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
[美] 理查德·福特 / 钱满素译
我回到镇上没多久,也许就一个月吧。我在锡尔弗博那边的工作终于完了,天气转冷,我决定不再留在那里,于是回到比特鲁特我母亲的家,以便省点钱,留着救济金,等情况更糟时再用。
我母亲当时有个男朋友,名叫哈里·里夫斯,是个做冒险投机的老家伙。我和哈里不大合得来,虽然我并不为此怪他。他自己也在怀俄明州的吉莱特附近被解雇了,那儿的繁荣已经告终。他在做的也正是我在做的事,比我回来得早。那时人人都被解雇了,蒙那州的这个地区情况不好,而且一时也好不起来。他们两人正在做最后的努力,都六十多了,住在我父亲留给她的小房子里,形同陌路。
因此,不到一周我就搬到了镇上,住进伯灵顿北车场对面一个不像样的小公寓里,开始等待。我无事可做,看看电视,坐坐酒吧,到克拉克福克河去钓鱼,他们在那里建了个小公园。无非是打发时间罢了。你自以为想支配自己所有的时间,可那只是瞎想。我当时真觉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知道一周内会发生些什么。这种感觉紧随着你,使你难以欢畅,谁也不喜欢那样。
我和小特洛伊·伯纳姆在“大礼帽”喝酒,正谈论着猎鹿的季节。这时一直坐在酒吧前面的一个女人站起身向我们走来。我在镇上别的酒吧也见过这女人几回,她大约下午三点到,有时则在晚上很晚到,我都要转悠回家了。她和空军基地的一些男人跳舞,坐下来喝酒聊天直到很晚,我猜她最后就跟什么人走了。她一点不难看,金发,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宽臀黑眉。可以说她三十四岁,也可以说她四十四岁或者二十四岁,因为她一直在喝酒,一直喝酒能对人起双重作用,尤其对女人。我第一次见到她便想到:这是一个在走下坡路的人,一个从比尤特流落来的矿工的老婆,或是一个刚刚突然逃跑的牧场工人的女儿,有可能发生的。也有可能更糟,我没再往下想。这类事的逻辑就是麻烦来得容易去得难哪。
“劳驾能借个火吗?”那女人对我们说,站到我们桌边。她的名字叫诺拉,诺拉·福斯特,我听说过。她没醉,当时是下
午四点,那里没人,只有特洛伊·伯纳姆和我。
“你要是给我讲个爱情故事,我就什么都给你做。”特洛伊说。他对女人总这么说,为了什么就什么都做。特洛伊因为跳伞灭火受过伤,坐在轮椅里,他做不了什么。我们在上中学以前就是朋友了,他是矮个儿,我是高个儿,但特洛伊是个出色的摔跤运动员,在蒙大拿获过奖,我很少参与那种运动,就拳击过一回。我们住在雷曼街同一幢公寓里,特洛伊一直住在那里,开一辆切克出租车挣钱谋生,我则盼望能时来运转。“我想听一个小小的爱情故事。”特洛伊说,要了一杯诺拉·福斯特正在喝的酒。
“诺拉,特洛伊。特洛伊,诺拉。”我边说边替她点烟。
“我们见过吗?”诺拉说,坐下来扫了我一眼。
“在‘东门’,不久以前。”我说。
“那是一个很好的酒吧,”她淡淡地说,“但我听说换了老板。”
“我很高兴认识你,”特洛伊说,咧嘴笑着,正了正眼镜,“现在让我们听听这爱情故事吧。”他吃力地靠近桌子,这样他的头和宽肩膀便高于桌面了。特洛伊的伤势使他没留下多少臀部,那儿还有点什么,但不是臀部。他车子里需要栏栅和特制的椅子。他既虚弱又强壮,在大多数情况下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我爱过,”诺拉静静地说,服务员正端来酒,她呷了一口,“现在不爱了。”
“这是一个很短的爱情故事。”我说。
“还有呢。”特洛伊咧嘴笑道,“我说对了吧?为你干一杯。”他说着举起酒杯。
诺拉又扫了我一眼。“好吧,干杯。”她边说边喝。
两个男人开始在屋子的另一头打台球,开亮了桌上的灯,我可以听到球的咔哒声,一个人说“打散它们,克拉夫特”,接着是啪的一声。
“你们并不想听,”诺拉说,“你们是醉汉,就那么回事。”
“那我们很想的。”特洛伊说。他总是很有热情,也能动辄抱怨,但我从未听到他发作过。我相信他心眼好。
“你呢?你叫什么?”诺拉对我说。
“莱斯。”我说。
“莱斯,那么,”她说,“你并不想听这个,莱斯。”
“不,他想听的。”特洛伊说,两条胳膊放到桌上,把自己撑起来,特洛伊有那么点醉,也许我们都有点醉。
“为什么不想听。”我说。
“看见了吗?当然,莱斯要听下去的,他跟我一样。”
诺拉是个漂亮女人,她的那种尊严不是一下子就能注意到的,特洛伊为她兴奋不已。
“好吧。”诺拉说,又喝了一杯。
“我还要对你说什么呢?”特洛伊说。
“我真的以为他要死了。”诺拉说。
“谁?”我说。
“我丈夫,哈里·莱昂斯。我现在不用这名字了。有人给你们讲过这个故事,是不是?”
“没给我讲过,见鬼!”特洛伊说,“我要听这个故事。”
我说我也没听过,虽然我听说过是有个故事。
她喷了一口烟,看了看我们俩,那目光是说她不相信我们。但她接着说下去了,也许那时她已经想到再来一杯酒。
“他一副死人气色,他们管那叫心—细—管① 。他脸色苍白,嘴巴往下噘,好像能看见死神。他的心脏在六月已经停过一
回,我有这种感觉,哪天早上我到厨房去,他就会倒在他的面包片上。”
“你的哈里有多大?”特洛伊说。
“五十三岁,比我大不少。”
“那是心血管狭窄症。”特洛伊朝着我点点头。他自己的器官也不时出点毛病,我想当他撞地时它们全都下移了。
“人快死了会变得很怪的,”诺拉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说,“好像他在监视着它的来临。不过哈里还是每天去冠军厂上班,他是评估员。此外,他也一直在监视着我,我猜是看我是否准备就绪。他核对保险,平衡收支,放好保险柜钥匙。就那些,我也会的,谁不会呢?”
“那还用说。”特洛伊说着又点点头,看得出他当真起来了。
“我承认我爱过,”诺拉说,“我爱哈里。但要是他死了,我上哪儿去?我也该去死吗?我得给自己想个法子。我得想,到了一定时候,没有哈里也能行,对我的生活,不管怎么说。”
“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监视你的原因,”,我说,“他也许没觉得他的生活中能没有他自己。”
“我懂,”诺拉说,严肃地看着我,抽着烟。“但我有个朋友,她丈夫自杀了。他去汽车间让马达转个不停。他妻子毫无准备,是思想上没有准备,她以为他是去装闸瓦的。她赶到的时候他就在那儿。结果她不得不迁到华盛顿市去,为了这事完全失去平衡,也失去了她的房子。”
“全是倒霉事。”特洛伊应道。
“我想我决不能这样。如果哈里真听到风声,也就只能这样了。有些日子我醒来,看他躺在床上,心想,死吧,哈里,别再为此担心了。”
“我认为这是个爱情故事,”我说,看着那头两个男人用弹子架码了八个球,一个人在用白垩擦球杆,另一个人正靠向球桌发球。
“这就来了,耐心点,莱斯。”特洛伊说。
诺拉把酒干了,“我保证。”她说。
“那让我们听着吧,”我说,“接下去讲那爱情的部分。”
诺拉怪怪的看着我,好像我真的知道她要讲什么,而且还以为我会先讲出来。她对我抬起下巴,“哈里一天晚上下班回来,嗯?”她说,“还像平常一样一副死相,只是对我说:‘诺拉,我邀了一些朋友过来,宝贝。干吗不上艾伯森店里买块牛排来?’‘他们什么时候开来?’我说。‘过一个小时。’他说。我想,一个小时!因为他从来不带人回来。我们去酒吧,但我们不招待客人。可是我说:‘好吧,我去买块牛排回来。’我坐进车里,开出去买了一块牛排。我认为哈里应该得到他想要的。如果他想要朋友和牛排,他就该得到。人在死之前,会想得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那没错,”特洛伊很严肃地说,“我撞了以后有足足四分钟真的死了,全部时间里我梦想的只有龙虾,我那时还从没见过龙虾,虽然现在是见过了。也许那就是他们在天堂里上的菜。”特洛伊对我们俩咧嘴一笑。
“哎,这可不是天堂。”诺拉说,又示意要了一杯酒。“我回来时,哈利和三个克劳族印第安人在我屋里,坐在客厅里喝麦太②,一男两女,他说是他的朋友,厂里的。他说想让朋友们过来。哈里是按严格的摩门教培养的,但那无所谓。”
“我猜他变心了。”我说。
“那也可能的,”特洛伊郑重的说,“后期圣徒不像从前了,他们早先是坏的,可那全变了。不过我想有色人种还是不能一路直接进入殿堂。”
“这三个人在我屋里,我就说这。我对此没有偏见,有斑的豹也罢,没斑的豹也罢,对我都一样。但我蛮不错,我直奔厨房,把牛排放入烤箱,把土豆搁水里,拿出一些冰冻豌豆,然后回屋去喝一杯。我们围坐着,聊了半个钟头,谈厂里的事,谈马龙·白兰度。那男的和其中一个女的是夫妻,他和哈里是同事。另外那女的是他妹妹,威诺纳。密西西比有个镇也叫那名字,我查出来的。就那么过了一会——一切都和和气气——我进去削土豆。另外那个女的,伯妮,跟我进来,我猜是来帮忙。我站在多用小铁灶前烧饭,这个伯妮对我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诺拉。’‘做到什么,伯妮?’我说。‘让哈利和我妹妹那样在一起,你还觉得挺高兴。克劳德要那样我可受不了。’我转过身来望着她。威诺纳是什么?我想。这对印第安人可太不寻常,我开始吼起来:‘威诺纳,威诺纳。’就在炉前扯开嗓门叫,我一时真疯了,我想。我尖叫着,手里抓了一个土豆,热的。那男人跑进厨房,克劳德·斯马特·埃尼米。克劳德极好,他保护我别伤害自己。但我开始叫时,我猜哈里就估计一切都兜出来了,他和他的威诺纳女人直接出了门。还没走到汽车,他的心脏就完了。就在过道里,在这个威诺纳女人的脚下,他得了心肌梗塞。我猜他以为一切都运转很好,我们要在一起吃晚饭,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是什么,只是他没想到伯妮会说出来。”
“也许他是想让你更欣赏他,”我说,“也许他不喜欢自己可有可无,他是在给你传达一个信息。”
诺拉严肃的看着我,“我想到过,”她说,“想过不止一次,但那样会很伤人,哈里·莱昂斯不是会伤害你的人。他更可能是偷偷干的人。我想他就是要我们都成为朋友。”
“那在理。”特洛伊说,点点头看着我。
“威诺纳后来怎么了?”我说。
“威诺纳后来怎么了?”诺拉喝了口酒,对我很不客气的望了一眼。“威诺纳搬到斯波坎去了。我后来怎么了倒是一个更好的问题。”
“你么,你和我们在这儿,”特洛伊热情地说,“你干得很好,莱斯和我应该和你干得一样好。莱斯失业了,我又不走运,我看你是我们三个人里混得最好的。”
“我不这样看。”诺拉坦率地说,转身盯着那边打台球的人。
“他给你留下什么?”我说,“哈里。”
“两千。”诺拉冷冷地说。
“那是很小一笔数目。”我说。
“一个伤心地爱情故事,”特洛伊说,摇摇头,“你爱他,可结局糟了。像莎士比亚。”
“我爱他够份了。”诺拉说。
“运动怎么样,你喜欢运动吗?”特洛伊说。
诺拉古怪地看着特洛伊。他坐在轮椅上,看上去不像一个完整的男人。有时他说一些简单的事情会让人吃惊,他说的话让诺拉吃惊。过了这么多年,我自己已经习惯了。
“你曾经想试试滑雪吗?”诺拉说,扫我一眼。
“钓鱼,”特洛伊说,胳膊肘又撑了起来,“我们一起去钓鱼吧,了结这过去的不愉快。”特洛伊好像要狠狠敲打桌子。我寻思着他最后一次和女人睡觉是在什么时候,也许十五年以前。现在那一切对他都完了,但就在这儿和诺拉·福斯特聊聊他也很兴奋,我不会碍他事的。“现在谁也不会在那儿,”他说,“我们会钓到一条鱼,大家高兴高兴。问问莱斯,他钓到过一条鱼。”
那些日子,每天上午“今日”节目完了以后我就去钓鱼,消磨掉一个钟头。河从镇中间流过,五分钟就走到了,在那儿汽车旅馆下方的顺流中钓鱼,抬头可以望见比特鲁特那头的兰白山峰,向着我母亲的房子,有时看见鹅群顺着它们的飞行路线飞回来。这是一个奇怪的冬天,正月里像春天,奇努克山从东坡向我们吹来一股暖风。有些天凉些或者冷些,但许多天都很暖和,只有在太阳照不到的低洼地才能看到冰。你可以直接走到河边,在冷水塘深处有鱼的地方放下长长的鱼线。你甚至会感到事情会好起来的。
诺拉看着我,我知道她觉得去钓鱼的想法简直是在开玩笑。也有可能她没钱买饭,想着我们也许会给她买一份。也可能她从来没钓过鱼。也可能她知道自己每况愈下,反正什么都一样,既然有人提出新鲜事儿,且不说别的,总还值得试试。
“你钓了条大鱼,莱斯。”她说。
“是的。”我说。
“瞧?”特洛伊说,“我骗你了,还是没骗你?”
“你可能骗我。”诺拉说。她古怪地,但我觉得也是亲热地看着我。“是条什么鱼?”
“一条棕色的鲑鱼,从深处钓上来的,用的是野兔耳朵。”我说。
“我不懂那是什么。”诺拉说,笑了。我看得出她对这些心不在焉,因为她的脸在发烧。看上去很漂亮。
“不懂什么?”我说,“棕色鲑鱼呢,还是野兔耳朵?”
“就是这个。”她说。
“野兔耳朵是一种假蝇饵。”我说。
“我懂了。”诺拉说。
“让我们走出酒吧一回吧,”特洛伊大声地说,把椅子前后转着,“我们去钓鱼,然后去吃篮子鸡③,特洛伊来付账。”
“我能失去什么呢?”诺拉说着摇摇头。她看着我们俩,微笑着,好像能想出有可能失去的东西。
“你是赢家,”特洛伊说,“我们开路吧。”
“没错,”诺拉说,“管他呢。”
我们走出“大礼帽”,诺拉推着特洛伊的轮椅,我跟在后面。
前街上,夜晚五月般地温暖,虽然太阳已经落山,天差不多黑了。东边萨费尔山后的天空是深深的海蓝绿,山是黑压压的,但太阳上面是鲑鱼的淡红色。我们就在这中间,半醉半醒,变着法去打发时间。
特洛伊的切克车停在前面,他摇着轮椅到了那儿,绕着它转。
“让我给你表演一个绝技,”他说,露齿笑着,“上车,开车,莱斯。你呆在那儿,亲爱的,看着我。”
诺拉手里端着酒,站在“大礼帽”的门旁。特洛伊把自己升起后下车到了水泥地上。我进到车里,在特洛伊的栏栅和升高的座位旁边,用左手发动车子。
“准备好了,”特洛伊叫道,“慢慢往前开,慢着点。”
我慢慢把车往前开。
“我的天哪。”我听见诺拉说,看见她用手掌遮住前额,朝别处望去。
“嘿,哎—嘿。”特洛伊喊着。
“你可怜的脚。”诺拉说。
“一点不痛,”特洛伊喊道,“就是一点压力。”我从我的位置看不见他。
“我现在全都看见了。”诺拉说,她在微笑。
“倒回来,莱斯,慢慢往回倒。”特洛伊叫道。
“别再做了。”诺拉说。
“一次够了,特洛伊。”我说。街上没别人,我想要是任何人事先不知道,看了都会觉得奇怪。一个人把车开过另一个人的脚取乐。我猜你准会想,醉鬼。也的确是这么回事。
“行,好吧。”特洛伊说,我还是看不见他,但我把车刹住了等着。“帮帮我,亲爱的,现在。”我听着特洛伊对诺拉说。“下来容易,但是老特洛伊自己可上不去,你得帮他一把。”
诺拉看着出租车里的我,手里还握着杯子。她看我的目光很特别,像是在问我要什么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没法回答。她随后把杯子放在人行道上,走过去把特洛伊放在轮椅里。
当我们到河边时,天已经全黑了,河只是你能听见的一个大空间,背后是镇南边的灯光,顺流约一英里,是三座桥和冠军造纸厂。太阳下去了,现在很冷,我觉得天亮前会有雾。
特洛伊坚持让我们坐在他车里的后座上,好像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去钓鱼。一路上他唱着跳伞救火员的歌,诺拉紧靠我坐着,把腿贴着我。到我们停在河边狮首旅馆下面时,我已经吻过她两回,知道我都能干些什么。
“我想去钓鱼,”特洛伊从前面升高的座位上说,“我夜里要去钓鱼,我要自己把轮椅、钓竿和需要的一切都拿出来,我要好好玩玩。”
“你怎么换轮胎呢?”诺拉说,她没动,只是提个问题。人们向跛子提各种问题。
特洛伊猛地回过头来,望着坐在后排的我们。我一只胳膊搂着诺拉,一起坐在那里看着他的大脑袋和宽肩膀,往下是对谁也没多大用处的半拉身子。“相信轮椅先生,”特洛伊说,“轮椅先生能做任何完整的人都能做的事。”他对我们疯子似的微笑着。
“我想就呆在车里,”诺拉说,“我等着篮子鸡,那就是我钓的鱼。”
“现在对女士来说的确太冷了,”特洛伊粗声粗气地说,“只有男人,新规矩是只有轮椅里的男人。”
我和特洛伊一起下了车,将他的轮椅打开,把他放进去。然后我把他的渔具从车后的行李箱里拿出来,再撑起来。特洛伊不是用假蝇饵钓鱼的人,我在他的鱼线上放了条银鲦鱼,告诉他把线抛得远远的,让它随水漂流一会,直到沉下去,然后再下功夫,一直要下功夫。我说用这个方法他在五到十分钟内便可钓上一条鱼。
“莱斯。”特洛伊在出租车后寒冷的黑暗中对我说。
“什么?”我说。
“你有没有想过去做点坏事?做点可怕的事,去改变一切。”
“是的,”我说,“我想过。”
特洛伊现在把钓竿横在轮椅上,紧握着它,望着下面伸入黑暗的沙岸和闪烁的河水。
“那你为什么不去做?”他说。
“我不知道该去做什么。”我说。
“故意伤害,”特洛伊说,“去犯故意伤害罪。”
“然后去迪尔洛奇监狱呆一辈子?”我说,“也许他们会把我吊死,让我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那我认为比现在还要糟。”
“不错,说得对,”特洛伊说,还在出神盯着看,“但是我该去做,是不是?我该去做最坏的事。”
“不,你不该去做。”我说。
接着他笑了,“哈,对,决不去做。”他说。自己推着轮椅往下到河边去,进入黑暗之中,一路笑着,“哈,哈,哈。”
这以后,我在冷冰冰的出租车里久久地抱着诺拉·福斯特。我用双臂抱着她,呼吸,等待。我从后窗可以看见狮首饭店,看见餐厅对着河,亮着烛光,人们正在用餐。我能看见前面突出的“欢迎”字样,但看不出欢迎谁。我看得见桥上回家过夜的汽车,这使我想起哈里·里夫斯,在比特鲁特我父亲的小房子里。我想到他和我母亲在床上,暖暖和和的。我想起哈里肩上褪了色的刺花字“胜利”,我很难把它和我认识的哈里·里夫斯联系起来,虽然我想,只要呆在他现在呆的地方,他可能已经对我赢得了某种胜利。
诺拉·福斯特说:“一个男人不被信任是最糟的,你知道这点,对吗?”我觉得她在走神儿。她很冷,我可以从她抱着我的样子知道。特洛伊现在已经进入黑暗。就我们俩,她的裙子已经撩得老高了。
“是的,很糟。”我说,虽然我想不出在那个时刻信任对我意味着什么。它在我的生活中不是个问题,我希望永远不会是。“你说得对。”我为了让她高兴而这么说,我感到我可以做到。
“你叫什么名字,再说一遍。”
“莱斯,”我说,“莱斯特·斯诺,叫我莱斯。”
“莱斯·斯诺,”诺拉说,“你喜欢少点雪④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我说,把手放在我最想放的地方。
“你多大,莱斯?”她说。
“三十七。”我说。
“你老了。”
“你多大?”我说。
“那是我的事,不是吗?”
“我想是的。”我说。
“我要做这个,你知道,”诺拉说,“甚至对它不在乎。就是做件事。这不过说明此时此刻我怎么感受的。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莱斯?”
“我知道。”我说。
“但是你得让人信任,否则你就什么也不是,你也知道那个吗?”
我们很是亲近。我再也看不见镇上的灯光,或旅馆,或任何东西了。一切都凝定了。
“我想我知道那个。”我说。我们像是喝醉了威士忌酒一样地说着话。
“帮我暖和起来吧,莱斯,”诺拉说,“暖和,暖和。”
“你会暖和的。”我说。
“我要想着佛罗里达。”她说。
“我会使你暖和的。”我说。
起先我以为听到的是火车。当你住得靠近火车时,那么多声音听起来都像是火车。你会说这是“呜”的声音,像火车。我躺着听了很久,想着一列火车,它的灯光划破黑暗,行进在北边的山路上,还想着一些现在已经不记得的别的事情。接着特洛伊进入我的思路,我明白了那“呜”的声音是他发出的。
诺拉·福斯特说:“这是轮椅先生,他钓上一条鱼,也许。要不就是淹死了。”
“是的。”我说。
我坐起来,往窗外望去,但什么也看不见。就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已经起雾了,我想明天又会暖和的,尽管现在很冷。诺拉和我刚才做那件事时都没脱衣服。
“让我去看看。”我说。
我下了车,走进雾里,只看见雾,只听见河水在流。特洛伊没有再发出“呜”的声音,我对自己说,没事儿,没问题。
我走了一段沙岸,雾中隐约可见特洛伊的轮椅,他不在里面,我看不见他。我的心一惊,只听见它在胸中砰砰地跳。于是
我想,这是最坏的,这儿发生的事将是最坏的。我叫了起来:“特洛伊,你在哪里?喊出来,马上。”
特洛伊喊了出来:“我在这儿,这儿。”
我循声前往,那声音不在河里而在岸上。再走远点,看见了他,当然不在轮椅里,他肚子贴着地,双手握着钓竿,鱼线在河里,好像要把他拖进水里。
“帮帮我!”他叫道,“我钓到一条大鱼,快做点什么帮帮我。”
“我会的。”我说,虽然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不敢去拿钓竿,去拿鱼线也不对,决不直线拉鱼是一条老规矩。因此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抓住特洛伊,抱着他知道鱼上钩或者跑掉,就好像他是我在钓鱼时用的钓竿的一部分。
我坐在冷沙上,他的后面,我放下脚后跟,抬起他的两腿,感觉就像火柴棍一样,我开始护着它们不让沾水。
但是特洛伊突然愤怒地扭身对着我,“放开我,莱斯,别在这儿。下去。勾住了。你得下去。”
“疯了,”我说,“那儿太深了。”
“不深,”特洛伊叫道,“我已经把它拽得很近了。”
“你疯了。”我说。
“哎呀,莱斯,去抓住它。我不想失去它。”
我在黑暗中对着特洛伊受惊的脸看了一阵子。他的眼镜丢了,他的脸是湿的。他的神色绝望透顶,一个没有任何希望的人,但是奇怪地却可能失去世上的一切。
“愚蠢,这是愚蠢的。”我说,因为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我站起身来,走到岸边,踏进冷水里。
当时距离山上的水开始往下流至少还有一个月,我踏进去的水就像碎玻璃那样使我又冷又痛,我浸湿的部分立刻麻木了,我感到双脚像是砖在敲河底。
特洛伊对河的深度根本没说对,我才走进去十码,手背一直和他的鱼线保持接触,这时水已经过膝,我感到河底有大石块,四周水急声大,突然我害怕起来。
我再走五码,水上了大腿,很痛,但我碰到了特洛伊的鱼绊住的东西,我于是意识到用我冻僵的双手根本不可能抱住一条鱼或抓到它。我真正能做到的就是解开绊物,让鱼滑入水流中,但愿特洛伊能逮到它,或者我能回去将它拖上岸。
“你能看见它吗,莱斯?”特洛伊在黑暗中叫道,“该死的。”
“不容易。”我说,当时我不得不抓住那绊物来保持平衡。我的腿已经冻僵。我在想,这也许就是我死的时间和地方,多怪的地方,又是多怪的理由。
“快点。”特洛伊叫道。
我很想快点,然而当我顺着线摸那绊物时,我觉得那不是一条鱼,也不是绊物,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感到这是我认得的东西,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人,我想。这是个人。
然而当我把手伸进绊住的树杈和木片,伸到更深的水里,我摸到的是只动物,我用手指触摸它又凉又硬的侧肋,它的腿,它的短而滑溜的毛皮。我摸到它的脖子、头,摸它的鼻子、牙齿,这是一头鹿,不大,还不到一岁。当我发现特洛伊的银鲦鱼到了鹿脖子的肉里,我明白了他是钓到这头原先就绊在这儿的鹿,在力图让它脱开时把自己拉出了轮椅。
“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是条大的棕色的。别告诉我,莱斯,压根别告诉我。”
“我抓到了,”我说,“我把它弄上来。”
“当然,那还用说。”特洛伊在雾里说。
把鹿从绊住它的杂木丛里拖出来并且漂起来并不很难,但做完后我再用冻僵的双腿在水流中转过身来却很危险,很难不下滑,我不能不依靠这头鹿来保持足够的平衡,使自己移向浅水岸边。我在想,许多人做的事还不如我做的危险就淹死在克拉克福克河里了。
“把它高高地扔上来。”特洛伊在看见我时叫道。他把自己安顿在沙上,像个玩具娃娃那样端坐着。“小心点弄上来。”他对我说。
“很小心。”我说。鹿就在我旁边漂着,但我知道特洛伊看不见。
“我钓到了什么?”特洛伊嚷道。
“不寻常的东西。”我说着用力把小鹿拖到沙岸上面一英尺,将它放下,把自己冰冷的双手伸到胳膊下。我听到河岸上我刚才过来的方向关车门的声音。
“那是什么?”特洛伊说着把手伸去摸那头鹿暗暗的外形。他抬头望着我,“我没眼镜看不见。”
“是头鹿。”我说。
特洛伊的手在鹿身上来回移动着,然后又痛苦而迷惑地望着我。
“这是什么?”他说。
“一头鹿,”我说,“你钓到了一头死鹿。”
特洛伊于是又回过来对小鹿望了一会,盯着它看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坐在湿沙上,在雾夜里,突然显得很吓人,好像是他被水冲到那里完蛋了似的。“我不明白。”他说,坐在那里。我什么也没说。
“这是你钓到的,”我最后说,“我以为你要看看它。”
“真疯了,莱斯,”他说,“是不是?”他发狂地,两眼直直地对着我微笑着。
“确实不寻常。”我说。
“我从来没有开枪打死过鹿。”
“我相信你也没有开枪打死这头鹿。”我说。
他又笑了,但突然间迸发出一阵抽泣,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该死的,”他说,“真该死。”
“钓到它是很怪。”我说,在又冷又脏的雾中站在他上首。
“我不会换他妈的轮胎,”他说着又抽泣起来,“但我会用他妈的钓竿钓一头他妈的死鹿。”
“并非每个人都能这么说。”我说。
“他们何必想这么说?”他又疯狂地抬头看着我,用手把他的弹性钓竿一掰两半。我知道他肯定还醉着,因为我也还有点醉,光这点就使我想哭。我们在那儿呆了一会儿,一言不发。
“谁打死了一头鹿?”诺拉说,她在寒夜中来到我后面,看着。我听见车门响时不知道她是否要走回到镇上去,那样做太冷了,我用一个胳膊抱着她,因为她在哆嗦。“是轮椅先生打死的吗?”她说。
“它是淹死的。”特洛伊说。
“为什么?”诺拉说,挤着我取暖,也就能这样了。
“它们没力气了,就掉了下去,”我说,“山里常发生的。这头鹿掉到水里,出不来了。”
“于是镇上的一个狗屁瘸子就能用钓竿把它逮住。”特洛伊说,又怨愤地喘起来。真正的怨愤。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糟的怨愤,我也听过怨愤之言,但那时是工会的事。
“也许没那么糟。”诺拉说。
“哈!”特洛伊从湿地上大声说,“哈,哈,哈。”我但愿自己没有把鹿拿给他看,但愿我没让他受这份罪。这时河水奔涌而来,把他的声音吸收进去,再听不见了,把他的声音从我们这儿带走,投入雾夜,再说不清了。
诺拉和我把鹿推到河里,特洛伊看着,然后我们三人开车到镇上,在“双面”餐馆吃篮子鸡,那儿灯光堂堂,他们的鸡现做现吃。我买了瓶葡萄酒,我们边吃边喝,谁也不多说话。那晚我们每个人都做了点事,不同的事,再明白不过了,说什么也不可能有所改变。
吃完了,我们走到外面,我问诺拉去哪儿。刚八点钟,除了我的小房间,没处可去。她说想回“大礼帽”去,过会儿要在那里会个人,那晚的乐队也有她喜欢的。她说想跳舞。
我告诉她我不大会跳,她说没事。特洛伊付完帐出来,我们就告别了,她握着我的手说还想见我。然后她和特洛伊走进切克车,沿着雾蒙蒙的街道一起开走了,留下我一个,我一点也不在乎呆在那儿。
好长一段时间我就这么走着。我的衣服是湿的,但一直动的话也不觉得冷,尽管有雾。我又走回河边,穿过桥,又走一段路到了镇的南边,一条宽宽的马路,一路上尽是带小门廊和小园子的房子,直到商业区,灯光照亮着路边的饭店和车行。我想,我当时可以直接走到二十英里远我母亲的房子里去。但我转过身来,走原路回去,只是走在马路的另一边。我再一次走进桥时,路过老年公民娱乐园,一间大屋里灯光柔和,透过粉红色光亮映照的窗户,我看见老人们随着墙角录音机放的音乐在屋里跳舞。放的是伦巴,或类似伦巴的舞曲,老人们跳的是方步,轻松,优雅,彬彬有礼,像真正的舞蹈演员那样在亚麻地毯上移动,像夫妇似的把手臂放在相互的肩上。我很高兴看见这景象,想到我父母不能在这儿真是太糟了,他们不能来这里跳舞,再高高兴兴回家,我呢,就看着他们。哪怕我母亲和那个做冒险生意的哈里·里夫斯来也行。这算不上什么奢望,不过是别人过的正常生活。
我站着望了他们一会,然后过桥走回家。那晚我不知为何睡不着,就躺在床上,把收音机调到丹佛台,一边抽着烟直到天亮。我当然想到诺拉·福斯特,想到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也许住在弗伦奇顿,二十号公路往西,靠近造纸厂。不很远,他们称之为穷乡僻壤。我想起我父亲,他曾因为偷一个朋友的干草进过迪尔洛奇监狱,从此一蹶不振,我现在觉得真不算什么。
我想到信任的问题。如果能使人避免不幸,我一定会撒谎的,那很容易。我宁可一个人不信任我,也别不喜欢我。但我想,你永远可以信任我会以一定的方式行事,在一个地方,说一件事,只要是重要的。你可以在人类理性的范畴内预料我会做什么,比方说我不会犯恶毒的罪,可以信任我会为你冒生命的危险,如果我知道这关系重大。我躺在灰暗中抽烟,冰箱在咔哒作响,伯灵顿北车场的扳道工在调动车厢,连接车钩,我想我的生活虽然在那一阵子好像交了坏运,停顿下来,但它对我仍然意味着生活,不用很久,它会很有希望地重新开始的。
我知道自己一定迷糊了一会儿,因为当我蓦地醒来,天已经亮了,收音机里放着厄尔·奈廷格尔的歌。我听见一扇门关上了,是它吵醒了我。
我知道那是特洛伊,我想我要走出去迎他,在他上床前把我们俩的咖啡做好,他要睡一天,一向如此。但当我站起身来,我听见诺拉·福斯特的声音。我不会搞错的。她醉了,为了什么事笑着。“轮椅先生。”她说,轮椅先生这,轮椅先生那。特洛伊也在笑。我听见他们走进小门厅,听到特洛伊的轮椅撞到门槛。我等着看他们会不会来敲我的门。他们没有,我听见特洛伊的门关上了,上了链子,我想我们终于都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晚上。没有一件事的结果不是顺顺当当的。我们谁也没受到伤害。我穿上裤子,穿上衬衫和鞋,关上收音机,走进厨房,我把钓竿放在那里,我拿了它走进暖洋洋雾蒙蒙的早晨,就这一回走了后门,一条安静的路,以便既看不见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看见。
①原文为Ca-shit-ic,估计是读别了的Cardiac(心脏的)一词。
②一种水果汁和酒的混合饮料。
③在廉价饭店里用塑料篮子盛装的鸡。
④莱斯·斯诺(Les Snow)和“少点雪”(less snow)的读音一样。
原载:《二十世纪外国短篇小说编年》[美国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