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凯尔特人初探(沈坚)
古凯尔特人初探(Celtic)
◎作者:沈坚 来源:《天人之境》
提要:凯尔特人是古代欧洲历史上若干基于文化共性而生成的松散族群,属于古代型民 族集团,它的各支系分别参与了后世欧洲许多民族的形成过程。考古学、语言学、人类文化学和宗教学的相关资料表明,他们曾相继活跃并逐渐散布于中欧、西欧、南欧及小亚细亚等地,是与古希腊罗马文明圈相对应的、并存的原始文明之一,这一古代民族集团与古希腊罗马人共同构成了当今欧洲各民族的祖先。
在远古的欧洲,与希腊罗马文明圈相对应,并存着一个幅员广袤而晦暗不明的蛮族世界。由于其处在历史舞台的中心以外,素不为人关注,而它却是欧洲古代历史实实在在的组成部分。其间固然族系庞杂、错落纷繁,但并非无迹可寻,从散见的文献片断里,仍可约略辨识出若干基于文化共性而生成的人群族团的轮廓。这些族群与古代希腊罗马人共同构成了当今欧洲各民族的祖先。因而,拂扫蒙落在蛮族世界之上的历史尘埃,还其本来面目,也就成为我们研究日后欧洲民族演进和历史发展过程中不能回避或忽视的一个重要前提。
凯尔特人(Celts)便是当时蛮族世界中一个引人注目而又影响非凡的古代民族集团。从大约公元前2000年中叶起,直至公元前1世纪末,凯尔特人曾相继活跃并逐渐散布于中欧、西欧、南欧乃至小亚细亚等地。其存续时间之久,跨越地域之广,历史影响之深,都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凯尔特集团各支系分别参与了后世欧洲不少民族的形成过程。
什么是凯尔特人?
国外学术界对此所作定义,尚有歧异。有人明确称之为一民族集团(a group of peoples)(注解:参阅《美国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Americana,第6卷,"凯尔特民族"条,康涅狄格1978年版,第152页);也有人认为,它谈不上是一个种族(race)或部落集团(a group of tribes),而是一个语言集团(a language group)或一种语言(注解:《新标准百科全书》New Standard Encyclopaedia,第3卷,"凯尔特人"条,芝加哥1980年版,第195页;诺拉·K·查德威克《凯尔特不列颠》NoraK.Chadvick, CelticBritain,伦敦1963年版,第19页)。
以笔者之见,凯尔特人确为上古欧洲一个由共同语言和文化传统凝合起来的松散族群,应属古代型的民族集团。这种族群显然不完全等同于现代民族,现代民族是在古代民族集团经过长期的演化,不断分解、融会、重组的基础上形成的。当今欧洲自然已不存在一个完整的凯尔特单一民族,有的只是作为古凯尔特人遗裔的、依然操印欧语系凯尔特语族诸种方言的若干个新型民族,譬如爱尔兰人、盖尔人、威尔士人、布列塔尼人等。在这层意义上可以说,凯尔特人在当今则仅意味着一个语言集团。
"凯尔特人"一词除了前示英文形式外,在现代西方语言中尚有以下表达形式:法文作Celte,德文作Ke′lte,意文作Celti,西、葡文作Celta。其词干相似,同源于希腊文的kε′λται或Kελτoι(拉丁形式为keltoi)和拉丁文Celtae。有人猜测,"凯尔特人"(Celt)的得名可能与一种类似斧、锛的史前砍凿工具celt或selt有关(注解:弗兰克·德莱尼《凯尔特人》Frank Delaney, Celts,伦敦1989年版,第17页),因而他们十分擅长手工技艺和金属制作,使用那种古老的工具或已成为他们有别于其他族群的象征和标志 。
凯尔特人长期生活在原始社会阶段,由于缺乏文字,有关自身历史的记述,除其部落制度下世代口耳相传的神话传奇和近现代陆续出土的考古发掘材料之外,主要仍仰赖于希腊罗马学者留下的作品(注解:古典作家中述及凯尔特人的,包括希罗多德,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阿庇安、斯特拉博、庞蓬尼·梅拉、李维、恺撒、塔西佗、波塞多尼奥斯和老普林尼等)。这就是说,对凯尔特人的了解首先不是来自凯尔特人的自述,而是他人的叙述。
自公元前6世纪晚期起,凯尔特人最先被希腊地理学家视作居住在马西利亚(今法国马赛)以北地区的一个主要蛮族(注解:参阅《美国百科全书》第6卷,第152页)。公元前5世纪中叶,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名著《历史》问世。在这部最早的西方史著中,希罗多德将凯尔特人描述为居住于伊斯特河(今多瑙河)源头附近的、或"海拉克列斯柱〖ZW(〗指今直布罗陀海岬。)之外"、"欧洲最西端的居民"(注解:希罗多德:《历史》上册(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124、285页)。考虑到当时希腊人地理知识水平的局限,以及凯尔特人分布地域相当广泛这一事实,希罗多德的记载仍不失其特殊的史料价值。此后,随着凯尔特人与地中海文明世界交往日多和希腊罗马人对他们认识的增进,古典作家作品中的有关记述也就愈见频密。
公元前3世纪以来,古典作家逐渐采用"高卢人"(Galli)(注解:今英文一般表示作Gaul)和"加拉太人"(Galatae)(注解:今英文亦作Galatians,其希腊文表示形式原作Γαλα`τηs。通常认为Galatae一名源自Galli或Gaul。参阅《国际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International,第7卷,"加拉提亚"条,Dictionary publish company,1980年版,第430页;《新标准百科全书》第5卷,"加拉提亚"条,第G-6页)的称谓(注解:参阅《美国百科全书》第6卷,第152页。)。有时,这类名称和"凯尔特人"一词是不加区分地并行使用着,例如,在希腊哈德拉发现的葬有凯尔特雇佣兵的墓地碑石上,就留有这类遗痕(注解:亨利·于贝尔:《凯尔特人的辉煌与没落》Henri Hubert,The Greatness and Declineof the Celts,伦敦1934年版,第67页。〖ZK)〗)。从语源角度看,无论kελτοι`或Keltoi,还是Galli和Γαλα`τηs或Galatae,其实同出一脉,既体现了同名在不同地域希腊语或拉丁语方言中的变音形式,也多少反映出对分处各地的庞大凯尔特人族群各支系的不同称呼。一般将分布在今法国、比利时境内,德国西部和意大利北部的凯尔特人统称为高卢人,而将流徙小亚细亚一带的称加拉太人或加拉提亚人,此外,今英格兰境内的凯尔特人还有"不列颠人"(Britons)之名,在波希米亚又作"波伊人"(Boii),如此等等。
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凯尔特人的活动范围曾经历了一个由小到大、再渐次缩减的变动过程。大约公元前3世纪中叶,其地域扩张达于极点,他们广布于西起爱尔兰、不列颠,东抵喀尔巴阡山脉、波希米亚,西南至伊比利亚半岛,东南远达小亚细亚(安纳托利亚)中部的辽阔区域内(注解:邓肯·诺顿泰勒主编《凯尔特人》Duncan Norton Taylor,The Celts, 荷兰1976年版,第12-13页附图)。而后伴随着罗马帝国的强盛和扩张,以及日耳曼部落大规模迁移所形成的北向和西向压力,凯尔特人在欧洲一度称雄的地位逐渐丧失,影响益衰。
凯尔特人在远古时代的活动范围,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于对考古材料的研究而被大致推断出来的。
据认为,曾经流行于西欧、中欧青铜时代早期或铜石并用时代的钟形杯文化和战斧文化(Bell Beakerand Battle Axe Culture,约公元前3000年中期-约公元前2000年初),似乎多少同凯尔特人的祖先有关(注解:邓肯·诺顿?泰勒:《凯尔特人》,第19-20页。蒋孟引主编《英国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8页,他也提及讲原始凯尔特语的人跟钟形杯文化(又译作大杯文化或宽口杯文化、陶杯文化或陶盆文化)的关系))。钟形杯文化和战斧文化,以在其遗址墓葬中觅得与众不同的钟形陶杯和用于作战的穿孔石斧一类随葬品而得名。其他的出土物尚有石制护腕片、日用工具,以及短剑匕首、箭镞一类青铜武器,还发现有冶炼青铜的铸范。墓葬中的马骨,表明该文化的创造者已很重视驯养和役使马匹。可能还会使用车轮了。其墓葬为典型的土墩或土冢形式。通常认为,钟形杯文化发源于盛产铜的伊比利亚半岛,后向东传播,对整个西欧引进金属冶炼和制作技艺曾颇有作用。而战斧文化则来自中欧的匈牙利一带,向西扩展。两者大约在公元前2000年后的某个时候于中东欧相遇,并融合为一种新的文化。有人认为,这就是因其在捷克布拉格附近的最初发现地而被命名的乌涅蒂采文化(注解:邓肯·诺顿泰勒《凯尔特人》,第20页)。
乌涅蒂采文化(Unetician Culture,约公元前17世纪-约公元前14世纪)遍布于由斯洛伐克西部边界,经摩拉维亚和捷克中部、西北部,至德国中部的广大地区(注解:瓦·胡萨《捷克斯洛伐克史》(中译本),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12页)。捷克克鲁什纳山区蕴藏着中欧最丰富的锡矿,加之当地或附近地区露天开采的铜,便为发展青铜文化提供了良好的基础。乌涅蒂采文化所处的中心位置,也有利于这种文化同周边所有方向的交往:朝南可以穿越阿尔卑斯山,去往亚得里亚海和北意大利;向北可经易北河、奥得河,通向波罗的海沿岸;朝东南方,循多瑙河可与黑海沿岸相连结;往西,中欧平原几乎连绵不绝地伸向西欧,直至英吉利海峡和不列颠诸岛。倚助于这些贸易通道,乌涅蒂采文化人以输出青铜器具,换回了爱尔兰的金,康沃尔的锡,波罗的海沿岸的琥珀、毛皮(注解:邓肯·诺顿泰勒《凯尔特人》,第20-21页)。
尔后出现的青铜时代晚期的瓮棺文化(注解:又译作瓮棺墓地文化或骨灰瓮文化)(Urnfield Culture,约公元前13世纪-约公元前8世纪),被称作一股"哺育凯尔特社会降生的最新文化潮流"(注解:邓肯·诺顿泰勒《凯尔特人》,第21页)。它萌发于中欧东部和意大利北部,随后渐次传播至西欧、北欧甚至东欧的乌克兰一带。这种扩展很可能与广泛的迁移活动有关。该文化得名于作为其文化表征的独特葬俗,即将死者遗体焚化后的骨灰盛入陶瓮,埋于集体群葬的墓地。有迹象表明,这种文化的创造者似乎是一个充满生气、富于创新热情的族群。他们已在使用青铜镰刀收割农作物,用青铜工具修建设防的村落、寨堡,并存留下来诸如德国符腾堡州的布豪一类典型遗址。他们的青铜制作工艺也已具相当水准,能锻制铠甲、盾牌和各种刀矛、马具。瓮棺文化虽则也同希腊、意大利的早期文化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但其覆盖的广大区域,尤其是西部地区,无疑同凯尔特人的祖辈相关联。有的语言学家肯定,瓮棺文化的居民是讲凯尔特语的(注解:马尔科姆·托德《北方蛮族(公元前100-公元300)》Malcolm Todd,The Northern Barbarians,100BC-AD300,纽约1987年版,第29页)。另据美国哈佛大学人类学学者库恩推测,大约与此同时流布于今德国境内的劳齐茨文化(Lausitz Culture),随之扩伸而来的大批人群, 似乎也属于操凯尔特语的人(注解:卡尔顿·史蒂文斯·库恩《欧洲的种族》Carleton Stevens Coon,The Race of Europe,纽约1954年版,第188页)。虽然这些说法都还有待于进一步证实,但该文化极可能同凯尔特人存在渊源关系。"瓮棺文化人以他们的自负,其在享受饮食方面的乐趣,以及在武器和首饰制作技艺方面的早熟性,预示着他们凯尔特后裔们的诸多特性。他们居住的欧洲也成为不久之后凯尔特人出没的地方"(注解:邓肯·诺顿泰勒:《凯尔特人》,第22页)。
一般相信,凯尔特人的活动直接推动了欧洲铁器时代文化的发展,主要以哈尔施塔特文化和拉登文化为典型代表。
哈尔施塔特文化(Hallstatt Culture,约公元前1100年-约公元前450年),以今奥地利萨尔茨堡附近的哈尔施塔特村遗址而得名。这一文化被确认为凯尔特铁器文化的第一阶段。其年代跨度颇大,分布范围也遍及今德、奥、南、波、法等国。早期曾包含瓮棺文化、青铜时代晚期的内容,后渐流行铁器,出现了铁质重型长剑、翼状斧等。从遗址可见,冶铁业已具相当规模,熔炉、铸范、矿渣均多有发现。陶器制作技艺颇精,多为几何纹饰和素面两类。墓葬流行火葬高冢;晚期出现战车葬,即将死者置于四轮战车上,并以武器、饰物、马具陪葬,据信主要是部落首领或其他上层人物。这一时期墓葬中还发现许多希腊工艺品,显示凯尔特人与希腊文明世界间已有贸易交往。此外,哈尔施塔特文化遗址中也包括不少设防寨堡,以木棚或土坯筑墙,并设有望楼、大门。由此可推知,当时部落间的战事可能已较频繁。寨堡遗址以今德国符腾堡州霍伊纳堡最著。
拉登文化(La Táne Culture,约公元前5世纪中叶-公元前1世纪末),则被称为凯尔特铁器文化的第二阶段,得名于今瑞士纳沙泰尔湖东端的拉登遗址。该文化直接承袭了哈尔施塔特文化,同时也分别受到了来自希腊人、伊特拉斯坎人和罗马人的影响,与各地土著之间发生了文化交融,由此而形成自己典型的文化风格。拉登时期的寨堡比之哈尔施塔特时期更具规模,四周都是高墙深壕,大约已成为部落的行政、宗教中心,后至罗马时期,不少发展为城市。像伦敦、日内瓦、维也纳皆起源于这类凯尔特语称呼的或凯尔特人建立的设防据点(注解:参阅《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拉登文化"条,第263页;邵献图等编《外国地名语源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第44、115、384页;《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译本),第6卷第780页和第8卷第224页)。拉登时期凯尔特人使用铁器更为普遍,农业手工业中大量采用铁制犁、镰、锤、钳、锯、锛、斧等工具,在建筑上也已使用铁钉。制作饰物的工艺水平愈臻完善,公元前3世纪起又广泛采用珠宝镶嵌,使产品造型更见精美, 熠熠生辉。凯尔特人在古代欧洲诸民族中素以擅造战车而驰名,此时的战车形制已由先前的四轮改作两轮,更为快捷轻便。他们在制造工艺上创造性地利用了金属热胀冷缩的原理,以烧红的铁箍来紧固轮辋,使车轮既耐用又美观。
凯尔特人长于驾车和骑马,他们中的一支还将穿裤之俗引进了西欧。库恩据此而提出,应注意东欧草原文化曾带给他们的某些影响(注解:卡尔顿·史蒂文斯·库恩《欧洲的种族》,第188页。)。这是由于活跃在黑海北岸一带游牧的斯基泰人,其文化在东欧的全盛期恰与凯尔特人在西方的活动处在同一个并行的时期。拉登时代凯尔特人装饰艺术中大量出现的奔放怪异的动物形象,显然也有着斯基泰文化风格的某些特点(注解:参阅《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拉登文化"条,第263页)。
由于凯尔特人在欧洲处在一个适当的地理位置,亦即"各种影响交融汇合的必经之地"(注解:费尔南·布罗代尔《法兰西的特性·人与物(上)》(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38页),他们同周邻的其他民族集团,如日耳曼人、伊利里亚人、利古里亚人、伊比利亚人、意大利人、希腊人等,也就有可能发生这样或那样的联系和交往,通过这种持续的交往,凯尔特人不断丰富和充实着自己,建树起独具特色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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