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 檀岛二题
檀島二題
(10月29日世界日报副刊)
■程寶林
一、番石榴飄香
十多年前,買過一本南美魔幻現實主義代表作家加西亞.馬奎斯(代表作《百年孤寂》)一本談創作的書,書名就叫《番石榴飄香》,記得是三聯書店出版的。書的內容已然忘記,難忘的只有書名。番石榴是怎樣的果子?它生長在怎樣的土地上?心中的疑惑,要夏威夷解答。
去掉這個多少含些貶斥之意的「番」字,那就是石榴了。我的家鄉不產石榴,小時候便沒有見過這種奇異果。及至長大,看到晶瑩如玉的石榴籽,想起《紅樓夢》裡「脣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的美人,腦中閃現「五月榴花照眼明」的亮麗句子,心中便無端生出感慨:這樣美的果實,只可把玩、欣賞,任其枯萎、衰敗,如果嚼而食之,就不免一個「俗」字了。
但二者之間,有什麼植物學的關聯?我真的不知道。
就算我兩年多前的盛夏六月,被命運之手捲到這座島上,安置在十多株番石榴樹下,我仍然說不出,它有什麼特別之處。這種小小的果子,未熟的時候,不是常見的青色,而是類似混凝土般的顏色,而一夜之間,枝頭不知是哪顆果子,在樹葉下,半遮半掩地由微紅而變大紅了。這時候,我就知道,物候已在八、九月之交,中秋快要到了。
倦怠的時候,對世間萬事都懶心無腸的日子裡,站在一株番石榴樹下,仰頭觀望,看哪顆果子最大、最紅;在低矮的樹枝上,如果垂懸著伸手可及的果子,我就會攀著細枝,將它們摘下來,用水洗洗,放入口中,權當餐後的水果。有時候,我必須跳起來,才能奮力搆著樹枝。這時候,縱身一躍的姿勢是相當笨拙而可笑的,然而,採果而食的丁點野趣,就是莽莽蒼蒼的海天之間,一顆多汁的心的萬千無奈與不甘了。
站在番石榴樹下,眼前伸展開去的是一片寬闊的草地,草地的盡頭,是一家銀行。在那裡,一個戶頭下,幾個謙卑的數字是這個國家購買我服務的貨幣體現。我服務過,我已盡全力。這樣的短語讀起來更像是英語句子的漢譯。但是,與其說錢,我寧肯將話題轉向草地上的蘑菇。雨後,三三兩兩的蘑菇冒出草尖,被我採摘回去,一碗鮮美無比的蘑菇湯,就會讓我想起梅雨時節的江漢平原。
如果有人問我,你會懷念夏威夷的日子嗎?
當番石榴三度紅透時,我終於要回去了,回到闊別的妻兒之間,回到我的庭院、書房、竹林之下。古代的讀書人,講究格物致知,「多識於草木蟲魚之名」。我在這個領域的知識是相當貧乏的。我用兩年的時間,認識了番石榴,體驗過並喜歡著這種野果帶給我的微甜微酸的口感。我知道,這就是日子的滋味。
細雨斜飛,兩隻碩大的野豬,帶著三隻小野豬,在草地上箭一般穿過。突然,一隻大豬越過馬路,竄入了對面茂密的草叢中,惹得另一隻大豬和他們的三個孩子,茫然地四處張望。看到這一幕,我內心深處柔情似水的那一個角落被觸動了。我想,即使是一群野豬,也是這世界上多麼美麗的生靈啊!
二、碧海青天夜夜心
坐在露台的沙灘椅上,一盞夜茶,擴散著淡淡的葉香。茶這種古老植物的溫婉與溫潤,經年累月,慢慢滲入我靈魂的根部,成為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夜月明,我打算熄滅了室內的燈盞,將自己沉入夜的暗黑中,獨對明月,和明月之下,遠山之間,那一片森林樹梢的莽莽蒼蒼。點燃一支菸,裊裊煙霧中,飄忽而來的是蘇軾、辛棄疾、李白、張若虛那些光照千古的明月詩章。「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寫大江奔流;「千江有水千江月」寫世沐銀輝,月光下的河流如此靜謐安寧。月照江河,水色與月色,交匯、融合為水天一色,那就是海了。
整整兩年三個月,我的生命,懸置在這一片海天之間,鎖定在這間闊大的陽台之上。客居在陽台一角的一對鴿子,在這裡孵出了一隻小鴿; 牠們搬走後,另一對鴿子入住了鴿巢,生下了鴿蛋——為了讓牠們安心孕育生命,我用紙板和花盆將這一角落圍了起來,使牠成為我的「家中之家」。
在牠們也孵出一對兒女,舉家搬走後,一隻獨棲的鴿子成為我的新房客——不付房租的那種。牠的另一半去了哪裡?我不願去深想。當我開車的時候,看到路上散落的鴿子,我總是小心地、緩慢地前行,有時候還要輕輕地鳴笛。我不能因為我擁有奔馳的車輪,就不把路面上細小、柔弱的生命當一回事兒。
今夜,那隻獨棲的鴿子深夜未歸。海的那一邊,兩千英里之外,初次打工夜歸的兒子是否午夜時分平安到家?當我給他的手機打電話時,在一聲親切的「爸」之後,便定然是一聲不耐煩的回覆:「你們老年人真囉嗦!」
不諳中文的孩子,措辭是如此入木三分。他哪裡知道,近天命之年的我,軀殼中那顆心,仍然像二十多歲時那樣,渴望著生命的激情和奔放。三十年的歲月、世俗生活的重壓、對現實的諸多失望與失意,並沒能磨蝕我心的青春和詩情。
我一直在盼望著離島而去的日子。有一次我夢見自己,在等候一列遲來的客車,載我回家,不僅是回到妻兒的身邊,而且,回到父母和兄弟姊妹、侄女外甥身邊,去守護、呵護他們,共享天倫。當這列客車終於姍姍來遲時,我登上列車,突然看見,站台上出現了一個美麗的身影,一個似乎在青春之夢裡追尋很久的面容。
列車已經啟動。我們只有短短的幾秒鐘,隔著車窗說幾句話。車輪越轉越快,兩人的話語也愈見急促,以至於雙方都無法聽清對方在說些什麼。醒來的時候,才知道這不過是南柯一夢。在一個四面皆水的海島上夢見火車,夢見火車駛過平原,從華北平原到江漢平原。我無法解析我的夢境,佛洛依德怕也不能。
相隔千里萬里,而情牽一線,那是「緣」。
相距咫尺,猶如天涯,直到最後一刻才匆匆相遇,那是「命」。
朝夕晤對,卻無以相談,沒有磁場,更沒有磁力線,那就是「絕緣」。
「緣」是佛家語。佛法無邊,緣生緣滅,靈魂深處的孤獨感,卻是佛法無及的所在。仰望一天皓月,遙想若許年後,我唯一記得檀島風物的,怕只有白沙灘的細浪,不經意地漫上來,這時,一絲難以覺察的不捨、幾縷縹緲如煙的離情,就這樣「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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