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邢家胡同——1949年往后的事》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1977年全国恢复了高考,就在那一年,郎均如愿地考进了北京大学。朱梅睡当然是没戏了,他虽然在郎均的强化补习下,也掌握了一些早就该掌握的文化知识,但距离考大学的水准,毕竟还天差地远。不过次年朱梅睡也进城了,他是跟着邻村一个木匠师傅进城来干些修修补补的零活儿。
共和国对待自己人民的政策已经宽松了很多,人们终于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亦可发挥特长自谋营生。朱梅睡的木匠师傅姓牛,跟着牛师傅在一起,在北京城里穿街走巷的时间一长。不但木工手艺有了起色,社会见识也长了不少。朱梅睡对牛师傅唯命是从,师徒二人情同父子。
可有一件事,朱梅睡与牛师傅的观点不尽相同,就是他和郎均的这段感情。牛师傅甚至不认为这能算作是感情,就像两个小孩子在过家家一样,谁也不能够对未来负起责任来。
“你们不光门不当户不对,而且郎不才女不貌……啊不!”说到女貌牛师傅打了一下奔儿,因为郎均来找过朱梅睡,牛师傅看见过郎均,“女貌倒还是有的。”
正因为看见过郎均,牛师傅才更坚定了自己的观点。牛师傅把脱口而出的顺口溜修改了一下,但是他的宗旨并没有变化。“你们两个这事儿成不了,赶快把心思转移到别的事情上面去,免得将来在精神上面受刺激。师父我活了好几十年了,像类似你们这样的事儿听说过的太多了。”
牛师傅当然是出于好心,朱梅睡也明白这一点。可是朱梅睡觉得,他和牛师傅在关于感情的问题上,存在着认知上的分歧。实际这就是代沟。朱梅睡认为爱一个女人,就是为了要让她幸福,哪怕有一天她嫁给了别人,成家生子,只要她是幸福的,那么这也该算是一段成功的感情。
牛师傅说你这种想法纯粹属于有病,不信你回到村子里边念叨念叨去,十个人里面要是没有八个说你有病,那都算我瞎说。朱梅睡只是淡淡的一笑,反正他心里就叠着这个谱了。他与郎均的这份感情,就算一百头牛也别想拉回来,更何况目前只是牛师傅这一头。
日复一日的三年下来了,牛师傅和朱梅睡攒下了一点钱。爷俩儿一合计,在西郊的魏公村租下了三间平房,开了个木工作坊。这回总算不用走街串巷地瞎转悠了,由盲目的四处打游击,一举发展成了拥有自己的一小块儿阵地。嘿!牛师傅不知是在哀怨还是在感慨,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三间房其中的两间是个连体的大屋,正好作为工作间,剩下的那个单间则成了师徒俩儿的起居室。其实无论工作间还是起居室,都乱糟糟的。工作间里也有生活用品,起居室当中同样不乏木料和干活儿用的工具。两个男人在一起的生活都是这个德行,越是互相比较就越是邋遢。
“这要是搁在解放前,徒弟得给师父端尿盆儿、洗脚、铺床叠被。”干完了一天的活儿,牛师傅钻进脏兮兮的被窝,跟朱梅睡打起了哈哈,“现在就什么也甭提了,经历了一场文化大革命,把千百年来的老规矩都给弄丢了。呵呵!想起我学木匠那会儿,拜师父之前还必须先得拜鲁班呢!”
“要不接从明天开始,我也给您端尿盆儿、洗脚、铺床叠被?咱也画张鲁班像,每天早起我先拜拜?”朱梅睡也钻进了脏兮兮的被窝,由于他身体健壮,压得床板吱呀直响。“您说弄那一大堆假招子的事儿有用吗?我看把那些烂规矩都闹腾没了就挺好,什么事物都得不断推陈出新。也包括规矩!”
朱梅睡瓮声瓮气的话音刚落,牛师傅触电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兔崽子跟那大学生没白在一块黏糊呀?说话什么时候变得有理有据的了?”
“嘿嘿。”朱梅睡忙用被角掩了一下脸,脸直红,但很快他又张扬起来。“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吧?说句干吗的话,您现在的胳膊腿儿比我还灵巧,您还让我每天给您端尿盆儿,这准有意思吗?”
牛师傅不禁笑了,大板牙一呲跟两扇儿门板似的。“小子,今天咱们爷俩儿话敢话的说到这了,我就跟你交个实底儿吧。”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颗,不知什么时候卷好的叶子烟,并点燃抽了两口。“师傅眼瞅着也奔五十的人了,前半生让一场接一场的运动给耽误了,混得是一无是处,后半辈子可就指望你小子了。”
“那还用说?就跟您这么说吧,在筛子庄村的家里边我有个亲爸爸。在我的心里头呀,您也就等于是我的第二个亲爸爸一样!”说着话,朱梅睡突然冒出了一脸的嘎笑。“不过您今年刚五十岁还不到,还年轻呢!我得先想辙给您淘换个师母。嘿嘿!”
“他妈你个小兔崽子,拿师父开涮是吧?”牛师傅满脸愠怒,撩开朱梅睡的被子,照准他的屁股就是两巴掌。朱梅睡躲闪着嬉笑着,师徒俩儿在床上折腾起来。一不小心,牛师傅手里的烟头被碰掉了,顿时火星四溅。两个人顾不得再闹了,赶紧蹿起来抖落掉被褥上的火星。
魏公村地处北京西郊,出了西直门过白石桥,还要再走两站地才能到。当年这里可是很荒凉的,城里边有的单位,在魏公村建了楼房分给自己的职工,职工们都不愿意搬过去住。但牛师傅却看上这块风水宝地了,因为这周边除去空旷的农田外,还散布着许多所大学和国家机关。
依这三年多走街串巷的经验来分析,想挣到更多的钱,就必须得跟公家挂钩。老百姓们实在是太穷了,从他们兜口里往外剜钱不光要多挨累,还得额外的磨破自己的嘴皮子。牛师傅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的洞察力和远见注定了他会创业,也注定他能够避重就轻地走条相对平坦的道路。
要不是自打解放以来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牛师傅或许早该是个成功人士了。他虽说没有坑人害人的政治头脑,却天生满肚子的经营之道。1978年以前的将近三十年间,牛师傅由于屡次尝试搞副业,被割了无数次的资本主义尾巴。幸亏他是世代贫农的穷苦出身,否则简直有被暴尸街头的可能。
改革开放前的牛师傅是很受压抑的,他感觉浑身有股使不完的力量,却没有地方去释放。牛师傅作为贫下中农里面参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后进分子,还经常被积极分子们拉去参加学习班,听报告会。只是每次强化灌输,牛师傅都是在昏昏欲睡中度过的。
唯独有一次是个例外,刚走进轰轰烈烈的报告会场,牛师傅便格外精神抖擞。自始至终,牛师傅的精气神儿贯穿于整场报告会。陪同牛师傅一起来的积极分子,见牛师傅这副神情,激动得都快要掉眼泪了。报告会结束后他们离开公社礼堂,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回村的泥泞的田间小道上。
“哎,大牛,今天很有收获吧?我看你今天的精神面貌就知道了,你的内心里是很受震撼的。”陪同牛师傅的积极分子叫杨小虎,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而且岁数也上下差不多。那会儿的穷人与穷人之间,说句良心话还是比较团结的,杨小虎是实打实的想帮助牛师傅提高思想觉悟。
牛师傅没出声,径自走自己的路。
“呵。”杨小虎兴奋地拍了一下牛师傅的肩膀,“解决了你的思想问题,也就等于解决了咱们村的一个老大难。咱们村的革命热情,为什么一直都没能高涨起来?就因为咱村的年轻人太少,还出了你这么个老死牛。你看人家筛子庄朱寅贤他们,啧啧!”提起朱寅贤,杨小虎羡慕的直咂舌。
牛师傅还是没做声,他满脸得意,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像是踩着红地毯。
“哈哈。”受牛师傅感染,杨小虎比牛师傅笑得还开心。他干脆在泥泞里一边走路一边跳起了忠字舞,松紧口的千层底布鞋,瞬间在泥里蹅得面目全非。
见杨小虎如此得意忘形,牛师傅反倒愣住了,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你干嘛呢?魔怔了?”
“你才魔怔呢!呵呵。不过你现在不魔怔了。”杨小虎越跳越欢,居然要拉牛师傅一起跳。“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排除万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牛师傅推开了杨小虎的手,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不想一起跳吗?”
“不不,我不会。”
“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别价,我可不想学这个。”杨小虎一再往跟前凑,牛师傅却接连往后躲。
“嗯?”杨小虎不由得停下了脚。“不想学?那你想干什么?你要知道,这是对一个革命青年最基本的要求。不学会忠字舞不背熟毛主席语录,怎么闹革命?”
杨小虎的问话让牛师傅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喜形于色,也不再躲闪杨小虎了,反倒迎上来趴到了杨小虎的耳朵边。“不瞒你说,我今天还真想出了一个参与革命的好办法,跟你们所有人的方式都不一样。呵呵!”
杨小虎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都听傻了,眼睛里含满了泪花。“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这死大牛鬼心眼子贼多,一旦激发起革命热情来肯定是把好手。哈哈,这回咱们村的革命有希望了。”杨小虎说着搂着牛师傅的脖子,兴奋的跳跃起来,溅起来的泥水瞬间沾满了两个人的裤腿儿。
“你消停一会儿不成吗?我操。”牛师傅有点不高兴了,再次推开了杨小虎。“你瞧你丫弄我这一身泥,我回家还得自己洗裤子。”
“至于的吗?呵呵。”杨小虎笑笑,并不以为然。“不成跟我回家让我妈给你洗,这些个全都是小事儿,今天最重大的一件事情是,终于激发起了你的革命热情。哎,对了,快说说你有什么闹革命的好主意?”
“具体细节我还没考虑成熟,不过这绝对是个很好的方向。”牛师傅的眼睛闪烁着诡谲的光。
“别鸡巴跟我拿糖了,快点说,让我也高兴高兴。”杨小虎急不可耐。
牛师傅皱起了眉。“可是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支持我?反正只要你们都支持我,对我们所有的人,对我们整个村子,乃至对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肯定都是很有好处的。”
“只要是有助于推动革命的,没有人会不支持,你快点说吧。”
“今天在公社礼堂里,你有什么感受没有?”
“感受?当然有啊!我感受到了人家其他公社高昂的革命热情,和人家发动群众的先进思想经验。”杨小虎神采奕奕。“不过今天最大的收获,还是你这个死榆木疙瘩终于开窍儿了,这其中也是我今天最值得振奋的感受,哈哈!”
“没别的了?”
“没了。”杨小虎摇摇头。“再有就是等着听你说了。”
“你没发现礼堂里有很多标语、横幅,还有孔老夫子以及一些走资派形象的画像和道具?”
“那不能叫孔老夫子,那是孔老二,万恶的封建社会思想的黑教父。”杨小虎咬牙切齿,眼睛瞪得滴溜圆。“怎么了?这些不是哪次集会都这样吗?我还以为你发现什么新鲜事物了呢?”
“我发现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你们所有人都没意识到的。”
杨小虎默不作声,支愣起了耳朵听着。
“你看现在咱们全中国都在轰轰烈烈地搞文化大革命,村子里、公社里、县城里,包括今天咱们刚去的公社礼堂,到处都是标语横幅大字报,还有各种花样百出的模型道具。”说到这儿牛师傅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问道:“小虎,你看这样怎么样?”
杨小虎显然是怕听不清楚,不由得把耳朵凑到了牛师傅的嘴巴跟前。
“别人都在以同样的方式闹革命,咱们不跟他们凑份子,可是咱们也要更有力地支持革命,以咱们特有的方式参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什么特有的方式?你快点说呀,你丫的别跟讲评书似的,一段一段的还老留个引子。”
牛师傅很得意:“其实也简单,就是别人闹革命我们经营革命。”
“经营革命?怎么经营革命?”
“我们可以搞一个专门制作文化大革命用品的加工作坊,生产出来的东西我们也不卖钱,所以也不能算是资本主义的投机倒把行为。别人需要什么都可以跟我们提前定做,然后用其他物品来交换,这样既有力的支持了文化大革命,又解决了我们的实际生活困难。你看……”
“狗屁!”
没等牛师傅再往下说杨小虎就翻脸了。“死大牛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家几代都是给地主扛活的份儿上,我现在就去公社告发你!顽固不化死不悔改,满脑子的阴谋诡计投机取巧。你好好反省反省吧,有这种想法你对得起毛主席吗?”杨小虎跳出三尺开外,指着牛师傅的鼻梁骨破口大骂。
这时正好有一队年轻人远远地走过来,他们高举着标语牌呼喊着口号,胳膊上都裹着红袖标。为首的一个人穿件绿军装,在红色的标语和袖标中间,绿色军装格外显眼,就像是突然从田地里蹦出来的一棵青苗。这人正是朱寅贤,他领着一队红卫兵迎面走来。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杨小虎,你们干吗去?”还离着挺老远,朱寅贤便主动向杨小虎打起了招呼。
“听毛主席的话,读毛主席的书,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我们从公社刚回来,你们呢?”杨小虎也热情的回应着。
“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我们押送大地主大恶霸朱国勤去公社。”
“全世界所有的无产者联合起来!哦。”
“路线是条纲,纲举目张。我们走了,后会有期。”
朱寅贤带领的队伍很快从眼前走过,杨小虎看到了队伍中间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那人正是朱国勤,是筛子庄村的大地主,杨小虎认识他。望着这队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杨小虎羡慕不已。他们胳膊上的红袖标,胸前寒光刺眼的毛主席像章,还有他们高亢的口号声,久久地萦绕在杨小虎的脑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