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病中杂记
病中杂记
朱晓玲
一
我的病,是最忠实于我的恋人。不离不弃,与我身影相随终身。每次疾病偷袭我时,没有一丁点征兆,说来就来了。
这次生病,又如往常一样,极其突然。那天,是个北风飂戾的冬日。我们与灯具商家约好,下午到他们商场为新居定购一批灯具。大约下午2点多钟的样子,我和老公行走在前往灯具商店的路上。突然,感觉喉咙有点痒痒的,轻轻咳嗽了一下,有痰吐出。然而,吐在纸巾上的不是痰,而是一小口鲜红的血。“不好啊,旧病又复发了?”看着纸巾上鲜红的血,一阵不小的惊悸向我迎头袭来。但是,我没声张,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又是一阵咳嗽,又咯出口鲜血。
“我的老病好象又犯了。”我轻声对老公说。
“哪怎么办?”老公止了步,焦急地说:“要不,我先送你去医院看病?”
“不用不用。这次好象不怎么严重。咯的血不是很多。我们先去商场把灯具定下再去医院吧。”我拉了一下站在那儿不动的老公,说:“走吧走吧。你傻站在那儿干什么呀?”
“不先去看病,怕是不行吧?”老公迟疑不决地跟在我后面,慢腾腾地边走边说:“待会你咯血咯狠了怎么办?”
“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我的病情我知道,晚一点去看不会有大问题。”我坚持说:“和别人约好了时间,不要随便改变。”
“也…行……吧。我们赶快去把灯具选好后,我再送你去医院。”老公说。
话说间,灯具店就到了。我们在灯具商店精心挑选门厅、客厅、餐厅、主、次卧房、书房、主、客卫生间、前、后阳台等一些七七八八的五孔、三孔插座啊、单、双开关啊、吊灯、吸顶灯、射灯、筒灯、镜前灯、灯带等等灯具,不觉间,时间就到了五点多钟(说来也怪,在挑选灯具的几个小时,我竟然没有咳嗽一声)。灯具选购毕,我们请商家于次日将我们所购灯具送往我们新家。之后,我们打的直奔医院。
到医院后,挂的是急诊。还好,急诊室没人看病。一个年轻男医生,坐在办公桌前,低头看一张表格之类的什么东西。我刚走近办公桌前,没等我说话,男医生抬起头,问:“你有什么事吗?”那口气,好象我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找他另有其事。
“我是来看病的呀。”我说。
“看病?你们谁看病呀?”男医生望望我,又望望站在我身旁的老公问。
“当然是我?”我说。
“你?”医生用狐疑之光望着我,问:“你看病?”
“是啊,是我看病。”也难怪医生不相信是我看病。我每次犯病时,精神、脸色都比较好,看不出一点点病态。
“那、你请坐吧。”
我在他对面一张很陈旧的方木凳子上坐下(这张老旧的方木凳,很容易将人的思绪,拉到很久远的年代。)。
“叫什么?多大岁数?”医生问。
“……”我自报了姓名和年龄。
“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你看上去好年轻啊。”医生惊讶地看着我说。
我笑笑说:“您过奖了!”
“我不是夸奖。你看上去真年轻。(这是我现在听得最多的话了。)”医生说。尔后,医生才问了正题:“你哪儿不舒服?”
“咯血。”
“咯血?”医生惊诧地望了我一眼,反问。
“是呀。是咯血。”
“是胃出血还是……”
“不是不是。是支气管扩张。”
“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是问最初犯病还是今天。”
“我问今天。”
“今天下午二点多钟吧或者是三点钟。”
“这是第一次犯还是……”
“有好多年历史了。”我说。
“你第一次犯病是什么时候?”
“好象是一九八五年或八四年。”
“哦,这么久啊!这次咯血量大不大?”
“不是很大。就几口。”
“是鲜红的还是暗红的?”
“是鲜红的。”
“哦。”医生“哦”了一声后,又说:“你这种病得住院啊。”
“住院?”我说:“我不想住院。”我的确不想住院。一是我怕看到医院处处是病态的生命。也怕闻弥漫在医院各个角落的各种药味混杂的怪味。二是我家新居装修正酐,家中需要人手。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是万万不能住院的呀。想到此,我说:“医生,我这是老病,我知道我的病情。你开点止血消炎药,我打几瓶点滴就好了。”
“你不住院,我可看不了你的病。”
“为什么呢?你难道不是医生吗?”我问。
“是呀,我是医生呀。可是我没开处方的权力。
“你怎么没开处方的权力呢?你这不是急诊科吗?”
“即便我开了药,你也拿不到药,打不了针。”医生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怎么会拿不到药打不了针呢?难道药房、注射室没人值班?”
“药房和注射室现在都下班了。”
“不能给病人看病,你们这急诊室开着做什么啊?”我真想这样质问医生。可是,结果哩,我说出嘴的话却是:“住院能刷卡吗?”
“不能刷卡。只能用现金。”医生很果断地说。
“住院需交多少钱?”我问。
“最少800元。”
“我没那带那么多现金,住院又不能刷卡,那怎么办呢”下午付了五千多元钱的灯具款后,我手中的确没有那么多现金了。
“这是医院规定,我们也无可奈何。”医生和我说这些话时,态度倒也和蔼温文尔雅。但你能明显感觉到和谒的背后,是一颗麻木、冰冷的心。他说:“要不,你到中心医院去看看。那儿晚上可以打点滴。”医生见我说没钱,看样子,是想把我打发走了事。
医生已说到这个份上了,我知道我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走吧。到中心医院去。”我起身,对一直站在我身旁的老公说。
我们出了医院,在马路边等“的士”时,我忽然想起下午临出门时,用电紫砂罐煨的排骨汤。我担心等我们看完病回去,会煨干了。便对老公说:“我担心家中煨的那罐排骨汤会煨干了。要不,你先回去,我一人去中心医院。”老公略微思忖片刻,道:“那也可以。我先回家将汤罐电源拔了,再去医院找你。”说完,我们兵分两路,各走各的。可是,我拦了“的士”正准备上车时,没走多远的老公跑回到我拦的“的士”跟前说:“不行,你一人去医院我不放心。我还是陪你先去医院吧。”
我说:“那罐子汤等我看完病回去,肯定会烧干了。”
“烧干就烧干了。人重要还是汤重要。”老公这次没听我的话,坚决和我一起钻进“的士”。
二
没一刻功夫,中心医院就到了。
我们又挂了急诊。到急诊科时,在不甚明亮的灯下,有位如大学生模样的女医生正在给一位男青年看病。可是,医生问话时,都是男青年旁边的中年妇人作答。大概他们是母子关系吧。听医生的问诊,男青年好象是发烧感冒之类的病。很快男青年的病看完了。轮到我时,女医生如市一医院医生一样,问了我的姓名年龄等等后,问:“你哪儿不舒服啊?”
“咯血。”
“咯血?”医生眼镜片背后的眼睛,明显睁大了不少,反问。
“是的。是咯血。是支气管扩张。”
“是初犯吗?”
“不是,好多年了。是老病。”
“这次是什么时候犯的?”
“是今天下午。”
“你需要住院。”
“我不想住院。你开点药,给我吊几瓶点滴就行。我这病是多年老病了。我知道我的病情。”
“你不住院,我肯定不能给你开药。”
“我住院可以刷卡吗?”虽然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愿住院,然而,我知道我的病情虽然不是很重,但今晚若是用不上药,肯定会咯血不止。我只好同意住院。
“不可以。”
“要现金?”
“嗯。”
“要多少钱才能住院?”
“最少800。”
“我没有那么多现金。刷医疗卡怎么就不行呢?”
“不行就是不行。这是医院规定,晚上看病交费是不能刷卡的。我也没办法。”很文静的女医生说话时,声音不是很大。
“你看,你要我住院,又不能刷卡。我手中又没那么多现金。没现金又不能住院。不住院吧,你又不给我开药。那我该怎么办呢?我这病,难道你就不给看了吗?”
医生没理我。低头刷刷在病历上写着什么。稍许,她抬起头,将病历交给我说:
“你们到后面那栋楼四楼内科去看看,看内科医生怎么说。”
我拿了病历,一路曲里拐弯找到内科时,才发现此处“内科”是住院部内科,而非门诊内科。我没办住院手续,住院部医生,怎么会给我看病呢?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有什么事吗?”内科医生办公室内,一位看似患有白癫疯病(他的脸上和额头白一块黑一块)的医生,见我们进来,问。
“嗯,我是来看病的。”
“看病?是住院的吗?”
“不是住院。我没有办住院手续。”
“没办住院手续你到住院部来干什么?”
“是急诊科医生让我到你这儿来的。”
“难道你不知道,到住院部的病人,是要办住院手续的。你没办住院手续,我怎么给你看病?”医生振振有词地说。
“我不知道这儿是住院部,以为是另一个看急诊的。因女医生让我到这儿来时,并没告诉我这儿是住院部。”
“……你、你要我给你做什么呢?”
“当然是想请你给我开处方啊。我在咯血。”我底气不是很足的说。我也觉得自己在没办住院手续的情况下,到住院部来就诊,是没道理的。
“我怎么能给你开处方呢?”
“怎么就不能开呢?”
“你又不是我的病人。我可是住院部医生,不是门诊部医生啊。”
“哪我是谁的病人呢?”这时我已很生气了。但我还是压着火说:“我在急诊科,急诊科医生不给我看,把我推到你这儿来,你这儿也不给我开药。你们医生就是这样对得病人啊。”
“你要体谅我的难处。如果我给你开药,就违规了,会掉饭碗的。”
“我体谅你的难处,可是我的病谁给我看呢?”我压着我的怒火小声说。我不敢生气,我怕生气加重了我的病情。
“你要知道我是对你负责,也是遵循我们医院的规定……”
“问题是,你以对我负责为名,不给我开处方,急诊科医生也是以为我负责为名,不给我开药,我折腾了几个小时,到现在也没看上病。就这样回去,晚上,有可能我的病情加重,咯血不止,生命都会没有保障。这就是你们医生对我负的责任?”我说话时,声音依然不是很大。
“我已经对你讲得很清楚了,我是住院部医生而不是门诊部医生。如果我给你开药,就是违规。”
“对病人见死不救,象踢皮球一样,这儿踢到那儿那儿踢到这儿,这就是你们医院的规定?”
“你可以在急诊科看嘛。”
“我是在急诊科看的呀。可是是你们急诊科医生将我推到你这儿来的呀?我现在才明白了,难怪频频发生患者杀医生的案件。原来,看病是这样艰难。以前我犯病时,一到医院,医生将病情确诊后,立即给我用药,现在可好,我折腾了几个小时,到现在还没用上药。你们医生对患者,这样麻木不仁。以后的医患关系,会越来越恶劣。病人到医院得不到极时治疗,因此而丧命,患者家属不拿刀杀人才怪了。”说完,我起身对老公说:“走走,我们回家。”
“回家?你不看病啊?”
“不看了不看了。”
“哪怎么行呢?”老公见我说不看病,急忙走上前去,对医生恳切地说:“医生,你……”
“你不要说了,没用的。我又没办住院手续,医生凭什么给我开药。走吧。”我说着时,拉起老公的手,往医生办公室外走。
刚走出内科,老公焦急地问:“你真不看病啊?你不看病,晚上咯血更狠了怎么办?”
“我的病我知道。今天晚上不用药,大概是死不了的。”我说。
“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去。你把病历给我。”
“你要病历做什么?”
“我到急诊科去找那个女医生。”脾气向来耿直的老公气愤地说:“不给病人看病,叫什么医院啊。”
“你去质问她也没用啊。她不是把我‘踢’到住院部来了吗?”
“我不管那么多。今天晚上,我非让她给你看病不可。”老公固执地说:“她今天不给你看病,我就去找她们院长。”
“我把病历给你可以,但你一定不要去和医生吵架啊。”说实在的,我也很担心晚上病情会加重。我很犹豫地把病历给老公时叮嘱:“你要是不让我呕气,你就不要去和别人吵架,好吗?吵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只能跟她说好话。”看老公焦虑得很的样子,我担心他去和医生吵架。
“你放心,我不会和医生吵架的。我只要她给你看病就行。”
“我先去急诊科,你慢慢走,不要急。”老公拿了病历急匆匆走了。
待我走到急诊科时,老公正弯腰在病历上写着什么。写毕,老公拿了病历和处方,对刚进门的我说:“走,我们去拿药。”
“啊,医生开了处方啊?”我大感意外地问。
“嗯,开了。”
“咦,你使用了什么诡计,让医生开了处方啊。你没有和她吵架、抖狠吧。”
“没有吵架。我也没使什么诡计。我一到急诊科,就对她说‘我是刚才来看病的病人的家属。我们刚才去住院部了,那儿的医生不给开药。我爱人的病还是要你看’。我说完后,医生没说什么,就让我把病历给她。她说,‘我给你开处方可以,但你要在处方上签字:出了医疗事故与医生无关’。我答应了她,她就给我开了处方……”
我们边走边说着话儿,就到了灯光昏暗空无一人的划价、拿药大厅。
拿到药后,我们找到注射室。注射室几个穿白大褂和绿套装的青年男女在嘻里哈啦地开着玩笑(还有一对长相真不敢恭维的男女,在眉来眼去地暗送秋波)。几个女护士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边给病患者漫不经心地配药。我真担心她们会将药给配错了。
我的药终于配好了。打上点滴后,护士对我老公说:“你把她送到观察室去打点滴。”
“观察室在哪儿?”我问。
“出门笔直往前走,走到顶头向右拐,第一个门就是观察室。”一位护士说。
老公高高举着(本应该是护士将病者送到观察室的,她们却让病者家属做)我的药水瓶,我左手托着静脉注射的右手胳膊肘儿,我们走出了注射室。按护士的指点,很快找到了观察室。设置陈旧、空气污浊的观察室的灯光,如划价、取药大厅一样是昏暗,阴冷。因为灯光昏暗,我看不见床上的被套和床单是否干净。
观察室置有七张床。其格局是,中间三张床,进门对面依墙置了两张床,进门的左边置有两张床。
我进观察室时,观察室已有两人在打点滴。一小青年仰躺在中间一张病床上打点滴,进门右边依墙而放的第二张床上有一妇人坐在床沿边儿在打点滴。我本是想在左边进门的第一张床上坐下,想着门口的空气是要好些。可是,见没人的床上放有一只塑料袋,袋子里面装有病历什么样的东西。想必这张床上是有人了。只好走到右边最里面的那张病床坐下。
“你脱了鞋躺床上去啊。”将点滴瓶挂在床前一根金属杆上的老公,见我坐在床沿边儿不肯躺下,说。
“床上太肮,我不躺。”我说。
“你不躺下怎么行呢?到医院来了,你还那么讲究干什么呀?这么多药水,最少也得二三个小时打完。你不躺在床上,坐着怎么受得了?”老公说着,蹲下身子,不容我分说,就解我的鞋带帮我脱鞋。
“我来我来。”老公是个感情很粗糙的人。平时很少如今天这样温情,使得我很不习惯。
“你在打针怎么解鞋带呀。”老公说着话时,帮我将鞋脱了,说:“躺到床上去吧。”在老公的“逼迫”下,我很不情愿地将自己钻进了肮脏的被窝……
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
后记:这个冬日的晚上,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的我,没想到,今天发病,是我后来两个月之久在病中渡过的开始。这次生病时间之长,使我似乎闻到了死亡气息。以为自己自此会与生命永诀哩。……可是,2013年立春之后,慢慢地,我又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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