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0
在这一段时间里,只有一次当他想到卡佳时,觉得有不祥之兆。
有一天,已经入夜了,米嘉从后门走出来,站在后门廊上。外面很黑、很静,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田野的芳香。夜色笼罩着瞣/oo瞣/oo眬眬的花园。天空飘浮着云朵,闪闪星光象滴滴泪珠。突然,远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魔鬼般的狂嚎,然后这嚎叫之声变成了汪汪的狗吠,又转成尖声嘶啸。米嘉全身颤抖了一下,惊得呆若木鸡。停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走下门廊,踏上一条昏暗的林荫小径。他觉得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心怀叵测地监视着他。他又站住了,等候着,注意地听着,想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花园里会突然出现这样可怕的声响?他想,这可能是猫头鹰或林中的大耳朵枭鸟正在谈恋爱,不会是什么别的事情。
然而,他却吓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仿佛在这一片黑暗中真有一个看不见的魔鬼似的。突然,又是一声震动着米嘉心灵的嘎嘎哀嚎。近处什么地方,仿佛就在林荫路侧的树梢上,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原来还是这个魔鬼悄悄地飞到花园的另外的什么角落去了。在那里,它又像犬吠般地汪汪叫了几声后,就象一个孩子苦苦哀求什么似地低声哭泣起来,然后,它啪啪地煽动着翅膀,发出痛苦而又满足的叫声。接着一声叫啸之后,好像有人胳肢它,使它全身发痒,或者盘问它什么事情似的,它活像个流氓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这时,米嘉全身发抖,两眼向漆黑的夜空瞪着,聚精会神地听着。可是这魔鬼突然不笑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起气来,然后,一声仿佛是临终前的、疲倦已极的长嚎穿过了漆黑一片的花园,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就像这个魔鬼钻进了地下一样。米嘉又等了几分钟,听听会不会再一次出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恋爱行动。白等了一阵之后,他返回家中。这一夜米嘉做了许多梦。他三月份的莫斯科之恋又变成了病态的、丑恶的思想和感情,在梦中折磨着他。
次日清晨,阳光普照,夜间的那些痛苦的感受很快就消失了。他回忆起当他俩下了决心,认为他应该离开莫斯科一段时间时,卡佳伤心地哭了。他又回味着当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在六月底也将去克里米亚时,她真是欣喜欲狂。此外,她曾经那么令人感动地帮助他整理行装,以及她又如何到车站来给他送行的情景都一幕一幕地映在眼前……他取出她的像片,久久地望着她那小小的脑袋,漂亮的发式,那纯洁、清晰、直爽、诚恳的目光,都令他惊叹不已……然后他写了一封十分亲切的长信寄给了她,信中对他们的莫斯科之恋充满了信任。因此他又不断地感到他全部身心、他的欢乐无不充满着她的深情和她的光辉。
他想起了十年前父亲逝世时他的感受。那时也是春天。父亲死去的第二天,他怯生生地、满怀不解和恐怖地走过大厅。
父亲就躺在这里的桌子上,他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双苍白的大手放在胸前,穿戴着贵族的服饰,脸上的连鬓胡子显得很黑,鼻子却非常苍白。米嘉走到门廊上,看见了一个裹着金丝锦缎的大棺材盖,他忽然感到,世界上真有死神!在阳光下,在院中的荣荣春草上、在蓝天里、在花园中……它仿佛无所不在。他走到花园里,踏上太阳照耀下、两排菩提树夹成的阴影斑斑的林荫小径,然后又走到阳光充沛的花园两侧的林边的路上,望着丛林树木、初春的小白蝴蝶,听着初春的鸟儿在树头唱着甜蜜的歌。可是他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只觉得到处都是死神,都是大厅里那张可怕的桌子和门廊上锦缎包着的棺材盖。他觉得太阳也不象以前那样发光了,草也不像以前那样绿了,在那仅仅表面被太阳晒得发暖的嫩草上,连小蝴蝶的飞舞也和以前不同了。
总之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样了,仿佛世界的末日即将来临,一切都变了。因此,美好的春时、它的永恒的芳华都显得那么可怜,那么忧伤!整个春天,以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这样的感受,或者觉得仿佛如此。就是家中的地板,虽然已经擦洗过多次,全家打开门窗通了许多次风,他仍觉得有一种可怕的、令人恶心的、甜丝丝的气味……
现在,虽然情况完全不同,然而米嘉又有了这种莫明其妙的感觉。这个春天,他初恋的春天,也觉得和以前的春天完全不同。世界在他的眼中又变了样子,到处充满着与事物本身不相干的东西。区别在于这一次并不可怕,没有满怀恶意、虎视眈眈,刚好相反,它是和春天的喜悦,生机勃勃的景象,和协、美妙地联系在一起的一种感觉。这个与事物本身无关的东西就是卡佳,或者确切地说,是他要求于卡佳的、他所希望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现在,随着春日一天天的流逝,他希求于她的反而越来越多了。但是,卡佳现在不在他的身边,只有她的形象留在他的心上,而且这形象并不是真实的、实际存在的,仅仅是他所憧憬的,仿佛卡佳本人和他所向往的白玉无瑕的、无限美好的那个形象并没有什么出入。因此,米嘉的目光无论接触到什么,他都感到卡佳的这一形象栩栩如生地站在他的眼前,而且呼之欲出了。
11
回家后的第一个星期,他心情愉快,确信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当时还是初春时节。他坐在客厅里敞开的窗前看书,从后花园的松树和冷杉的树干间望着草地上肮脏的小河,望着小河后面山坡上的村庄。在邻居地主花园中的百年老桦树上,白嘴鸦呱呱叫个不停,它们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着,虽然操劳使它们精疲力竭,但它们却以此为乐,只有早春时节它们才如此欢快地吵闹着。山坡上的村庄,看上去灰蒙蒙的,景色也不大吸引人,只有垂柳枝头初吐新绿……他走进了花园。花园还光秃秃的,显得玲珑剔透、矮矬矬的,只有林边空地上呈现出一片青翠,小草间杂着绿松石①色的小花,林荫路上的金合欢嫩叶满枝。花园南面的一块偏低的凹地上有一株樱桃树,枝头已经泛白,小小的花朵零零星星地开放了……他走到大田里去。大地空旷而单调,去年的麦茬像刷子似地支棱着,已经见干的田间道路呈褐紫色……这景色像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健美少年人,说明正是大自然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时节。他觉得这一切就是卡佳的化身。他或是和庄园里忙忙碌碌做日工的姑娘们嘻笑;或是和下房里的佣人来往;或是读书、散步、到村庄上熟识的庄户人家去作客;或是和妈妈聊天;坐着轻便马车和村长(他是个身材高大、粗鲁的复员兵)一起到大田里去转转……看上去,这一切都吸引着他,其实,这不过是一科错觉而已。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夜里,降了一场喜雨。这之后,太阳晒得热呼呼的,春天卸下了它的柔和的淡装,眼看着大自然不是按日,而按时地在改变着样子。田地已经全部耕过了,麦茬地仿佛变成了一块黑色的天鹅绒;田埂上绿油油的,院内荣荣小草更加青翠;天空碧蓝碧蓝的,阳光也越发显得灿烂了;花园迅速地换上了艳装,看上去悦目柔和,基调是绿色的;丁香树灰吐吐的枝条上一片紫花,芳香扑鼻,墨绿色的丁香叶发着亮光,阳光把点点光斑洒在林荫路上;许多闪着铁蓝色光泽的大黑苍蝇已经出现在丁香叶上和被太阳晒得暖乎乎的光斑上;苹果树和梨树枝条还清晰可辨,然而已经长出了灰绿色的小嫩叶,在其他高大树木的衬托下,看上去仿佛满园都是弯弯曲曲的果树枝条结成的大网;奶白色的鬈曲的小花瓣已布满枝头而且日益繁花盈树,变成一片雪白、芳香馥郁、沁人心脾了。在这美妙的时刻,米嘉满怀喜悦地密切注视着他四周春日的一切变化。然而卡佳并没有在这一切美好事物中消失,她一点也没有减色,而正相反,米嘉在一切事物之中都感到她的存在、她的美。他觉得她也和欣欣向荣的春天、洁白华美的花园、日益变得碧蓝的天空一起生机勃勃、含芳吐艳了。
12
有一天,米嘉走进满室夕阳的大厅,准备用茶。突然他发现茶炊旁有一封信,这是那封他白白等了一上午的信。卡佳本来早就该回复他寄去的许多封信了。他迅速地走近桌前,望着这个小小的精致的信封,上面的不漂亮的字迹是他熟悉的,他觉得这封信光彩夺目,份佛又有些可怕。他一把抓起信,从房中走出去,踏上花园里的林荫小径,一直走到花园尽头。这里有一条小沟横断而过,他停下了脚步,撕开了信封。来信简短,只有几行字,他心跳得非常厉害,以至于他读了五遍之后才明白信中写了什么。他不断地读着信中的一句话:“我的亲爱的,我的唯一的亲爱的人!”读了这样的称谓,他觉得天旋地转了。他抬眼望去,天空非常明亮,显得雄伟壮丽,又喜气洋洋;花园里万花盈树,洁白如雪;黄昏降临,凉爽宜人;远处树丛的一片嫩绿中,夜营歌喉婉转,清脆、有力地唱着自我陶醉的、甜蜜的歌。这时,米嘉觉得一股热血涌到头上,连头发都感到发麻了……
他慢慢地走回家中,他的那杯幸福之酒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小心地举着这杯美酒,心地平静、满怀幸福地等待着下一封信的到来。
13
园子里花团锦簇、五彩缤纷。花园南面有一棵枫树遥遥可见,它比其他树木都高,一身浓绿,打扮起来显得更高大、更引人注目了。
米嘉经常从窗子里眺望的那条主要的林荫路上的树木,也长得更高,更加醒目了,菩提老树的树稍上,嫩叶满枝,玲珑透光,看上去像剪纸似的,一排排淡绿色的新枝也欣欣向荣地插向空中。
这株枫树下面的林荫路侧,是一片矮矮的、乳白色的、香喷喷的花丛,这花看上去象满头蓬松的卷发。周围的一切—— 生机勃勃的枫树、它那高大的树冠、林荫路侧菩提老树的排排淡绿色的新枝,披着婚礼洁白盛装的苹果树、梨树、稠李树①,阳光、蓝天,在花园低处冲沟里、以及沿着林荫小径和南墙下生长的丁香、合欢、黑豆②、牛花、荨麻、接骨木…… 无不枝叶繁茂、欣欣向荣、一派万象更新的景象令人陶醉。在一片打扫得干干净净、绿油油的院子里,春回大地,满树青翠,花草丛生。园子显得有些拥挤,宅邸也仿佛小巧、漂亮了。大厅刷得雪白;古色古香的小客厅是蓝色的;休息室也是蓝色的,墙上挂着小巧的椭圆形的水彩画:拐角上那个空荡荡的、阳光充足的大房间是图书馆,向阳的一面墙上挂着圣像,靠墙摆着一排不高的榆木书柜;所有的房间,门窗都从早到晚大开着,好像全家都在等待贵宾似的;从所有的房间里都能看见房子周围那颜色深浅交映的、绿油油的树木和枝叶间透出的明亮、碧蓝的天空。这景色令人感到有一种节日的气氛。
卡佳没有来信。米嘉知道她不大喜欢写信,让她坐在桌前,找到纸、笔、信封、然后再去买邮票,对她是很困难的事……然而这些理智的想法对他的情绪没有什么帮助。几天来,他心中充满了幸福,甚至可以说是骄傲,满怀信心地期待着第二封信。可是现在他的信心消失了,焦急和不安与日俱增。因为他认为第一封来信之后,应该马上收到第二封信——更美好,给他更多欢乐的第二封信。然而卡佳却音信全无。
他不大去村庄了,也很少到田野里散心,整天坐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在书柜中已经存放了几十年、纸张已经发脆的杂志。在这些刊物上登载着老诗人的名诗,美好的诗句几乎都说明一个主题——从有人类以来它就出现在一切诗和歌之中——它现在占据了米嘉的全部心灵,他总是这样或那样把它和自己、自己的爱情、以及卡佳连在一起。于是他整小时、整小时面对敞开的书柜,一动不动地坐在安乐椅上翻找和读诵这些诗句,因而简直可以说是在自寻烦恼:
“人们都进入梦乡,
让我们到荫凉的花园中去吧!
人们都已进入梦乡,
只有天上的星光……
在向我们张望……”
这些迷人的话语和召唤,仿佛就是发自米嘉本人的肺俯,而且只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感到无所不在的那个人而发的,有时他觉得这些话语是令人生畏的:
“天鹅在如镜的水面上,
扇动着翅膀,
微波在河上轻轻荡漾,
啊!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他闭上了眼睛,多次重复着这个召唤,这是一个心的召唤,它充满了巨大的爱情,渴望着能赢得它,赢得一个幸福的
结局。以后他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沉浸在房舍周围乡村中才有的那种万籁悄然的寂静之中。他痛苦的摇了摇头。
不,她不会听从他的召唤了,她正在别处的、遥远的莫斯科的氛围中放着异彩,不会有信给他了。这时,万种柔情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那段令他生畏的、他觉得不祥的、仿佛咒语般的诗句更加洪亮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呵!你来吧!
看,天上闪耀着星光,
树叶在窃窃私语,
浮云在天际飞翔……”
14
有一天,米嘉吃过午饭,躺下打了一个盹儿,起来以后就到花园里去了。春天常有姑娘们在园子里干活,这天她们正在给苹果树松土。米嘉去园里是想和她们在一起坐一会儿,聊聊天——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天气有点热,又没有风。他走在阳光斑驳的林荫路上,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枝头上全是卷曲的小花瓣,一片洁白,尤其是梨树上鲜花怒放,在耀眼蓝天的衬托下,仿佛蒙上了一层淡紫色的轻纱。梨树和苹果树正是盛花期,花儿边开边谢,树下松软的土地上落英缤纷如雪。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和牲口圈里被太阳晒得发了酵的马粪味。有时,天空飘过片片白云,这碧蓝的天、这温暖的空气、这霉腐的气息给人以温柔甜蜜之感。在这春日芬芳的温柔之乡,那些在馥郁、洁白的花海里钻来钻去的蜜蜂和马蜂嗡嗡地叫着,催人入睡。不时还可以听到一、两声夜莺懒洋洋的吱喳的昼鸣,仿佛它在白天感到烦闷。
林荫路远远的尽头①,就是进打谷场的大门。花园围墙的左角上,一座黑郁郁的云杉林遥遥可见。云杉林前面苹果园里有两个穿花布衫的姑娘在果树间跑来跑去。和往常一样,米嘉看见她们就走出林荫路,猫着腰,从低矮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得很长的苹果树下,朝着这两位姑娘走来。树枝带着女性的温柔擦着他的脸,散发着蜂密和柠檬似的香味。也和往常一样,红头发的姑娘松喀一看见他,就尖声尖气地边喊叫边哈哈大笑起来。
“欧,主人来了!”她喊叫着,装出一副害怕的神情;她本来坐在一段砍下的梨树枝上休息,这时,噌地一下跳了起来,伸手去拿铁锹。
另一个姑娘是格拉莎。她正相反,做出一副完全没有看见米嘉的样子,使劲地踩着铁锹。她的脚上穿着黑毡子做的软软的便鞋,里面满是白色的花瓣,她熟练地把铁锹踩进泥土里,翻出一锹土来,一面唱起歌来。她的嗓音洪亮有力,非常好听。这姑娘个子高高的,性格刚强,态度一向严肃。她唱道:“花园啊,我的花园!你的花儿为谁开呵,为谁放!”
米嘉走到那段被砍下来的老梨树枝前,在原来松喀坐过的地方坐下了。松喀瞪着大眼睛望着他,装出一副随随便便、十分高兴的样子,问道:
“哟,刚起床吧?您可小心,别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
她喜欢米嘉,但一直想瞒着,叫人看不出来,可是她又老露马脚——在他面前表现局促不安,说起话来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总是暗示或者模模糊糊地叫人明白:米嘉之所以老是心不在焉、愁容满面乃是事出有因。她怀疑米嘉和帕拉莎有一手,起码是米嘉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弄到手。因此她非常嫉妒,和他谈话的时候,时而甜言蜜语,时而尖酸刻薄。
在他面前,时而长吁短叹,试图让他了解自己的感情;时而又对他冷若冰霜,满怀敌意。这一切都给米嘉一种奇怪的快感。他一直没有收到卡佳的来信,现在他已经没有生活可言,只不过是日复一日地在望眼欲穿的期待中虚度光阴而已,而且他的期待、他的爱、他的痛苦又都不能向人略有倾诉,无人能与之谈谈卡佳、谈谈他对克里米亚之行所抱的希望。这一切都使他烦恼不堪,所以松喀暗示他正在和什么人谈恋爱,使他感到愉快。因为这些谈话触及了他心灵中最宝贵的东西——米嘉欢乐和烦恼的源泉。松喀对他的爱慕也使他心神不守,因为这就意味着松喀成了他的贴心人,成了他精神恋爱的秘密参与者。这个念头甚至有时在他心中唤起一种奇怪的希望,觉得自己也许能够在松喀身上找到感情的某种寄托,或者是在某种程度上用她来代替卡佳。
现在,松喀说“您可小心点,虽睡过了头,耽误了大事!”
这话时,深信自己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
在阳光照耀下,他面前这座一片墨绿的云杉林,看上去是黑乎乎的,排排参差不齐的尖树梢、直插云端,碧蓝的天幕无比雄伟壮丽。枫树、菩提、榆树的嫩叶迎着灿烂的阳光,仿佛在整个园子上面搭了一个轻巧、漂亮,玲珑透光的大凉棚,把斑斑点点的阴影洒在小路、空地和草坪上。这凉棚下面盛开的花朵芬芳洁白,阳光照耀的地方望上去好像是瓷制的一样,闪闪发亮。米嘉勉强地微微一笑,问松喀道:
“就算我睡过了头,又能够耽误什么大事?糟就糟在我无事可做!”
“甭说了,用不着发誓赌咒的,我相信您说的话!”松喀高高兴兴,毫不拘礼地回答他。她不相信米嘉有什么风流韵事的腔调使他感到愉快。这时,从云杉林里慢吞吞地走出了一头红色的小牛犊,脑门上长着一撮白毛。它走到松喀身后,咬住了她的花洋布的裙子,于是松喀突然大叫起来:
“呸,魔鬼捉了你去!老天又给我们派来个小少爷!”
“听说有人给你说媒了,是真的吗?”米嘉说,他本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想把话头继续下去,“听说人很年轻,又漂亮又有钱。可你不听父亲的话,拒绝了这门亲事……”
“有钱倒有钱,就是人傻点,还没老,脑袋就糊涂了。”松喀回答得很麻利,有点受庞若惊的样子,“我呀,也许我心里想着别人呢……”
性格严肃、不苟言笑的格拉莎继续干着活,摇了摇头:
“你这姑娘,天南海北地胡谄八扯!”她小声地说,“你在这里信口开河,传到村里,名声可就不好了……”
“你住口,用不着你来叽里呱啦!”松喀喊道,“你以为我光会吵吵么!?我也不是吃素的!”
“那么你心里想着什么人呢?”米嘉问。
“我早就坦白啦!”松喀说:“我爱上牛倌老爷爷了。我一见他,就从头到脚全身发热!我也跟您差不多,专门喜欢骑老马。”她挑衅地说,显然是暗示米嘉和帕拉莎的关系。在村子里,大家认为二十岁的帕拉莎已经是老姑娘了。接着她突然把铁锹一扔,坐在地上了。她把两腿伸直,那穿着毛线花袜和一双粗糙的旧皮鞋的两脚微微向外撇着,两只胳膊有气无力地搭拉下来,仿佛因为她偷偷地爱上了少爷就拥有这样的权利,所以放肆起来。
“嗳哟,什么也没干,可是我都快累死了!”她边笑边喊叫起来。接着,她唱了起来,声音尖得刺耳:
“我的皮靴不怎么样,漆皮靴头亮堂堂……”
唱完,她又哈哈大笑,一面喊道:
“咱们到小窝棚里去休息吧,您要我怎么样,我都答应您!”
她的笑声感染了米嘉。他咧开大嘴、局促不安地笑了。同时从那段干木头上跳起来,走到松喀身边,把头枕在她的膝头上。松喀把他的头推开了,米嘉又把头枕在她的膝头上,一而想着近日来读过的那些诗句:
“玫瑰呵,玫瑰!
你扔有幸福的力量,
你受着甘露的滋养,
把艳丽的花蕾开放——
看见了你,我仿佛已经看见
眼前出现了一个爱情世界,
它无比宽广、
神秘、令人向往、
它充满了幸福,
处处鸟语花香………”
“甭惹我!”松喀喊叫起来,真有点害怕了,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好把他的头推开。“不然我可要喊了,我要是犯起性子来,能叫树林里的狼都吓得嚎个没完!我心上没有您,就是有点什么,现在也都过去了!”
米嘉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响。太阳透过梨树的枝叶和繁花,把热乎乎的光斑洒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有点发痒。松喀又温柔又像生气似地一面揪他那又黑又硬的头发,一面大声地说:“简直就是马鬃!”然后她把帽子搁在他的眼睛上。他感觉到后脑勺下面她的大腿——啊!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女人的腿了!他的头又挨着了她的肚子,闻到了她花布衣裙的气味,这一切都与芳香的花园和卡佳混合在一起了。远处夜莺烦闷的啼啭,近处无数的蜜蜂懒洋洋的、令人心荡神迷的嗡嗡声,温暖的空气中弥散着甜丝丝的香气,以及他脊背接触土地的普普通通的感受都引起他的痛苦和烦闷,他渴望着一种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突然,云杉树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好像有人高兴地、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然后又传出一阵很响的咕咕——咕咕布谷鸟的叫声,这声音是那样近、那样突出、清楚,仿佛能听到喘气声和舌尖的振动,令人毛骨悚然。此时此刻,米嘉是那样思念卡佳,那样希望、甚至要求她能够马上赐与他这种非凡的幸福。这种渴望疯狂地占有了他的全部身心,以至于完全出乎松喀意料之外,猛然跳了起来,踏着大步扬长而去了。
满怀对幸福疯狂的渴望,听着云杉中突然传出的、在他头顶上回荡的清晰的一声巨响,他觉得这声音仿佛把整个春天的世界劈成了两半。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不会有信来了,不可能收到信了,莫斯科已经出了什么事,或者将要出什么事。
他,他已经完了,在他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15
回到家里,他在大厅里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他想:“她说得很对,如果我的眼睛即或不是拜占庭式的,起码可以说是疯狂型的。我瘦骨伶仃,体形很不匀称,长得干干巴巴的,行动又笨拙,漆黑的眉毛阴森森的,头发又硬又黑,的确像松喀说的那样,和马鬃差不多吧?!”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光着脚快速地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身来。
“您老照镜子,一定是交上桃花运了。”帕拉莎和蔼地开他的玩笑,她端着升着火的茶炊①往阳台跑去了。
“妈妈她找您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两个胳膊一悠,把茶炊放在已经摆好了杯盘、准备喝茶的桌子上,然后转过身来,猜中了米嘉的心事似地瞟了他一眼。
“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都猜着了!”米嘉想,他强打精神地问:
“她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里。”
太阳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悬在西天上了。阳光照进房前的那片松林和冷杉林中,林子里亮堂堂的,松树和冷杉的阴影投在阳台上面,阳台下面的黄杨树在阳光下面亮晶晶的,像玻璃制品一样,这是夏日特有的景色。阳台的桌子上铺着雪白耀眼的桌布,树影斑驳洒在上面。阳光射到的地方还热乎乎的,黄蜂在放着白面包的竹篮、盛着果酱的雕花玻璃盘子和茶杯上面盘旋。这是一幅夏日乡村的美好的图画,它告诉人们可以去过一种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母亲了解米嘉的处境当然不比别人差,他为了表示自己心上并没有任何令他苦恼的秘密,想在母亲出来之前去看她。于是,米嘉走出大厅来到过厅上。米嘉和妈妈的卧室、夏天安娜和科斯加住的两间房间——这四个房间的门都开向过厅。过厅上光线很暗,奥莉佳·彼得罗芙娜的房间就更显得一片翠蓝。家中的古老的家具,如屏风、五斗橱、宽大的床、神龛等等都搞在她的房里,看上去有点挤,但又令人觉得很舒适。虽然奥莉佳·彼得罗芙娜从来都不特别信奉上帝,神龛前仍然点着一盏长明灯。从开着的窗户望去,门前一条宽宽的荫影投在通往主要林荫路的那片没有整修的花坛上,这条荫影的后面,开门见山就是阳光璀璨、繁花如雪、绿树掩映、一片锦绣、喜气洋洋的园子。奥莉佳·彼得罗芙娜是个身材高大、清瘦、皮肤黝黑、为人严肃的四十多岁的妇人,她戴着眼镜,坐在一把安乐椅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织毛活,手中的钩针快速地钩动着,眼前的花园她已见惯不惊了。
“你找我有事吗?妈妈!”米嘉说着,跨进了门,在门口站住了。
“没有。不过想看看你。现在除了吃午饭的时候,总是看不见你,”奥莉佳·彼得罗芙娜继续织她的毛活,神情仿佛过于平静。
米嘉想起三月九号那天卡佳曾说过她很怕他的妈妈,于是回忆起她这句话中的迷人的含意……他局促不安地喃喃地说:
“也许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没有,不过我觉得近来你心中有些烦闷,”奥莉佳·彼得罗芙娜说,“也许你出去走走,比如说……去米什切尔斯基家去串个门,他们家有好几个待聘的姑娘。”她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我觉得这是个殷勤好客、挺好的人家。”
“日内能抽出时间,我也很愿意去走走。”米嘉说,觉得真难以启齿。“现在咱们去喝茶吧,阳台上这会儿真好……咱们到阳台上去谈吧!”他深知母亲为人拘谨,久居乡下,考虑问题比较简单,所以不会再提起这个徒劳无益的话题了。
他们在阳台上一直坐到红日西沉。喝过茶,母亲继续织她的毛活,一面谈着家务、邻居、安娜和科斯加,也提起安娜八月份又要补考的事,米嘉听着母亲的话,有时也回答几句,他觉得自己又有离开莫斯科前的那种感受,好像身患重病、又昏昏沉沉了。
傍晚,米嘉在家里来回不停地踱步,他穿过大厅、小客厅、图书馆,直到开向花园的南窗,来回折腾,足足走了两个钟头。一抹殷红的残阳穿过松树和冷杉的枝叶照在大厅的窗上,干活的人们正在一排下房前准备吃晚饭,他们的欢声笑语时而传进房里来。从图书馆的窗户望去,黄昏时的天空仿佛褪了色,微微发蓝,而且给人一种平坦之感,有一颗玫瑰色的星星悬在天上,在这淡蓝色的天幕上。枫树绿油油的树冠衬着一片冬雪般的园中花海,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他就这样走着、走着,已经完全不顾家里人会说他什么。他紧咬着牙齿,以至于头都痛起来了。
16
从这一天起,他已经完全不注意春末夏初时节他周围的一切变化了。他当然看见也感到季节的推移,然而对他来说,花开花落已经失去了它的独立的价值,只能使他烦恼万分。他觉得大自然越美好,他就越痛苦。这时,卡佳已经真正具有妖魔之力了,她简直无所不在。这感觉已经到了荒诞的地步,他越来越满怀恐怖地确信卡佳对他米嘉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她已经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她已经把全部身心、她的爱情献给了别人。本来这一切原是应该属于他米嘉的,因此他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成为令人痛苦、完全不需要的了,而且越是令人痛苦而不再需要的一切,则越觉得美好。
他无法入睡,彻夜无眠。月夜之美无与伦比。夜色轻轻地降临在奶白色的花园之上;夜莺沉浸在欢乐安逸之中,轻声唱着绵绵的夜曲;歌声此起彼伏,它们在比赛,看谁唱得最甜蜜、最细腻、最干净、最有功夫,声音最美;一轮温柔、苍白的月亮低低地挂在花园上空,总是有淡淡的、无比美丽的蓝色浮云,象微波涟漪一般伴随着它。米嘉有个习惯,睡觉时不拉上窗帘,所以屋里整夜都可以看见月亮和花园。每当他睁开眼睛,望着月亮,就会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大叫一声:
“卡佳!”这时他感到无比喜悦又极度痛苦,这种感情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与月亮有关的往事能引起他对卡佳的思念。然而他觉得月亮不但能够勾起他的回忆,而且更奇怪的是,仿佛花间月下往事已经历历在目了!有时,他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强烈地思念卡佳,回忆着在莫斯科时他们之间的一切。这思念以巨大的力量控制着他,使他全身颤抖,像患了热病一样。他祷告上帝保佑他,然而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他想和她同卧在这张床上,就是在梦中相见也好。他想起冬天的时候,他曾陪卡佳去大剧院看索宾诺夫和夏里亚宾①演唱的歌剧《浮士德》。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晚上特别美好!他们坐在包厢里。大厅里灯火通明,异香扑鼻,空气闷热。下面的池座好像是无底的人海,楼上包厢金碧辉煌,扶手上和里面垂着的幔帐都是红色的天鹅绒。太太小姐服饰华丽,通身珠光宝气,上面垂下的玻璃大花灯闪着五颜六色的珠光。随着乐队指挥的手势,乐池里奏起了序曲,音乐时而如魔鬼吼叫,时而流露出深情和忧怨,还有那“从前在费尔城有一位善良的国王……”的唱段,他也记得很清楚。看完剧之后,他送卡佳回家。那是寒冷的月夜,这晚他在卡佳房里呆的时间特别长,没完没了的狂吻使他十分疲倦,临走时他把卡佳夜间扎辫发用的丝带拿回家中。现在,在这痛苦的五月之夜,他连想一想书桌里放着的这条丝带都浑身发抖。
他白天睡觉,起床后就骑马到镇上去,火车站和邮局就在这个镇上。这些日子天气一直晴朗。大雨、小雨、雷雨都下过了,灼热的太阳光芒四射,阳光不停地在花园、田野、树林中匆匆忙忙地进行自己的工作。花园谢了春红,满枝浓绿。
森林里却花开草长、春意盎然了。这里,幽静中百鸟声喧,夜莺和布谷鸟不停地在召唤人们去观赏他们的绿色宝藏。赤裸裸的田野已经穿戴起来了,田畴青翠,各种作物的嫩苗都已出土了。米嘉整天整天地在森林和田野里消磨时光。
他每天早晨在阳台上或者在院子里无事傻呆着。白白地等待村长和佣人们从邮局回来,真觉得太没脸见人了。何况村长和家里的佣人也没有功夫为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情天天出去跑八俄里①。于是他自己天天去跑邮局。就是自己亲自去跑,回来时也只能带回一张奥勒尔的报纸或者安娜、科斯加的来信,这就更使他的痛苦达到了极限。那田畴、那森林,到处一片锦绣、喜气洋洋。这景色像石头压着他,他感到胸部疼痛,已经受着肉体上的折磨了。
有一次,傍晚时分他从邮局出来,取道邻近的一个庄园。
这庄园座落在一个大园子里,四周全是白桦林,现在已经无人居住了。他踏上了庄园的主干林荫路,庄户人称它为“大车道”。林荫路侧耸立着两排高大的云杉,看上去黑乎乎的,这条林荫路很宽、很气派,又显得阴森森的,路上铺着一层土红色的、光滑的、败落的针叶②,路的尽头就是庄园古老的宅邸。太阳在花园和森林左边渐渐西沉,夹道的树干上、铺满金色针叶的路径上都洒满了夕照,林明道上一片殷红,使人觉得清爽而宁静,四野悄无声息,雀鸟叽喳,啼破了园中的沉寂。老屋四周茉莉丛生,花气袭人,云杉的清香沁人心脾。在这宜人的景色中,米嘉感到巨大的幸福涌上心头,但却是一种久远的、陌生的幸福。突然,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样一副景象:卡佳已经是他年轻的妻子了,她就坐在茉莉丛中破敝不堪的阳台上。这些幻觉使他非常害怕,他感到脸上紧绷绷的,已经变得和死人一样苍白了,于是向着林荫路大喊起来:
“如果一星期之内还没有信来,我一定自杀!”
17
第二天他很晚才起床。午饭后他坐在阳台上,把一本书放在膝头上,两眼望着书页和上面的戳记,他神情迟钝,一面想:
“去不去邮局呢?”
天气很热,在热乎乎的草地和发亮的、像绿玻璃做的黄杨树丛上,小白蝴蝶成对成双地互相追逐、翩翩飞舞。他望着这些小蝴蝶,又问自己:
“去邮局?还是断然停止这些丢人的瞎跑,再也不去了呢?”
这时,村长骑了一匹小马驹正从山坡上下来,快进大门了。村长朝阳台上看了一眼,就径直向他走来。到他面前,村长把马停住,说道:
“早上好!又读书啦?”
他扑哧笑了一下,向四周看了一眼。
“妈妈她正睡午觉吧?”
“我想她在睡觉”,米嘉回答说,“有事吗?”
村长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突然很严肃地说:
“是呵,少爷,书本固然好,可是不管办什么事都得看时候。您干嘛像和尚一样过日子?莫非咱这里大姑娘、小媳妇少吗?”
米嘉没有理他,低下头看书。
“你上哪儿去了?”他问,并没有抬头看他。
“到邮局去了,”村长说,“那里当然没有您的信,只有一份报纸。”
“为什么说‘当然’没有呢?”
“因为寄信人正在写,还没有写完呢!”村长不拘礼数、冷嘲热讽地说。因为米嘉不愿意和他聊天,所以生气了,“拿去吧!”他一面说,一面把报纸递过去,动了动僵绳,走开了。
“我一定自杀!”米嘉下定了决心,眼睛望着书,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18
如果米嘉开枪自杀,把自己的头颅打个粉碎,马上使他的年轻、强壮的心脏停止跳动,那么从此他就没有了思想和感情,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将从这无比美好的世界里消失,(这个世界才刚刚展现在他眼前),在一瞬间将和这一世界的一切生活诀别,再也没有他的份儿了,卡佳,即将来临的夏日、蓝天、白云、阳光、温暖的风,田野里的庄稼、城镇、村庄,母亲、庄园、安娜、科斯加、下房的姑娘们、旧杂志里面的诗句,炎热的南国——塞瓦斯托波尔、拜达腊塔门①,紫色的群山、松树林和山毛榉林、白茫茫耀眼的闷热的公路、里瓦吉亚和阿卢甫卡②灿烂的阳光下灼热的海滩、晒得黑黝黝的孩子们和游泳的女人,还有卡佳、她身穿白色的连衣裙,打着伞,坐在海滩的卵石上,海浪向她涌来,海天璀璨,不由得引人喜上眉梢、笑逐颜开……这一切都将在他的眼前永远消失——米嘉自己也不明白,不能想象他的自杀的念头是多么没有道理。他虽然非常明白自杀是愚蠢的,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无法摆脱一种感觉——他越觉得痛苦,越觉得受不了,就觉得越好,那么,他怎样才能走出这个迷魂阵呢?一个幸福的世界压在他的心上,在这个幸福的世界里却缺少他所需要的某种东西,正是这一点使他无法忍受。
早上他醒来的时候,首先进入他的眼帘的是明媚的阳光,首先进入他耳中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教堂的钟声。这钟声从露珠纷披、浓荫如盖、鸟语花香的花园后面传来,这是他从孩提时代就十分熟悉的。甚至屋内墙上糊的发黄了的花纸也和童年时代一样,令他觉得亲切美好。但是,卡佳马上就出现在他的心上,那既使他狂喜,又使他恐怖的思念刺穿了他的心。晨曦如她的青春一样朝气蓬勃,清新的花园如她一样纯洁秀美,教堂那悠扬、悦耳、欢乐的钟声仿佛在颂扬她的美丽和优雅,老屋的墙纸要求她和米嘉一起共享所有这些亲切的古老的乡村习俗,能够在这幢祖祖辈辈曾生于斯死于斯的宅邸、庄园里一起生活。受着这种感情的冲击,米嘉将被子一把掀开,跳下床来。他只穿着一件衬衣,领口敞开着,光着两条长腿,他虽然很瘦,然而却十分年轻、结实,刚爬出被窝,全身热乎乎的。他迅速地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拿起那张视为至宝的像片,如醉如痴地、贪婪无厌而满心狐疑地端详起来。在她那点像蛇似的昂起①的小脑袋上,在她的发式中,在她那微微挑逗人的、同时又是纯真的目光里,在她那迷人的优雅中,都有些什么不可理解的、光彩照人的、令人向往的、半是少女半是成年女性的东西。她的目光放射着神秘莫测、永恒、欢乐的光辉。这目光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这目光曾经在他面前打开了幸福的天地,后来又无耻而残酷地欺骗了他,现在对他来说,也许已经永远永远地把他视同陌路了吧?!
那天晚上,他从邮局出来,经过沙霍夫斯科耶村,穿过那座古老的庄园,沿着黑郁郁的云杉夹成的林荫路往回走。他觉得身心交疲,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会衰弱到这种地步。当时他骑在马上停在邮局窗前,望着邮局的工作人员徒劳无益地在一大堆邮件和报章杂志里为他寻找信件,一面听着身后火车慢慢进站的响声。这响声以及火车头喷出的煤烟气味勾起他对库尔斯克车站和莫斯科的回忆,因而使他深为震动。从邮局出来,一路上他遇见的每一个身材不高的姑娘,看见他们走路时身子扭动的样子,他都怀着恐怖的感情找到和卡佳相象的地方。在田野上,他还遇见一辆三驾轻便马车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车里有两个戴着帽子的女人,一个是少女,他几乎没有大喊一声:那不是卡佳吗!田埂上的小白花,使他马上想起她的白手套;蓝色熊耳朵花②在他的心上又与她那幅天青色的面纱联系在一起………红日西沉时,他走进沙霍夫斯科耶村,云杉干爽沁人的清香和茉莉花浓郁的芬芳向他迎面扑来,使他强烈地感受到夏日的来临,以及这座富有、幽美的庄园里古老的夏季生活。他望着林荫路上一片金红的残辉,望着林荫深处的这座宅邸,突然看见卡佳从阳台上走进花园里。她容光焕发,光彩照人,他看得那样清楚,就像他清楚地看见这幢房屋和茉莉花一样。于是,那早已失去了的卡佳的活生生的形象又在他眼前苏生了,而且变得越来越不一般、越来越失真,以至于在那个傍晚,她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以如此巨大的力量和庄严的胜利出现在他的面前。这种状态使米嘉恐惧万分,比那天中午布谷鸟的突然的叫声给他带来的恐怖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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