,至少,对于她,我这片水还是安全和熟悉的。对于我,她也同样。
我的朋友说她开始去教堂,去寻找一些她不能从生活中得到的东西。她说自己有时候坐在那里,常常心事纷纭,但没有丝毫受到制掣的感觉,只感到安全,那种安全感有时像一个人面向着群山呢喃,低语随云彩那样散去;有时又像一个旅人在夜晚过店,屋内的灯火化解了他的疲劳一样。她说她几乎就像找到了一个久违的朋友。
她说的话很诱惑,几乎令我动了心。但我知道,一位长者说过,“你若想崇拜基督,不一定非要到教堂去。”难道不是吗?人们在何时何地都是可以发现他想发现的东西的。我想念她,所以她依然和我在一起。即使她在那样遥远的地方。就这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