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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  自立小说五题 ─ 刘自立

自立小说五题


行为艺术


......一连几个晚上,他都站在我家的门外,头上蒙着大家共享的夜,就这样听着屋里的动静。独自一个从外省搭乘火车进京。背着一口袋我的笑容与哀戚,再把她们像蝌蚪一样在我家的门口施放出来。那些本已钻心的小鱼就在从蓝变紫的梦幼的楼道里静静的流动。可这里没有水。他想像按过门铃,那铃声清脆地一声,随即消失在变得沉重的夜里。他走过北京的大街小巷,摆脱不了外省人的一张脸。他在那次聚会上问我:“知道我是哪里的人吗?”我并不清楚这扇门对他如此重要。猜猜看,大街小巷之中有许多张脸像我。他一定怀着对女人的邪恶与虔敬,摸到我的住处,每每伴随着黄话。有几个夜晚,我分明感到门外有人影飘忽,至使门前的老榆树使劲地摆动。乌鸦落在窗口,我不知道他是否就这样伫立门口,等着夜深,雨大或起风。出于好奇,我有时从门镜中向外张望,发现有一只幻觉中的眼睛比他的眼睛更真实。由于他的存在,我的梦挺恶险,有时还带有几分情节。在梦中,他全身肮脏,两眼无神,颧骨一直突向那个可望不可企及的欲望。他的身体在门外的酷热与寒冬中挨过漫长的夜。各种不同的情绪把他塑造成不同的形状,有扭曲的沮丧,有垂着的懊恼,有僵直的愤怒与绝望,也有抱成金字塔形的一点希望。他在混沌的灰烟里被吞噬。他的动作虽然拙笨,但只要他翻一个身,我就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但我并不能给他任何允诺,不能打开黑夜中的这道房门。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隔着这道门,我们之间的交流反倒变得相近。由此带给我的厌恶也在一寸寸向我逼近。宛若一个大城里,完好的景致被一个苦吟悲鸣的乞丐所败坏。是的,他的长相十分令人嫌恶,既不像一个强壮的男子,也不像一个柔弱的孩童。他更不像一个女人,在我身上自行产出一种感觉。我不能像他站累了或者坐倦了,会不会在这狭小的楼道间踱步。我甚至听见隔壁邻居家开了灯,一个女孩子穿着拖鞋走进盥洗室。他的出现难道没有给人家一个信号吗?其实,在那次聚会上我们相对而坐,他的出现,也没有给我任何信号。他不是那种能够创造紧张,兴奋和性冲动场的带电的男人。他的全身只散发出一种隐隐的腥味,像一条突然游到我眼前的鱼。晚饭时分那条被我宰杀的鲤鱼,在经历一个整夜自我发臭的折磨之后,向黎明的颜色融入他的死亡。也许,只有落在窗口的那只乌鸦,才会发现那条由白变黑的鲤鱼被抛进昨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失眠折磨着我。在似睡非睡的状态里我想他这个男人,和男人――这种奇怪的存在。他的怪僻在我看来是男性化的;男性化的夜对女人只有两种选择,冷,或者热。想到这里,我把薄毯盖住全身,想闯入一种规避和逃脱的境界。我听到璨烂的耳鸣像一颗变大的耳环,把我的全身扣锁起来,然后这玉碎的断裂把我的身体一段段加以切割,做成一颗颗星星般的菜肴。我想这已过子夜的寒气伴着星星的堕落,已像秋风般撞击着门外的汉子。他多想把他那长满鱼鳞的手放在我身上,从我的脖颈,一直摸下去,我的锁骨,我的乳房,我的肚子。我的腿在毛毯中变得僵直,像一条再也不会摆的鱼尾。而我的这一双眼睛,确在黑暗中努力要听见什么?我听见了什么呢?我好象听见了他。听见他轻声敲着门。那门的承受力在一指拨弄的戏游中开裂门隙,把那个男人的身体一劈两半。我惊醒于此情此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占有了我。我知道,那个男人只要轻轻一推,门就会打开。当然这纯粹属于错觉。我的房间被牢牢地锁着,不要说轻轻的推动,就是用刀斧劈吹,也不那么容易就被打开。既然如此,那男人的选择就是放弃这个念头。他走了?他走了。我这样判断。他托着一夜的重荷,身如鸿毛般地飘过大街小巷。在他重新出发以前,我听见乌鸦从窗前的树梢上起飞。我掀掉身上的毯子,把窗帘挪开一个缝隙,不,窗下楼前,万簌沉寂,他没有走?他没有离开房门?他已经走远了吗?他在躲藏?抑或他根本就没有出现?睡意顿消的我索性披衣下床打开房门。我的眼前一个人影一晃随即消失在漆黑当中。这时,我才发现我和那个男人是处在怎样一种极端隐密的交往之中。从行为艺术的角度看,我们之间的游戏规则早已不同一般。我们之间没有爱,这是其一。爱,在我心中像鱼肚白一样令人肉麻恶心,而黎明的晨光照耀在用文字愚弄过的城市里,一切,都变得虚伪复杂。故尔,我与他没有文字可以叙述与判断的情境。他不知好歹地给我写信,用的只是一个蛆虫般蠕动的,出自他的嘴巴的称呼。这是第二点。最后一点。我们之间的灵与肉的交换是以一种拒绝的方式加以完成的。这就是说我对他的拒绝,是一个女人从头至脚,彻里彻外的拒绝:而他对我的,却是一种附着以追求的、脱离现实的、一个疯子的妄想――这是一种自我否定。他拒绝他的自我。在我几乎是裸着身体蓦然打开房门的时候,他的隐藏也好,逃脱也好,都带有这种自我拒绝,和对我一并加以拒绝的味道。我想,这是一种艺术,一种行为艺术,一种男人的艺术。在我接触过的男人中,会有一人告我,爱女人的方式之一,是首先爱男人自己,爱他对女人的爱,爱幻想什么的。此刻,我替代这人男人的位置意裸身站在门口,秋风把夏夜推开,用一双带电的手,轻抚我的全身。我感觉周身浸沉在水里,虽然,水离我很远。一个瞬间的女人,和一个长久的女人,在这房间口互相交谈。而那个男人却在放弃了他心中的女人和他自己的本性之后,逃之夭夭!这简直太可笑。下面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回那个男人。午夜两点,这个城市没有钟声,没有音乐,也没有伴侣,我轻轻地步出楼道像一条放入水中的鱼。几辆哑然驶过的出租车疾驰而去,留下司机一双可怜贪婪的眼睛。一个孤单的女人为这夜晚带来的花朵被人看成是廉价的。但我的感觉尚好,我沿着一条熟悉的马路一直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在几近三个小时的步行中,我对迎面走来男人和悖我而去的女性们,抱以微笑。我没有受到骚扰,一如这城市把自己的身体慢慢接近太阳。夜从蓝色和紫色向黄色和红色过渡。我的皮肤也是这样。因为我感到我的寻找是荒唐而可怕的,在寻找人与事之际,我保持着短暂的轻松与快感。我觉得我的身体在被感觉。这一点使我高兴。固然,我眼下体会的,依然是那位男友告知于我的,我爱我对你的爱:城市,这男人把我孕育在他的腹中,向天启示,他要让我一夜成熟,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我步子走得太快了。我的血液在我的体内燃烧。我看见我眼前的水。虽然,这城市其实旱漠无际。节奏感,伴随着这秋夜生命的循环,一种性的怪圈在我的精神里游荡。当夜色像蝉蜕一样脱落,城市吐出他男人的体魄,这晨曦在我的眼前里却一阵阵发黑。我忽然失去了记忆,我一时不知道我何以会在这孤寂的早晨,在这早晨中的早晨,一个人,一个女人,独自一人,在人与女人之间,寻找着什么,跟踪着什么,希望倾听着什么。我美吗?我该问你,而不是他,对吗?这一随着日出雷声的信号,突然进入我的眼际,我听见或者看见我的耳环上,堕着另一个希望。在把我当作模特写作的人们中间,我在这偌大的城市中发现的不是他,而是你。我没有区分这一男人和那一男人的习惯,是黑夜遮挡了所有这一切,只留下我这个纯粹的女性。于是,我问你,现在正在一连几个晚上,几个深夜,几个晨明中,写作我和他这件事的你,说一声:你好!我意识到由他引发的一夜或几夜,甚至夜夜闹鬼的的故事,已镶上一个奔你而来的箭头。我是人在弦上,不得不发啊!你听见或看见我的笑声了吗?我美吗?在经历了无言,恐惧和长途涉跋以后,我还美吗?太阳把一切都写明了。你拿着笔,还要再写些什么呢?写我这个女人?写我的轻柔、直率和歪斜在这个城市里的形象?写卧室中的鱼和夹在水中的我?写我隔着门,把一切加以拒绝?你这个带着面具的家伙,为什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还要躲藏!你从那里来?又到那里去?你和他是同行还是悖道?他告诉你什么?是我的眼睛,还是我的头发?当我做如是想,不经意中我已踏上了火车站附近的铁道。我在铁道上狂跑。铁道向着远方伸展。城市被甩在后面了。



图画


太阳很好。太阳是红色的。一团血。离这个城,这个楼群中的这座楼好远。太阳的血没有味道。那颜色正在变淡,像时下我的心情。淡淡的颜色给人一种音乐很轻的感觉。即便是坐在中午的一片荫蔽中抽烟,那烟味也是很轻淡的。可是,我知道太阳的血正在慢慢地滴下来。透过云层,透过阻挡我和她接触的那双手。那双手把现实和一幅画轻轻地割开。这种分割时远时近,时隐,时现。我已好久都没有触摸这双手。我发现手的影子和五指在月光下是清晰而醒目的。那个时候,那双手一挥,我的梦就翩然而至。梦的最大特点,是可以触摸太阳。那张太阳脸,好清凉,黑眼睛,不是一双,随意长在那张火焰的脸上,燃烧,冷却,膨胀,紧缩。看见太阳有许多眼睛,是她具备强光和温暖的证据。至于太阳的语言,她要告知于我的,是关于她的身体,现在处于一个神秘的阶段。在太阳把她的视线洒在绿地上时,从她的光线里,走出一个女孩儿。她的年龄被纯净的大气隐蔽起来,但她的丰满的体态和瘦弱的忧愁,告诉我,她和那红色物质的一点关系。她手里捧着一张白色的床单。她用双手忽地把床单散开,晾在竹竿上。那白色的单子,湿淋淋地对折成一页白色的幕帘。她用双手拉平边角的折皱,再用嘴唇亲一亲人工的鲜香。肥皂泡泛起了梦,把纯净与温馨渗透在这块布上。这时,我躲在正午的树荫中,分明看见这单子的白色,使太阳微略有所下沉。如果排除周边的景物,这世界只有这清纯的白色和太阳的一滴血。她没有马上离开这种白色。她站在那里,猛然把头发甩到身后,仰起头时,看见了那轮太阳。她的眉头一紧。不知是阳光的眩目,还是发现了太阳的污染,血的污染。她从白色单子前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这种退后,意味着对于光和纯洁的逃避。在这三种原色的对比中,黑头发,红太阳和白单子,构成了一幅画面。一种简单的加减法,现在左右着她的脑筋。被现实减掉的千千万万的存在中,她只是想到了昨天的那次画展。在同样纯白的画布上,一个西班牙的画家,从他自身的门径中走到中国,走进城市,来到这座东方的美术馆。室内陈列的画面,到处都有被强行阻挡在门外的太阳,有太阳的斑斑痕迹。然而,太阳昨天和前天的影子,依然留在画布上,形成各种类似生命形态的画面。我和她都被告知这种细胞和胚胎,具有生动的韵律感。太阳的色彩,现在在米罗的手里,被任意改变,涂抹和变形。米罗的画室里,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的生命,在一种类似单性繁殖的创造中,和太阳做游戏,把太阳滞留在窗户里,椅子边和床上。这种类似微观景致的病菌,十分自由地游荡在画家的宅子里。可是,作为十分幸运的画家,米罗,有一个室外的太阳,有无数室内的太阳。他用冰冷的智慧和太阳结合,让光发射到体内和世界的岩洞之中,给一个肉眼不能看见的物质,以一种非脑筋可以证实的存在。他把肉体和精神如是结合,具有奇异的、超越了女性一般魅力的生殖能力。他自己在生殖和创作中进入静持的状态,就像地中海被阳光善意地抚摸得发狂。他的画,所有的点、线和形状,都预示着一种无形做爱和创造之力。这一点,画中不见女性的米罗自知自满,且充满了像他那身红色西服般的自信。我们出入这个世界,犹如从米罗画室墙壁上的一扇门,进入神秘。于是,我告诉她,“也许,他是东方的……”。她笑了笑,那笑自然,且汇入了米罗般的活力。她顺着一幅幅画,走上她的生命之路,并指出一片鲜活的黄色,像启示葵花,把爱意重新转向阳光。在另一幅巨长蜥蜴般的画面面前,她突然全身抖动,双手抱臂,瑟缩成一团黑点。还是米罗用其特有的意志,向她发动的攻击。生命,有时是唐突的,荒诞的。当米罗的雨下在她的心里,她忽然下意识地想到屋外晾的被单,也许被太阳的血污染了。她像躲避长蛇巨蜥那样,要求我们尽早结束这次参观。无奈,走出博物馆时,天已漆黑,太阳满脸戏谑,正在朝另一个世界移动。在“回家”的路上,一段很短的路,在心路历程中被抻得很长。街上的景致由灰变黑,几点路灯和交通灯,打出红色与黄色的灯光,像米罗画面上的弱色。当沉默蒙罩在一个个街口,我的感觉是,我们都被城这张大幕兜起来,随时都有可能从这块幕布上堕落下来,像刚刚甩到画布上的油彩滴到马路上。她的身上,那条裙子的颜色,在我的眼睛里像甩尾的蝌蚪。城市干燥多尘的空气,正在窒息这种浮游生物的生命。当这种墨滴,油渍般的生物被黄昏这粗砺的大手摩擦,边缘参差不齐的隐秘性界线已融入夜晚的纯黑色。这种寂寂的夜色一开始是沉静而博大的,但不久就开始蠕动,喧响甚至有些不安起来。一股滑下城市小丘的晚风骤然吹拂着人们的衣裙,舔拭着花蕊般的心绪。她现在告诉我的,却还是关于太阳和那条白床单的话题。她说,起风了,那条单子……她重复这句话的时候,风已把那条单子吹皱,哗拉啦地发出声响。她为我沏一杯绿茶,打开窗户,去看望那条孤单地跳着夜舞的单子。风,把细细的尘土轻轻洒在床单上。一些肉眼看不见的细菌和尘埃已漫漫铺上这条尚未干透的白布。一杯茶过后,烟絮从我的唇中喷出。她在屋里转来转去,直到疲倦让她躺在地毯上。几颗糖和几张CD延续了时间。虽然我明明发现,无论是糖浆还是甜蜜的音乐,都是从一点一滴的气味与滋味开始,孕成一如人体意志堆积的大厦。几块画面般的旋律在我们之间再造时空。纯棉或丝绸以其敏感的质地,接受来自四方的风雨,她被挂在竹竿上,以其宽恕肮脏的气魄,等待日落西山,把一团血一样的炙热和疯狂尽早收敛。眼下,太阳的确隐遁起来。夜晚,对于她是一种解放。她在早上看到的米罗和单子上空的太阳,无疑构成了一种威胁。米罗的变形虫大大触动了她。她在展厅里东奔西跑,看似要把这微生物、微粒子的世界尽收眼中,但实际上,她是在期望躲进米罗世界在这间大厅里留下的隙地,那里没有阿半巴(或埃巴拉,ebola )病毒。于是,当她离开这微缩景观中小人国臣民般地罹难后,自然想到自己身心的纯洁,和那块可以栖身,可以包裹她的胴体的白布的纯净。而太阳,一直是站在米罗一边的。她从太空把血的原子一点点发射到单子上,最终将会把她眼下被忘却的纯洁,编成一块血淋淋的织物。如果她现在瞌睡了,我乐意进入她的梦。她在隔世的梦乡里,看见米罗,并受到他的会见。米罗把她画成了一双黑亮的眼睛。更精确说,是画成了两团黑色的液体。但米罗在这双眼睛旁边,却涂鸦力了许多许多白色的单子。这种白色不同于画布的原色和质料。白布一块块被画家的手撕扯,分割,在大街小巷上横竖铺陈,以致这个城市慢慢被白布保围,包裹和层层缠紧。在她垂首下一头黑发的时候,一本画报上,也在报道一个德国艺术家把德国议会大厦暂时包裹起来的消息。那个艺术家宣布他的艺术品是暂时性的,此举把艺术的永远性观念用扫帚清除到一边。当我告知于她这种观念的时候,她笑而问之,那米罗呢?白布在画布上组成了可以包裹议会大厦,可以包裹埃菲尔铁塔和金字塔的庞大画面。在被重新拉回日照的城里,无声的狂风大作,人群脱掉他们的衣衫,都换上白色的衣裙,有些不喜欢“第二皮肤”的女人,也以其白色的肉身,挤列在这突如其来的狂欢者中。太阳这时从楼房的脊背上滚落下来,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血污指这些白衣舞人。我被一裹白布缠身,浑身上下并不自在。我在她们的簇拥下情不能禁,不由得手舞足蹈。当她把全身拥到我的胸前,一声梦里梦外的警告对我说,“不,那不是他的血,不是那种血型!”那不是他的血型。太阳滚到哪里,哪里就燃烧。这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在人的耳际却转变成一种悦耳的歌唱,刚才听到的CD,有一张干脆就叫做《折叠的床单》。太阳的出现把静夜的景观一举改变。我发现这火焰开始向纵深发展。先是有一种生命的花朵被烧成了焦炭。那座燃烧的楼房看上去像是一只自愿爬进火苗的虫子。继尔虫卵在这火焰的肚腹内部翻了个身。不成形状的四肢挣扎地冲向第一声哭泣,但没有成功。他没有发出声响。那不是他的血型。观赏者和解剖学者以及带来显微镜的医护人员,都在一张铺与同样白色床单的床边站立。观赏者的手中高悬起一幅米罗画,再念出一声拉丁文。微生物的生命源的发音在手术室般的屋子里回响。检查,已从艺术的阶段进入医学的阶段。星座在室内留下的庞大阴影,如若译成文字,可能判处她的死期。可是奇迹般地复活,却在她术后所修炼的打坐课中成为事实。她的精神上出现的古代的红字和皮肤上映出的太阳红,使她天生变成了米罗的个人的模特。不是他的血型在起作用,而是那颗太阳。从第一颗太阳到第十颗太阳,都在忽高忽底,忽左忽右地亲近她。他,已成为星座和细菌玩于股掌上的一 粒平庸的人种。他的血液属于哪颗星座,其实并不重要。当白衣天使降落在白房子里,我甚至听见有人在读起一条消息:研究人员说,一个单个的蛋白质分子有可能使得细菌形成“慧尾”,并推动它们通过脆弱的宿主扩大传染……。“慧尾”和宿主两词,新颖,陌生。慧与尾,在我的意念中衍化为智慧的理性与生命的舞蹈。即便是她躺在床上,躺在手术台上,甚至踏入墓穴,我都会为她身上隐藏的舞蹈天性而激动。这种舞蹈画出的几何体,将以其强大有力的推论,为那些变形虫的细微存在,添加证据和魅力。她的舞蹈,在一个男人的面前出现,男人点燃这根火柴,直到那男人被女人的火焰燃烧。那么,他的血型,就变得无足轻重了。1 、2 、3 、4 ,A 、B 、C、D,……那一夜,由于米罗一个上午的启示,我终于发现,舞蹈和数学竟如此巧妙地联在一起。“你是指米罗不是那种血型吗?”我问道。“不是。”“那么,是太阳的血型了?”“……”。听到这里,我看见米罗的胚胎一夜疯长,都长成了她的孩子,但她坚持否定白单子上那几滴血是属于他的!!

我们一起躺在早已变得僵硬的床上。她从毯子里爬出来。一个白色的肉体在几近晨明的微熹里摸到窗口。窗子被打开了。那条白色的单子全身发黑地挂在楼下。那些被污染的印迹,又画出一个婴孩熟悉的脸。



一个模特和一个蝙蝠


我十分好奇的那个人不久前死了。

这一幕总算了结了。我心中暗自庆幸。手里那着个帽子,不时的挥来一阵感觉不到的风。风是紫颜色的,是那种我从来不曾见过的颜色。紫色今天突然铺开来,泼墨一具古典的女人裸体,只一闪,就被关进那本精美的日本画册里去了。

我钦佩死去的画家的精鬼之才,尤其是他具备人鬼合一,昼夜颠倒的力量。对他的死,我一直到疑心很大。我甚至认为,他的死只不过是一种游戏,是用来汲取灵感的,又是一种试验。

所以,当他悄然出葬的那一天,我有意观察了祭日呈现的种种细节。我发现,那一天和往日并无两样,一切平安无事,只是人群将目光轻轻瞥向那个不大不小的出葬的队列。

我甚至认为,画家正藏在他的画布里,用他要死不死的笔触,把这个悲哀的时刻移入作品。于是死亡的悲哀转化成冥冥之中节日的狂喜。好象一只蝙蝠,从他的灵魂里冲次出来,分身于大千世界的两面。留在人的眼睛里的,是藏在屋檐下的那一只;而另一只,却羽化于光天化日之下。

其实,好几天以前他就着手画起了蝙蝠。没有人知道他何以突然对这个特殊鸟类感兴趣。他画滑行在红色晚霞和灰色城市中的蝙蝠。画蝙蝠飞过的一根根枯木和桥桩。画从太阳那里像太阳黑子那样飞来人间的蝙蝠。我是在他露天做画时,偶然看到他笔下那只鸟类的身影的。

我甚至还听到了那只鸟飞翔时,划破夜空的那种金属般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从我的头顶传来的,一件触手可得的什物。我每每是捂住耳朵去听的。

他是我的邻居。我住底层,而他住在我的楼上。

每天早上,他都会背个画架,默默地走出城市,到他隐身的郊外去。此地的郊区没有森林山谷,更没有海洋。周边只是干枯的黄土丘林和漫坡。除了嶙峋陡峭的土地,这里的郊区连树也很少。让我惊奇的是,何以他却画出一副副山凌水泽之画呢?一两年来,他日日出行,而画也越积越多。

确凿而言,我们的周围是高楼大厦,是水泥钢筋,是灰尘人群。自然在这里不复以存。但是,在他的画中,我们看不到这些景致。城市,从来不曾在他的画中出现。我极为惊奇地发现,在他的画中,不但出现了山凌水泽,还出现了沙漠石林古堡,我发现他是从二十世纪出发,走向古代或者古代的古代。

他把我们居住的这个小楼,看做时间的交叉点,是动荡的世界体系里,相对稳定的一个隐蔽的点。

从他并不高企的窗户里望进去,我隐隐约约地打量他的身影,他的身材,他的神态。其实,我更应该打量他的眼睛,和他画面上蝙蝠的眼睛,这是至关重要的。而我却总也没有办法发现他的那一双极为古代的眼睛。直到我们遭遇邂逅。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会见,我们之间也是急匆匆交臂而过。但是,他的眼光还是留在了我的心里。我的感觉是这样的。

当我看他的时候,他的眼光是朦胧的,含糊的,迷茫的。他的眼光像白昼之星一样暗淡无光,但在他的眼光里,我发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也就是,他的眼睛发出了一种声音。一种极为轻微的,像春天的花朵开放时发出的,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见的声音。这一点尤为令人着迷。

我们的对话无外乎是互相问好,道安。然而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他的语调不同一般。

如他说,“早上好!”

我答,“早上好。”

但是他的“早上”,与我的好像不同!因为我看见他的一副画上,有画着太阳的夜晚,有画着影子的日午,有画着黎明的黄昏,等等。

而他所说的“好”,又是何意!我并不清楚。

他站在我的面前,然后迅速消失。就像我要捕捉一个神秘的影子。我甚为遗憾我不是画家,我不能像他一样来捕捉影子,捕捉瞬间,捕捉分分秒秒完全不同的光线。

时间长了,我们变得渐渐接近,互相防范的心理,从黑色转变为蓝色或紫色。我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庚斯勃罗的[蓝孩]。[蓝孩]之阴郁,让我忽然想起他来。这是我自己也不能理解的。

还有一点就是,我在无意中,把我的女性的声音像折断的花,飘飘然向他撒去。我看到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划过一丝微笑。
我把我的声音留在他那里了。我感到后悔,感到恐惧。

更为令我恐惧的是,他在临模一副街人的图画时,竟然画的是一副古代的人物画。五颜六色的城市居民被他画成了白衣白裙的,类似古希腊的幽灵般的合唱队员,在我们的城市上空陡然下降。但是,她们又在接近地面的时候,最终悬空而立。

在这副图画中,有一个女性队员,与他的面貌酷似。

是的,他让我看了这副画。他让我看见了画面上那个与他酷似的人物。这,也许是为了让我也兴奋起来吧!可是,我当然要故作镇定。

现在,他对我说,“你听到他们在歌唱吗?”

“不!”我回答。

“那你就听吧!”

回到我的屋里,我听到隔壁屋里传来他的歌声。的确是他的歌声。他的歌声一如倒塌的古堡,倒塌时尘硝泛起,如火如荼。而后,尘硝烟灭,夜晚恢复了平静。而这种平静,实际上是一星半点的平静。在那颗迷人的星球上,我看见他的油彩滴落,坠下,更多的星体,泛起星灰之浪,而我们所有的人无可逃避地搀杂其中。

在我们都市星星的灰尘中,他,是不是也是一颗尚未上升的星呢?

我好奇地摸入他的房间。我认为房里没人。我光脚踏上他屋里的地毯。我走向赫然在墙壁上铺开的一面大画。而今,那些他所谓的合唱队员在画上若隐若现。而他们的歌声,也同样若隐若现。

忽然,我碰撞了他卧室的大门,门开了,门里的气息,紫色涌动。而他,正站在我的一副裸体画面前一动不动。我差点叫了起来。但我拼命捂住嘴。片刻,我不见他转过身来。我只好面对他的背影。 沉默在我们三人之间成形。

沉默也有三种。

他对于那副画上的“我”,是沉默的。而我对于那副画上的“我”,也同样是沉默的。

那末,他是要和我保持沉默呢,还是要和那副画上的我保持沉默!

我鼓起勇气试探着向前挪动了几步。

一切照旧。我们的小楼正在从我们一贯享用的时空间退隐而去。而一只大蝙蝠从我们的头顶上嘶鸣而来,又嘶鸣而去。他飞翔的神秘轨迹,是谁也无法猜测的。当蝙蝠发出的身影和声音,把我周身缠绕的时候,我无法抑制地发出一阵狂笑。这时候,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他。

此刻,他已无触觉。尽管我剧烈地摇动他,撕咬他,但他的无动于衷早已无可挽回。他的身体开始变凉,变硬,变暗,他的四肢从他的身体上开始下卸,像花一样散落在地板上。而他的脑袋却滞留在空中,戴着他的一头黑发。

我看见他的眼睛了。他的散落在几个世纪的目光四射的眼睛。这眼睛的光已散去,而无可保留。现在,他活像一副他自己的作品。

此时此刻,我看见蝙蝠一只接一只地飞来飞来,一只接一只地。

蝙蝠们散落在他的变成了木桩的腿上,或者散落在木桩变成的他的腿上。当木桩排列起来,变成了一座大竖琴的时候,鸟儿们大声歌唱起来!

这时候,画上的“我”,从画上走下来。她走到我的身边。她向我微笑。她的眼睛直盯着我的眼睛。我们两人都在聆听竖琴的音乐。歌声从黑变绿,从绿变红,而红色摊开在他的餐桌上,伸入餐盘,染红了白菜叶子。红叶在我们的面前慢慢长大。红叶打开后,一片片挂上墙壁,成为极其美丽的装饰画。再而后,墙壁被死亡之风产开,倒塌,陷落,此刻烟尘暴起,八面迷茫。

他的腿,或者那些木桩,竟然在没有水面的河流上漂荡。而我,竟然躺在一个海滩上,无数金色的沙子堆起我们两人的裸体。我们的裸体从未像今天这样闪闪发光。我们的胸膛里,同样发出一种金属般的声音。那是只有那种鸟类才会发出的声音。

现在,两具女体平面地铺展在沙滩上。我们吟吟而歌。也许,唱的是一首安魂曲吧。当海滩从我们的心中退去,我才如梦初醒。他的离去,对我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对于她呢?那个本来也没有生,更加不会死的她呢?!我疑窦顿生。

每每黎明初生,我禁不住对自己犯了疑心。是不是我的存在是他死亡的原因?还是他本来就要在这个时刻离开?!睹屋思情,现在,我再也看不到他的出走,他的归来,他的奇妙的画图,和他画图中奇妙的男人和女人。此时此刻,我看见那另一个“我”,也就是那个模特,从他的画布上不断地向我走来。其实,也可以说,是我不断地向她走去。因为我要问一问她,她的对于我来说非同一般的存在。

这时候,她就从他的画面上显现出来,并且如是对我说:“是你夺走了他!”

听到此话,就像听到蝙蝠之歌唱。当然我大惊失色!

于是,我们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交谈。

“他死了!”我们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你介入了他的生活,看了他的画,所以。。。。。。”

“为何我不能欣赏他的画作呢?”

她说,“因为,你替代了我。”

“不!没有!。。。。。”

我答辩道,“他创造了你,可却是按照我的身材。你的价值来源于我的身体,我的存在,是你的存在的前提。”

“不!他说,他更加注重的是我,也就是说,是画上的那个女人,而不是你;你是画外的存在,所以,对他来说,就不那末重要了。”

“啊!你这是颠倒黑白!没有我,何来你!”

“但是作为一个画家,他首先看重的是他的画,而不是其他。画面上的我,比现实中的你,更为重要。我们的关系全在精神。他用笔,触动我。我是一副画而不是肉体。在他眼里,我们之间是另一种关系,不是你所欲望的那种肉体关系。”她继续说,“所以,他虽然和你同在一幢楼房里居住,同在一个太阳下呼吸,但是他对艺术的忠诚,是你所无法理解的。”

说到这里,他用光滑异常的手臂挽起她的长发,又把一条更加光滑的腿,叠在另一条腿上。

她那雷诺阿画面上的女人一样的光彩令人震摄。相比之下,我周身的衣料破旧,暗淡,聊无光泽。

她继续说道,“他的解体,是因为你分裂了他的思想,进而分裂了他的肉体。你在用常人的诱惑,诱惑他。让他抛弃我,转向你。他本应知道,应以十倍的呵护来塑造我,渲染我,抚慰我,但却不能如愿。既,不能如他所愿,也不能如我所愿。我们之间的阻隔愈来愈大,愈来愈深,以至有时候,他已不能近身于我,而我因其对我的疏远而日益暗淡,破损。

“他已发现,我们之间的幻灭给他带来日益深重的忧虑。如此一来,我会从莫吉尔扬尼的瘦长变为矮胖;从劳特累克和德加的模特变为妓女,舞女;在你的干扰下,我已经神散八方,只能吸引男人,不能吸引观众。我的心灵在向你的肉体靠近,从而接近毁灭......”

“但是,难道我没有向你的精神靠近吗!难道我就不能靠近他的画吗?” 她说,“不!我们是不应该靠近的。因为我们是模本和正身的关系。我在你的眼睛里是模本,而在他的心目中却是正身。这在你看来也许刚好是颠倒的。”

她挪动了一下她的裸体。她的那种没有人性的人性,在吞噬我的心。我好像被她的美学肢解了。

我只是喃喃地强辨说,“即便如此,现在,他,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不能再和你有任何的关系了。你如何面对他的死亡呢!”

她冷笑了一声,把毫无遮掩的胸脯挺了起来,说,“女人!你说错了!你不知道我们看待生命的角度不同。他是死了,可是我没有死;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在他的笔下一旦出世,就以艺术的名誉,获得了永恒。退一步说,他现在不死,以后也会死;他的死,是为了我的永恒;而他受命于画,受命于我,他的死,也就在我的不死中虽死犹生了。”

她愈发冷酷地说道,“我的确借用了你的身材,这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你现在还活着,但是你总有一天要死去的。我想,你的死期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幸,也许,是一大幸事。而你还要在冥冥之中对我有一个感激。因为,是我在保留你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说,我还在延续你的生命。”

说到这里,她的全身颤抖了一下。

女性天然的敏感使我本能地察觉出来,她的精神有些恍惚,就像萨福,也会感到人世间对她来说的那份遥远。而这是她们共同的遗憾,共同的缺陷。

无意中,我走到她身边,为她披上一件薄裙。可是她轻轻地把群衫抛开,赤腿在地毯上轻盈地行走。她带来异域的一团光,一种声音,一种超然的声音。而那副画作,却已空白,却已凋零。

我们两人把双手扶在对方的肩膀上。沉默如金,在银色的月光下熔化。

现在,她轻轻解开我的衣裙。两具裸体都想成画。但是,只能二择其一。

她的手从上到下地抚摸我,触痛我。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桎梏。一如鲁本斯画面上被劫掠的女子,屈服于男人强健的肌肉。我被横放在疾驰的俊马之上。蓝色的夜幕中,我苍白的肉体,向大陌旷野投去一屡柔光。在此被强迫的境遇里,我只好对她说,“我们还能相处吗?”

“你是我的奴仆。”她说。

她的裸体发出一阵大笑!

大笑带来的寒冷使我为她披上了一件薄裙。这是她在无意中接受下来的。

然而,在她大笑的时候,回音中渗透出另一种声音,而且是男人的声音。

“脱下你的衣服,回到画上去!那是你的位置!”一只蝙蝠在飞翔时如是说。

这声音很像出自于我的头脑。又很像出自于她的心灵。

那颗发言的头卢在大气里一阵颤抖,而风,随之从室外扑进屋里。

而后,一切有平静下来。我转过脸来,望一望在此瞬间被我短暂忘却的我自己的另一面。这时,我看到了什么!穿着我为她选择的长裙的女人,她的面容迅速衰老了。她的头发突然变白了。她的声音一如老妪的笑声。她的声音恰似一只嘶鸣而来的蝙蝠。

几天以后,我这恶梦般的奇遇才渐渐消退而去。

但这座小楼里的一切,却被我封存了起来。我自己认为可以将他封存。

经过那一幕如梦似真的恶作剧,我心目中的城市和人群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我看到街道上的女人,她们摆动的臀部孕育着不知多少模特;她们菜篮子里的白菜,那些紧紧围拢在一起的叶子,好像会突然变做红色,而且从菜心里漾出一个大海;那些支撑着大小楼宇的支柱,他们酷似那个死去的画家瘦弱的腿,干瘪的胸脯......

我走到那些本来就在那里摆摊的小画家面前。我拣出一张裸体女人的画片。这时候,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奇让我几几晕蹶。那图片上刚好画的是我;是我的那位模特!而那个小贩的脸和他的脸一模一样。

小贩对我说,“买了吧!贱得很!”

他又问我,“小姐,你租房吗?我能住到你的楼上吗?你的房子出租吗?”

我大惊失色,连忙摆手,说,“不!你这只蝙蝠!”



地铁


只有在手拿兰波的诗歌集的时候,我的感觉才会游离出地铁的人群。我何以如此急切地要脱离那里的人群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站在车站的一个角落里。心里,却早已慢慢忘却手里的诗集和心中的诗歌。但是,诗歌带来的一种意境,却像花朵,一朵朵展现出来,又慢慢的,在北京的地铁里逐渐消散。我自己融入人群,是一个毫无疑问的现实。但是,我自己偏偏要把自己,从我的熟悉的北京人的人群里,分离出来。我的确有这样的幻觉出现。这个过程是这样逐渐展开的。我依靠在向东的地铁线的停靠站旁的一棵大圆柱旁。这些圆柱彼此相象,是无须多说的。然后,我把手里的诗集打开,看了几行中文的译文,然后,就把书关闭掉。诗歌的力量又大,又小,在我的周围,把我封闭起来。于是,我的存在开始起变化。我自己的感觉首开一个纪录。这个记录就是,我,对我自己的感觉,开始从刚才那个没有看书的人的身上游离出来。我的一部分异化于我自己;我的一部分,开始反对我自己;反对刚才那个我。这是一个饶有兴趣的变化。这时候,我的自我的丰富,因为他的分裂而获得了一种满足。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辆车子,从我的身边隆隆驶过。那样一种从她的黑洞里,微笑地向我撞来的光亮,着实教人兴奋。我对那样的一种从快到慢的过程,熟视无睹。但是又好像于往日不同。我站在那里没动。我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地;忘记自己在等谁。一辆车开过去了。又一辆车开过去了。几辆车开过去后,我自觉得还要站在那里。当然,这就有些唐突了。然而,正是因为我自己的自己,已有相当的一部分开始不属于我,所以,我还是可以站在那里的。还有一个感觉是,刚刚从诗歌里渗透出来的诗歌的氛围,在分离我的人的构成,或者说,是一种他们说的存在。在我的周围,乘客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物。她们奔我而来,也离我而去。我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是他们;更加准确的说,我,不是他们。正是这样的是,与不是,使得我,又兴奋,又沮丧。他们的脚步是轻盈的,沉重的,炫耀的和封闭的。她们是我的这个城市的朋友,也许是敌人。我在那个年月里,是不是树立和被别人当做了敌人,还不好说。虽然,年月已过了半个多世纪。庞德说,地铁里的人是一些花朵。我觉得,那是在巴黎的地铁。我们这里的人们,就是人,是男人或者女人,是很当代的人。大部分,是衣着得体的城里人,虽然也有一个老妇女,衣衫褴褛地叫卖晚报。她凑上前来,对我说,你买晚报!你买晚报!于是我就买了晚报。她把我从梦境里摆脱了出来吗?还是把我带进了梦境?我好像知道,又不知道。她的脸面像谁,我的家里的人吗?北京人吗?车来了,一辆,又一辆。我还是没有上车。我还是站在那里无缘无故的等待着。我比较北京的地铁和巴黎的。我还想起我的一个朋友的一首写地铁的诗歌。他的诗歌里说,从这里到那里,又从那里到那那里,等等。诗歌,是在一个大学的阶梯教室里朗读的。他的诗比我的诗更能触动大学生们。我们有几十人,轮流走上台去念诗;我们从台上下来,于是,有些人就没有机会再走到台上去,可能是一辈子没有机会了。我回想起阿五的诗。他用了一种类似罗伯。格里耶的客观主义的手法;而这个手法,是有一定的朗读效果的。但是他的诗没有对我的存在产生分裂。分裂我的,还是兰波。兰波的影子和魏尔伦的影子。蹦蹦跳跳地从我的眼前晃过。我看到他们。在离我很远也很近的地方。老魏或者小兰,倒下,又站起来。他们的时间离我同样既近,又远。我没有察觉,在晚风中,类似艾略特说的,那种叫卖晚报的声响。我觉得,是那个老妇女没有力量叫喊。她曾经用过的语言,是几近沉默的。是有一点悲哀的,那种发出不大的声音的沉默;就像交响乐团的极度的慢版,轻奏,是老柴似的那种哀叹,哀叹,到今天,我也不能说穿那种感觉。我还是站在那里,默默无闻地站在那里。等待。有一个场面对我有一个启发。这个场面是,人群,像行走的,据说是麦穗,行走的麦穗,几经反复,生长,倒伏,倒伏,生长,现在,开始被收割,收获,变得稀少,变得冷落,变得像头发茬子。这时候,一个和那个老妇女装束差不多的老头,出现在灯光明亮的地铁大厅里。他步履跌撞地,在地铁的垃圾箱里刨捣弃物。 他的形象,是罗丹关注的那一种,憔瘁,皱纹,肮脏。乞丐们的出现,是没有时间地域区别的;以及那些卖唱的。我记忆里的卖唱的,和我刚才听到的卖唱的唱出的苏联歌曲,让我着实感动了一阵。我不知道,从歌曲里听出了什么。是听到了我的童年,还是苏联的童年。我不知道。然而,我在那些歌曲里,分明听到了,有一种时间行进的脚步声,时间行进的脚步声,在另一个地方等着我。等我前去和我也无知的时空接触。当然,我想到那里的地铁。那是我纯粹想象中的地铁。高大,宽敞,辉煌而且专制,威严,呆板。时间,在眼下,走进地铁车站的人群渐渐稀少。我看到少数金色的麦穗。在无意中,我发现有人在监视我。是的,我在那里逗留的时间太长了。我从一个等待的处境,转变为一个非等待的处境。我的自我,在极为可悲地堕落,蜕变。我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了。于是,我把我的头脑中还可以记忆的异性回想。那些很时髦的,短发的,趾高气扬的;那些低头不语的,像要绝对躲避什么的,那些留着披肩发的,据说,是极为职业化的女人,等等。她们像花朵吗?我没有这个感觉。她们肯定不会看到我;而我,在不断地看到她们。我在不断地转化为她们的影子。我是男人吗?我是女人吗?那些穿着时髦的男人,那些向我瞥来敌意和善意眼光的老人和青年,从我的身上发型上看到什么!把自己在性别上加以转变,是非常困难的。这一点,我有充分的准备。我知道,我在这里,是处境尴尬的;而我,为了这一尴尬,付出得多,得到的少。唯一得到的是,我,一个站在地铁里的人,是可以将人的存在,稍稍加以改变的。而这一改变,又是和对于诗歌中,不分男女的情调的尴尬联系在一块的。从这样一个逻辑出发,我的不男不女的性征,是这个地铁大厅里,所有的乘客无法加以了解的。因此,我在百无聊赖之中,有了最初的一点乐趣。这个乐趣就是,我,不是我。在这一点上,我,复合诗人的说法;他说,我是谁!?诗歌从我的非我,向我的另一个,转变了。这时,在空荡荡的地铁车站上,我萌发了简直就像小草长出铁轨般的窃喜。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我发现地铁大厅里一下子缈无一人。一辆根本就不停站的火车隆隆驶过。那车窗灯光鬼火,几通神灵。而在神灵的呼唤和触及下,我的诗意大发。我忽然投身到与神媾合的状态当中。所以,我的存在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下意识地全身抖动了一下。我的眼睛一时间昏黑一片。我看不到我自己了。我感觉到,我,就要栽倒了。但是,我的自我还是极为坚强的。我坚持屹立不倒。我,是在和我的朋友也好,敌人也好,在对持,在抗拒,在开玩笑。我挣扎地从那棵圆柱旁走了出来。我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着接近轨道的地方走,越走越近。在我看到她,明明确确是坐在末班车里的时候,我的最后一点顽抗到底的决心崩溃了。惯性在推动我。我还是我。我在极度的自我中心的。异样的心里,最后一次和他加以识别。他,明明白白,是坐在末班车里的。他,明明白白是看见了我的。但是他,已乘风而去,一去不回了。哈哈!我的我,还有必要存在吗?这时,我的具体的灾难,开始对我袭击。我发现我,已栽倒在地。奇怪的是,我的完蛋,竟无人发现和过问。只有我自己,在我的对面,向我走来!我搀扶起我自己。然后,我们活像两个人鬼结合的怪异共同体,向着根本没有方向的去处,走去。而在这时候,我自己的存在,无论是变成感觉也好,是变成灵感也好,总之,就像一首一闪即逝的诗歌般的云,在地铁大厅的上空飘浮。这时的我,我的实体,早已在不复存在。我们高兴地跳下轨道或鬼道。我们像电影中的强盗和好汉,和鬼道/轨道结合,结合,结合。一辆大地铁隆隆驶来。她/他愉快地,就像我们一样愉快地,从我们的,早已不复存在的肉体上辇压过去。我们在这奇特的重压下星火四溅。星星在地铁的天花板上消失了。天,就像地!人居其间。人是谁?一片云一首歌一棵麦穗……影子里,什么也没有。镜子又映照一切。此刻,地铁大厅变得明亮无比。我的这个我,和每每当我的另一个我,或者他,或者你,像鬼魂一样,在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的地铁站台上飘荡的时候,我们倒底是谁!?无论是在巴黎的地铁,莫斯科的地铁,还是维也纳的地铁。我在巴黎的地铁里迷路了。我用英语问一对年轻情侣,怎样才能到达对面的站台,坐一下回头车。从巴黎的北兵马寺下车,我从另一个方向的出口上来。我越走越远。只见艾菲尔铁塔的黄色的灯光,从夜空上散射下播。我开始向着她的方向走。然而,我还是不能接近她。是她的黄色的长发令我迷顿;还是他的男人的,几乎是神祗般的威严,领我目盲,我已搞不清楚。我在这个城市的弯弯曲曲的小径里梦游。我的全部感觉是,我不可能离开地铁。我实际上既没有上来,也没有下去。破坏了天地之间的位置,我们何以选择。地铁处在不上不下的,违犯天人共处的位置上。然而,那是我们这些同样不上不下的小人物的最为准确的位置。那是一种不伦不类的位置。那是是我们的来源和,……也许也是归宿。我还想到,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实行的实验,就是深入到巴黎地铁的内部。那个内部,像那个电影所描写的那样阔大无际,人鬼共处。此仙境我不能深入。就像我根本就不是法兰西的子民,现在,巴黎梦,在我的中国人的身体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时候,突然冒了出来;一个瞬间,又沉了下去。我和另一个我,手携手,走进北京地铁的墙壁。在那些拙劣的大幅的壁画后面,我们艰难的行进着。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慢慢地,被大墙壁所消化,所吸收。那是我和她最为痛苦的时候。我们,作为一个历史时代的无聊象征,被无聊的画师,钉死在这地下的,长长的洞穴里。道连格雷的画像,好像在我的心里复活。唯美的和唯丑的日子,纠缠,挣脱,碎裂,就这样来去,去来。于是,我们的形象,在无数的乘客的眼里,被无意识地天天扫描。我们和这些壁画一样,在疾驶的火车冲向她的无目的地的目的时,产生相对运动。我们从窗口上,被一双无形的手,固定或流动。流动和固定的图像,一样挂出窗外。就像耶稣显现和不显现,完全一样。我们在地铁的灯光和他特有的地铁的星光下,闪闪发光。这样一来,我知道她,或者他,就会天天看到我,看到她/他不愿意看到,但是又没有办法不看到的人。我,成为一幅无足轻重的图画,这一点有点可笑。从那样一天开始,我的存在,真的变做了一件艺术品。虽然,我没有变成我一向喜欢的诗歌或者文字。我也没有变化成为挂在北京和巴黎地铁的无数无聊的和有聊的广告。我记得,巴黎的地铁,九十年代中期,歌剧院和香舍利谢站的广告,把斯大林和列宁,用推土机产除在招贴画上。而我,在我的诗歌里,写过这样的句子 —

  我藏好他的影子钻进地铁
  巴黎和北京的日子
  涂抹成一副招贴画
  老叼衔着一颗列宁的人头像
  一把劈砍托落茨基的利斧
  一跳一跳地径自打开地铁车厢

政治上的存在,让我从情爱的旋涡里挣扎出来,又堕落下去。她/他看到我对于世界的关注正在溟灭。因为我的生和我的死,同样成为问题。对于他的或者她的关注,却在生前死后无所区别。这样的关注是短暂的,是具有广告效应的,是具有广告效应的无效应性的。我,更加关注的是,他们,像我一样,悬挂在地铁窗口。我们互相等待!这样的热情,是一种真正的,人的热情。而现在,这样的热情已经死生不明。我相信,我们的过去的形象,和他们现在的形象,正在地铁列车的疾驶中,站站停留,而且站站映现在乘客的面前。等待,在互换位置!是我在等待他们;还是他们在等待我,早已变换变得不那末重要了。所以,我的被情爱压得死去活来的情结,在这一等待中,释然,复苏。我看见像我一样的情人,呆头呆脑地伫立在车站上。是的,她们在等我。在年长日久地等待着我。等待着不是我的他,或者她。这一点,已经无关紧要。只要等待还继续存在,我的过去了的所有的期待,就有权利存在,并且真实地存在。我,被挂在车窗上;还是她/他,被挂在车窗上,完全没有区别。那些美丽和并不美丽的人们,年轻和并不年轻的人们,无一例外地,被挂起来了。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和面庞。她们现在有一点像庞德所说的,湿露露的花朵了。




哈!你看过玛格利特的画门吗?

我没有答话。

她说,现在,你可以从我存在的空间中,看到一扇门。

是的,这扇门不同寻常。因为,这扇门,是你们不曾看见的门。这扇门,向所有的时间和空间打开。可以说,是一扇正真的方便之门。

她说着,说着,就隐藏到那扇我当然看不见的门的后面或者前面去了。她的影子还留在我的眼前。但是,我看不见她的影子。我是在记忆她的影子。其实,与其说是我看见了她的影子,还不如说,是我在记忆她的影子。

她的从老年到中年,到少年的影子,她的实实在在的身影,从我的四面八方,触动我的记忆和感觉。

我的对于她的好奇,是从少年时代开始的。开始了,就不能完结。到了她的中年,到了她的晚年,都始终如一。这不是什么对于爱情的忠实,不是的。这是我在努力像她所说的那样,企图从她所说的,起码是三,四个年代的门中,挤进她的没有时间的生活空间里去。她在所有的时间当中等待我的出现。而我的出现,是相对于她的消失,以及她在消失以后的复现而言的。看见她,不很容易,也不很难。比如说,我在她拒绝我的时候,要求看她;她,也许会出现;也许不会。而我在她拒绝我的时候,见她反倒不难。这是因为她的出现和我的去向不同。宛如隔岸观火,水中捞月。于是,我的对于她的感念,愈加变得深刻,变得揪心。我的对于她的思念,在思念本身当中,变得极为可怕。我害怕滑入到对于她的思念里去。在那样的一种思念里,我在拉扯自己,把自己无限地延长,甚至有把自己加以切割的可能性。这当然是极为可怕的事情。我不能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轻易地行使对她的思念;哪怕是在我的头脑和身体上,对她稍稍加以眷顾。我知道,她的威力,恰恰在此。

还有一点是,在对她加以思恋时,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向我呈现一种莫名其妙的形态;这样的一种形态,是我作为只享有一重时空间的凡人,所无法加以承受的。就像承受爱情的所有的反关相照的情趣。在这样的一种对立面上,最让人难堪的,已经不是她对待我的任何一种态度和情趣,而是我,无法在同一个层面上和她对话和她接触。无数个她的身体,她的四肢,她的从四面八方望着我的眼睛,都在向我发出挑战。我不能在应付她的某一个层面的时候,还要应付她的其他的层面。无论是她伸向我的身背后的一双手,或者一双双注视我的眼睛。

她的出现是极为短暂的。可也不排除她几年,几年地把我团团包围,使得我一如身陷囹圄。那时候,我又兴奋,又悲哀。我知道她的包围,是说明了她的对待我的重视。她的重视,是一种重量,甚至是如重轭加身,又有你们一向所说的,不可承受之轻。是无法分辨其正负阴阳的。就像当我也对某一个女孩产生了所谓的爱或者恨的时候,女人的能量,在我的周围形成了一种类似蓝色晨雾的物质。我对这样的物质极为熟悉。

在我在早年或者晚年和她分别和重逢的时候,我的经验告诉我,她的到来和她的离去一样有力。她是在这样的蓝色的晨雾当中到来和离去的。她的既停留,又不停留的时间,是诗歌的空间,是音乐里的空间和时间。我一旦闻到这样的一种气味,我就莫以名状地兴奋起来。我的兴奋,随着这样的蓝色物质的生成而生成,消失而逐步消失。当那样的蓝色物质,像跑远的蓝孩,消失在同样的蓝山一样的物质后面,我的心,才略微放松下来。

我看见那座山的后面,有一棵生来不长的老树,像孩子一样年轻。他的枝干上,绿叶扶疏,把个在光天化日之下闪闪发光的小屋里的灯光,奇妙地映射出来。啊!那是玛格利特的再现。

我要告诉读者你,我在文章一开头所说的,那个画过门的画家的画,在一片光天化日之下的小树林里展现;她,悬挂在四周是光天化日之下的黑暗中。在黑暗当中,灯光波涛汹涌。是的,我在光天化日的太阳和灯光的双重照耀下,感到她的存在。是的,她的天日,是完全不同的。关于日月两重性的历来的说教,牵涉到她的诞生和死亡;牵涉到她享有光明和黑暗的两重性。她这种人物,是在日月之间,任意来往的人物。她任意来往于她的前身和后身,并将其合二唯一。对待她,我当然无话可说了。

是的,在那个蓝孩无声无息地跑掉以后,我还痴痴的望着他的悲影。我似乎在哪一本画册里看见过他。他也是属于那种生来老成又老而少年的人物。面对这样的人物,我当然无以言说。至于那座山的后面是什么!我就更加无以言说了。我觉得在山的背后,是她们的另一种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我们世界里的门。不可以从一扇悲哀的门,走出来,走进快乐之门。也不可以从一扇快乐的门里走出进去走进悲哀之门。那种像贝多芬那样,从悲哀到欢乐的门;再到山背后的乡村舞会的门,是根本不存在的。所以,我一直心怀疑窦,默默的站在悬崖之边。我看见她们飞行的身影,在蓝色的云层里出没。甚至,我还听到了她们交谈的语音。那时,我的心开始跳动,闻之有声。我不知道那个蓝孩还是不是她的孩子;或者,是她的父亲!由于我的无端的猜想,我的情绪开始好转。那些被她捉弄和抛弃的日子,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成了一个瞬间。虽然这个瞬间,对于我们这样的凡人来说,似乎太长了一点。我还清楚地记得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过身去,……所有的,让我依恋的感情和我们两个人共同营造的场景,都正在惨痛的消失的过程之中。她的离去,难道还要讲出什么道理吗!当然不必。我知道,在她走进那座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门,或者,别的界限和疆域之所在的时候,我就不得不说服自己,在她的那个世界里,一切,与我,也与你们,不同。感情和理智,是完全不能协调的。我像植物的一条根须,他长的坚硬,长得尖锐。他,穿透了花盆的盆底。虽然,我没有大师那末多的时间来触及引起回忆的一草一木,但是,我却常常在我刚刚说的光天化日之下,看见她的身影,在我的面前流连,流连。我在我的早年的经验里,把她和许多女孩等量齐观。我从她的,或者,你的,甚至我们的姊妹的身上,游离出来,是为了更加容易远距离观察她们。她的几经变化的身姿和气味,向我所在的周围,散发一时间。我被她无形地诱惑和包围而自觉,或者,不自觉。我领教了她的体味。她的声调。她的绿叶。她的根系。所有这些关于她的虚虚实实,都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运行,膨胀,消殒。

我正视她的眼睛的时候,我的感觉最为强烈。她的眼睛从无数种光里,迸发出一种光。形成一种光和无数种光聚合的聚合物。其颜色,也是无数种颜色中的一种。这样的颜色,不只是一种颜色,而是一种物质,一种心灵的光泽。所以,我和她的会面,在奇特的氛围里展开。开放。然后,凋谢。从暗色,到雪一样白。而我对于时间的体验,只有在她在场的时候,才会改变;改变到与她的时间观,趋于一致。

她问过我,我们可能吗?

其实,这应该是我的问题。我应该问她,我们,可能吗!

在我自己的心里,我,当然会从自身产生幻想。幻想她,作为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作为我的一个可以说话和触摸的女性,带有所有女人应该具有的时间和居所。比如傍晚,她会走出她的,也是我们的小屋。透过黄昏的景致,等我。在夜游的,叫不出名字的一棵棵的大树前和杂草铺开的路径上,行进;行进到我们的暮春和晚夏。

我们把自己定格在山水之间,或者,模仿西方人,在所有圆形的轨迹上,转出一个又一个的正方形。在那个正方形的正午,我看到一双眼睛。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我们互为对象,开始变化。我们脚下的土地,开始变得柔软,虚幻和神秘。我渐渐地发觉,我的脚踏实地的感觉,正在被一种什么力量夺去。我还发现,她环绕在我的肩膀上的臂膀,若有若无。从她的头发,到她的脚踝,女人,正在离我而去。

当我来到我似乎应该到达的一座陡峭的悬崖的边缘地带的时候,她,当然已经完全隐身而去了。我才发现,她与我的约会,是对我的幻想的最大的嘲弄。我沮丧地从山的颠峰向山下走。我在郁郁下山的时候,突然发现,我们的山,是蓝色的!一个在我的周遭,从四面八方向我奔跑的孩子,是蓝色的。他们正在和同样的蓝色的风,赛跑。他们向着那扇我所谓的门,奔跑。他们一下子就跑进那座我根本看不见的门中去了。

这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在我们谈论所有的爱的权利的时候,她的对于权利的裁定,是完全与我不同的。因为隔着那座若隐若现的门。我分明听到了孩子们的对于母亲的呼喊。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那声音竟然像风,拿着油彩,在慢慢变弱的蓝色上,着色,着色。而在她们的世界里,蓝孩的母亲或者祖母,是不可以将他们抛弃的。我在我的思想里,看见了事情的真像。这个真相就是,在她的周围,水在上涨,在不断地上涨。水,环绕在她的身边。她跪在水的世界当中。就像我看到海的女儿。看到北方的海。也许,是海水让她怀孕,生下许多的海子。海的蓝色,男孩们的蓝色在汇合。他们可以在我的房间的各种各样图画上,得意地再现。再现而旋转。他们将我包围,的攻势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我看到蓝天,看到海,看到空气和蓝色的时间(这样的时间,我只是在音乐中看到过),就会看到他们。我唯一不能看见的地方,是我不能驾驭他们,夺取他们和占有他们的所在。他们实实在在,是在门的另一边玩耍的。而她的出游,是否和她的孩子,和她的祖辈们交代呢,我不得而知/这样一来。我们的约会的神秘感。就愈发变得更蓝。更蓝了。我当然记得,我们在互相认识以后的几次见面。她的坦率一往无前。她告诉了我,昨天,她的真实的处境。昨天,她还要和大海作爱。这样一来,她的身体,就变得几乎不可辨认。她的昨天,并不是我的昨天;而是我们的以后,或者,以前。虽然我们占有了我们的时间,但是我们的占有,要建立一个前提。我们必须忘记我们是谁!?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的约会是什么颜色的;是什么性质的;是神鬼相处;还是人的,对于神的回归。。。。我们的约会,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我们脚下的广场也好,石阶也好,或者,草坪,是不是我们的爱情的生命和死亡的见证。汇流,高潮,枯竭;晦暗的和光鲜的幻想,纠缠在一起。

我并不害怕她的离去。她的离去,已成必然。我的害怕在于,我们头上的蓝天和我们脚下的土地的无情的塌陷,沉沦。我们,只能从海中捞起一轮不知道属于谁的月亮。那样一种绝非人可以承受的悲凉,让我谔然。现在,她把她的另一面,完全交给了我。她说,我是你的。但是,她又说,我,不是你的。

我抬起低下的头,撩起满天的晚霞。我对她说,你,还是你,你,属于我,是因为我,不属于自己。我要恳请你,让我进入你的世界,进入你们的那一扇门。我的这个请求,是我的唯一的请求。时到今天,我已经知道,我连自己,也无法进入那扇门。我的前身,我的和她过从甚密的我自己站在我的面前,埋怨我,怪我对待女人的无能。我在我自己的面前,建立了一扇门。是的,我在自己的面前,不止建立了仅仅一扇门。我简直是处在几扇门的包围之中。我的家,只有门,而无通向外界之处。

我在开门和关门之间,只是进进出出。我的出去,在没有办法进来的情况下发生。反之,我也同样无法出来。道理当然是一样的。所以说,她的到来,是否能够进入我的世界,也就成了问题。我和她若即若离。我和她在不能接近的时候,却有互相谋合。我们的作爱是,实实在在的作爱。但是,你是知道的,我们的作爱,是把我们分开和谋合的,几乎没有区分的同一的步骤。因为我们对于对方的关注,如果不以对方为前提,那末,我们又如何爱,如何恨呢!事情就是这样的。就如同我们对于天地的关系一样。我们的存在,构成了我们对于天地的致命的关系。我们的不存在,是否要和天地同样构成关系呢?这当然就说不清楚了。在蓝色没有完全消失的夜晚,我在梦寐朦胧的时刻,似乎看见她,在小心翼翼的进入我的身体。而我,也是这样。我们在蓝色的和一点点的红色当中,互相感受,对抗而媾合。我们在媾合的一刻,既无自我,也无她我。我们互相穿透对方。其实我们还是各自一方。谁也没有发生改变为对方的变化,然后,我们分开。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一次次的作爱,使得我们分离的世界,越发明显起来。以至我看见她,在和我作爱的时候,已将她的怀孕的身体,完全呈现给我。而我,首次发现了自己的罪恶。这样的罪恶,是对于夏娃的占有。虽然我和她都是夏娃的陌客。而我为自己辩护的全部理由是,我也许就是一瞬间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一代代的繁衍,到了我这个身体,便成为我。我是否有权利说,我,就是我自己呢!

我没有自我,他,难道就会有吗?

在那个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我的晚上,我们各自从四面八方,向着我们自己走来。我们也听到所有的女人,向着同一的方向走来的轻盈的脚步声。她们的行径和我们的行径一样,又不一样。她们是从我们没有看到过的那扇门中走出来的。

啊!她们极为美妙地从那扇门中款款地挪动出来。她们走过那扇我们同样看不见的门的门框的时候,门框像银叉发出声响。门的蓝色,简直就是触之有声了。当门和门框复调发声的时候,所有的女人都面带微笑。她们的笑脸齐整地排列在我们同样听不见的云一样的总谱上面。然后,她们的形象,诗化在门前,门后。我们在聆听所有关于门和大门和小门的音乐。我们会产生这样的记忆。这样的记忆是痛苦的,无声无息的。因为在音乐的面前,我们只好沉默不语。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她们离开门的距离,到底有多远。距离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神秘的距离。对于她们来说,也许,只是一个点。这个点,没有距离。这个点是蓝色的。是点彩的组成单位。是星星中的一棵。现在,这样的蓝点,遍布山野,闪闪发光。所有的,我们的世界和她们的世界的光辉的,类似基辅的大门那类大门,都在蓝色星光的打击下,发出几近肉体的光芒。我们首次闻到星星的肉体的气味。我们于是兴奋起来了。

而门,在石头铺开的地面上,投下他的,或者,她的身影。几个蓝孩围绕着影子蹦跳。作为母亲和祖母,也作为少女和少妇的她和她们,慢慢地围拢过来。而在她们的身边,男人,露出他们饱经苦难的面庞。

这是我们公同的节日。我心目中的蓝色的节日,今天,开始,并将如此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转自玛雅咖啡馆】


转者注:
我计划于闲遐之余开始系统地从咖啡馆搬运些宝贝过来,他们对此将感激涕零或咬牙切齿我不是十分在意。
先谢谢了!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7-1-16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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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aoyu

#2  

去年今天的文!不错!


2008-1-17 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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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  

怎么这么长的自然段啊?

谢谢提帖,一定拜读。


2008-1-17 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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