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兰福镇
[英] 伊丽莎白·盖斯凯尔
第一章 我们的社交圈子
首先要说的是,克兰福镇是个女人王国。镇上那些租金较高的房子全让女人给占去了,要是有一对夫妇从外地迁居到这里,那个男的总是由于某种原因而销声匿迹:要么是因为见到晚会上只有自己一个男人而给吓得半死;要么是随军随船出外;或者坐火车上二十英里外的大商埠德伦布尔办事去了,整个星期都不回来。总之,不管是怎么回事,男人们都不在柯兰福镇。他们就算待在那里,又有什么事好干呢?镇上医生的出诊范围在方圆三十英里内,他倒是住宿在克兰福镇,可医生并不是人人都当得上的呀。至于平日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儿,例如:把种满名贵花卉的园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杂草呀;吓跑那些隔着栅栏打这些花儿主意的眼馋的孩子们;轰走趁大门敞开时闯进园来的鹅群呀;不把精力浪费在无谓的推理和争论上而给所有文学和政治上的问题作出结论呀;把本教区各人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呀;教那些干净麻利的女仆循规蹈矩呀;对穷人施些恩惠呀(这往往是有些专断,不容对方有异议的),以及在不幸中互相帮助、互相慰藉呀,应付上面所有这些事情,本镇的太太小姐们已经绰绰有余了。有一次,一位女士对我说:“男人在家里太碍手碍脚了!”虽然克兰镇的女士们对彼此的活动都很了解,但她们对别人的意见却全不理睬。由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更不用说还有根深蒂固的怪癖,因此,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的争论也就是最为常见的了,不过总的说来,她们的关系还是相当有好的。
克兰福镇的太太小姐们之间偶尔也发生些小小的争吵,说上几句辛辣的话儿,生气地把头往后仰仰;这样正好能使她们的生活不致变得过分平淡乏味。她们在穿戴上从不赶时髦,她们说:“在克兰福镇人人都认识我们,穿好穿坏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出门到外地去,她们的理由也是同样的充足:“这里又没有人认识我们,穿好穿坏又有什么关系呢?”衣服的料子一般是既耐穿又朴素,多数都像从前那位以洁净著名的泰勒女士那样一丝不苟。但是,我可以担保,英格兰人穿的最时髦的羊腿式袖子、最时髦的紧身衬裙在克兰福镇也能见到——见到的人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好笑。
我亲眼见过有个体面人家的一把红绸伞,一位老姑娘(她有好几个兄弟姐妹,都已离开人世)雨天上教堂的时候总打着它。你们伦敦有红绸伞吗?据说这种红绸伞第一次在克兰福镇出现时,小孩们都围了上去,说是“手杖穿上了裙子。”这很可能就是我刚才说到的那把伞,当年一位身强力壮的父亲曾撑着这伞,给一大群娃娃遮雨,后来那一大家子就剩下了那位可怜的老姑娘,那把伞她几乎撑不住了。
上门作客有各种各样的规矩。每当外地青年到此小住,总有人郑重其事地向他们宣讲这些规矩,那认真劲儿就象一年一度在汀瓦尔山宣读马恩岛的法律①一样。
“亲爱的,朋友们要我先来向你问候,你一路上一定辛苦了,”(其实只是乘坐男用马车旅行了十五英里,)“她们让你明天先休息,但是后天就一定会有人来看你。请不要在十二点过后安排什么活动——照我们的规矩,十二点到下午三点是访友作客的时间。”
朋友们来访以后,又会有人嘱咐说:“今天是第三天,亲爱的,我想令堂一定跟你讲过,要是有人来访,三天之内一定要回访;还有,作客的时间每次不能超过一刻钟。”
“那么是不是该看看表呢?我怎么知道那一刻钟的时间到了呀?”“亲爱的,您得时时记在心上,不要光顾着谈话,忘了时间。”
因为人人心里都记着这条规矩,所以不论是会客或作客都决不谈什么扣人心弦的话题,大家严格地遵守时间,三言两语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儿。
我想克兰福镇有几户上流人家境况并不富裕,要做到收支相抵还有些困难。但是他们却象斯巴达人②那样,心中尽管痛苦,脸上却总露着笑脸。我们向来不谈金钱,因为这个话题很有些做生意的铜臭。虽然有几家穷的,可也都是贵族出身。克兰福镇的人有一种高尚的团结精神③,因此,如果有人在掩饰自己的窘境时做得不够完满,别人也并不怎么计较。譬如,有一次福列斯特太太在她那座小小的房子里举办茶会招待客人,她那个小待女过来请坐着的女士们挪挪身子,让她从沙发底下取出茶盘来,客人们都把这种古怪的作法看成是世界上最为自然不过的事情,照旧谈着家规礼节,似乎大家都相信女主人有一间转给仆人用的起居室,有转给仆人们安排的桌席,手下管家、执事一应俱全。其实女主人只有这一个从慈善学校里要来的女孩子。小女孩胳膊太短,气力不足,要不是女主人暗地里帮忙,她怎么也没法把茶盘端上楼去。这会儿女主人却大模大样地坐着,装作不知道仆人要端上什么点心来。其实她忙了整整一上午,做这些面包和松饼,她自己心中有数,我们心中也有数;她知道我们心中有数,我们也明知她知道我们心中有数。
大家手头都很紧,然而谁也不肯承认,谈起自己的高贵门第来却是津津乐道,结果就形成了当地的一些习俗。这些习俗非但没有什么坏处,而且还可以推广到别的社交圈子里去,改良改良不好的风气。例如,克兰福镇的居民从不熬夜。晚上出门,到了九点左右便由提灯笼的仆人引着,穿着高跟木屐咔嗒咔嗒地走回家。到了十点半,全镇的人便都上床睡觉了。此外,如果晚间待客时在吃喝方面摆阔还会被人看作是“俗气”(在克兰福镇这可是个可怕的字眼)。尊贵的贾米逊夫人招待客人也不过摆些奶油面包片和松饼,虽然她是已故的格兰玛伯爵的弟媳,可人家就是实行这种“高雅的节俭。”
说到“高雅的节俭”,人们自然会联想到克兰福人平时的用语措词来。在这儿,节俭总是“高雅”的,大手大脚则是“俗气,爱出风头”。这种“葡萄酸”①的哲学使得大家心满意足,相安无事。我永远忘不了那位布朗上尉初到克兰福镇定居时的一场风波。当时他当中交穷,弄得大家心里很不痛快。他不是先关起门窗,再低声告诉心腹至交,而是在大街上拉开军人的大嗓门叫嚷,说他是因为没钱才租不起好房子。他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个上流男人,如今侵入到女人的辖区,大家本来已经牢骚满腹了。他还是个支半薪的上尉,在本镇居民曾经请愿强烈反对过的邻近那条铁路上谟到了个职位。这么个男人,又同那条可恶的铁路有关系,这会儿竟然还老着脸皮叫穷,我们自然不该和他来往罗!死亡和贫穷一样,都是无处不有的普遍事情,可是从来没有人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谈论死亡的事呀!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可是个忌讳。大家彼此心照,装作不知道那些与我们平起平坐的朋友会因为缺钱而不成她们想办的事。如果步行去参加宴会,或从宴会上回来,就说是因为夜色非常美好,空气十分清新,而绝不是因为轿子价钱太贵坐不起不起;如果穿的是印花布而不是丝绸,那只是因为大家喜欢这种耐洗的料子。长此以往,对于彼此手头并不宽裕这一俗气的事实,大家也渐渐视而不见了。因此大家自然就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男人叫穷时一点儿也不觉得有失体面。可是不知道的,布朗上尉在克兰福镇居然渐渐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先前决心不跟他来往的人也上他家的门了。在他定居一年之后,我到克兰福镇去作客,听到他的意见竟然被奉为金科玉律,不禁大为诧异。因为就在一年之前,我的几个朋友还极力反对上门去看他和他的两个女儿;可如今,甚至在十二点这一“法定作客时间”之前,他也可以随便到别人的家里去。不错,那是因为要赶在生火之前,请他看看烟囱为什么会漏烟。不管怎样,布朗上尉毕竟无所畏惧地走上楼去,嗓门大得就象在野外训话一样,还象个老熟人般开着玩笑。初来时,别人对他有点儿怠慢,礼貌也欠周到,他都视而不见。虽然镇上的太太小姐们一度待他冷冷淡淡,他却一直是友好相待;别人幕维他,话中带刺,他听了却以为是真意。女士们本来见他不因贫穷而感到羞耻,都不敢和他接近,后来觉得为人坦率原是男子汉的特点,对他的戒心也就消除了。他有男人家的卓越常识,谁家有做不来的杂活,他总有法子对付。久而久之,他在镇上太太小姐们的心目中便赢得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权威的地位。而他呢,过去遭人白眼,自己毫无觉察,现在受人爱戴,还是毫无觉察,仍旧自行其是。有一回,人家有事请教他,他信口答了一句笑话,别人却把他的笑话奉为金言,切切实实地照办,我相信,他发觉后,肯定大吃一惊。
①马恩岛,在英国与爱尔兰之间的海面上,至今仍保持古老传统,每年在露天举行最高会议,产生国会,所有市民有权打听正在研究的法律,提出意见。斯巴达人,古希腊的一个民族,以勇敢坚忍、吃苦耐劳著称。原文为法文:esprit de corps.出自《伊索寓言》,狐狸吃不着高处的葡萄,便安慰自己说葡萄是酸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位名叫贝西•巴尔格的老姑娘,养了一头阿尔登尼种母牛,她对这头牛就象对亲生女儿一样地疼爱。到她那儿作客,哪怕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她也必定会告诉你那头畜牲是多少伶俐,牛奶又是多么出色,镇上无人不知巴尔格小姐的阿尔登尼种母牛,而且对它很关心。因此,有一次,它不留神掉进了石灰坑里,镇上的人们都非常同情和痛心。母牛一放声大叫,马上有人听见去把它救了出来。可是那头可怜的畜牲身上的毛已差不多掉光了。救出来的时候,身上赤条条的露出皮来,见它冻得那个样子,大家都觉得十分可怜,虽然也有几个人看着它那副怪模样忍不住要发笑。贝西•巴尔格小姐又伤心、又沮丧,一个劲儿直哭,据说她打算用油给牛洗澡,也许这是她四处求医时别人给她出的点子。不过不管有没有人出过这样的点子,反正布朗上尉说了两句话,便把她的这个念头打消了。他说:“女士,要想保住它的命,就得给它穿上法兰绒背心和短裤。不过,我看还是立刻把这可怜的畜牲宰掉的好。”
贝西•巴尔格小姐擦干眼泪,对布朗上尉千恩万谢,并立即动手照办。过不多久,全镇的人便都看到那头阿尔登尼种母牛穿着深灰色的法兰绒背心,温顺地到草的上去了。我自己就看见过好几次。你们在伦敦可瞧见过母牛穿着灰色法兰绒衣裤吗?
布朗上尉在城郊租了一幢小房子,他的两个女儿和他住在一起。在我离开克兰福镇之后第一次回去做客时,他一定已经六十开外了,但他的体格经受过磨练,身子骨结实硬朗,腰板挺直,步履轻快,看不出已经六十岁了。他的大女儿看起来似乎并不比他年轻多少,她满脸病容,一副饱经风霜的痛苦神色,试乎早就失去了青春的魅力,即使在年轻时她的相貌一定也很平常,脸上也不会有多少笑容。布朗的二小姐叫泽西,年纪比姐姐小十岁,却长得比姐姐漂亮二十倍。她圆圆的脸上有两个酒涡,有一回詹金斯小姐生布朗上尉的气(什么原因我待会儿就告诉你)是说,“他觉得泽西小姐大可不必卖弄她的酒涡,老是装出那么一副孩子模样。”他脸上的确很有几分孩子气,而且,就我看来,她到死也改不了孩子气,不过她应该活到一百岁。那双蓝蓝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你,满带着一种好奇的神情;鼻子有点儿塌,样子不算好,但嘴唇却是十分红润;她留着一头鬓发,使脸蛋儿显得更好看。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漂亮,不过她的脸蛋儿我却很喜欢。至于那对酒涡,她自己恐怕也无可奈何。她生性开朗,举止大方,很像她父亲。任何细心一点的妇女都看得出来,她们姐妹俩的穿戴有点不同——泽西小姐在服装上每年总要比姐姐多花两镑钱。在布朗上尉每年的开销中,两镑钱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呀。
我第一次在克兰福镇教堂里见到布朗父女三人时,得到的就是这么个印象。我在这之前就见到上尉——就是修烟囱的那一回,他只改了改烟道,烟囱便修好了。在教堂早祷时,他把双眼镜举在眼前,头抬得笔直,兴高采烈地高唱着圣诗,在回答时他的声音比教堂执事还要响。执事是个老头儿,声音又尖又细,我想,上尉洪亮的低音一定使他苦恼万分,他只得尽量抬高嗓门,用颤抖的声音唱着。走出教堂时,生气勃勃的上尉极其殷勤地照料着两个女儿,他先与熟人们一一点头微笑,然后替大女儿撑开了伞,接过她的祈祷书,耐心地看着她用抖抖索索的双手提起裙裾,走过湿漉漉的路面;在这之后,才回过来同熟人们握手。
我倒真想知道克兰福镇的女士们在晚会上是怎样招待布朗上尉的。从前我们在打牌时没有男客需要我们去照应或找话和他攀谈,大家都庆幸夜晚过的舒适安闲。我们喜欢高雅,讨厌男性,几乎相信男人天生就是“俗气”的。所以,听说我的朋友和东道詹金斯小姐决定举办茶会为我接风,布朗上尉和他的两个女儿在被邀请之列,我心里十分纳闷,不知晚会到底要开成什么样子。到了那天,铺着绿绒的牌卓象往常那样,天没黑就摆好了,那时正是十一月下旬,下午四点左右天就黑了,每张桌上都放好了蜡烛和干净的纸牌,炉火烧得旺旺的,那个伶俐的待女该做的事儿也已吩咐停当。我们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站着,手里都拿着点火用的纸捻儿,专等敲门声一响就冲过去点蜡烛。晚会在克兰福镇是桩隆重的事儿,就象过节一般。太太小姐们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坐在一块儿,外表十分庄重,心里非常得意。头三个客人一到,便坐下来要打牌,我只好和他们凑个数。随后到的四位客人也立刻凑起一桌。茶盘跟着也端了上来,放在桌子中央,早上我走过储藏室时,就看见那些茶盘已准备停当。瓷器很精致。象蛋壳一般,老式银器擦得铮亮 ,不过点心却不值一提。茶盘还没端走,上尉和他的两个女儿就进来了。看得出来,上尉不知怎的特别受在场的太太小姐们欢迎。一见他进门,原来紧皱着的眉头都舒展开了,尖声说话的也压低了嗓子。布朗小姐满面病容,无精打采,甚至可以说是郁郁不乐,泽西小姐象平常那样微微笑着,看来差不多与她父亲一样有人缘。上尉立刻不动声色地做起男子该做的事来,他招呼着各位女客,替那位漂亮的女仆给女士们倒茶,送牛奶面包。这些事他做起来从容不陪迫,落落大方,好像男性照料女性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愧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他玩牌极其认真,三个辩士的输赢看得象三镑一样重。不过,就在他招呼别人的当儿,他也时刻留心着他那体弱多病的大女儿。不少人都认为布朗小姐不过是容易动气,但我相信她的确是身体不好而难受。泽西小姐不会打牌,就和那些不打牌的客人谈起话来。原先那些客人因为打不上牌,正有点儿不高兴呢。她还弹着钢琴唱起歌来,那钢琴现在已经破旧了,但原先音色大概还不错。她唱的是《赫哲汀的小伙子》,稍微有点儿走调,好在我们对音乐都不在行。倒是詹金斯小姐摆出内行的样子,跟着打拍子,但就是不合拍。
詹金斯小姐跟着打拍子,用意是很好的。因为刚才顺便①谈及设得兰毛线时泽西•布朗小姐无意中说她有个舅舅在爱丁堡开店。詹金斯小姐听了有些恼火,他不愿让旁人听清泽西那些公开自己身世的话,,便拚命咳嗽。因为尊贵的贾米逊夫人就坐在泽西身边的桌子前打牌,要是让她知道屋里女客中还有个小店东的外甥女,她会有何想法呢?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话呢。但是泽西•布朗(第二天上午我们都说她太不懂世故不会随机应变)偏偏说了又说,还向波尔小姐担保她有法子替她买到她要的那种设得兰毛线。“叫我舅舅买,他爱丁堡铺子里设得兰的货色样样齐全,都是一流的。”詹金斯小姐认为谈这样的事,听这样的话都有伤大雅。他提议弹琴唱歌,就是为了替我们洗去耳朵和嘴里的俗气,所以我再说一遍,听着歌打拍子正是她的一番好意。
准八点三刻,茶盘重又端了上来,盘里有葡萄酒和饼干,大家便交谈起来,比比牌运,琢磨出牌的技巧,渐渐地,布朗上尉把话题扯到文学上来了。
“诸位看过连载的《匹克威克外传》②吗?”他问道。(那时这部小说正分期连载。)“真是好极了!”
①“顺便”原文为法文:a props.
②《匹克威克外传》(The Pickwick Papers),狄更斯的小说,最初以波兹(Boz)的笔名分期发表。
詹金斯小姐的父亲生前是本真的教区长,家中有不少布道的手稿和大批神学书籍,因此她认为自己精通文学,别人一谈到书籍,他就觉得是对自己的挑战。听了上尉的问话,她答道,不错,她看过了,实际上也不妨说她已经读过了。
“您觉得怎样?”上尉嚷道,“好极了,对吗?”
经他这么一追问,詹金斯小姐不得不开腔了。
“肯定的说,我觉得他根本比不上约翰逊博士。不过,作者可能还年轻,如果肯下苦功,以大博士为楷模,谁知道他将来怎么样呢?”这几句话显然太过分了,布朗上尉听了便沉不住气,只见他未等小姐把话说完就想开口分辨。
“亲爱的女士,那完全是两码事呀!“他说。
“这我完全明白,”她答道,“我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呢,布朗上尉。”
“请让我把这一期的故事念一段给你听听,”他请求说。“这是我早上才收到的,想来在座各位都还没看过吧。”
“请便吧,”她以一种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上尉读了山姆•维勒在巴斯那一段趣话。来客中有人开怀地笑了起来;我可不敢笑,因为我就住在人家家里。詹金斯小姐正襟危坐,耐着性子听下去。故事读完后,她转过身来,庄重而又温和地对我说,“亲爱的,替我把《勒赛拉》①拿来,在书房里。”
我把书拿给她后,她转身对上尉道:
“现在请我也读一段给你听听,在座诸位就可以把您心爱的波兹先生和约翰逊博士作一比较了。”
她抬高调门,庄严地读了勒塞拉和茵拉客的一段对话。读完之后说道:“我想现在诸位一定看得出来,我喜欢约翰逊博士这位小说家并不是没道理的。”上尉噘着嘴,用指头弹着桌子,没有做声。她认为可以接下去给他致命的一击了。
“我觉得分期连载未免太俗气了,又失文学的尊严。”
“那么《漫步者》②又是怎样出版的呢,女士?”上尉问道,只是声音很轻,说不定詹金斯小姐没有听到。
“约翰逊博士的文风是初学青年的楷模。当年我初学写信时,家父便叫我好好读。我学着学着,也就形成了自己的文体。现在我也要劝您那位心爱的作者好好学习博士的笔法。”
“波兹要是把自己的笔法换成这么一种华而不实的风格,那就糟了。”上尉道。
上尉做梦也没有想到,詹金斯小姐把这句话看成是对她个人的侮辱。她的朋友和自己都认为写信是她的擅长。我多次看见她写信都要先石板上打稿,写了又写,改了又改,才“抓紧付邮之前的半个小时“如此这般地向朋友“说清事理”。据他说,约翰逊博士就是他写信的样板。这时她听了布朗上尉那句话,便凛然地挺起胸膛,一字一顿地回答说:“我就是喜欢约翰逊博士,不喜欢波兹先生。”
据说——我可不敢担保这话属实——有人听到布朗上尉低声③咕哝道:“约翰逊博士见鬼去吧!”就算他真的说过这话,他后来也有悔过的表现;他走到詹金斯小姐坐的安乐椅旁边,想方设法引她谈起比较令人愉快的话题,但是她却不为所动。第二天,她便说了我上面提过的评论泽西小姐那对酒窝的几句话。
①《勒赛拉》(Rasselas),约翰逊的一部小说。
②《漫步者》(Rambler),一七五〇至一七五二年间由约翰逊撰稿出版的期刊。
③原文是意大利文:sotto voce。
第二章 上尉
任何人在克兰福镇住上个把月,就一定会知道当地每个居民的日常生活习惯。我到那儿作客不久,就听到不少有关布朗一家三口的情况。他们家境贫寒是谁都知道的,不是什么新鲜事,因为他们自己一开始就直言不讳,爽爽快快对人说了。他们省吃俭用本是生活所迫,自己也不想隐瞒。对于上尉的为人,我倒是了解得更多了。他心肠万分厚道,遇到事儿就会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事后,有些小事还被当作奇闻异事谈论一番。我们平时都不大看书,镇上的太太小姐和仆人之间的关系又都十分融洽,谈话的题材自然就少得可怜。因此,有一个星期天,上尉见街道泥泞,替一位穷老太背食品,我们听说后便议论开来了。那天上尉从教堂出来,恰好遇到老太太买了食品要回家,他见老太太步履蹒跚,便拿出平时办事那种庄重的劲儿,把她肩上的烤羊肉和马铃薯接了过来,送到她家去。别人都觉得他这种举动十分古怪,满以为他第二天一早就会挨门逐户走上一圈,向镇上讲究风度礼仪的太太小姐们解释一下,打声招呼。没想到他并没有这么做。大家便认为他是不好意思露面我们有点儿可怜他,都说:“不管怎样,从星期天上午那件事看得出来,他为人确实是厚道。”大家决定下次见到他时要好好慰勉他一番。没料到,他和慰勉打了个照面,一点也不难为情,说话声音还像平时那样低沉洪亮,胸脯依然挺得笔直,假发还是那么时髦,卷得那么漂亮。到头来我们只好说他是把星期天的事全忘光了。
由于谈论设得兰毛线和新编结法,波尔小姐和泽西小姐的关系也密切起来了,所以我到波尔小姐家作客时同布朗父女见面的机会比在詹金斯小姐家里来得多。詹金斯小姐怪布朗上尉贬低了约翰逊博士这么一位写轻松愉快小说的名家一肚子的气还没有消。我发现布朗小姐为一种无法治愈的恶疾缠磨着。过去见到她脸上那种闷闷不乐的神色,我总以为她脾气乖戾,现在才明白,那是病痛的折磨造成的。她有时也发脾气,但那时因为久病不愈,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刺激,一时忍受不了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泽西小姐都很体谅她;她自己发过脾气之后,反倒觉得过意不去,总要狠狠责怪自己。布朗小姐不仅责怪自己脾气暴躁,还责怪自己因为体弱多病,饮食方面讲究一点,害得父亲和妹妹不得不加倍节俭。她恨不能为父亲和妹妹作出牺牲,减轻他们的烦恼.正因为有这种克己大度的天性,她的脾气才愈加暴躁。泽西小姐和她父亲对此不仅毫无怨言,而且对她体贴入微。看到泽西在家的情形,我觉得她唱歌有点走调,打扮有点孩子气都可以不必计较了。我后来还发现,布朗上尉的黑色布鲁多式假发和棉上衣(天啊,那真是太破旧了),竟是他年青当兵时赶时髦的行头,直到现在他还满不在乎地戴着穿着。他当过兵。见过世面,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对付。他的皮靴是自己擦的,他说别人擦鞋他都不如意,实际上他只是千方百计想减少小待女的麻烦罢了——大半是因为他晓得女儿的病情已经叫人够受了。
在我上面提到的那次难忘的争论之后不久,他就没法要和詹金斯小姐言归于好。听说小姐嫌铁煤铲铲煤的声音太刺耳,便亲手做了一把木煤铲给她送去。小姐冷冷地收下了,只是生硬地说了声谢谢。等上尉一走,她就吩咐我把木铲扔到煤堆杂物的房间里去。大概在他看来,一个不喜欢约翰逊博士而喜欢波兹先生的人送的不论什么礼物都要比煤铁铲还叫人讨厌。我离开克兰福镇回德伦布尔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我虽然不在这里,但还有几个书信往来的朋友。所以,对那可爱的小镇上的一切仍然au fait(了如指掌)。和我通信的朋友中间就有波尔小姐,她过去热衷于打毛线,现在却对勾针着了迷,来信的主调有些象古歌里唱的“君莫忘弗林的白毛线,”因为每说完一条新闻,她就要加上几句有关勾针的嘱咐,要我代办。玛蒂尔德•詹金斯小姐(她姐姐詹金斯小姐不在的时候,她不反对我们称她玛蒂小姐)写的信亲热得很,只是有点不着边际,时不时壮着胆儿冒出一两句自己的见解,过后又突然缩了回去,要么求我别提起她说过的话,因为他明知姐姐的看法跟她不同,要么就在信末加上附言,说是信写好之后,她曾和狄布拉谈过有关问题,心里很踏实,云云——(这时她很可能将信中自己原来的说法全盘否定了)。再就是詹金斯小姐——她喜欢玛蒂称她狄布拉①,因为她父亲曾说过,这个希伯来名字应该这样发音。我私底下想,她在为人处世方面也把这位希伯来女先知当作自己的榜样。说真的,除去现代的习惯和衣着之外,她和那位严厉的圣人倒不无相象之处。詹金斯小姐围着颈饰,小帽儿和骑师戴的极为相象,单从外表看来就知道她是位坚强果断的女性。不过对于现在的人提倡男女平等,她是很不以为然的。平等?这是什么话!她深知,女性比男性要强多了。不过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说说她那几封信吧。信的内容和她的为人一般严肃庄重。我近来又把那些信读了一遍
(亲爱的詹金斯小姐,我是多么敬重她呀!),现从中摘出一段,因为这一段刚好和我们的朋友布朗上尉有关:
“尊贵的贾米逊夫人刚才来访,交谈中她告知我,贾米逊先生的生前好友莫勒弗瑞勋爵昨日造访彼处。恐怕你轻易猜不出勋爵大驾光临本镇的原因。勋爵此次系为探望布朗上尉而来,他们在非洲作战时相识。据云,当时在徒有其名的‘好望角’附近的海面上,勋爵大难临头,上尉有幸救他脱险。你也知道,我们的朋友尊贵的贾米逊夫人并非那类遇事爱刨根问底之人。因此,我未能从她口中得知上述危险之种种详情。对此你定然不会觉得意外。说实话,我亟想知道上尉靠有限的收入,又如何招待这位贵宾。现已得悉,勋爵下榻于‘天使旅馆’。在那里或许还能如我等所愿,得以安眠,消除疲劳。只是,勋爵大驾光临本镇的那两天都与上尉一家共进那与众不同的三餐。肉店店主约翰逊的太太告诉我,泽西小姐往购羊腿一只。除此以外,未闻备办过别的菜肴招待如此尊贵的客人。或许他们飨之以‘理性之宴加性灵之流’②吧!不过,可怜的布朗上尉一向尝不出‘清澈纯净的英语甘泉’③之美味,此番能有机会和一位温文尔雅的英国贵族交谈,对提高其情趣定会大有裨益,实为一可喜可贺之事。不过,世俗的瑕疵,又有谁能幸免?”
①狄布拉(Deborah),一译“底波拉”,《圣经•旧约》中的人物。
②英国诗人蒲伯(A.Popc)的诗句。
③英国诗人斯宾塞(E.Spencer)的诗句。
波尔小姐与玛蒂小姐的来信也同时送到。莫勒弗瑞勋爵的光临是一条特大新闻,镇上人写信,谁也不会将它轻易放过,个个都要大事渲染一番。玛蒂先是谦逊地解释说,她姐姐信中已把这件给克兰福镇增光的大事描绘得淋漓尽致,比她强千百倍,自已本不应同时另写一信。不过,玛蒂的信虽然有些小小的拼写错误,却为我最为清楚地描述了勋爵光临后产生的轰动。据说除了“天使旅馆”的人员,布朗一家和贾米逊夫人之外,勋爵没有和旁人谈过半句话儿;只有一个小孩把脏铁环滚到他的尊腿上,被他狠狠骂了一两声。
我再一次到克兰福镇做客时已是夏天。自我上回离开之后,这儿既没人生儿育女,也无婚丧喜庆,大家住的还是老地方,身上还是那些平时十分爱惜,穿了多年的老式衣服。最重要的新闻便是詹金斯小姐买了条地毯,铺在客厅里。一天下午,阳光透过没有遮阳的窗户直射到地毯上,我和玛蒂在阳光照着的地方盖上报纸,然后就坐下来看书或者做活计。可你瞧,一刻钟的工夫阳光又移到了别的地方,我们只得再跪下来挪动报纸。这样,我们两人跟着阳光转,真是忙得不亦乐乎!有一天,詹金斯小姐要请人来喝茶,事前我们又足足忙了一个上午。我们按照她的吩咐,把报纸裁开,一条条缝接起来,再铺成小道,通到为来客准备的座位上,免得客人们的鞋子把地毯踩脏。在伦敦可有人在地毯上铺纸路让客人走吗?
布朗上尉和詹金斯小姐之间的关系仍然不甚融洽。上回我谈过的那次文学上的争论,留下了一道伤口,一触就痛,叫人赶紧往后缩。这虽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意见分歧,但也已经够受的了。詹金斯小姐总禁不住要指桑骂槐地数落上尉的不是。上尉并不当场回嘴,只是用手指弹着桌面,但她觉得他这个动作是对约翰逊博士的大大不敬,心里很不痛快。上尉似乎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特别喜爱波兹先生的作品,连在街上走路也常常专心致志地读着,有好几回差点和詹金斯小姐相撞。尽管事实上他不过吓了她一跳,自己也吃惊不小,尽管他诚心诚意地道歉,可她还是不高兴。她对我说,只要上尉看的是些高雅的文学作品,自己即使被他撞倒在地,心里也要觉得好受些。可怜的好上尉,他比从前要衰老憔悴得多,衣服也更加破旧。但只要不提起他大女儿的病情,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爽朗愉快。
“她可是很遭罪呀,而且病情还会加重。我们虽尽力设法减轻她的病痛,可上帝的意旨谁也无法改变。”说到临了这句话,他总要脱下帽子表示敬意。听玛蒂小姐说,他们确确实实竭尽了全力,邻近最有名的医师也请过了。医生有什么吩咐,他们都不惜代价一一照办。玛蒂小姐相信,为了让病人舒服些,上尉和他的小女儿一个子儿也舍不得多花,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至于泽西小姐呀,可怜的玛蒂小姐感动得无以复加,只是感叹说:“瞧她那样服侍她姐姐,我觉得她简直就是个天使。她姐姐发脾气,她总是忍受着。她通宵不眠,陪着姐姐,还要大半夜听着她埋怨唠叨,过后,她的面容还是那么开朗,真是美丽动人。到早餐时她又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见她父亲,就象已经在女王的床上美美的睡了一夜似的。亲爱的,要是您也象我一样,亲眼见到这些情形,您就再也不会取笑她那头整整齐齐的小鬈发,也不会取笑她那粉红色的蝴蝶结了。”我只是感到十分内疚,后来再遇见泽西小姐时,就以双倍的敬意向她问好。她面容消瘦憔悴,谈起她姐姐就嘴唇发抖,身体好象很虚弱。但当她一谈到镇上人们的善心时,她便噙住在那双美丽的双眼里闪烁着的泪花,面容开朗地说:
“真的,克兰福镇的人心肠多好啊!无论是谁家烧了好饭菜,总要挑最好的盛在碗里盖好了送来给我姐姐。穷人把刚上市的蔬菜放在我家门口。他们话语不多,粗声粗气,象是不好意思,但看他们考虑那样周到,我心底里真是十分感激。”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又涌了上来,禁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淌。过了一两分钟她又责怪自己容易动感情;待分手时,她又是那样愉快,和平日没有两样。
“为什么这位莫勒弗瑞勋爵不帮帮他救命恩人的忙呢?”我问。
“噢,上尉这个人哪,从来不肯平白无故地叫穷。他陪勋爵出门散步,总是喜气洋洋,活象是一位王子。他们请勋爵吃饭,也从不因菜不好说几句道歉的话,以引起客人的注意。布朗小姐那天身体又比较好些,一切似乎都还如意。勋爵大人自然就看不出他们的家境实际上有多窘。冬天里他倒时常送些野味来,不过眼下他到国外去了。”
我常常会看到,在克兰福镇,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只要有机会,都能派上用场。玫瑰花瓣在没凋落之前就被采集起来,再制成百花香送给那些没花园的人;薰衣草也要一小束一小柬地分送给镇里的人家,铺在抽屉里,或者点在病人的房里。许多人看不上眼的东西或者认为不值得做的小事,在克兰福镇却是件件都有人留心。詹金斯小姐在一个苹果里塞满丁香,送给布朗小姐在房里烤熟了闻香。每塞进一个丁香,她嘴里总要说一句约翰逊式的话。真的,她一想到布朗一家,就不能不谈到约翰逊。由于当时她老是记挂着布朗一家,所以我常听到她说些抑扬顿挫的三叠长句。
有一天,布朗上尉登门面谢詹金斯小姐的帮忙照料(她做了那么多好事,我原来还不知道呢),上尉象是突然苍老了许多,他那深沉的低音有点颤抖,眼睛也没有神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些。谈起他女儿的病情,他并不乐观,也不可能乐观。他说话不多,带着一种坚强的听天由命的口吻,他说:“泽西一直为我们受苦,她的好处只有上帝才说得清。”这话他说了两遍,说完之后便匆忙站起身来,默默地和大家握了握手,走了出去。
当天下午,我们瞧见街上的行人三五成群地在谈着什么新闻,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詹金斯小姐觉得奇怪,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犹豫了一会儿,而后顾不得平日的尊严,打发简妮出去打听。
简妮回来时脸都吓白了。她说:“女士,不得了啦!詹金斯女士!布朗上尉在那条该死的铁路上被火车碾死了。”说着就大哭起来,她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得过上尉的不少帮助。
“什么?——在哪儿——在哪儿?天啊!简妮,别尽是哭,快把事情讲清楚。”玛蒂小姐立即冲到大街上,一把拉住正在谈着这件新闻的人的衣领。
“来,快到我姐姐那里去,就是詹金斯小姐,教区长的女儿。喂,你说,你说,这不是真的吧!”她一边哭着一边把那个吓坏了的车夫拖进了客厅。车夫抹了抹头发,站在新地毯上,一双靴子湿漉漉的,但谁也没有注意到。
“真的,女士,一点不假,是我亲眼看见的,”车夫想到当时的惨景,身子直是抖。“上尉手中捧着一本新书,正看得入神,在等候火车到站。刚好有个大女孩牵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小女孩硬要去找妈妈,一下子挣脱了姐姐的手,跌跌撞撞地要横穿过铁路。听到火车声,上尉猛地抬起头,一眼瞧见了那个小女孩,他冲上铁轨,把她抱了起来,自己脚底一滑跌倒了,火车刚好从他身上碾了过去。主啊!主啊!真的,女士,一点不假,已经有人去告诉他女儿了。小孩子救出来了,上尉在她肩膀上用力推了一把,把她推到了她妈妈身边。可怜的上尉要是知道孩子得救了一定会很高兴,对吗,女士?愿上帝保佑他!”那位大老粗车夫虽是男子汉,说到这里鼻子一酸,连忙掉过头去,不让别人看到他在流泪。我转身看了看詹金斯小姐,她脸色非常难看,似乎就要晕过去,她朝我做了个手势,要我把窗户打开。
“玛蒂尔德,替我把帽子拿来,我得去看看他那两个女儿。要是我以前同上尉说话时有失敬之处,请上帝宽恕我吧!”
詹金斯小姐穿好了出门的衣服,吩咐玛蒂尔德给车夫倒一杯酒,便走了出去。她一走,玛蒂和我便缩着身子在火炉旁坐下,又恐惧又敬畏,低声地说着话。两人不知不觉地流了大半天的泪,就是没有哭出声来。
詹金斯小姐回来时不想多说话,我们也不敢多问她。她只告诉我们泽西小姐晕了过去,她和波尔小姐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唤醒过来。泽西一恢复知觉,就请她们俩去一个人陪她姐姐。
“霍金斯大夫说她活不了多久了,叫我们别让她再受这个刺激,”泽西小姐说。她心情很沉痛,浑身直战抖,但却极力控制自己。
“可是您瞒得住她吗,亲爱的?”詹金斯小姐问。“您自己支撑不住,她是一定会看到你流泪的。”
“上帝会给我力量——我一定要勉力支持住——他们来报信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恐怕现在还没醒。要是让她听到父亲的凶讯,她肯定会万分悲伤。而且,她对我这么好,想到我将来的处境,她也一定会伤心。”她抬起头来,温柔的眼睛诚挚地望着她们两人。波尔小姐事后对詹金斯小姐说,听了这话她简直受不了,因为她知道布朗小姐一向是怎么对待妹妹的。
不过事情还是按照泽西小姐的意思办了,她们告诉布朗小姐,说她父亲因为铁路上有事要办,到外地去了,总算把事情对付了过去,具体的做法詹金斯小姐也说不清楚。波尔小姐就留下来陪泽西小姐,贾米逊夫人也派人来询问过。那天晚上听到的就是这些事情,那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晚上。第二天,本地报纸上登载了上尉遇险殒命的详情。詹金斯小姐拿来了报纸,说她眼力不济,要我读给她听。当我读到“这位见义勇为的绅士正全神贯注地阅读刚收到的一期《匹克威克外传》”时,詹金斯小姐板着面孔不停地摇头,叹道:“可怜的好人儿,真是入迷了!”
遗体要由车站送到教区墓地下葬,泽西小姐坚持要送柩入土,别人劝也劝不住。她因为平时苦苦约束自己的感情,脾气变得有点儿固执。波尔小姐的请求和詹金斯小姐的劝告她全然听不进去。最后,詹金斯小姐不得不让步。只是她一声不吭,我真担心她会生泽西小姐的气。停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要陪泽西一块儿去参加葬礼。
“您独个儿去不合适,如果我答应让您一个人去,那既不妥当,也不近人情。”
泽西小姐看来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但是刚才为了给父亲送殡,她已经苦苦地争了一番,这回也无心再固执己见了。我深信,这可怜的人儿原是父亲的命根儿,当然希望独个儿到父亲坟上痛哭一场,希望朋友们不要去看她,不要去安慰她,让她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尽情倾泻心中的悲哀,但她却不能如愿。那天下午,詹金斯小姐叫人买来了一码黑纱,自己忙着把黑纱缝到我上文提到过的那顶小黑绸帽的帽檐上。缝好之后,她便戴了起来,望着我们,看我们满意不满意——并不是要我们夸奖她,她才不稀罕别人的夸奖呢。人在伤心的时候思路常会变得有些稀奇古怪,那天我虽然心里很难过,但一看到那顶帽子,就联想起头盔来。詹金斯小姐就戴着这顶半是头盔半是骑帽的古怪头饰去参加布朗上尉的葬礼。当时她对泽西小姐既温柔怜爱,又不过于放任,实在是难能可贵。我相信,这种态度给了泽西小姐力量去经受住痛苦和不幸,让她在离开墓地之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当时,我和波尔、玛蒂两位小姐就留下陪伴布朗小姐。她一会儿这里不舒服,一会儿那里不好过,罗罗嗦嗦没个完,要让她安静下来可真不容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不过陪了她一会儿,就觉得这样吃力扫兴,想想人家泽西小姐长年累月,那该受多少罪啊!可是泽西回家时心境似乎十分平静,她仿佛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她脱下丧服走了进来,脸色苍白,态度和蔼,一一拉住我们的手,轻轻握着,久久不放,表示她的谢意,她甚至还微微露出惨淡的笑容,象是要我们放心,相信她经受得住。但是她那甜甜的微笑中饱含着辛酸的面容,我们见了真比看到她放声大哭还难受,泪水一下子涌进眼眶。
我们商定好,让波尔小姐留下来和她同守这漫漫长夜,隔天早上我和玛蒂再来换班,好让泽西能睡上几个钟头。但是次日一早,詹金斯小姐就戴着她那顶头盔式的便帽出现在早餐桌上。她吩咐玛蒂留在家里,她自己打算去护理病人。很显然,她因为想到要帮助朋友,心情十分激动,吃饭时一直站着,还把家里的人挨个儿数说了一遍。
无论是精心护理,还是精力充沛、果断坚强的女人现在都救不了布朗小姐了。我们一进房便感到一种气氛袭来,谁也抵挡不住。大家畏缩不前,又敬又畏,一筹莫展。布朗小姐快要断气了,说话时也没有我们听惯了的那种怨尤的口气,她的声音我们差点都听不出来。泽西小姐事后告诉我,她母亲去世之后,家庭的重担就落到了姐姐身上,她临终前的声音容貌就跟那时候一个样子。这会儿这一家子就只剩下泽西一个人了。
布朗小姐还意识到妹妹就在她身边,至于我们也在场,恐怕她就不知道了。我们站在帘子后面,泽西跪在姐姐身旁,把脸凑近了姐姐的脸,以便听清她临终前令人敬畏的低语。
“啊,泽西!泽西!我一向太过于自私了,让你为我作了那么大的牺牲!请上帝宽恕我吧!我是多爱你呀——可我总是为自己着想,上帝宽恕我吧!”
“快别说了,亲爱的,快别说了!”泽西抽泣着。
“还有父亲,我最最亲爱的父亲!我再也不抱怨了,请上帝给我力量忍耐这一切。噢,泽西,告诉爸爸我是多么想见他最后一面,请求他的宽恕。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他——噢,我临死之前要是能亲口告诉他该多好!他受了一辈子罪,我却没能好好安慰他。”
泽西小姐的脸色这时豁然开朗起来。“亲爱的,如果父亲知道你的心意,你真会感到宽慰吗?亲爱的,如果你知道他的苦难,他的悲愁已到了尽头,你真会感到宽慰吗?”——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玛丽,他已经比你先走了一步,到了那个终生操劳的人们永远安息的地方了,你对他的爱他现在是会明白的。”
布朗小姐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但并非悲伤:她有一会儿没开口,接着我们看见她的嘴唇又翕动起来,虽然听不到声音,但看得出来是在说:“父亲、母亲、哈利、阿齐,”——接着,仿佛一个新的念头在她那暗淡的心灵上又投下一道朦胧的阴影,说道:“就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泽西!”
在那阵沉默之中,泽西恐怕已有这种孤苦伶仃的感觉,听到这句话,她泪如雨下,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说道——可不是朝我们说——“就是上帝要我死,我还是信赖他!”①
①出自《圣经•旧约》。原句全文为:“就算神要杀我,而我又明知,我依然要和他抗辩。”这里只用了前半句,故只得重译。
又过不多久,布朗小姐便安息了,再也没有悲愁,没有哀怨。
办过第二次丧礼,詹金斯小姐坚持要泽西小姐住到她家中来,不让她回到那所寂寞的房子里去。听泽西小姐说,那幢房子即使想留下,也付不起房租,本也该退掉了。除去家俱变卖的钱能得点利息外,她一年的收入只有二十来镑,不够维持生活。于是我们便讨论起她挣钱谋生的本事来。
“我会做针线,”她说,“也喜欢护理病人;我想,要是有人肯让我试试,我也可以当管家;不然,我也可以到哪个店铺做店员,只是开头要宽谅我一点。”
詹金斯小姐生气地说道,这种事情她都不该去做。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她给泽西端来一碗煮得很可口的竹竽粉,象个龙骑兵似地守在一旁看她吃完,一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说是“有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上尉的女儿”。之后便走了开去。泽西小姐又跟我们谈起她心血来潮想到的一些计划,不知不觉又谈起许多往事,我听得出了神,把时间都忘了。我俩正在流泪,冷不防詹金斯小姐走了进来,吓了我们一跳。我担心她看到我们哭了又会不高兴,因为她常说掉泪伤脾胃,我知道,她希望泽西小姐把身体养结实些;不料她和平时不大相同,似乎非常激动,一句话也不说,在我们身边不停地走来走去。后来,她总算开腔了:
“刚才我给吓了一大跳——噢,不,不是吓一跳——请别介意我的话,亲爱的泽西——我感到非常惊讶——是这样,来了位客人,您从前认识的,我亲爱的泽西小姐”——
泽西小姐的脸刷地变白了,随即又涨得通红,她两眼急切地望着詹金斯小姐。
“是位先生,亲爱的,他问您愿不愿意见他。”
“真的?——可不是——”泽西小姐结结巴巴地问道,但没有说下去。
“这是他的名片,”詹金斯小姐说着把名片递给她。在她低头看时,小姐不住地向我眨眼睛,脸上做出种种奇怪的表情,努着嘴唇不出声地说了一长串的话,我自然一点也没弄懂。
“可以让他上楼来吗?”詹金斯小姐终于开口问道。
“晤,晤,当然可以,”泽西小姐道,意思是说这是你的家,你愿意把客人请到什么地方都行。她顺手拿起玛蒂的毛线活忙着织了起来,但是我看得出来,她浑身上下全在发抖。
詹金斯小姐摇了铃,把女仆召来,吩咐她领戈登少校上楼。二会儿,一位四十开外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高高的个儿,长得还清秀,看样子也很坦率。他和泽西小姐握了手,但是没法看到她的眼睛,因为她双眼牢牢地盯着地板。詹金斯小姐问我愿不愿跟她到储藏室里去捆扎果酱,尽管泽西小姐扯着我的衣服,甚至抬起恳求的眼睛望着我,我还是不敢违拗詹金斯小姐的旨意。不过我们并没有到储藏室去扎果酱,而是到饭厅里谈天去了。在那儿,詹金斯小姐把戈登少校对她讲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少校说,他从前和布朗上尉在同一个团队里服役,早就认识泽西小姐。那时她年方十八,出落得如花似玉,他心中早就暗暗爱上了她,只是没有说出来。几年以后,他伯伯在遗嘱中留给他一份在苏格兰的好产业,他这才向泽西求婚,泽西没有答应。不过,看到泽西当时心烦意乱、苦恼不安的神情,他心里确信她对自己决非无意。后来才发现,障碍原来就在她姐姐的身上,她姐姐的病情那时已十分危急。泽西还告诉他,医生说过,得了这种病是很受罪的,她家里又没其他人,唯有靠她服侍可怜的玛丽,并在姐姐生病期间照顾安慰父亲。两人商量了好久,泽西还是不肯答应等将来情况好转后一定和他结婚。他便认为泽西全无情义,不值得留恋,一气之下和她断了来往,到国外去了。他到东方游历了一圈,回国途中在罗马的报纸上看到了关于布朗上尉不幸去世的报道。
玛蒂小姐一早就出门去了,恰好在这时候回来,只见她冲进房间,神色慌张,好象发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
“啊,天哪!”她嚷道,“狄布拉,有个男人,坐在我们客厅里,还用手搂住泽西小姐的腰。”玛蒂小姐真吓坏了,眼睛睁得老大。
詹金斯小姐立刻毫不客气地把她顶了回去:
“他的手放在那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走开些,玛蒂尔德,别多管闲事。”这位姐姐向来很庄重,被大家当成女德的楷模,现在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对玛蒂是个很大的打击。她更加震惊地退了出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詹金斯小姐,是多年以后的事了。戈登太太和克兰福镇所有的人依然保持着亲密的往来。詹金斯、玛蒂和波尔小姐全到她家做过客,回来后免不了把她的住宅、她的丈夫、她的装束和容貌大大形容了一番。因为心情愉快,她早年的丰姿又恢复了过来,看来她比我们原先估计的要年青一两岁。她的双眼总是那么可爱,做了戈登太太后,那对酒涡也就显得恰到好处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詹金斯小姐时,小姐已年老力衰,那份坚毅的个性也减色不少了。戈登太太的女儿小弗萝拉正在她家作客。我进门时,发现詹金斯小姐和过去已大不相同,她无力地躺在沙发上,让弗萝拉高声地读书给她听。弗萝拉一见我进门,便把手中那本《漫步者》放了下来。
“啊,”詹金斯小姐说道,“您看我变得多老了,亲爱的,眼力已大不如前。要不是弗萝拉在这儿念书给我听,我真不知该怎样打发日子呢。您看过《漫步者》吗?这可是一本好书,好极了!弗萝拉读了大有裨益。”(就我看来,要是弗萝拉真认得书中的一半单词,并能弄懂三分之一的意思就不错了,的确会得益非浅,)“比那本名字离奇的怪书好多了。老布朗上尉就是读那本书才丧了命的——那本波兹先生的大作——您知道‘老朴兹’吗?我小时候——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演过‘老朴兹’中的露西。”她又唧唧咕咕地讲了半天,弗萝拉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把玛蒂小姐放在桌上的《圣诞欢歌》①好好读了一阵。
①《圣诞欢歌》(Christmas Carrl),狄更斯的小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