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之死
[美] 舍伍德·安德森 / 刘文荣译
一
她是个老妇人,住在我住的小镇附近的农庄上。乡下人和小镇居民都很熟悉这样的老妇人,然而谁都不了解她们。这样的一个老妇人,她赶着一匹病弱的老马到镇上来,要不就是挎着一只篮子徒步走来。她可能养了几只鸡,所以有些鸡蛋可以出卖。她把鸡蛋放在篮子里带到镇上交给杂货商。在那儿,她把鸡蛋廉价卖掉。她买些咸肉和蚕豆。随后她买一磅或者两磅砂糖,还有一些面粉。
随后,她到屠夫那儿向他要些狗肉。她也许要花十美分或者十五美分,但她边买边还要讨点东西。一般说来,如果有人要,屠夫总把牛肝随便送人。我们家就老吃这个东西。有一次,我的一个哥哥从镇火葬场附近的屠宰场里拿回来整整一只牛肝。我们吃这个东西吃腻烦了。这是不用花一分钱的。我后来一想起这东西就恼怒。
老农妇要了些牛肝,还有一根煮汤的骨头。她从不拜访什么人,所以拿了所要的东西便匆匆回家了。那些东西对她这样一个老弱的人来说,也可算是一种负担。没有人替她提一下。人们驾着车沿路而过,但对这样一个老妇人是谁也不会注意的。
那年的夏天和秋天,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并且在生一种叫做风湿发炎症什么来着的病,那时就有这样一个老妇人,经常到镇上来,还打我们家门前走过。她要到很晚才回家,背上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口袋。在她身后,有两三只瘦骨棱棱的狗跟着。
那老妇人没有什么令人注意的地方。她属于那种简直无人知晓的无名的人,然而,正是她,闯进了我的思想。纵然到了现在,虽然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突然想到她,想到那些事情。说来成了一个故事。她姓格赖姆斯,和丈夫、儿子一起住在镇外四英里处的一条小河边上一所没有粉刷过的小屋里。
丈夫和儿子都很粗暴。儿子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却已经坐过一次牢。人们暗地里传说,说这女人的丈夫偷马,把马弄到别的县去卖掉。时常,有人家的马不见了,那男人也就找不到了。谁也没有抓住过他。有一次,我在汤姆·瓦德海的马棚里玩耍,那个男人来了,坐在一张长凳上,那儿还有两三个人坐着,不过没有一个人理他。他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了。在他离开时,还转身对那几个人瞪了一会儿。他眼睛里有一种象是挑衅的目光。“好吧,我是想客客气气的。你们不想睬我。我到这镇上来,到处都这个样子。等着礁,要是你们的一匹好马不见了,哼,那时看你们怎么样!”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我真想给你们来个耳括子。”这是他眼光里透出来的意思。我记得,他的眼光真叫我害怕得发抖。
这个年长的男人祖上曾一度很有钱。他叫杰克·格赖姆斯。现在事情都弄清楚了。他父亲约翰·格赖姆斯在当地刚开发时曾拥有一个锯木工场,赚过钱。后来,他就酗酒、追女人。他死的时候,没留下多少钱。
杰克把留下的一点钱用光。没多久,这儿没有什么木料要锯了,他的地产也几乎全卖光了。
六月里收麦子时,他给一个德国农场主打工,从德国人那儿他弄了个老婆。那时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吓得要死。我想,她是个养女,那农场主一定对她干过什么事,农场主的妻子在疑神疑鬼。她趁自己男人不在时从姑娘嘴里得知了事情。但是,农场主趁自己妻子不得不到镇上去看病时,又狠狠地教训她。她告诉年轻的杰克说,其实压根儿没有那回事,但是他却不知道相信好呢,还是不相信好。
他第一次和她一起出去,就叫她感到轻松愉快。要不是那个德国农场主要他滚蛋的话,他是不会娶她的。那时他在场地上打谷,一天晚上,他让她和自己一块儿坐在马车上赶车,这样,到第二个星期天晚上他又去叫她。
她想法走出了屋子,没有让主人看见,但正当她爬上马车时,主人发觉了。天已经很暗,主人一下子冲到马头跟前。他一把抓住马嚼子,这时杰克抽出了赶车的鞭子。
事情一团糟!那个德国佬也是个粗人。他可能不会在乎妻子是否会知道这事情。杰克用赶车鞭子揍他的脸和肩,这时马却受惊了,走动起来,于是她又不得不跳下车来。
两个男人就这样打了起来。姑娘没有看见。马奔跑起来,沿路跑了近一英里,才被姑娘给止住。她接着想法把马拴在路旁的一棵树上。(真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一定是我小时候在镇上听了些谣传又记在心上了。)杰克甩掉了德国佬,到那儿找到了她。她正蜷缩在马车坐垫上,在哭,怕得要死。她对杰克讲了许多废话,说那德国佬怎样想奸污她,有一回他怎样把她骗到牲口棚里,还有一回他们两人正巧单独在一起,他怎样把她胸前的衣服全撕开。她说,要不是那德国佬听到自己那个老婆娘的车已到了大门口,他也许会把她给奸污了。那老婆娘是到镇上看病去的。啊,她就要到牲口棚里来拴马了。德国佬想溜到田野里去,不让他的女人发现。他对姑娘说,要是她讲出去,他就杀死她。她怎么办呢?她撤了个谎,说她在牲口棚喂牲口不小心钩破了自己的衣服。我现在记起来了,她是个养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儿。说不定她根本就没有父亲。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
这种寄养的孩子常常受尽虐待。他们是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其实是奴隶。那时还没有什么孤儿院。他们就根据法律寄养在有些家庭里。这样的处理还算是件幸运透了的事哩。
二
她嫁给杰克,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不过,女儿死了。
她于是便安心喂养牲口。那是她的职业。在德国佬那儿,她给德国佬和他女人煮饭。德国佬的女人是个大屁股的壮女人,大多数时间和她男人一块在田里干活。姑娘喂养他们,又要喂养牲口棚里的母牛,喂养猪、马和鸡。每日每时,年轻的姑娘老是在喂养着什么。
她现在嫁给了杰克·格赖姆斯,也得喂养他。她是个瘦弱的人,结了婚三四年,又生过两次孩子,瘦削的肩膀很佝偻了。
杰克总要在屋子旁边养许多大个的狗,那屋子呢,就盖在小河旁边那个报废了的锯木场边上。他不偷东西时就做着马匹买卖,自己也养了许多皮包骨头的瘦马。他还养了三、四只猪和一头牛。这些个东西全放养在格赖姆斯家祖传下来的那小块地上,杰克又很少到那儿里干活。
因为歉收,他背了债,拖欠了好几年也没有还清。人家又不相信他。他们老担心他会在夜里偷谷子。他不得不到老远的地方去找活干,但是又没有到那儿去的路费。冬天,他打打猎,砍些个柴,到附近镇上去卖。儿子长大了,长得挺象父亲。他们俩一块儿喝酒。他们回家时,要是屋里没什么可吃的,那年老的男人就会在那年老的女人头上啪地一巴掌。她自己养了几只鸡,这时就只好匆匆忙忙地去杀一只。待到这些鸡杀光了,她也就没有鸡蛋可卖了,那时她再到镇上来还有什么事可干呢?
她费尽心机想弄些东西喂养,弄些猪养养,因为猪会长肥,到秋天就能宰了。可到猪宰了之后,她的男人拿了大部分肉到镇上去,自个儿卖了。要是他不先这样做,那儿子就会这样做。他们有时打架,在他们打架时,那老妇人就站在一边浑身嗦嗦。
她对什么事都沉默惯了——那不会变了。有时,她看上去很老——她还不到四十岁哪——有时,男人和儿子都出去了,做马匹买卖去了,或者喝酒去了,或者偷东西去了,她这时就绕着屋子和牲口棚直打转转,喝里又咕咕哝哝。
她将怎样喂养好每种东西呢?——这是她的烦恼。狗得喂养。牲口棚里马和牛吃的干草也不多了。那些鸡要是不喂,它们怎么会下蛋呢?没有蛋卖,她在镇上又用什么去买东西,买那些维持生计所必需的东西呢?谢天谢地,丈夫总算不要她喂养了。他们婚后,尤其生了孩子以后,就没有长久呆在一起过。他离家远走,上哪儿去她不知道。有时,他一出门就一个星期,到孩子长大后,爷儿俩一起外出。
他们把屋里的事全扔给她操劳,她却身无分文。她不认识一个人。镇上谁也不和她讲话。到冬天,她得去拾柴来生火,又得导靠一丁点粮食巴结着喂牲口。
牲口在牲口棚里饥肠辘辘地对着她啼叫,狗缠着她打转。鸡在冬天很少生蛋。它们蜷缩在鸡棚角落里,她得看住它们。冬天鸡要是在棚里下蛋而你不发觉,蛋就会冻坏、碎裂。
那年冬天里有一天,老妇人带了些蛋出门上镇去,几只狗跟着她。她是将近三点钟才出发的,雪下得太大。这些天来,她一直感到不舒服,所以一路上她嘴里咕咕哝哝,衣衫单薄,驼着背。她带着一只谷子袋,袋里的谷子已经吃得精光,所以她把鸡蛋放在袋里。鸡蛋不多,不过在冬天蛋的价钱很贵。她用蛋可以换回一些东西,一些咸肉啦,一点砂糖啦,或许还有一点咖啡。很可能,屠夫还会给她一块牛肝。
她到了镇上,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鸡蛋,那些狗就躺在门外。还算不错,需要的东西都买好了,比她希望的还多了一些。她随后到屠夫那儿,屠夫给了她一些牛肝和一些狗肉。
这是很久以后第一次有人和她客客气气地谈话。她进去时,屠夫正一个人在铺子里,想到这么个样子的又病又老的女人在这么个天气跑到外面来,心里很纳闷。天冷得很,下午雪稍停了一阵,眼下又在纷纷扬扬。屠夫说到她的男人和儿子,咒骂他们,老妇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眼睛里露出微微吃惊的神情。屠夫说,要是她的男人或儿子想来拿点牛肝或者想要点象他刚才装进谷子袋里的上面还挂了些碎肉的大骨头,他宁愿先看到他们挨饿。
挨饿,恩?牲口得喂了。人也得喂,那些马实在很糟,不过大概还能卖掉,那头可怜的瘦母牛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出一滴奶了。
马,牛,猪,狗,人。
三
只要有可能,老妇人总是趁天没黑就回家。狗跟在她屁股后面,嗅着驮在她背上的沉甸甸的谷子袋。她走到镇口,在一道篱笆旁边停下,拿出一根绳子把谷子袋缚在自己背上,那根绳子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放在她上衣口袋里的。
这样轻多了。她感到两条胳膊又痠又痛。她得从那道篱笆下面钻过去,这真不容易,不过她没有迟疑,趴下身子在雪地上爬着。那些狗在旁边跳来跳去。她还得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她也这样做了。爬过这道篱笆,有一条近路可以直接通到一座小山旁的一片树林。要是她顺大路绕着走,得多走一英里路。她怕自己会走不动。再说,牲口也到了该喂食的时候了。剩下的干草已经不多,谷子也不多了。她男人和儿子回家时也许会带上一点。他们驾着格赖姆斯家唯一的那辆马车出门去了。那辆马车已经摇摇晃晃,上面套着一匹同样摇摇晃晃的马,还有两匹马也戴着笼头套在上面,也是摇摇晃晃的。他们在做马匹买卖,要是可能,想赚一点钱。他们会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他们回家时,屋里最好要准备好一点吃的东西。
儿子和一个位在十五英里外县城里的女人有勾搭,那是个很粗鲁的女人,一个泼妇。有一回,在夏天,儿子曾把她带到家里来过。儿子和她一起喝酒。杰克·格赖姆斯不在家里。儿子和那女人就象使唤仆人一样使唤老妇人。她并不在乎:她这样惯了。无论怎样,她从来不吭一声。她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当她还是个姑娘在德国佬那儿时,她就这样过日子了。嫁给格赖姆斯以后,也还照样。她儿子把那女人带到家里住了一整夜,两个人就象结过婚一样睡在一起。这并没有使老妇人吃惊,没有。她对生活早就不会吃惊了。
她背着口袋,踩着雪,踉踉跄跄穿过开阔的田野,进了树林。
那儿有一条小路,不过这条路很难走。一过山顶,那儿树木长得特别密,中间却有一块空地。是不是曾有人想在这儿造房子?空地的大小和镇上房子的地基大小差不多,足够造一间屋和一个院子。小路正好打空地边经过,老妇人到了那儿,便在一棵树下坐下来休息。
这是件蠢事。她把口袋抵住树干,歇下身子,这当然轻松多了,但是她还能重新站起来吗?她为此忧虑了一会儿,接着就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很想睡一会儿。人冷到一定的时候也就不觉得冷了。下午稍微温和一点,雪也下得小多了。又过了一会儿,天气转睛了。月亮也出来了。
跟着这位格赖姆斯夫人一起上镇的是四只格赖姆斯家的狗,都是些高大而又瘦骨棱棱的家伙。象杰克·格赖姆斯和他儿子这号人,也只配养这样的狗。他们打它们,骂它们,而这些狗倒没有逃走。因为老是忍饥挨饿,格赖姆斯家的狗就得自己设法寻食,它们趁老妇人背靠着树干没有积雪的一面睡着了的时候,便寻食去了。它们在树林里,在附近田野里追逐野兔,它们吠叫的声音又引来了另外三只乡下狗。
过了一会儿,所有的狗都回到了空地上。它们觉得有点兴奋。这样的时候,寒冷、明净,天上一轮明月,这正是狗的好时光。也许是某种往日的本能吧,那种来自于当初还是狼并成群结队在冬夜的树林里漫游时的本能,现在又在它们身上复萌了。
狗在空地上,在老妇人前面,抓到两三只野兔,急迫的饥饿感得到了解决。它们开始玩耍,在空地上团团奔跑。它们一圈又一圈地奔跑,一只狗的鼻子触到另一只狗的尾巴。在积着雪的树枝下,在冬日的月光里,空地上呈现出一幅奇妙的景象,它们这样一声不响地奔跑着,松软的雪地上被踏出了一大圈脚印。狗没有发出声响。它们绕着圈子奔跑,跑了一圈又一圈。
也许,老妇人在临死前看见了它们在这样奔跑吧。她大概醒过一两回,用朦胧而衰弱的目光注视过这种奇妙的景象。
现在,她不会再觉得冷了,因为她昏昏欲睡。生命缥缥缈缈持续了很久。也许,老妇人的灵魂已经出窍。也许,她在梦见自己的少女时代,梦见在德国佬那儿时的情景,梦见在那以前,她还是个孩子时的情景,那时她母亲还没有突然逝去,还没有将她扔下。
她的梦不可能做得很快活。她从未遇到过什么快活的事情。
时不时地,格赖姆斯家的狗中间有哪一只会离开奔跑着的圈子,定到她面前站着。那只狗会用自己的脸贴近她的脸。它红红的舌头伸到了嘴外面。
也许,狗的奔跑就是一种哀悼的仪式吧。也许是,在这夜晚,在这样的奔跑之中,那原始的狼的本能也就复萌了,这使它们总显得有点可怕。
有时,一只狗走到老妇人背靠树干而坐的地方,把鼻子凑到她脸上嗅着,显出满足的样子,接着又回到狗群里奔跑起来。在这天夜里,格赖姆斯家的每一只狗在她临死前都轮流用鼻子嗅过她。关于这样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已长大成人,有一次,也是一个冬天的夜里,我在伊利诺斯的一个树林里看到一群狗也是这样做的。那群狗等着我死去,就象这天夜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它们等着老妇人死去一样。不过,我碰到这种事的时候,正当年轻力壮,什么叫做死,我是毫不关心的。
老妇人慢慢地、平静地死了。
她死了,一只格赖姆斯家的狗走到她面前了,这时,所有的狗停止了奔跑。
它们围在她旁边。
呵,现在她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曾喂养过格赖姆斯家的这些狗,现在又怎样呢?
在她背上,有一只口袋,一只谷子袋,里面装着那咸肉,装着屠夫送给她的牛肝,还有狗食和煮汤的骨头。镇上的那个屠夫,因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竟把她的谷子袋装得那样沉甸甸的。这曾是老妇人的一大收获。
现在,成了狗的一大收获。
四
有一只格赖姆斯家的狗突然从狗群里跳出来,去拱老妇人背上的口袋。要是狗真的成了狼.那么就有一只要成为狼群的头头。它怎么做,其他所有的狗也就怎么做。
它们一起啮咬老妇人曾用绳子缚在自己背上的谷子袋。
它们把老妇人的尸体拖到空地上。本来就破旧的衣服一下子被它们撕破,露出了双肩。当一两天后她的尸体被人发现时,她的衣服已经被全部撕去,露出了屁股。不过,那些狗并没有动她的身体。它们把谷子袋里的肉拖出来,吃得精光。人们发现她时,她的身体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两只肩膀是那样削瘦,身体是那样纤细,虽然已经死了,看上去却象一个少女迷人的身体。
这样的事情,在中西部的各个小镇上,在小镇附近的农庄上,是时常发生的。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是一个猎人在追赶野兔时发现老妇人的尸体的,他没有走近她。在那块白雪覆盖的小小空地上,有一条成圆形的不知是谁踏出来的小路,周围一片死寂,而就在这地方,那些狗曾拱着老妇人的尸体,用劲把谷子袋从尸体上拖下来或者把它咬破——这儿的情景使那个猎人大吃一惊,他赶紧跑回镇上。
我那时和我的一个哥哥正巧在大街上,我哥哥是镇上的报童,正在给杂货铺送晚报。那时大概已经入夜了。
那个猎人走进一家铺子,把自己看见的事情告诉别人。接着,他走进一家五金店,随后又走进一家烟纸店。人们开始围集在路旁。接着,他们沿着大路向林子的那个地方走去。
我哥哥本应该继续送他的报纸的,他却扔下不做了。大伙儿都向树林走去。承办丧事的殡仪员也去了,还有镇长。有几个人驾了一辆马车,不走大路却歪进那条通往树林的小路,因为马打着很硬的铁蹄,在滑溜溜的大路上走不快。不过,他们并不比我们步行的人走得快一点。
镇长是个大个子,一条腿在内战时受过伤。他拄着一很粗大的拐杖,沿着大路一拐一拐地大步走。我哥哥和我跟在他后面,一路上,又有些男人和孩子加入我们为行列。
我们走到老妇人当初离开大路的地方时,天越来越黑了,不过月亮已经升起。镇长怀疑这可能是谋杀。他一再询问那个猎人。那个猎人肩抗着枪也和我们在一起走,身后跟着一只狗。一个打野兔的猎人是不大有机会受人重视的,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一边给镇长引路。“我没看见她身上有伤。她是个好看的小姑娘。脸埋在雪里。不,我不认识她。”事实上,那个猎人并没有仔细看过尸体。他害伯了。她可能是被人暗杀的,说不定有谁还躲在树后面冷不防跳出来杀了他。那时是黄昏,树林里一片死寂,人在那里总有点心惊胆战,毛骨悚然的。再说,看到别人遇到什么不测之祸,人们考虑到的也总是拔腿逃跑而已。
大伙儿走到当初老妇人穿过田野的地方,接着又跟着镇长和那个猎人走上稍斜的坡地,进了树林。
我哥哥和我都默不作声。我哥哥肩上挂着一只口袋,里面装着一捆报纸。那个猎人走进杂货铺时,我们正好在那儿。那个猎人是个乡下佬。我们俩过去谁也没有见过他。
大伙儿现在到了空地上。冬天的晚上,照例来说这儿很快就会一片漆黑,不过一轮满月又使那儿的每一样东西都清晰可辨。我哥哥和我站在那棵树旁边,老妇人就死在这棵树下。
她看上去并不很老,在月光、冰雪和宁静里躺着。有个男人把她在雪地上翻了个身,我什么都看见了。一阵奇怪而神秘的感觉向我袭来,我浑身战栗了,我哥哥也和我一样。这也许是寒冷的缘故吧。
我们俩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女人的身体。也许是因为雪粘在冻硬的肉体上,老妇人的尸体看上去是那么洁白,那样可爱,那样象鹅卵石般地光滑。和我们一起从镇上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女人;不过,有一个男人,镇上的铁匠,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接着,他又把她抱起来,转身向镇上走去,其他人都默默地跟在后面。那时,还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谁。
五
我什么都看见了,我看到了雪地上那个象微型跑道似的椭圆形圈子,那些狗就是沿着这个圈子奔跑的,我看到人们怎样地显出诡秘的神色,看到了那两只象少女似的洁白而光滑的肩膀,还听到了人们窃窃的议论声。
人们都显得很诡秘。他们把尸体送到殡仪员那儿去,当铁匠、猎人、镇长和另外几个人进了屋之后,他们就把门关上了。要是上帝在那儿的话,他或许可以进去,可我们是孩子,进不去。
我和我哥哥一起把剩下的报纸送完,随后回到家里,我哥哥和我谈起了那件事。
我没作声,很早就上了床。这大概是我对他讲到那些事情时的态度感到不满的缘故吧。
后来,我在镇上当然也听到了有关老妇人的其他一些零零星星的事。她是在第二天被人认出来的,于是就把通知发了出去。
人们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把他们带到镇上并试图把老妇人的死和他们联系起来。不过这是徒劳。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表明他们当时并不在场。
不过,镇上的人们对他们很反感。他们只好离开这儿。他们上哪儿去了,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只记得树林里的情景,记得站在那儿的人们,记得那具赤裸裸的、象少女似的躯体,脸正埋在雪地里,还记得那条狗奔跑时踩出来的跑道和头顶上清明而寒彻的夜空。空中正飘过一朵朵浮云。云朵很快地越过那小小的林中空地的上空。
就是这林中的情景,在我不知不觉中,成了我现在正在讲给你们听的这个真实故事的原始材料。你们知道,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慢慢地收集到其他一些零星材料的。
事情就是这样。我后来长大了,成了一个小伙子,我也在一个德国佬的农庄里干活。那个雇来的姑娘也很怕主人。那个农庄主的女人也恨这姑娘。
我在那儿明白了许多事情。后来有一次,也是一个清朗有月的冬夜,我在伊利诺斯的树林里还真有点不可思议地遇到过那些狗。在我是个学生的时候,夏日里有一天,曾和一个小伙伴一起从镇上出发,沿小河走好几英里路来到那所老妇人曾经住过的屋子前。她死后,这屋子就没人来住过。门都东倒西歪,窗棂也破败不堪。我和我的伙伴一起站在那条路旁边,这时就有两只狗,毫无疑问是无家可归的乡下野狗,正在屋子边上奔跑,团团地打转。两只狗都很高大,也很瘦,它们走到篱笆前,透过篱笆朝我们张望,那时我们站在路上。
后来,我长得更大了,对我来说,那件关于老妇人之死的事情变得就象从远处飘来的音乐声。每一个音符都得慢慢琢磨才听得清楚。其中有些东西还得加以理解。
那个死去的女人生来注定要喂养畜生。不管怎样,她所做的也仅仅如此。她未生之前就在喂养畜生,在她童年时以及在她少女时代在德国佬的农庄上干活时,还有在她嫁人之后又一天天衰老时,甚至在她临死之际,她一直在喂养着畜生。她养活牛,养活马.养活猪,养活狗,养活人。她的女儿年幼时就死了,而和她的独生子在一起,她又一点也没有做母亲的地位。就在她死的那个夜晚,她还在匆匆赶回家,背上还背着可以养活那些畜生的食物。
她死在林中的空地上,她直到死后还继续在养活畜生。
你们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回家后,我哥哥和我说起这件事.我母亲和我姐姐当时也坐在一边听着,而我似乎觉得,他并没有把事清真正讲清楚。他太年轻,我也是。有一件有头有尾的事情也够动听了。
我并不想强调什么。我只是想解释一下,我当时为什么会感到,不满,现在我既然已经讲了,那么,你们也许已经明白我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来重讲这个简单故事的原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