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
安·贝蒂
就要过圣诞节了,凯米和彼得来到开布里奇探望她的父母。他们到达的第二天下午的晚些时候,在彼得上楼去冲淋浴时,凯米也跟着上了楼。她试图能从同父母搭话的尴尬中得到片刻休息。
“为什么每次不在我父母家过圣诞节,我就有一种负罪感?”彼得说。
“那就给他们通个电话嘛。”她说。
“那样我会觉得更糟。”
他对着镜子摸着自己就在几个小时前刚刚刮过的下巴。她知道,每天下午,他都会感觉有胡须的痕迹,但即使他发现了,也并不再刮一次。“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我们在哪里,”彼得说。“谁还能有时间陪我姐姐、姐夫、她的三个小家伙,还有她的小猫、小狗和小兔子呢?”
“戈比”,凯米说。在彼得脱衣服时,她坐到床的一头。每年都是这样:当他们去肯塔基探望彼得的双亲时,他的母亲就会暗示房间不够住。去年,彼得说要买几个睡袋,而他母亲却说,她觉得让家里的人睡在地板上是很愚蠢的举动,还说他们最好换一个更方便的时间再来。几年前,在凯米和彼得离开纽约去波士顿之前,彼得的父母通过邮件寄给他们每人一份礼物——圣诞长统袜中装着一顶人造狐皮帽,给凯米的袜子中装的是化妆品。彼得的礼物挺有意思——一个手握式嗡音器,洗手时会变黑的肥皂,一个吊着干黄鱼的钥匙链,在袜子的脚趾中折叠着一张百元的钞票。而在给凯米的袜子的脚趾中,她还找到了一个指甲刀。
彼得在淋浴的时候,凯米绕着她的旧房间转了转。他们到家的时候,已被长时间的驾驶弄得精疲力尽。就象在任何一家不知名的汽车旅馆中的房间里一样,她很快就睡着了,对周围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现在她才看到,她母亲已经把先前总在这儿的那些废物收拾掉了,但添置了一些东西——她高中时的年鉴,利摩日产盘子里放着她女童子军戒指——这些使得这个房间象个圣祠。几年前,凯米用透明胶代带折成小卷,粘在男友或者说是准男友的照片后,并将这些像片夹在镜子中,拼成一个心的形状。现在镜子里只有两张照片了,都是米歇尔·格雷兹特的——她高中最后一年固定来往的男孩子。她母亲将这些照片巧妙地移到镜框的左右上角,她肯定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凯米抽出大的那张照片,翻了个个儿。这张藏起来的像片还贴在镜子背面:格雷兹的骨盆向前突出,拇指指着他的胯部,像片上“Nil des perandurm—***”(拉丁文:永不放弃)的字样横过他的胸口。而这些现在看来丝毫没有恶意了。他是第一个与凯米睡过觉的人,凯米现在记得的只是他们发生关系以后的事情。他们一起去了纽约,带着伪造的身份证和格雷兹从他哥哥那儿借的五十块钱。她还记得那天清晨,当她走向旅馆窗前时粗丝地毯将她的脚底挠得痒酥酥的那种感觉。她打开沉重的窗帘,发现竟和旁边的建筑相距极近,伸手可触。这些建筑如此之高如此之近,以至于凯米根本望不到天空。而现在她已经说不出那天是怎样的天气了。这时,她发现照片上米歇尔·格雷兹特的上唇有一点黑。那是灰尘,而不是胡髭。
彼得走出浴室。这些年来,他剪头的次数越来越勤,以至于当她摸他的头时,发卷会因太紧而弹起。他的头看起来有点象香瓜,也可能一模一样——令人感到好笑。她和她朋友在通信时总要谈些各自丈夫的趣事。凯米省略了许多在做爱后告诉过彼得的那些兴奋的感觉。她高中的老师会同意这一点。这位老师喜欢给班上写点打油诗:
你的谈吐可以令人恐怖
只需记住:再详细些。
彼得的湿毛巾飞过凯米,落在床上。他总是象搏斗结束后那样地抛弃它。上周,在巴巴多斯他的公司别墅时,他的皮肤还晒得很黑。彼得穿游泳裤的地方有一大块白色的皮肤。在下午模糊的光线下,他象一片Marimekko布。
彼得穿上长运动裤,系上裤带,用凯米为圣诞节送给他买的漂亮的打火机点燃了一只烟。她在圣诞节之前就给他了。这个打火机是金属筒的,底端有一块生牛皮,当弦被牵动时,外面的金属鼻帽就挡在上面,用来保护火焰。彼得很喜欢这个打火机,而凯米在给他以后又感到有点后悔。当他俩挤在门口,彼得划火柴时她用身体帮他挡住风时的情景总带些戏剧性。她上前两步,紧紧地拥住了彼得,将两手放在他的腋窝下。他的腋窝还是湿潞潞的。她相信这样一个道理:男人在淋浴后从不将自己彻底擦干。他吻过她的前额,停留在她的眉间。凯米没有反应;昨天夜里她告诉彼得,说她不明白别人怎么能够在父母的房子里做爱。他摇了摇头,觉得有点可笑。彼得将汗衫掖入长运动裤,套上毛衣。“就是下雪也没有关系”,他说道。彼得要去跑步了。
他们下了楼。凯米的父亲,一位退休的心脏病专家,坐在起居室里斜摆着的餐桌旁,捏着一份《华尔街日报》的手臂举在半空。他对彼得说:“你是怎样来解决每天一包烟和每天跑步锻炼这两者之间的矛盾?”
“说实话,”彼得说“我并不是为了身体才跑步的。跑步能解除我的烦恼,还能使我精力充沛。”
“喔?那你认为精神的健康与肉体的健康是可以分割开的?”
“噢,斯坦”,凯米的母亲说着走进了起居室,“没有人想跟你争论医学上的事情。”
“我并不是在谈论医学。”
“大家只是随便说说嘛!”
“我从来就不想争论这一点”。
凯米发现越来越没有可能来探望父母了。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总是被告之该做什么,该怎样去思考。而在她结婚后,父母就完全变了。因此在她婚后的第一年,她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古怪的位置上:总是建议父母该怎么去做。有时,他们试着扭转这个局势,而现在他们仅仅用“就这样”作为回答。他们相互争吵,用争辩代替了心平气和的交谈。
她决定和彼得一起去跑步,她取下挂在衣橱衣钩上的防水短外套。她现在还感到外侧的拉链不好弄。彼得帮她把拉链向前拉紧。而这只能使她感到更加无助。彼得看到她的表情时,用鼻子轻轻摩擦着她的头发。“你还希望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说着,将拉链拉上。她想,彼得是知道我不想回答他的问题的。
雪正落着。他们走在凯米多年来从不相信的,象圣诞卡一般的景色中。凯米有些希望能从角落里传出圣诞的赞歌。当彼得向左转弯时,她猜他们正向曼斯大街的公园走去。他们路过一座巨大的带有白色护墙板的房子时,看见真正的烛光洒满所有的窗户。“看那儿!”彼得说“看那花环!”。花环挂在房子的前门上,扎得很密,以至于向前凸起,看起来就象有人将一棵巨大的黄杨木连根拔起,并在正中挖了一个窟窿似的。彼得捏了一个雪球扔了过去,差点正中靶心。
“你疯了吗?”凯米抓着他的手说,“要是他们开了门怎么办?”
“听我说,”彼得说道,“如果他们是住在纽约,那这个花环就会被偷走,在这儿,每个人都喜欢往里抛雪球。”
在角落里,一个站着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一只披着方格呢外套的棕色小狗。站在他旁边的一个金发男子说:“我告诉过你,她可能是瞎子,但她仍然喜欢到雪地上来。”第一个男子轻轻拍了拍颤抖的小狗,继续他们的散步。
圣诞节降临在开布里奇。很快就是圣诞夜打开圣诞礼物的时候了。照例,她和彼得会得到一些实用的东西(如股票),还有一些不重要的小玩意儿(象那些对洗碟机来说过于脆弱的玻璃杯),他们每人还会分别得到一份礼物:给凯米的可能是一只金首饰,给彼得的可能是一条丝绸领带。偶尔当凯米希望打扮得象个40年代的商人的时候,她就会打上一条。彼得认为这些领带多少有些女人气——他根本就不喜欢。去年,凯米的父母送她一个青金石戒指时,就在圣诞夜里,彼得躺在床上,从凯米的手上取下戒指来仔细查看。他把戒指带在自己的小指上快速地转动,咧起克拉克·鲍① 般的嘴,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他过去已经试图对凯米显示过他戴上结婚戒指时是怎样的可笑。结婚已经三年了,有时当她问彼得是否不再考虑戴结婚戒指时,多少还是很有些伤感。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把一个戒指看成是任何形式的保证。在突然决定结婚之前他俩已经一起生活了两年。但在婚礼前他俩都很自然地期盼着忠贞的一生。如果两人中的谁对其他人感兴趣的话,他们会以自己的最佳方式解决,但是不能对另外一个人炫耀,也不谈论此事。
在上次探望父母前两个月的一个夜里——也就是一年前的那个圣诞节时——彼得把凯米叫醒,告诉凯米了一个和他曾经有过短暂关系的年轻女子。他讲述了和那个女子在一起的感觉——他是如何喜欢在餐馆进餐时她将手压在他手上的感觉;他还记得那个女子是怎样突然间将她的唇印在他前额的皱纹上并吻散他紧锁的眉头,驱散他的愤怒的。彼得的眼泪缓缓落在凯米的枕头上。她还记得他的脸——这是她仅有的一次看见他落泪——他的脸是那么红,那样的浮肿,就象在燃烧。“是不是对你隐瞒得太深了?”彼得说,“你是不是想把枕头压在我的脸上?这样邻居就听不见了?”凯米根本就不在意邻居怎么想,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邻居是谁。她既没有去安慰他,也没有去动枕头。她很自然地走出去睡在沙发上。第二天早晨他去上班以后,她喝了好几杯咖啡并大哭了一场,试着让自己振奋些。她到格林威治大街昂贵的花店里去买花,给花商指着那些开得很繁的花,让他一朵朵地抽出。她挑选得极为认真。回家后,她整理了一下花枝,将它们插在小瓶子里——每个小瓶子里只插几枝花, 不带任何叶子。到了傍晚彼得快回家的时候,她想到彼得会看到这些花并意识到她的压抑和沉闷。因此她又把所有的花捆在一起,将它们插在餐厅里的一个花瓶里。看着这些花,凯米突然觉察到去年的整个夏天里她是多么地傻:在她越来越迷上彼得的时候,而他却与别人调情和私通。凯米已经开始适应平衡他们间微妙的关系了。她被欺骗了。想起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在布里克尔大街上彼得停下来点烟时,他们的感觉还是如此接近,这使她困恼万分。当时,莫名地,她用手指去胳肢彼得。她倒并不经常表现出孩子气,她看见他向后退了一步,她大笑起来,又用手去胳肢他。每次当他认为她已停止并想再去划火柴时,她就突然发起攻击, 接着又再次调逗他。她甚至迫使他用肘部挡住他的胃部。“你这是干什么?”彼得说,“难道是美国肿瘤协会派你来折磨我的吗?”人们都看着他们——谁说纽约的人不爱管闲事?——彼得后退着,笑得弯下了身子,嘴里还叼着尚未点燃的烟,他承认他控制不了她。当她想上前抱住他,结束这个游戏的时候,他还不相信已经结束了。他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挡住她,用右手笨拙地点火。就在前一天晚上,她还和米歇尔·格雷兹特发生过关系:她可能记得那时的每个细节——笑着走过的胖女人,餐厅外嗡嗡作响的霓虹灯招牌,彼得在街灯下闪烁的不锈钢表带,远处汽车喇叭“嘟、嘟、嘟……”的声音。“再来一次!”,他叫了起来,向后退缩,在一个安全的距离,象一个孩子般地将手指在他头上交叉着。
这时,彼得拍了拍她的臀部,说道,“我要开始跑了”。他往公园的方向跑去。他的跑鞋不断带起雪块。她就看着他跑。他的个儿很高,肩膀也很宽,短皮夹克只打到他的腰部,所以看起来象个正发育的少年穿了件不合身的衣服。她穿的是双牛仔靴而不是跑鞋。为什么她抓住他,在最后一分钟里决定要和他一起去跑步时却又穿错了鞋?难道是她希望彼得丢掉他的披肩吗?
她也许根本没有想到披肩,而彼得跑步时他的围巾掉了下来,他并没有察觉。她走进公园,把围巾捡了起来。这时,雪小了,就要停了。或许老天爷也知道,即使是更冷天气的突然到来也只能使她冻得麻木罢了。一种对阳光的渴望充斥着她的胸腔;的确有些东西在她的体内燃烧着。象她所认识的人一样,她也是看着星期六早晨的胖小猪、汉克、杰克——那些好人得到他们希望得到的,永远没有结局的卡通片长大的。现在她希望有一小股龙卷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这儿刮向另一个地方,卷去那些卡通、卷去车辆,卷去行人。她期望能再次相信风的魔力。
他们回到了家。收音机里正大声播放着音乐。凯米的父亲向她母亲抱怨说:
“开始我们听的是该死的哀乐一样的‘鼓手男孩’,现在听的又是安德鲁姐妹唱的“低音军号男孩’!在地狱里怎么过圣诞节?这歌儿不是来自二战来的?他们怎么在圣诞节的时候播放这些蹩脚的东西?可能是那些偏激的主持人。现在所有人都偏激。今天早晨给我加油的那个家伙就这样。送邮件的小家伙们的眼睛瞪得象玩具风车,走起路来就象要踩在地雷上。过个“白色的圣诞节”怎么样?难道他们认为平·克劳斯比② 一辈子都在打高尔夫球吗?”
当凯米把彼得的围巾挂在厨房门后的钉子上时,彼得跟着走了进来。他帮凯米脱掉了外套,将它挂在了围巾上。
“快来看!”凯米的母亲在厨房里自豪地叫道。
他们走进凯米母亲站着的房间。在他们出去的时候,凯米的母亲已经做好了每年的圣诞木:一个厚厚的,相当圆的木头,在树皮的地方插入了巧克力冰激淋,一个小巧的白绿相间的花环压在用面粉做的管子外面,用来装饰其中的一端,另外还有一罐打开的山莓酱,一定是她母亲用来做弓的。
“为这费点力挺值得”凯米的母亲说。“你们俩就象圣诞节早晨看见礼物的孩子。”
凯米笑了。她母亲刚才说的话促使她想摸一摸这块圣诞木——这让她笑了起来,她的手指轻轻地穿过隆起的部分,把它弄得细长些,使树皮至少有一处空隙。她的手指接触到它时就难以停下来——尽管她知道她不得不让自己创造的狂暴的龙卷风永远成为深藏心中的幻想。在她举起手指时,自然,会一种安慰。慢慢地——彼得和她母亲都盯着她——她举起手,仍然带着微笑,开始吮吸粘在手指上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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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克拉克·鲍(1905—1965)电影演员。因主演《性感女郎》而出名。1927年主演《翼》获得第一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技术效果两项金像奖。1965年9月27日去世。
注②:平·克劳斯比(1904—1977) 歌唱家,电影演员。1944年主演《与我同行》获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唱片《白色的圣诞节》成为20世纪最流行的歌曲之一。1977年10月14日在打高尔夫球时心脏病突发去世。
【作者简介】安·贝蒂被认为是当代美国最佳作家之一。她的作品虽短小但工于匠心,反映了她那一个年代——60或70年代出生的那些人的期盼与失望。她已著有几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