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后一年之后
弗朗索瓦兹·萨冈
第一章
贝尔纳走进咖啡馆,在几个脸被霓虹灯照得变了形的顾客的注视下迟疑了片刻后,猛地朝出纳员走去。他喜欢酒吧里的出纳小姐,她们体态丰盈,神气十足,沉浸在由硬币和火柴连成的梦幻之中。她把硬币递给他,脸上不带笑容,看上去很疲惫。接近凌晨4点钟了。电话间很脏,听筒湿呼呼的。他拨着若瑟的电话号码,发现自己一整夜急行军穿越巴黎,结果只是在疲惫不堪的时候机械地做着这些动作。而且,在清晨4点钟给一位年轻女子打电话也是很荒唐的事。当然,她不会对他这种粗俗无礼的行为做任何暗示,但这种举动有“小捣蛋”之嫌,他讨厌这种行为。他并不爱她,这是最糟糕的,但他想知道她在做些什么,这个念头整天都困扰着他。
电话接通了。他靠在墙上,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香烟。电话铃声不响了,一个没睡醒的男子说道:“喂!”然后马上是若瑟的声音:“谁呀?”
贝尔纳一动不动,被吓住了,怕她猜到是他在打电话,怕对她突然袭击却被她出奇不意地抓住。这是个可怕的时刻。他掏出香烟,挂掉了电话。与此同时,另一个他讨厌的声音让他平静下来:‘可是,无论如何,她什么也不欠你的。你什么也没要求过她,她有的是钱,无牵无挂,你不是她的正式情人。”然而,他已经猜到自己心中如潮水般涌来的痛苦和忧虑,这种奔向电话机的冲动,这种在未来的日子里将会显而易见地萦绕在心中的念头。他冒充年轻人,同若瑟一起谈生活,谈作品,同她一起过了一夜,这都是以一种心不在震的方式,非常有情趣,应该说若瑟的那套房子非常合适。现在,他要回自己家了,又要看到他那些糟糕透顶的小说散乱地堆在写字台上。还有,在他的床上,妻子已经睡着了。在这个时候,她总是睡着了的,她一头金发,孩子般的面孔总是朝着门进,仿佛担心他永远也不会回家。她在睡梦中等他,正如她一整天都在焦急地等他回来一样。
小伙子放好电话听筒,若瑟见他拿起她的电话并且像在他自己家里一样接电话,非常恼火,但她克制住了。
“我不知道是谁,”他不高兴地说道,“他挂了。”
“为什么是‘他’,啊?”若瑟问道。
“深更半夜往女人家里打电话的总是男人,’小伙子说道,“他们拨通了又挂掉。”
她好奇地注视着他,寻思着他在这里干什么。她不明白自己在阿兰家里吃完晚饭后何以会让他留下来陪她,然后又让他进了自己的家门。他长得比较漂亮,但很粗俗,没有意思。远不及贝尔纳聪明,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没他那么有魅力。他坐在床上,抓起手表:
“4点钟,”他说道,“令人讨厌的时刻。”
“怎么是令人讨厌的时刻?”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头转向她,从肩膀上面紧盯着她看。她瞟了他一眼,然后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可她的手停住了。她明白他在想什么。他把她送回家,粗暴地干了她,然后在她身边呼呼大睡。她静静地注视着他。他几乎不关心她的感觉如何以及她是怎么想他的。此时此刻,她属于他。涌上她心头的,不是对他这种心安理得的不快、气馁,而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卑贱感受。
他抬起头,目光直逼她的睑,用低沉的声音要她把毯子拉掉。她把毯子揭掉后,他从容不迫地用目光对她进行解剖。她感到羞耻,动弹不得,也找不到一句当她面对贝尔纳或另一个男人转身趴下时说的那些毫不客气的话,他不会懂的,也不会笑。她猜想,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一定认为她完美、坚定、肤浅,这种观念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改变。她的心剧烈地跳着,她心想:“我完了。”有一种得胜的感觉。那小伙子向她偏下身子,嘴唇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她看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她靠近。
“刚才的电话应该派上用场。”他说道,然后他压到她身上,动作突然而且匆忙。她闭上了眼睛。
“我再也不能开玩笑了,”她心想,“这再也不是什么夜间发生的小事情了,它将永远同这个眼神连在一起,同这个眼神中的某种东西连在一起。”
“你没睡吗?”
法妮·马里格拉斯发出呻吟道:
“我的哮喘病又犯了。阿兰,行行好,给我一杯茶。”
阿兰·马里格拉斯费力地从多子另一张姐妹床上爬起来,仔细地穿好睡袍。马里格拉斯夫妇都很漂亮,两人相亲相爱地生活了几十个年头,直到1940年战争爆发。分别4年后,两人再相见时都已发生了太大的变化,彼此都打上了50岁年纪的人的烙印。他们无意识地表现出一种较为感人的羞怯,每人都想向对方掩饰已逝岁月的印记。他们同时表露出对青春的浓厚兴趣。人们善意地说,马里格拉斯夫妇喜欢年轻。这种善意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他们热爱青春并不是为了消遣,也不是为了滥给一些毫无用处的建议,而是因为他们发现青春比成年更有意义。一旦有机会,夫妇俩谁也不会犹豫让这种意义具体化,对青春的热爱往往伴随着对鲜嫩肌肤的自然喜爱。
5分钟后,阿兰把托盘放在妻子的床上,怜悯地看着她。她凹陷的褐色小脸因为失眠而绷得紧紧的,惟有那两只眼睛一直是那么美。那是一种令人心碎的灰蓝色,炯炯有神,非常灵敏。
“我觉得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她端起杯子说道。阿兰看着茶水从她那微皱的喉咙间流过,什么也没想。他勉强说道:
“我不明白贝尔纳来为什么总不带妻子。应该说若瑟现在很有魅力。”
“贝娅特丽丝也一样。”法妮笑着说。
阿兰也跟着笑了。他对贝娅特丽丝的倾慕是夫妻俩开玩笑的一个话题。她无法知道这种玩笑对他来说是多么的残酷。每个礼拜一,在他们戏该地称为他们的礼拜一沙龙聚会结束后,他上床睡觉时直打哆隆!贝娅特丽丝美丽而又粗暴:当他想她的时候,这两个形容词强迫他从心底里接受,他可以无休止地重复它们。“美丽而又粗暴”,贝娅特丽丝笑的时候,总要把她那副悲惨而阴沉的脸藏起来,因为那副笑脸不好看,贝娅特丽丝气愤地诉说着她的那份职业,因为她还没有在工作上取得成功。贝娅特丽丝有点儿傻,就像法妮说的。傻,是的,她是有点儿傻,但她富有激情。阿兰20年来一直在一家出版社工作,薪金不高,有教养,与妻子的关系非常亲密。“贝娅特丽丝玩笑”怎么会变成一种不堪承受的重负,每天早晨起床时稍稍提起它,带着它走过每一天直到礼拜一呢?因为礼拜一,贝娅特丽丝来到他和法妮这对可爱的夫妻家里,他则扮演起50多岁的男人温情、风趣、漫不经心的角色。他爱贝娅特丽丝。
“贝娅特丽丝希望在X的下一部戏中有一个小角色…。”传妮说道,“三明治够了吗?”
马里格拉斯夫妇为保证他们的沙龙聚会,不得不在开支上精打细算。按照惯例要购进威士忌,这对他们来说是场灾难。
“我想够了。’阿兰说道。他坐在床边,两只手吊在消瘦的两膝中间。法妮温柔而爱怜地注视着他。
“你那位诺曼底亲戚明天到,”她说道,“我希望他有一颗淳朴的心,一颗伟大的灵魂,希望若瑟钟情于他。”
“若瑟不会钟情于任何人。”阿兰说道,“我们也许可以试着再题一会儿少
他拿走妻子腿上的托盘,吻了吻她的前额和脸颊,然后重新回床睡下。他感到冷,尽管有取暖器。他是一个怕冷的老男人了。任何不切实际的漂亮话对他都没有用处。
一个月后,一年之后,我们将如何忍受,上帝啊,重重海洋使我您天各一方,能否让阳光重新开始,重新结束,使梯囹斯与贝蕾尼兰从未见面。
贝娅特丽丝穿着睡裙站在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那些诗句从她嘴里落下来如同宝石花。“我是在哪里读到这些诗的?”无限忧愁袭上心头,同时还有一种有益于健康的愤怒。她为她的前夫朗诵了5年《贝蕾尼丝》,现在又为她的镜子朗诵。她真想站在实际上是剧场的那片阴暗而满是泡沫的大海前,只说上一句台词:“夫人请用餐”,假如对她来说真的只有这句话要说的话。
“我会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她对映在镜子中的面影说道。那面影对她笑了笑。
说到诺曼底亲戚,那个年轻的爱德华·马里格拉斯,他已登上了要把他载往首都的列车。
第二章
贝尔纳早晨第10次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窗边,俯在那里。他再也坚持不住了。写作让他丢脸。他所写的东西让他丢脸。重读小说的最后几页,他被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攫住了。那里面没有任何他想说的东西,没有任何他有时以为感觉到的某种基本的东西。贝尔纳在阿兰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和几家报社里担任审读编辑,并为几家刊物撰写按语,以此谋生。3年前,他出版了一部小说,评论界反应冷淡,“具有某些心理描写方面的特色”。他想要两样东西:写一部好小说,还有,眼下最迫切的,是若瑟。然而,那些方字继续与他背道而驰,若瑟也无影无踪了,突然迷上了某个国家或某个小伙子——这永远是个谜——她父亲的财产和她本人的勉力使她很容易填饱肚子。
“不太顺利吗?”
尼科尔在他之后回来了。他对她说过不要打搅化工作,可她还是禁不住老往他的工作间里跑,借口说她早上才有机会见到他。他知道她需要看着他才能活下去,知道3年后她一天比一天更爱他,可这对他来说十分可怕。他不能容忍她这样。因为她再也吸引不了他。他喜欢回忆的,只不过是他们相爱时他自己的样子,以及他所做的娶她为妻的决定,自那以后,他从来没能做出一个严肃的决定,不管是什么样的决定。
“是的,一点也不顺利。像我这样开始,几乎永远都不会有顺利的机会。”
“不,我肯定你能成功。”
这种针对他的问题的温情脉脉的乐观比什么事都更叫他厌烦。假如若瑟对他说这些话,或者是阿兰,他也许能从中获得某种自信。可若瑟什么也不懂,她向他承认过,而阿兰,尽管鼓舞人心,玩起文学来却很难为情。“最重要的,是出书以后人们怎么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贝尔纳装做听懂了。可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都让他厌烦。“写作就是有一张纸,一支笔和一个腰肌的想法,有了这些就可以开始写。”法妮是这么说的。他很喜欢法妮,喜欢他们一家。他谁也不爱。若瑟使他恼火。他需要她。仅此而已。可以为这个自杀。
尼科尔一直在那里。她在整理东西,她把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整理这套非常小的房间上,他一整天都把她关在这套房子里。她既不了解巴黎,也不懂文学,这两样东西都使她仰慕,使她害怕。而开启这两样东西的唯一的钥匙就是贝尔纳,他却躲着她。他比她更聪敏,更富有魅力。有人追求他。而眼下她又不能有孩子。她只知道鲁昂和她父亲的药店。有一天贝尔纳就是这么跟她说的,说完又请求她原谅。那时候,她脆弱得像个孩子,爱掉眼泪。可她宁可要这种审慎的残酷,也不要日常生活中的那种过分的残忍:吃完午餐后就出门,心不在焉地吻吻她,很晚才回家。贝尔纳和他的焦虑对她来说是一份意外的礼物。别人是不嫁给礼物的。她不能因此恨他。
他看着她。她很漂亮,很忧郁。
“今天晚上,你想和我一起到马里格拉斯家里去吗?”他温柔地问道。
“我很想。”她答道。
她一下子就显露出快活的神情,内疚感攫住了贝尔纳的心,但这种内疚是那么古老,那么陈旧,他永远也不会在此停留。再说,他带她去毫无危险。若瑟不会在那里。假如他同他的妻子一起去,若瑟不会注意他。要么,她只会跟尼科尔说话。她有这种虚情假意的善良,可不知道那样毫无用处。
“我9点钟来接你。”他说道,“你今天做什么?”
刚说完,他就知道她无话可答。
“试一试为我念念这份手稿吧,我没有时间看它。”
他知道这没有用。尼科尔对用文字写出来的东西肃然起敬,对别人的工作十分敬仰,不管那工作有多么荒谬,她不可能对此做出任何评判。再说,她以为是必须念的,也许希望能力地效力。“她很想成为必不可少的人物,”下楼梯时,他气愤地想,“女人的癖好……”在楼下的镜子前面,他无意间发现自己脸上的愤怒表情,感到羞耻。所有这一切都乱七八糟的,令人讨厌。
到出版社时,他看见神采奕奕的阿兰:
“贝娅特丽丝给你打过电话,她要你马上给她回话。”
贝尔纳正是在战后与贝娅特丽丝建立了一种暴风雨式的关系。他向她表露出的那一点点高傲的柔情显然让阿兰赞叹不已。
“贝尔纳?(贝娅特丽丝的嗓子像在重要的日子里一样发音准确、平稳)贝尔纳,你认识X吗?他的剧本是在你那里编辑的,不是吗?”
“我不太熟悉。”贝尔纳说道。
“他当着法妮的面跟我谈起了他的下一部戏。我必须与他见面,跟他谈谈。贝尔纳,替我安排一下吧。”
她的声音里有某样东西让他回想起战后他们美好的青年时代,两人都抛弃舒适的有产者家庭,重新回到挣1000法郎吃晚饭的处境。有一次,贝娅特丽丝迫使一个吝啬出了名的酒店老板借给他们1000法郎,凭的就是她这副噪音。心想事成到了这种程度也是一件稀罕的事,毫无疑问。
“我去安排。我下午下班前给你打电话。”
“5点钟吧,”贝娅特丽丝语气坚决,“贝尔纳,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
“两年。”贝尔纳笑着说道。
一直在笑,他转过身,无意间发现阿兰的表情,立即掉过头去。贝娅特丽丝的声音整个房间都能听到。他接上话头:
“好吧。无论如何,我今晚都能在阿兰家见到你,是吗?”
“是的,那当然。”
“他就在我旁边,你想跟他说话吗?”贝尔纳问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
“不,我没有时间。告诉他我拥抱他。”
马里格拉斯已经把手伸向听筒。背朝着他的贝尔纳只能看见这只手,它保养得很好,脉管突出。
“我会跟他说的,”他说道,“再见。”
那只手缩回去了。贝尔纳等了一会儿才转身。
“她拥抱你,”最后他说道,“有个人在等她。”
他感到极为不幸。
若瑟把汽车停在图尔农街马里格拉斯家的房子前面。夜幕降临了,路灯使汽车发动机罩上的灰尘滔滔发光,苍蝇爬在车窗上。
“我还是决定不跟你进去,’叫。伙子说道,“我不知道跟他们说些什么。我还是去做点事吧。”
若瑟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觉得失望。同他一起在乡下呆的这一个礼拜叫她难以忍受。他属于沉默寡言或过分活跃的那一类。他的平静,他的庸俗在吸引她的同时基于把她吓住了。
“我干完活后再去你家,”小伙子说,“你尽量不要回去太晚。”
“我不知道是不是回去。”若瑟气愤地说道。
“那样的话,要先跟我说一声,”他说道,“一无所获的话,我就没有必要去你那里,我没有汽车。”
她不知道他怎么想。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雅克。”她说道。
他与她面对面站着,看着她,显得很平静。她用手在他的脸上勾画着,他皱了皱眉头。
“我让你满意吗?”他微笑着问道。
“真奇怪,他一定以为我在肉体上拥有他,或者诸如此类的事。雅克·F某某,学医的大学生,我的外籍军团士兵。这一切都很可笑。这甚至与生理需求无关,我不知道吸引我的是不是他从我身上折射出的东西,或者这种折射的消失,或者他本人。他肯定也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他存在,这就是解释。”
“你比较让我满意,”她说道,“这还不是那种伟大的爱情,但是……”
“伟大的爱情是存在的。”他严肃地说。
“我的天哪,”若瑟心想,“他一定在热恋着一个高个子的金发女郎,纯粹是精神上的。我会吃醋吗?”
“你已经有过伟大的爱情吗?”她问道。
“我没有,可我的一位同学有。”
她大笑起来。他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生气,然后他也跟着笑了。他发出的不是那种欢快的笑,那笑声很刺耳,差不多是狂笑。
贝娅特丽丝凯旋走进马里格拉斯家,连法妮都被她的美貌怔住了。没有任何东西比野心勃勃更适合某些女人了。爱情使她们意志消沉。阿兰·马里格拉斯冲过去迎接她,吻了一下她的手。
“贝尔纳来了吗?”贝娅特丽丝问道。
她在已经到场的十多位来宾中间寻找贝尔纳,真想踩过阿兰去找他。阿兰让开了,脸部表情被余下的一点欣喜和亲切破坏了,这点欣喜和亲切的消失使他出现了一副鬼脸。贝尔纳靠着他的妻子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旁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尽管急急忙忙,贝娅特丽丝还是认出了尼科尔,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笔直地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嘴上挂着羞怯的微笑。“我应该教她如何生活。”贝娅特丽丝心想;她感到自己有颗善良的心。
“贝尔纳,”她说道,“你这个家伙真令人讨厌。5点钟时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住你的办公室挂了10次电话。你好,尼科尔。”
“我看X去了,”贝尔纳得意洋洋地说道,“明早6点钟我们三人一起去喝一杯。”
贝娅特丽丝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压到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她表示歉意。法妮走过来说道:
“贝娅特丽丝,你不认识阿兰的侄子爱德华·马里格拉斯吗?”
于是,她看着他,朝他微微一笑。他的脸上有某种难以抗拒的东西,年轻的神态和出人意外的善良。他则非常吃惊地打量着她,她禁不住笑了。贝尔纳也加入进来。
“怎么啦?是不是我的头发没梳理好,或者我看上去非常疯?”
贝娅特丽丝很喜欢别人认为她很疯。可这一次,她已经知道那个年轻人觉得她漂亮。
“您看上去并不疯,”他说道,“我很抱歉,假如您相信…”
他显得非常拘谨,她也尴尬地回过头去。贝尔纳笑吟吟地看着她。那个年轻人站起身来,迈着迟疑不决的步子朝饭厅的餐桌走去。
“他为你发疯。’双尔纳说道。
“你听着,发疯的是你,我刚到。”
可她已经信以为真了。她很容易相信别人为她发疯,但她不会因此觉得特别的虚荣。
“这种事只有小说里才会发生,可这是一个小说里的年轻人,’贝尔纳说道,“他来自外省,要在巴黎生活,他从没爱过任何人,并且绝望他承认这一点。可他就要改变绝望了。我们美丽的贝娅特丽丝就要让他痛苦了。”
“还是跟我说说X吧,”贝娅特丽丝说道,“他搞鸡奸吗?”
“贝娅特丽丝,你考虑得太多了。”贝尔纳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贝娅特丽丝说,“我与鸡奸者总是配合不默契。那会令我心烦,我只喜欢同健康的人在一起。”
“我不认识搞鸡奸的人。”尼科尔说道。
“没关系,”贝尔纳说,“首先,这里有3个……”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就突然打住了。若瑟刚刚驾到,正同阿兰一起在门口笑,并朝大厅里扫了几眼。她看上去很疲惫,脸上有一道黑印。她没有看到他。贝尔纳感到隐隐约约的痛苦。
“若瑟,你突然失踪到哪里去了?”贝娅特丽丝喊道。若瑟转过身看见他们,勉强微笑着朝他们走过来。她看上去既疲惫又快活。25岁了,她仍然保持着青春年少对那种游荡的神色,很像贝尔纳。
他站起身来:
“我想您还不认识我的妻子,”他说道,“她叫若瑟·圣一吉尔。”
若瑟微微一笑,眼都没眨一下。她与贝娅特丽丝拥抱了一下,坐了下来。贝尔纳独脚站在她们俩前面,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问题,只是在想:“她从哪里来?这10天来她都做了些什么?她要是没有钱就好了。”
“我在乡下过了10天,”她说,“全部晒红了。”
“您看上去很累。’贝尔纳说道。
“我更喜欢到乡下去,”尼科尔说道。她友好地看着若瑟,这是第一个没让她惊慌失措的女人。若瑟只是在别人很了解时才叫人害怕,到那时她的善良可以置人于死地。
“您喜欢乡下吗?”若瑟问道。
“完了,”贝尔纳气愤地想,“她要关心尼科尔了,要亲切地对她说话了。‘您喜欢乡下吗?’可怜的尼科尔,她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知己呢。”他径直如酒吧台走去,准备把自己灌醉。
尼科尔的目光追随着他,若瑟看到她这种目光既恼火又同情。她对贝尔纳充满某种好奇,但他很快就显得太像她,太变化无常,她不喜欢他。对他来说,表面上看起来也一样。她试着回答尼科尔的问题,可她很心烦。她很累,而所有这些人在她看来都了无生气。她在乡下住了很长时间,回来时仿佛在荒诞之国做了一次漫长的旅行。
“…有车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尼科尔说,“所以我从来无法到树林里去走一走。”
她停了一下,然后突然说道:
“再说,没有车的人我也一个都不认识。”
这句话说得很辛酸,若瑟被打动了。
“您总是孤单一人吗?”她问道。
尼科尔一下子慌了神:
“不,不,我是信口开河,再说我非常喜欢马里格拉斯一家。”
若瑟犹豫了片刻。已经3年了,她早该过问她,试着帮她一把。可她很累。为自己所累,为生活所累。这个粗暴的小伙子,还有这个客厅意味着什么呢?她也已经知道,重要的不是找答案,而是希望那个问题不再提出来。
“如果您愿意的话,下次我去散步时邀您一道。”她直爽地说道。
贝尔纳的目的达到了:他有些醉意了,觉得与年轻的马里格拉斯交谈非常有意思,这种带有倾向性的谈话本该把他惹恼的:
“您说她叫贝娅特丽丝?她演戏吗?在哪里演戏?我明天就去看。您知道,好好认识她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写过一个剧本,我想她非常合适出演戏中的女主角。”
爱德华·马里格拉斯充满激情地说着这些话。贝尔纳开始笑了起来:
“您没有写剧本。您准备爱上贝娅特丽丝,我的朋友,您要受苦了,贝娅特丽丝很善良,可她野心勃勃。”
“贝尔纳,不要说今晚很崇拜您的贝娅特丽丝的坏话,”法妮插了进来,“再说,我更愿意您听听这个小伙子的音乐。”
她指的是坐在钢琴后的那个年轻人。贝尔纳走过来坐在若瑟的脚边。他感到动作轻飘飘的,生活悠然自得。他对若瑟说道:“我亲爱的若瑟,真是烦透了,我爱你。”这毫无疑问是真的。他突然想起他在自家书房里第一次拥抱她时她搂住他脖子的方式,那种背靠着他的方式使他热血沸腾。她不会不爱他。
他觉得那位钢琴师演奏的曲子非常优美,非常深情,其中有一个短句不断地回旋,是一支低头沉思的曲子。贝尔纳突然明白他该写什么,该跟她解释什么:这个短句正是所有人的若瑟,是他们的青春和他们最伤感的愿望。“是呀,”他激动地想,“正是这个短句!啊,普鲁斯特,可是已经有一个普鲁斯特;最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置普鲁斯特。”他抓住若瑟的手,她抽回手。尼科尔看着他,他却朝若瑟微微一笑,因为他很喜欢她。
爱德华·马里格拉斯是个心地纯洁的年轻人。他不把虚荣和爱情混为一谈,除了爱情,他没有别的野心。他在冈城一无所获,便像个被解除武装的征服者一样来到巴黎,既不指望成功,拥有一辆越野车,也不指望让几个人刮目相看。他父亲在一家保险公司为他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一个星期以来,他对这份工作非常满意。他喜欢公共汽车站台、咖啡馆柜台和女人们向他投来的微笑,因为他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勉力。这不是单纯,而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无拘无束。
贝娅特丽丝在他身上激起的一种即时的感情,尤其是那种强烈的欲望是他从前的情妇、冈城公证人的妻子从来没能给他的。再说,她来到这间客厅里,散发出潇洒、优雅、夸张还有野心的魅力。他欣赏她,却不明白这种感情。可是,总有一天,贝娅特丽丝会扬起头对他说:“我的工作没你重要。”然后,他会把头埋进她的黑发里,吻着这个富有悲剧性的面孔,让它沉默不语。那个年轻人弹钢琴时,他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这么想。他对贝尔纳有好感,在贝尔纳的身上找到他从巴尔扎克那里读到的那种爱冷嘲热讽的、容易激动的神情。这与巴黎的记者很相适。
于是,他冲过去想陪贝娅特丽丝一起走。但她有一辆小汽车,是一个朋友借给她的,她答应把他捎回家。
“我可以陪你回去,再步行回家。”他说道。
可她表示这毫无必要。于是,她把他丢在奥斯曼大街和特隆歇街交汇处那个可怕的角落里,离他家不远的地方。他显得不知所措,她便用手去摸他的脸,对他说:“再见吧,小羊羔。”她喜欢在人身上寻找与动物相似的地方。而且,这个小羊羔似乎准备温顺地回到他的仰慕者此刻偶然有些缺少必需品的羊圈里。话说回来,他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可当她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时,这个小羊羔呆住了,就像那些陷入绝境中的动物一样轻轻地喘气,她激动了好一阵子,比通常更快地把电话号码给了他。“爱丽舍”这时变成了生活和进步的象征。他步行穿过巴黎,就像那些恋爱了的年轻人一样,像长了翅膀的行路人。贝娅特丽丝又要在她的镜子前面朗诵费德尔的台词了。这是个很好的练习。成功无论如何都需要有条不紊和辛勤工作,没有人不知道这一点。
第三章
雅克和被若瑟神秘地称为“别人”的那些人初次相遇后差不多有一个月了,这初次相遇是难以忍受的。她向他们掩饰这一点并不是毫不费劲,因为她试图打破她和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某种建立在雅趣基础上的东西,某种尊敬,某种使这些人相互喜爱,使雅克在他们看来无法理解的东西。在这种错误而明确的情况下,除非从性的方面作出解释。也许只有法妮能理解。因此,若瑟通过她开始巡回介绍。
她要去图尔农街喝茶。雅克一定会去那里找她。他告诉她,她在马里格拉斯家见到他的第一个晚上,他的出现完全是出于偶然:他是被贝娅特丽丝的一个追求者带去那里的。“你甚至险些儿见不到我,因为我烦透了,我想走。”他补充道。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说,“我险些儿没见到你”,或者“我们险些儿没见到”。他总是把自己的出现当做是别人碰上的意外——也不管那是否会令人不快。若瑟最后终于想通了,没有不高兴。她想他显然是个意外,她已经对此感到厌倦。只是没有任何东西比她对他的好奇心更强烈。
法妮独自一人,读着一部新出版的小说。她总是看新小说,却从来只提及福楼拜或拉辛,知道这一点必定会使别人产生强烈印象。她和若瑟情同手足,却都迷失了方向,并不是没有她们也许没向任何人表示过的信任。她们首先谈起了爱德华对贝娅特丽丝疯狂的爱情和贝娅特丽丝从X的戏中得到的角色。
“她在X的戏中比她在同这个可怜的爱德华上演的戏中更合适。”法妮说道。
她瘦小,头发梳得很精致,动作很优美。那张淡紫色的长沙发与她很相称,还有她的英国式家具。
“你与你的房间很相称,法妮,我觉得这很少见。”
“你的房子是谁装修的?”法妮问道,“哦,是的,雷维格。非常好,不是吗?”
“我不清楚,”若瑟说道,“别人这么说。我不觉得它适合我,而且,我从来没感觉到那种装演适合我。有时人也一样。”
她想到雅克,脸刷地红了。法妮看着她:
“你脸红了。我想你的钱太多了,若瑟。卢浮学院怎么样了?还有你的父母亲呢?”
“你知道我与卢浮学院是怎么回事。我的父母亲一直在南非。他们经常给我寄支票。我在社会上总是个无用之人。我无所谓,可是
她迟疑了片刻:
“可我热衷于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是令我心醉的事情。所有这一切在同一句话中就能产生许多激情。”
她停了下来,继而突然问道:“你呢?”
“我吗?”
法妮·马里格拉斯滑稽地瞪大眼睛。
“是的。一直是你在听我说话。我们把角色换一换。我不失礼吧?”
“我吗?”法妮笑着说道,“我有阿兰·马里格拉斯。”
若瑟扬了扬眉毛,出现了一阵沉默。她们相互凝视着,仿佛处在同样的年龄。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法妮问道。
她的语调触动了若瑟,使她局促不安。她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
“我不知道贝娅特丽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她的美貌吗?抑或是她那种盲目的力量?她是我们中间唯一真有野心的人。”
“那么贝尔纳呢?”
“贝尔纳喜欢文学胜过别的任何事情。这并不是一码事。再说,他很聪明。什么也比不上某种形式的愚蠢。”
她又一次想到雅克,决心把这件事同法妮谈一谈,尽管她已决定让他来到时看她的吃惊表情。可贝尔纳进来了。他一看见若瑟就显出幸福的表情,法妮很快就注意到这一点。
“法妮,你的丈夫有一个工作晚宴要参加,派我做传令兵来找一条漂亮的领带,因为他没有时间回来。他特别强调:‘要我那条有黑条纹的蓝领带。”’
他们三个人都笑了,法妮跑去找领带。贝尔纳抓住若瑟的手:
“若瑟,我见到你真幸福。可惜每次都匆匆忙忙。你再也不想同我一起吃晚饭了吗?”
她看着他,他神色异样,显得既苦涩又幸福。他歪着脑袋,一头黑发,目光明亮。“他像我,”她心想,“与我属同一类型,我早该爱上他。”
“你愿意什么时候我们就什么时候一起吃晚饭。”她说道。
半个月来,她同雅克一起在自己家里用晚餐,因为雅克不想去餐馆,付不起账,他的自尊心使他将就着在若瑟家用晚餐。晚饭后,他“认真温习”功课,很认真,若瑟则看书。同这半哑巴一起过的这种夫妻生活,对于习惯了夜出、神侃的若瑟来说,是异乎寻常的。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可有人按门铃了,她把手从贝尔纳的手中抽了回来。
“有人找小姐。”法妮说道。
“让他进来吧!”法妮说道。
女仆回来后,站在另一扇门边。贝尔纳已经转身面向门口。“别人还以为是在剧院里呢。”若瑟想到这里开始疯笑起来。
雅克进来时低着脑袋,双脚在地毯上试着往前走,就像公牛出现在斗牛场上一样。他有个比利时名字,若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可他先开口了:
“我来找你。”他说。
他将双手插在粗呢大衣口袋里,样子咄咄逼人。“他真的见不得人。’“若瑟心想,她已经笑得透不过气来,可一看见他,看见法妮的面孔,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欣喜和嘲弄人的冲动。贝尔纳的脸上一点反应都没有,像个瞎子一样。
“至少要说声早上好。”若瑟近乎温柔地说道。于是,雅克微微一笑,带着某种优雅,握了握法妮和贝尔纳的手。图尔农贷的夕阳把他晒成了红棕色。“对于这种男人,有一个词语很合适,”若瑟心想,“生气勃勃,刚强有力…”
“对于这种小伙子,有一个词语很合适,”法妮这边心里想,“这是个流氓。我已经在哪儿见过他?…
她马上就客气起来:
“您请坐呀。我们为什么全都站着?您想喝点东西吗?或者您很忙”
“我吗?我有时间,”雅克说道,“你呢?”
他问的是若瑟。她点头表示肯定。
“我该走了。’贝尔纳说道
“我送你出去,”法妮说道,“你忘了拿领带,贝尔纳。”
他已经走到门边,脸色煞白。准备吃惊地望他一眼的法妮定定地站住了。他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法妮回到客厅。雅克坐下来,笑吟吟地看着若瑟。
“我打赌他就是那个打电话的家伙。”他说道。
他像个着了魔的人一样在大街上走着,几乎是吼叫着大声说话。最后,他找到一张凳子,坐了下来,双臂环抱着身子,就像身体发冷一样。“若瑟,”他心想,“若瑟和那个小畜生!”他俯身向前,一阵巨痛使他重新直起身来;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老妇人惊讶地看着他,开始恐慌起来。他见此情景站了起来,继续赶路。他得把领带送给阿兰。
“我受够了,”他坚决地想,“真受不了。小说不像样子,又可笑地爱上一个小婊子。而且,她连个小婊子都不是。我不爱她,我只是嫉妒。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这太过分了,或者太微不足道了。”与此同时,他决定离开此地。“我随便做点什么就能找到一个文化之旅,”他自嘲地想,“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文化方面的文章,文化之旅和文化交流。文化,是当你什么事也不会做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尼科尔怎么办?他会把她打发到她父母亲那里去住一个月,他自己则会试着重振雄风。可是,要离开巴黎,若瑟所在的巴黎……?她会跟那个小伙子去哪里呢?她会做些什么呢?他在楼梯上撞见阿兰。
“哎呀,”阿兰说道,“领带总算拿来了!”
在戏开演之前,他得同贝娅特丽丝一起吃晚饭。她在第二幕才出场,所以他们可以一起呆到10点钟,这种两人单独会面的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珍贵的。爱德华·马里格拉斯,阿兰的侄子,是阿兰找到的在星期一之外的其他日子与贝娅特丽丝见面的借口。
他得到一条新领带,像往常一样,对他的被保护者贝尔纳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隐约流露出担忧,然后到蒙田大街的一条小街去贝娅特丽丝家找她。他浮想联翩,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贝娅特丽丝和他在一家不引人注目的豪华餐馆里,外面有汽车的声音,特别是被他称为“可爱面具”的贝娅特丽丝的脸俯向他,还有隔着一层灯罩的粉红色灯光。他,阿兰·马里格拉斯,有些麻木不仁的男子,情趣高雅,身材高大,在贝娅特丽丝的眼里是至关重要的,他心里明白这一点。他们会一起谈论爱德华,刚开始时态度很宽容,然后心烦,最后他们会谈到生活,谈到生活从来不会忘记给有点漂亮的女人带来的那种必然幻灭,谈各自的感受。他会从桌子上面抓住她的手。他不敢想象更勇敢的角色。可他对贝娅特丽丝的角色一无所知。他怕她,因为他已经预感到她会心情愉快,会经受野心带来的可怕的精神健康的折磨。
然而,贝娅特丽丝这天晚上扮演一个可以与马里格拉斯相配的角色。X这部戏的导演几句漂亮的话,一个有影响的记者的意外关注,通过一条想象中的线状道路和世界的支持,已经在精神上把她径直引上成功之路。于是,她就是今晚一举成名的年轻演员。把梦想与现实统一起来,并在时间和感情方面进行了调和(这种奇迹只有那些有点卑微的人才做得到),她成了成功的年轻演员,但她喜欢听一个高雅的文人谈话甚于夜总会里那种搀假的快乐,成功不排斥独创性。所以她把阿兰·马里格拉斯带到一家为文化人开的酒吧里,经过周密考虑后为某些疯狂之举做好了准备。在她和阿兰之间并没有粉红色的灯罩,有的却是女侍愤怒的双手、其他桌子吵吵嚷嚷的骚动和一把可怕的吉他。
“我亲爱的阿兰,”贝娅特丽丝低声说,“发生什么事了?我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你的电话使我大吃一惊。”
(X的上一部戏是历史侦探戏。)
“与爱德华有关。”马里格拉斯激动地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捏着面包。前半小时是出租车的混乱,贝娅特丽丝为了找到这个该死的地方对司机说了一些自相矛盾的情况,到了以后又为一个位子而恳求。他多么想歇一下啊!他的对面有一面镜子,他从中看到自己那张有些软塌塌的长脸,许多地方枉然地刻着不少皱纹,另一些地方则枉然地稚气十足。有些人生活胡乱给他们留下痕迹,自动确保一种变化不定的衰老。他叹了口气。
“爱德华?”贝娅特丽丝微笑地问道。
“是的,爱德华,”他说道——她的微笑揪紧了他的心,“我的这番话你也许觉得可笑(我的天哪,但愿她会觉得可笑!),可爱德华还是个孩子。他爱你。自从他来到这里,他已经借了10多万法郎,有5万是从若瑟那里借的,为的是穿奇装异服,让你高兴。”
“他送的鲜花都可以把我覆盖起来。”贝娅特丽丝再次微笑着说。
这是一种完美的微笑,很宽容但有些疲惫,可阿兰·马里格拉斯认不出这种微笑,因为他几乎不去电影院或差劲的剧院。这种微笑在他看来是爱情的微笑,他真想一定了之。
“其烦。”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心烦别人爱我吗?”贝娅特丽丝低下头问道。她觉得要改变话题了。可马里格拉斯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他热情地说道。贝娅特丽丝。心里在窃笑。
“我很愿意吃奶酪,”她说道,“跟我说说爱德华,阿兰。我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他使我开心。可我不喜欢他为了我而借钱。”
有一刻她想坦白;“让他破产好了!这些年轻人有什么好处?”可这不仅不是她的想法,因为她心地善良,而且她认为对一个陷入绝境的叔叔不应该说这样的话。阿兰神色沮丧。她像他梦想的那样向他俯过身子,吉他白令人心碎,那些自命不凡的蜡烛在贝娅特丽丝的眼中倾倒了。
“我该怎么办,阿兰?老实讲,我能做什么?”
他缓过气来,开始做一些含糊不清的解释。也许她可以让爱德华明白他没有任何希望。
“可他有希望。”贝娅特丽丝快活地想。她一想到爱德华,他那头精致的头发、笨拙的动作、电话里快活的声音,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而且他为她借钱!她把X的戏剧、晚上的角色抛到了脑后,她想见到爱德华,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感觉他幸福的颤栗。她只在一家酒吧里见过他一次,然后他的形象凝固不变了,神态美妙极了,她为此感到自豪。对爱德华来说,任何举动都成了一份神奇的礼品,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与别人的关系只能是这样。
“我尽力而为吧,”她说,“我向你保证。也向法妮保证。你知道我喜欢他!”
“真是个白痴!”这一想法从马里格拉斯的头脑中掠过。可他绝望地坚持自己的计划。暂且谈谈别的事情吧,最后再抓住贝娅特丽丝的手。
“如果我们出去,”她说道,“在第二场戏上演之前,我们也许可以到某个地方去喝一杯威士忌。我没有饿。”
“我们可以去瓦特思,”贝娅特丽丝心想,“可是到那个地方会碰上许多人。阿兰当然很出名,可那是在一个很狭小的圈子里;他的领带使他看上去像公证人的文书。亲爱的阿兰,如此古老的法国!”
她把手从桌子上面伸过去,抓住了阿兰的手。
“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她说道,‘市你在身边我很快活。”
阿兰擦了擦嘴巴,用无力的声音叫人结账。
贝娅特丽丝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后把手伸进一只红手套里,她的皮鞋也是这种红色。10点钟,在剧院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喝了一杯威士忌、谈了一下战争和战后,“如今的年轻人不知道地窖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爵士乐。”贝娅特丽丝说道。然后,他们就分手了。将近一个小时以来,阿兰就停止了战斗。他既忧郁又快乐地听贝娅特丽丝有条有理地说着一些普普通通的事情,他有勇气的时候,时不时地欣赏她的脸。有那么一两次,她向他卖弄风情,因为当晚她自我感觉良好,可他没有注意到。当人们梦想某样东西,把它当做一次至关重要、无与伦比的机遇时,就再也注意不到那些小小的手段了,而要抓住那个机遇,这些小小的手段更加有效。阿兰·马里格拉斯读过斯丹达尔的作品,他读斯丹达尔的作品比读巴尔扎克的作品更加专心致志。这使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读过并且知道人可以蔑视自己所爱的人,这一点使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诚然,这一点可以为他免去一次危机,可这种危机可能是决定性的。的确,在他这样的年纪,感情更容易忽视尊重。可他不像若瑟那样具备获得显而易见的幸福的能力:“这个小伙子属于我。”
他像个小偷一样回到自己家里。他多么希望同贝娅特丽丝在一家旅店里度过3小时啊,那样他会带着幸福,问心无愧、洋洋得意地回来。他没有欺骗法妮,他回家时像个罪人一样。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肩上盖着一件蓝色的便衣。他在卫生间里脱掉衣服,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他的工作餐。他感到疲惫不堪。
“晚安,法妮。”
他向他妻子俯下身子。她把他拉到自己身上。他的脸贴到她的肩上。
“她肯定会瞎猜,”他厌烦地想,“可我想要的并不是这副干瘪的肩膀,而是贝娅特丽丝坚硬、浑圆的肩膀;我需要贝娅特丽丝向后扬起的兴奋的面庞,而不是这对聪明的眼睛。”“我非常不幸。”他大声说道,然后挣脱妻子,回到自己的床上。
第四章
他要走了,尼科尔眼泪汪汪。很久以来,所有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对贝尔纳来说,当他准备行李时,他的整个生活似乎总是在预料之中的。他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外貌,有一股不安于现状的青春活力,又同贝娅特丽丝有私情,很久以来对文学情有独钟,这都是很正常的。更正常的是,他娶了这个微不足道的年轻女子,现在却又让她忍受动物般的痛苦,对此他却一无所知。因为他是个畜生,普通男人那种小小的残忍和普通男人那些小小的故事他都有。可是,他必须把令人放心的男性角色一演到底。他返身走到尼科尔的身边,把她抱在怀里:
“亲爱的,不要哭了,你明白我非走不可。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五个月,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父母亲……”
“我不想回我父母那里,哪怕就1个月。”
这是尼科尔新冒出的固执的想法。她想呆在这套房子里。他知道,每天晚上,她都会脸朝门口睡觉,等地回来。他被一股可怕的怜悯之情攫住了,这使他心神不宁。
“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心烦的。”
“我会去看马里格拉斯一家人。若瑟答应开车带我去。”
“若瑟。”他放开她,怒气冲冲地抓起那些衬衫,塞进箱子里。若瑟。啊!的确是关于尼科尔和人类的情感!老瑟。他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嫉妒呢?他生命中唯一残酷的东西,应该是这种嫉妒。他恨自己。
“你给我写信吗?”尼科尔问道。
“每天都写。”
他很想回过头来对她说:“我甚至可以提前给你写好30封信:‘亲爱的,一切都好。意大利很美,我们将一起去那里。我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做,可我惦记着你。我想念你。明天我会给你写一封更长的信。拥抱你。”’这将是一个月里他给她写的东西。为什么必须有一些人朝你喊叫而不是另一些人呢?啊!若瑟!他写信给若瑟:“若瑟,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不知道如何让你明白,我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离你的面庞很远的地方,一想到你的面庞我就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若瑟,我错了吗?还来得及吗?”是的,他知道,他会从意大利写信给若瑟,经过一夜的沮丧,字字句句在他的笔下都会变得十分沉重,那会是些生气勃勃的文字。最后,他知道怎么写东西了。可是尼科尔……
她一头金发。她靠在他的肩上,仍在抽泣。
“我请求你原谅,”他说道。
“应该是我请求你原谅。我不知道……懊!贝尔纳,你知道的,我试过,我试过几次……”
“什么?”他说道。他害怕了。
“我试过理解你、帮助你、陪伴你,可我既不够聪明,也不够风趣,我一无是处……我很清楚自己……噢!贝尔纳…”
她喘不过气来。贝尔纳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执意请求她原谅,声音冷冷的。
然后就是在路上。他开着他的编辑借给他的汽车,重新找到独自坐在方向盘前的男人的姿势。一手驾车另一只手点燃一支烟的方式,在路上开亮前大灯和防晕头灯的游戏,黑夜里司机们相互发送的可怕而友好的信号,以及他前方的大树和树叶的飞速消失。他独自一人。他想连夜开车,他已经重新品尝到孤独的滋味,这使他感到某种屈从的幸福。也许一切都已失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别的东西,他很久以来就知道,某种地自己的东西,他的孤独激发着他。明天,或许若瑟会重新变成最为重要的东西,他会做出千百种卑鄙的行为,忍受千百次失败。可今天晚上,在疲惫和忧愁到了极点的时候,他重新找到了某种地将会不断地重新找到的东西,他平静的面孔被树叶抚慰着。
再也没有什么比一座意大利城市更像另一座意大利城市了,尤其是在秋季。贝尔纳从米兰到热那亚过了6天,在博物馆和报纸上做了一些事后,决定返回法国。他想去一个外省城市,在旅馆里租一间房子。他选择了普瓦第埃——在他看来,那是人们能想象出来的最死气沉沉的城市,在那里找到一家名为“法国盾牌”的最普通的饭店。他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些场景,就像是为了导演一出戏一样。可他还不知道他要在这些布景中上演什么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布景会使他想起斯丹达尔或西默农。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失败和什么样的错误的发现。可他知道他会彻底地、毫不犹豫地、可能会绝望地感到厌烦。知道这种厌烦这种绝望也许会走得更远,把他从绝境中拖出来。绝境,开了10天汽车后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既不是他对若瑟的爱情,也不是他在文学上的失败,也不是他对尼科尔的不满意。而是与这种爱情。这种失败和这种不满意背道而驰的某种东西。应该填补这种早晨的空虚、这种自我厌烦。他放下武器,放任自己。3个星期之中,他要独自忍受下来。
第一天,他确定了旅程。买报纸,到高梅斯咖啡馆喝开胃酒,对面的特色餐馆,远处的电影院。旅馆房间的墙壁上贴着蓝灰色的墙纸,墙纸上的大朵花已经破损,卫生间铺着釉砖,床前的小地毯是栗色的,一切都那么美妙。透过窗户,他看见对面的房子,一条喷墨旧广告:“十万衬衫”,一扇关闭的窗户,可能会自动打开,留给他一个朦胧而浪漫的希望。最后,桌子上铺着的一块桌布滑到了一边,他得撤掉它,以便写东西。旅馆的老板娘很好客,但很持重,楼层的女佣人是个老太太,爱唠叨。还有,这一年普瓦第埃经常下雨。贝尔纳坚持在那里住下来没有任何自嘲的成分,也没有讽刺意味。他对待自己很有分寸,像个外国人一样,为自己买了许多报纸,第二天甚至让自己喝了许多黑茶床子白酒。这酒喝得他醉醺醺的,使他很危险地立即就想到若瑟的名字。“服务员,巴黎的电话需要多长时间接通?”但他可以不打电话。
他重新开始写小说了。第一个句子是说教。“幸福是最受人恶意中伤的东西”,等等,这个句子似乎很适合贝尔纳。合适而毫无用处。可它还是庄严地出现在稿纸上。第一章,“幸福是最受人恶意中伤的东西。让一雅克曾是个幸福的男人,别人却对他说了不少坏话。”贝尔纳很想换一种方式开头。“普瓦第佳的小村庄出现在游客的眼中就像同阳光一样宁静的小镇”,等等。可他不能。他想马上切入主题。可什么是主题,这个主题的基本概念是什么?他上午写1个小时,然后出去买报纸,让人刮胡子,吃午餐,然后下午工作3个小时,读点书(卢梭的作品),外出散步直到吃晚餐。然后是看电影,或者偶尔去逛逛普瓦第埃的那家妓院,它不比另一家妓院更无聊,在那里他发现禁欲反而使事情更有意思。
第二个礼拜更加难以忍受。他的小说糟透了。他冷静地读着它,发现它很糟糕。甚至不是跟其他小说一样糟。而是更糟。不是讨厌,而是厌恶。他写东西就像人们剪指甲一样,既非常专心又特别心不在焉。他也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观察他虚弱的肝脏、神经质和巴黎生活对他的所有轻微的损害。一天下午,他在旅馆房间的小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然后转身面壁,伸开双手,双目紧闭,将身体贴在又冷又硬的墙壁上。他甚至还给阿兰写了一封简洁而绝望的信。阿兰写了一些建议给他:看看自己的周围,改变自己的方向等等。荒唐的建议,贝尔纳知道。任何人都没有时间真正地审视自己,多数人只是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自己。在那里,由于能力有限,贝尔纳留下了。他不会让自己失去投进一个普瓦第埃女人怀抱的机会。
这毫无意义,他知道,除非让他受苦。他将回到巴黎,把快要完成的稿子夹在腋下。他甚至要把它送到他的编辑手里,让它出版。他将想办法再见到若瑟。想办法忘掉尼科尔的目光。这毫无用处。可这种无用的确信,他从中获得了某种难以忍受的平静。他也知道他将用何等有趣的话语讲述普瓦第埃和他的娱乐活动。他会在讲述这次出逃时从人们好奇的目光中感受到什么样的快乐啊!那眼神会给他的古怪添上多么模糊的概念!最后,他会以男人怎样的羞愧之情说“我主要是在工作”。啊!他已经知道如何仿效所有这一切的风格。可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的窗户敞开着,夜里,他聆听雨水落在普瓦第埃的声音,目送着寥寥几辆汽车开过时金色的前大灯让墙上长出许多枯萎的大朵玫瑰花,随即又将它们抛进阴影之中。他平躺在床上,头枕着双臂,睁开双目,一动不动,抽着当天的最后一支烟。
爱德华·马里格拉斯不是傻瓜。这个年轻人为幸福或不幸而生,对爱情的冷淡使他窒息。所以他找到贝放特丽丝并且爱她时感到很幸福。
这种以前从未感受过幸福的爱使贝娅特丽丝非常吃惊——大多数人视爱情如灾难,如果这种爱情没有被立即分享的话。贝娅特丽丝的吃惊使他赢得了15天——爱德华的英俊外表也许没办法做到。并不冷淡的贝娅特丽丝对肉体之爱并没有多大兴趣。然而她把它视为对健康有益的事情,有一刻甚至相信她自己是一个受肉欲支配的人,并以此为由欺骗她的丈夫。在她的圈子里,通好的困难大大减少,她很快就玩起残酷而又必要的关系破裂的游戏,这使她的情人饱受折磨,使她的丈夫大为恼火。根据法律第三条的有关规定,她把所有的事都向丈夫坦白了。贝放特丽丝的丈夫通情达理,又是一个从事大宗买卖的商人,见她坦白自己有情人且与此同时又决定与情人分手,确实觉得十分荒唐。“闭口不提也没什么两样。”当贝娅特丽丝用单调的声音原原本本地向他认罪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于是,爱德华·马里格拉斯在演员的出口处,在理发店的门口,在看门人的小屋边展露出一张容光焕发的脸。他不怀疑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爱上,便耐心地等待贝娅特丽丝给他一个使他对此信以为真的证明。不幸的是,贝娅特丽丝习惯了这个柏拉图式的情人,没有更难改变的习惯了,对一个没有脑子的女人来说尤其如此。一天晚上,爱德华把贝娅特丽丝送到家门口,求她带他上楼去再喝一杯。应该说在爱德华的辩白中他并不清楚这个句子通常所表示的意思。只是他渴了,倾诉爱情时话说得过多,而且他身无分文,回不了家。口干舌燥地步行回家让他害怕。
“不行,我的小爱德华,’贝娅特丽丝充满柔情地说,“不行,你最好还是回家去。”
“可我的确渴得厉害,”爱德华重复道,“我不向你要酒,只要一杯水。”
他还怯怯地补充道:
“我怕咖啡馆这个时候不开门。”
他们相互凝视着。路灯对爱德华信到好处,照出他精致的西部轮廓。再说天气很冷,贝红特丽丝并不打算无趣地在背景自然、幽雅而美丽的壁炉边拒绝爱德华。于是他们一起上了楼。爱德华生火,贝娅特丽丝准备一个托盘。他们俩坐在壁炉边,爱德华抓住贝娅特丽丝的手,吻着它;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找到位置。他的身子轻微颤抖起来。
“我很高兴我们是朋友,爱德华。”贝娅特丽丝漫不经心地说。
他吻着她的手心。
“你瞧见了吗?”她接着说,“在演艺圈子里——我喜欢它,因为这是我的圈子——有许许多多人,我不说他们厚颜无耻,可他们没有真正的青春活力。爱德华,你朝气蓬勃,你应该保持下去。”
她妩媚、庄重地说着这些话。爱德华·马里格拉斯的确觉得自己很年轻;他的两颊发红,他把嘴唇印在贝娅特丽丝的手腕上。
“放开我,”她突然说道,“这么做不好。我信任你,你是知道的。”
如果爱德华再大几岁,他会坚持不懈的。可他少活了那几年,这反而救了他。他站起来,请求她原谅,然后朝门边走去。贝娅特丽丝失去了她的场景、她的美丽角色,她会为此心烦,再也睡不着。只有一句尾白可以救她。她说了出来:
“爱德华。”
他回过头。
“回来。
说完,她向他伸出了双手,就像一个委身的女人一样。爱德华久久地握住那双手,然后幸福地受他年龄的支配把贝娅特丽丝抱在怀里,寻找着她的嘴巴,找到后,发出幸福的呻吟,因为他爱贝娅特丽丝。夜已经很深了,他仍然喃喃地说着爱的话语,头靠在贝娅特丽丝的胸前。她已安然入梦,不知道这些爱的话语是从什么样的梦境和期待中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