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摩耶
泰戈尔 / 唐季雍译
一
摩诃摩耶和罗耆波在河边的一所破庙里相见了。
她默默地用她那天生就的庄重的目光望着罗耆波,目光中含有责备之意,意思是:“今天你怎么敢在这样一个异乎寻常的时刻叫我上这儿来?你敢于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我一直对你百依百顺罢了!”
罗耆波一向就有点儿怕摩诃摩耶,现在,她的目光使他完全心慌意乱了。他原来想好的要对她说一大篇话的计划只好放弃了。然而他总得马上说出为什么要约她来这儿啊。于是他匆匆忙忙地说道:“我说,我们离开这儿,去结婚吧。”不错,罗耆波这样一口道出了自己的心事;可是他私下里编出来的开场白没有了。他的言语显得非常乏味、唐突——甚至荒谬可笑。他说过以后,自己也感到着慌,可是没有力量再说几句加以补救了。这傻瓜!他约了摩诃摩耶中午到河边这座破庙里来,却只能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摩诃摩耶是名门之女,今年24岁,正当青春美貌的年华,像一座带有早秋阳光色彩的纯金塑像,像阳光那样宁静而光芒四射,还有着一副像白昼光辉一样的自由无畏的眼神。她是一个孤儿。由她的哥帕凡尼查兰·查托巴迪雅照管。
兄妹俩一个类型——沉默寡言,可是有一种内在的精神的力量像正午的太阳那样在静静地燃烧。人们不知为什么都害怕帕凡尼查兰。
罗耆波是跟着这儿丝厂的菩罗先生从远处来的。他的父亲曾为这位先生工作;他死后,菩罗就担负起抚养这个孤儿的责任,带他到巴曼哈第厂来。当年,这些大人先生们倒是常做些这类善事的。这孩子和喜爱他的姑母住在帕凡尼查兰家的附近。摩诃摩耶是罗耆波幼年的伴侣,很得他的姑母的欢心。
罗耆波长到16岁、17岁、18岁,甚至19岁了;然而,尽管他姑母不断催促,他仍然拒绝结婚。菩罗先生听到这个孟加位青年竟有这种不寻常的见识,大为高兴,认为罗耆波拿他作死了。
摩河摩耶呢,除非她有一份丰厚的嫁妆,否则就得不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作她的新郎。她长大成人了,可是还待在闺房中。
不必明说,读者也能知道,虽然系红线的神长久忽略了这一对青年,但爱神在这一段时间内并未闲着,当主管宇宙的老神打瞌睡的时候,年轻的爱神却是异常清醒的。
爱神的影响在不同的人身上有着不同的表现。罗耆波在他的鼓舞之下一直在寻找机会吐露自己的心曲。摩诃摩耶却从不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她的沉默的庄重的目光使怀着狂热的心的罗耆波感到胆寒。
今天,他郑重地千恳万求,她才应允到这座破庙里来。他曾经计划过要在今天毫无拘束地将所有要说的话都讲给她听;这以后,对他来说不是终身幸福,就是虽生犹死。可是,在这决定命运的紧要关头,罗耆波却只能说“我们离开这儿,去结婚吧”,说完便站在那里惶惑不安,像一个背不出书的孩子一样一声不响了。
她很久未作答复,好像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罗耆波会向她求婚。
正午有它独特的许多不可名状的哀音;此刻,一片静寂,这些声音清晰可辨了。破了的庙门。一半已经脱离门枢,在风中时开时闭,低低地发出吱吱的悲鸣。栖息在窗棂上的鸽子开始了咕咕的呻吟。在户外木棉树上的啄木鸟不停地送来单调的啄木声。一只蜥蜴从一堆一堆的枯叶上急爬过去,发出沙沙的响声。忽然间,一阵热风从田野吹来,穿过树林,使得叶
子都簌簌地响了起来。河水猛然苏醒了,泛起涟漪,掠向岸边,淹没了河边上的破石台阶。在这些零零乱乱懒懒散散的声音里还传来远处树荫中牧童吹奏乡下小调的笛声。罗耆波靠着神庙的破柱子站着,像一个疲倦的做着梦的人。他凝视着河流,不敢正眼看摩诃摩耶。
过了一会,他回过头来向摩诃摩耶又投出恳求的眼光。她摇了摇头,回答说:“不,不可能。”
立刻,他的希望的殿堂倒塌了。他知道,摩诃摩耶一摇头,便是主意已定,人间谁也无法扭过她来了。摩诃摩耶家多少代以来就以名门望族的血统自豪——她怎么能同意下嫁给罗耆波这样一个家世低微的婆罗门呢?恋爱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外一回事啊。她现在终于明白了,是自己过去轻率的行动使得罗耆波怀有这样大胆的希望;她立刻准备离开这所破庙。
罗耆波了解她的心意,赶紧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
最初她想对这个消息表示毫不在乎;可是她做不到。她想离开,她的脚不肯动。她平静地问道:“为什么?”罗耆波说:“我的东家从这儿调到梭那普尔的工厂去了。他要带我一起去。”她又默默地站了好半天,沉思着:“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也不能希望一个男子在我眼前终身做囚犯。”她于是略略张开紧闭的嘴唇说,“好吧。”这两个字听来简直是
一声深沉的叹息。
说了这两个字,她转身刚要走,罗耆波猛然一惊,低声说,“你哥哥来了!”
她往外一看,看见她哥哥朝着神庙走来,知道他已经发觉他们的密约了。罗耆波怕摩耶被人误解,想从墙上破洞钻出去逃走;可是摩诃摩耶拉住他的手臂,用力拉他回来。帕凡尼查兰进了庙,只默默地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
摩诃摩耶看着罗耆波泰然自若地说:“好吧,罗耆波,我会到你家去的。你等着我吧。”
帕凡尼查兰一声不响地离开了神庙,摩诃摩耶也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走了。罗耆波呢?他茫然站着,好像被判处了死刑。
二
当天夜里,帕凡尼查兰给了摩诃摩耶一件深红色的绸纱丽,要她马上披上。接着他说:“跟我走。”谁也不曾违抗过帕凡尼查兰的命令,哪怕只是一个暗示,摩诃摩耶也不例外。
这一天夜里,兄妹二人走到离家不远的河边的火葬场。那儿有一间小屋,收容将要送去圣河边火葬的垂死的人,小屋里正躺着一个老婆罗门,在那里等待着死神降临。两人走近床边。屋子的一角有一个波罗门祭司。帕心尼查兰对他打了个招呼。祭司急忙收拾好举行婚礼要用的东西。摩诃摩耶明白自己要嫁给这个垂死的人了,可是她没有一丝儿反抗的表示。在
这间被附近的两个火葬堆的微弱的闪光照亮着的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在喃喃地念诵经文的声音和垂死的人的呻吟声中,他们为摩诃摩耶举行了婚礼。
婚后第二天她就成了寡妇。她并不为此过于悲伤。罗耆波也是这样,她的成为孀妇的消息并不像出人意料的结婚消息那样沉重地打击他。他反而有点儿高兴。然而高兴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第二个可怕的打击完全把他打垮了;他听说那天火葬场要举行一场隆重典礼,摩诃摩耶要和她丈夫的尸体一起火葬。
最初他想报告他的东家,求他阻止这残酷的殉葬。可是他随即记起了,就在这一天,东家已经离职到梭那普尔去了。东家本想带他同去,可是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要暂时留在这里。
摩诃摩耶曾叮嘱他“等着我”。他决不能忽略这个要求。
他请了一个月的假,可是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请假两个月、三个月,甚至抛弃职业去讨饭,也要终身等待着她。
黄昏时分,正当罗耆波要疯狂地冲出去自杀或者干些别的可怕的事情的时候,忽然间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暴风雨几乎把他的屋子震塌了。他见到外在世界正和他内心一致,同样在激变在翻腾,多少获得了一点平静。他觉得大自然已经在支持他,要给他一些补偿。他自己所没有的力量现在布满天地之间了。
就在这样一个时候,外面有人猛力推门。罗耆波忙把门打开。一个女人进来了,她裹着湿透了的衣裳,一幅长长的面幕遮住了整个脸庞。罗耆波一眼就认出他是摩诃摩耶。
他十分激动地问道:“摩诃摩耶,你是从火葬堆中逃出来的么?”
她回答道:“是的,我答应要来你家。我守信,我来了。
可是,罗耆波,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我完全变了。只有我的心还是旧日的心。只要你提出,我还能回到火葬堆去。但是,你如果发誓永不拉开我的面幕,永不看我的脸,我就会在你家住下来。”
从死神手掌中夺回了她,这已经够了;此外一切考虑都不在话下了。罗耆波立刻回答:“在这儿住下吧,你爱怎么样都行。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死了。”
摩诃摩耶说:“那么立刻走。我们到你的东家那儿去。”
罗耆波放弃了家中所有的财物,和摩诃摩耶一起在暴风雨中出发了。风吹得他们直不起腰,被风卷起的砂砾像流弹一样打痛他们的身体。两人避开大路。在旷野里走着,因为恐怕路旁的大树会倒下来压着他们。狂风在后面赶打着他们,好像要把这一对青年赶离人间,推向毁灭。
三
读者千万不要不相信我的故事,不要认为这是虚构的,脱离现实的。在流行寡妇殉葬的年代里,据说的确发生过这一类的事。
摩诃摩耶被绑住手脚搁在火葬堆上,在指定的时刻点上了火。火焰窜上来的时候,正好起了狂风暴雨。那些来主持大典的人连忙逃进停放垂死的人的小屋,关上了门,大雨顷刻之间便把火葬堆扑灭了。这时摩诃摩耶腕上的绳索已经烧成灰烬,她双手能活动了。她忍受烧伤的剧痛,一声不响地坐起来解开脚上的绳索。然后她裹着那已烧去了一部分的衣裳,半裸
着身子从火葬堆上站了起来,先走回家去。家中谁也不在,都去火葬场了。她点亮了灯,换上一件新衣,对着镜子看一下自己的脸。她把镜子掷在地上,沉思了片刻。然后她取出一幅长长的面幕遮住了脸,走到邻近的罗耆波家。这以后发生的事,读者已经知道了。
不错,摩诃摩耶现在的确住在罗耆波家里了,可是罗耆波并不快乐。其实不过是一层薄薄的面幕隔开了他们。但这面幕却是永恒的,像死亡一样,甚至比死亡更令人痛苦;因为死亡造成的苦痛,在年深日久之后,由于绝望,还可以逐渐消失;而面幕造成的隔离,却时时刻刻在粉碎活生生的希望。
摩诃摩耶原来就有一个沉静的性格;而现在面幕里的那份沉静显得加倍令人难以忍受。她好像是生活在一幅死亡的幕后面。这沉寂的死亡,缠住罗耆波的生命,似乎每天都在使他的生命萎缩下去。他失去了从前认识的那个摩诃摩耶,同时这个披着面幕的人永远默默地坐在他身旁,不让他把少女时代的她给予他的甜蜜回忆珍藏供养。他默默思量:“自然在人与
人之间安置的栅栏已经够多了。摩诃摩耶更像古代的英雄迦尔纳①,一出生就带着避邪的护身符。她身子周围本来就有一道无形的围墙。现在她仿佛是再生了一次,来到我的身边,周围又加上了一重围墙。她虽然总是在我身旁,可是又遥远得使我永远不能接近。我坐在她那不可侵犯的魔力圈外,以一种不满足的如饥如渴的心情,企图穿透这薄薄的而又深不可测的奥秘;恰如天上的星星一夜又一夜地消磨时光,想以永不闪动的低垂的目光看透黑夜的奥秘而终不可得。”
这两个没有伴侣的孤独的人便这样在一起过了很久。
一夜,正是新月出现后的第10天,是雨季以来的第一次云开月朗。静寂的月夜像是坐守在入睡的世界旁边。那一夜,罗耆波也离开了床,坐着了望窗外。闷热的森林把一种特殊的香气和蟋蟀的懒洋洋的低鸣一同送进了他的房屋。他了望着,见到一行行黝黑的树木旁边,已经入睡的小池塘在闪闪发光,好像一个擦亮了的银盘。很难说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候会
不会有清晰的思想。只有他的心朝着某一个方向奔驰——
像森林一样送出一阵阵香气,像黑夜一样发出一声声蟠蟀的低鸣。罗耆波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在他看来:这一夜,一切古老法律都被抛在一边了;这一夜,雨季之夜已经拉开了自己的云幕;这一夜显得静寂、美丽、庄严、正像昔日的摩诃摩耶一样。他全身的热血奔腾汇合,涌向那一个摩诃摩耶了。
罗耆波像一个梦游人似的走进了摩诃摩耶的卧室。她已经睡了。
他站在她旁边俯身看着她。月光恰好照在她脸上。可是,多可怕啊!昔日熟悉的脸庞哪里去了?火葬堆的烈焰用它无情的贪馋的舌头舐净了摩诃摩耶左颊的美丽,留下的只有贪馋的残迹。
罗耆波吃惊得动了一下么?一声含糊的叫声从他唇边溜了出来么?也许是这样。摩诃摩耶惊醒了——她看见罗耆波站在自己面前。她立刻把面幕遮上,昂然起立,离开了床。罗耆波知道霹雷要响了。他伏在她脚前,抱住她的脚,喊道:
“饶恕我!”
她没有回答一个字,她走出房间时头也不回一下。她再也没有回来。哪儿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她的沉默的怒火,在那毫不留情的永别的时刻,给罗耆波的余生烙上了一道长长的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