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Natural Character)
米兰•昆德拉 张玲 汤睿 译
诺曼底海滩边小镇上的一个旅馆,这是他们在旅游指南上找到的。星期五晚上,尚塔尔来到这家旅馆,准备单独在这儿佐一个晚上。星期六的中午,让。马克就会过来陪她。尚塔尔把她的皮制小旅行包留在房间里,就出去散步了。从那些并不熟悉的街上回来,她走进了那家旅馆的餐厅。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七点半了,可餐厅中仍然空无一人。她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等待着有人能注意到她的存在,大厅的另一端,厨房的门边,两个女待者正在专注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由于不想提高自己的声调,尚塔尔站起来,穿过大厅,在她们身边停了下来。但可能因为她们太专注于她们的话题了,谁也没有发现尚塔尔的到来。只听其中一个说:“我告诉你,这件事已经过了十年了,我认识他们。太可怕了!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一点儿都没有。这件事还上了电视。”另一个问:“那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想象得出来,这正是它的可怕之处。”“是谋杀吗?”“他们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可并没有发现尸体。”“那么应该是绑架喽?”“但会是谁干的呢?而又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他既不是一名富翁,又不是什么要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也因此上了电视。真是令人心碎,不是吗?”
终于,她注意到了站在身旁的尚塔尔:“你知道电视台播的那个关于失踪者的节目吗?那个节目的名称是‘在视线中消失’。”
“嗯,我知道,”尚塔尔回答。
“也许您看过发生在波德家的事。他们原来住在这儿。”
“是的,那的确是太可怕了?”尚塔尔说。她不知道该如何把话题从这个悲剧转到那至今还无法确定的晚餐上来。
“您需要一份晚餐、是吗?”终于,另一个女侍者问道。
“是的。”
“我去找领班,您请先就坐吧。”
她的同伴仍然意犹未尽:“你能想象吗?一个你爱的人突然失踪了。而你,甚至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简直会让人精神崩溃!”
尚塔尔回到桌边。五分钟后,那位领班过来了。她点了一份冷餐,就那么简单,她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啊,她多么恨独自一个坐着吃饭!
她把盘中的火腿切成薄片。但她那被两个女侍者激起的情绪却仍无法平静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并被记录下来。在百货商场购物时,摄像机的镜头注视着你;在大街上,人们熙来攘往,不断拥挤着你;在一个人做爱后的第二天甚至不能逃脱民意调查者的追问。(“你在哪儿做爱?”“一星期几次?”“是否使用避孕套?”)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还怎么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而不留一点痕迹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是的,她当然知道“从视线中消失”——这个有着一个可怕名字的节目,一个用它的真诚和悲哀打动了她的独一无二的节目。似乎某个领域还对这个节目进行了干涉,郑重地要求电视台放弃这种轻浮,那位节目主持人向观众们呼吁,要他们自告奋勇地来提供有助于寻找那些失踪者的线索。在节目最后,他们还一张接着一班地出示了照片,那些所有在前几次节目中提到的“从视线中消失”的人们的照片。其中有些人已经失踪长达十一年了。
她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她也那样失去了让•马克。她永远不会明白,自已是怎么想到这上面去的。她甚至不能自杀,因为自杀会被认为是一种背叛,是一种对等待的拒绝,是一种谢心的丧失。她会受到遣责,所以她别无选择,只能活着直到那始终充满着恐惧的日子结束。2
她上了楼,回到房间中。开始,她觉得辗转难眠,但最终还是睡着了。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梦之后,她在午夜醒来。在这个梦中出现的每个人都只存在于她的过去之中:她的母亲(很久以前就去世了),还有她的前夫(她已经几年没有见到他了。他看起来与以前尔一样了,就象这个梦的导演选错了演员),以及他那位专制的,精力充沛的姐姐和他现在的妻子(尚塔尔从没见过她;可尽管如此,在梦境中,她还是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最后,他还含糊其词地向尚塔尔提出了一些性要求。而他的新妻子则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还把舌头探入到尚塔尔的嘴中。那舔来舔去的舌头只让她感到厌恶。事实上,也正是那个吻让她从梦中醒来了。
这个梦给她带来非常强烈的不安,使她努力想去找出那个令她不安的原因。她想,让她不安的一定是因为那个梦否定了她的现在。而她是那么地依恋现在。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能诱使她把现在与过去或是将来作交换。这就是她不喜欢做梦的原因:它们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强加了一个让人不能接受的等价物,—个与某个人所经历的一切对等的时期。它们否认了“现在”的这种有特殊权利的地位,它们怀疑“现在”。在那晚的梦境中,她生命中很大的一部分被抹去了:让•马克,他们共同居住的公寓,所有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而它们的位置却被过去给强占了。面那些早已失去联系的人则企图用陈腐的性诱惑之网来俘虏她。她仍能感觉到覆盖在她嘴上的那两片潮湿的,女性的唇(她不是一个丑陋的女人——这个梦的导演完全按他的意志选定了演员)。这种感觉如此地令人不快,以至于她在那样的午夜冲进洗手间,不停地漱口,直到嘴里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被彻底冲掉为止。3
弗是让•马克的一位老朋友,他们在高中时代就相识了。他们有着共同的见地,并且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到那天为止还一直都保持联系。几年前的一天,让•马克突然决定要与他一刀两断,并不再去找他。当他知道弗病重住院的时候,也根本设想过要去看望他;但尚塔尔却坚持主张他应该去。
他那位老朋友的情况看起来实在让人担心:他还记得在他们读高中时,弗就是个娇嫩的男孩。他总是那么的完美,具有一种天生的温文尔雅的气质。这使得站在他身旁的让•马克看起来象头犀牛。这种难以形容的女性化特征使那时候的弗显得比同龄人年轻,但却使现在的弗显得苍老:他的脸小得有些怪异,上面布满了皱纹、就象一片干枯的叶子。他的脑袋就象是几十年前制成木乃伊的埃及王子的头颅。让•马克把目光移到他的手臂上:他右臂的静脉中插着一根针、已经不能动了,左臂则在不停地大幅度地比划着,以强调他所说的话。过去看他打手势,让•马克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弗的胳臂与他娇小的身躯相比显得更为纤细,实在是太细了,就象木偶的手臂。那天,那种感觉更为强烈了。因为他孩童般的手势与他严肃的话题太不相称了;弗正在描述他的一次昏迷过程。那次昏迷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医生把他救活过来。“你听说过那些从死亡边缘被救活过来的人对死亡经历的叙述吗?在他们的前方有一条隧道,隧道尽头有亮光。那边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了他们。可我向你发誓,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亮光。更可怕的是,我还没有失去知觉。你清楚地知道发生在周围的一切事情,听得到周围发出的一切声音。但他们——那些医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你面前畅所欲言,即使是那些你不应该听到的。他们宣布你已死亡了,你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
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接着说:“我并不是说我的意识是完全清晰的。我明白每一件事,但每一件事都被稍稍歪曲了,就象做了一场梦。我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同样一个恶梦。在现实生活中,恶梦是会很快结柬的。因为你一旦开始放大声喊,就会醒过来。但我却喊不出来。这是最糟糕的;我竟无法喊出声来。在一个恶梦中竟喊不出声来。”
他又一次地陷入了沉默。然后又说道:“我以前从来不怕死。可现在,我开始怕了。我摆脱不掉人死后还有知觉这种可怕的感觉。人死后将会进入到一个无止境的恶梦中去。那已经够可怕了,足够了。”他呆呆地望着前方,仿佛还在回昧着那个可怕的梦。“算了,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他突然转了话题。
在让•马克来医院之前,他已经肯定他们两人谁也不能逃避那破碎的回忆了,可当他与弗见面之后,还是言不由衷地向他说了一些重归于好的话。这种对死亡的顾虑使其他户切话题都失去了意义。无论弗想转换什么话题,谈到后来总回到他那饱受痛苦的躯体上。让•马克陷人沮丧之中。但这种沮丧并没有掺杂任何的虚情假意。4
他真的那么冷酷无情吗?几年前的一天,他知道弗背叛了他。说那段经历很离奇,实在是有点言过其实。不管怎么样,那次背叛并没有那么可怕。那天,正在开会的时候,让•马克离开了。每个人都趁这个机会攻击他,诽谤他,这后来使他失去了那份工作。(这是一个不幸的但并不那么严重的损失,因为他并不喜欢那份工作)。弗当时也在会上,但他并没有挺身而出,维护让•马克的利益,而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那能够打出优雅手势的纤弱手臂,没有为他的朋友稍微动一下。为了避免由于轻率而造成错误,让•马克为此还作了一次谨慎而仔细的调查。他想证实弗是否真的保持了沉默。当他完全明白事情真象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受了很深的伤害。于是,他决定再也不去找弗了。但他后来却立刻被一种欣慰的感觉占据了,一种令人不解的愉悦。弗刚刚结束关于他不幸的话题。在又一次的沉默之后,他那小小的木乃伊般的脸上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采:“你还记得高中时我们的那次谈话吗?”
“不太记得了。”让•马克说。
“当你谈论女孩的时候,我总是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因为,你一直是这方面的权威。”
让•马克尝试着去回忆,但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那次交谈的痕迹:那时候,我还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我能谈些有关女孩子的什么事情呢?
“到现在,我还能想象出当时站在你面前时的情景,”弗继续着他的话题,“我们谈论着一些有关女孩子的事。你还记得吗?我说,我总觉得如此美丽的躯体也象我们一样必须进行分泌,这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我告诉你,我简直不能忍受一个女孩子擦鼻涕的动作。我又能想象出当时的你。你停下来,盯着我。然后你用一种古怪但却老练的语气,十分直率而坚定地说:擦鼻涕?对我来说,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的,她角膜上的眼脸是如何动的。我对此感到有一种不能抑制的厌恶。你还记得这些吗?”
“不记得了。”让•马克回答道。
“你怎么忘了?那眼睑的活动。多么奇怪的念头!”
让•马克说的倒是实话,他真的不记得了。而且,他也根本不想去回忆。他正在思考另一件事:人们需要友谊的原因就是:它会向你提供一面镜子,你可以从中看到你的过去。这样你就不致于会遗忘与朋友相处时的那些点点滴滴。
“那眼睑。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弗似乎还没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
“不记得。”让•马克说。他心想: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给我的那面镜子吗?
弗似乎有些疲倦了,他陷入了沉默,仿佛那个有关眼睑的回亿已让他精疲力尽。
“你休息吧。”让•马克站起来。
当他离开医院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有一种想立即见到尚塔尔的极其强烈的欲望;如果他不是如此的疲惫不堪,他早就会摆脱这种欲望了。在去布鲁塞尔的路上,他就计划着第二天早晨享用完精美的早餐后,从从容容地上路,去他想去的地方。但在和弗的见面之后,他就改变了主意,把出发时间提前到第二天早上五点。5
熬过一个让她感到越发疲惫的夜晚,尚塔尔离开了旅馆,在去海滨的路上,她不断地与那些来这儿度周末的观光客擦肩而过。他们每一群人的情况都差不多:丈夫推着一辆婴儿车,小宝宝静静地躺在里头。妻子依假在他身边。丈夫的表情是温顺的,体贴的,微笑中还带着一丝窘迫。他总是想弯下身子擦掉孩子的鼻涕,抚慰孩子的突声。而妻子的表情则是厌倦的,冷淡的,甚至还带一些令人费解的怨恨。其他的与这对儿的情况大同小异:有的是丈夫推着婴儿车走在妻子身边,他背上特制的婴儿袋里还躺着于个孩子;要不就是丈夫推着婴儿车走在妻子身边,一个孩子坐在他肩上,另一个则躺在系在他腰上的婴儿袋里;或者是丈夫与妻子走在一起,他没有推婴儿车,但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背上、肩上、腰上还各有一个。最后一种情况是文未不在,只有妻子推着一辆婴儿车,从她身上能看到一种男人所没有的力量。每当尚塔尔看到最后一种情形时,她总要绕开去。
尚塔尔想:男人都爸爸化了,他们不是父亲,他们只是爸爸,是没有父亲权威的父亲。她很想知道,与一个手推婴儿车,背上背着孩子,腰上携着孩子的男人调情是怎么样的。趁她妻子驻足在商店橱窗前的有利时机,如果她向那位丈夫轻声发出邀请,他会怎么做?他是会变成一棵树宝宝,乖乖地一动不动,还是转过身来注视着这位奇怪的女人?他背上的孩子会不会突然掉下来,他腰上的孩子会不会因为他父亲的动作打扰了他的美梦面大声蹄哭?尚塔尔脑中突然闪现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她对自己说:我生活在一个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的世界。
尾随着那些清晨散步的人们,她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海堤上:潮水已经退了,被潮水冲刷得十分平坦的金色沙滩一直延伸到一公里以外。她已经很久没来诺曼底海滩了。对这儿的一些时鬃的运动,她并不是十分熟悉,比如风筝和帆车。风筝就是把彩色的织物粘在一个很结实的骨架上的一种玩具。玩的时候,让它迎着风飞起来就行了。玩的人一只手抓一根线,并在线上施加不同方向的力,它就能上升,下降,盘旋,同时发出一种骇人的声音,就象一匹硕大的飞马。当风第一次又一次地头朝下扎入沙滩中时,总能让人联想到飞机失事。她惊讶地发现,玩风筝的人既不是儿童,也不是青少年,他们全都是成年人。而且他们中没有女性,全都是男人,实际上,他们就是那些爸爸们!那些没有带着他们的孩子,远离了他们的妻子的爸爸们!他们并没有急着去他们情妇的身边,而是奔向了海滩,放风筝来了!
尚塔尔脑海中又萌发出一个奸诈的勾引念头:她跟在那些手持风筝线,眼睛盯着他那不断发出噪音的玩具的男人身后,当他一回头,她就会轻声用最猥亵的词汇向他发出性的邀请。他会有什么反应?不用怀疑,他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地说:别来打扰我,我正忙着呢!
(口欧),不,男人再也不会转过身来看她一眼了!
她回到了旅馆。在旅馆门厅外的停车场,她一眼就认出了让•马克的车。在总台,她打听到,他已经来了至少半个小时了。总台小姐交给她一张便条,上面写道:“我提早到这儿了。我现在出去找你。让•马克”
“他出去找我了,”尚塔尔自言自语道,“但他去哪儿了呢?”
“那位先生说,您一定去海滨了。”6
在去海滨的路上,让•马克经过一个巴士站。车站里只有一个身穿T恤和牛仔裤的女孩。她并不热情,但却很明显地扭动着她的臀部,好像在跳舞。当他走进那个女孩的时候,他看见了她正张着的嘴。那个大窟窿在她那机械地扭动着的躯体上微微地晃动。让•马克心想:她在跳舞,而且,她对生活感到厌倦。
他来到海堤上,放眼望去:海滩上,那些男人们正仰着头放风争。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激情。让•马克得出了他的三个结论,厌倦有三种:一种是消极的厌烦,正如那边跳舞边打哈欠的女孩儿;另一种是积极的厌倦,象风争的爱好者;最后一种是反叛的厌倦,年轻人焚毁汽车,砸烂商店的玻璃就是这种情况。
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们小小的身体上扣着大大的彩色头盔。他们正聚集在几辆形状古怪的车子周围;车子的构造很简易:两根铁条固定成一个十字,前边有一个车轮,后边有两个。在车子正中是一个又长又扇的正好能容下一个人的车厢。车厢上方竖着一根张着帆的桅杆。为什么那些孩子戴着头盔呢?一定是那种运动很危险,一定是的。让•马克心想:其实,孩子们开着那种车,最危险的应该是那些正在散步的人们才对。可为什么没有人向他们提供头盔呢?因为那些不乐意参加休阑活动的人们正是在与厌倦作激烈而频繁的斗争中的逃兵。他们不应该得到关心,所以也不应该得到头盔。
他沿着阶梯下了海堤,走向海边,沿着那渐渐向远处遗去的水线,他边走边仔细地在人群中搜索着,从远处那些摸摸溯糊的轮廓中竭力地辨认着尚塔尔。终于,他认出来了。那正停下来凝望远处的海浪,航船和天边的云彩的尚塔尔。
他穿过那些正由教练指导着坐上帆车,开始慢慢地绕着圈开的孩子们。其他的那些帆车正在他们周围朝着各自方向飞驰。这种革仅仅是靠那绳上的帆来保持直线行驶或改变方向以闪避行人的。但是那些笨手笨脚的业余爱好者真有能力控制那张帆吗?那车又真的会按照驾驶者的意愿作出相应的反应而不出错吗?
让•马克注视着那些帆车。突然,他看到其中的士辆用赛车般的速度向尚塔尔那个方向驶去,他不禁皱起了眉头。那辆车的驾驶者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躺在车厢里,就象一个火箭中的宇航员。他那样躺着,根本就不能看见前方的任何东西!尚塔尔是不是有足够的警惕来保持清醒呢?他开始责备她,责备她那种过于随便的个性。同时,他也加快了步伐。
她在半路就折了回来,但她不可能看到让•马克,因为她的举止仍然是不紧不慢的。一种正陷入沉思的女人的举止。她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他真想冲她大喊,让她不要再那么心不在焉的,要小心那些在沙滩上横冲直撞的愚蠢的车子。突然,他的脑子浮现出一个画面:尚塔尔被那辆车撞倒了,伏在沙滩上,她的血不断地向外涌着。而那辆肇事车却已消失在沙滩的尽头。他看到自己正冲向她。那个想象引起的不安促使他真的开始喊尚塔尔的名字。风很大,沙滩很宽,没有人能听清他的喊声。他只能停止了那种感情用事的夸张行为。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他为她而哭。他的脸由于哭泣面抽搐地有些扭曲。他经历了对她的死亡的恐惧,虽然那种恐惧只存在于一瞬间。
不久,他就对自己那种突发的歇斯底里感到震惊。他看见她仍然在远处若无其事地,平静地,优雅地,坚定地散着步。他想起刚才自己为失去最爱的人而表演的那出滑稽的闹剧,不禁例开嘴笑了。那是一种不带启责的微笑。因为自从爱上她之后,他就害怕有一天尚塔尔会离他而去。现在,他真的开始飞奔了,并向她挥动着双手。正在那时,她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向着大海。她没注意到那个使劲挥舞着双手的男人,而是静静地眺望着远方的航船。
终于,她向他那个方向转过身来,她似乎看见他了;他欣喜地又举起了手臂。但他马上又发现她其实还是没看见自己。她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那被海水轻抚着的沙滩和远处依稀可见的海岸线。凝望着她的侧影,让•马克意识到,他能辨认的只是她头上那条扎发留用的丝巾。当他走近的时候(他的步子突然不那么急促了),那个他认为是尚塔尔的女人却变老了,变丑了。她根本就不是尚塔尔!7
尚塔尔很快就厌倦了那种站在海堤上眺望海滩的感觉。她决定回旅馆去等让•马克。可她觉得很困。为了不破坏他们相聚时的好心情,她决定要一杯咖啡。于是她改变了方向,向一幢混凝土建筑物走去。那儿有一家餐厅,一家咖啡馆,一个游乐场和一些小卖部。
她刚走进咖啡馆,就被那吵闹的音乐声给搞得心烦意乱的。她急躁地从两排桌子之间穿了过去。在空荡荡的大厅中,有两个男人一直盯着她:一个是年轻的,靠在柜台前面,穿着一身咖啡馆的制被;另一个年纪大一些,肌肉发达,穿着一件T恤,站在大厅那头。
她想找个位置坐下来,便对那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说:“你能把音乐关掉吗?”
他向她走近了几步,说着:“很抱歉,夫人,我没听清楚你说了什么。”
尚塔尔偷偷看了一眼他那肌肉发达,纹着图案的手臂,上面纹着一个有着硕大乳房,身上缠着一条蛇的裸体女人。
她只能重复了一遍(但已降低了要求):“这音乐——你能不能把音量关小一些?”
那个人却反问道:“这音乐?你不喜欢它吗?”尚塔尔突然又注意到了那个年轻人,他现在站在柜台后边,把音量开得更大了。
那个纹身的男人已离她非常近了。他的微笑看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些敌意。她投降了:“不,我并不讨厌你的音乐!”
那个男人又说道:“我肯定你喜欢它。那么,你要来些什么?”
“什么也不要,”尚塔尔急忙说,“我只想四处看看。你这儿,装修得很漂亮。”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呢?”那个穿着黑制服的年轻人出乎意料地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他又向后挪了几步:现在他正站在那两排桌子之间,那是通向大厅的唯一出路。他那种诌媚的语气搅乱了她的心情。她感到自己正落人一个圈套之中。她必须尽快想出逃脱的方法。要出去,她必须经过那个年轻人挡着的那条路。就象一个不顾一切逃脱死亡的人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挪向出口。她看到了年轻人脸上那种令人作呕的甜蜜的微笑。她的心砰砰直跳。当她挪到他面前时,他侧过身让她过去了。8
让•马克竟在辩认尚塔尔时出了错误,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当成了他的至爱。这种情况到底发生过多少次呢?他对此感到非常震惊: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和其他女人之间的差别竟是如此的微小呢?他竞不能辨认出一个他最爱的人,一个他认为是如此无与伦比的女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他打开旅馆客房的门。终于,她在那儿了。这时,他不再有任何怀疑了。那就是她了,但却已经不像她了。她的脸十分苍老,眼神陌生而冷峻。仿佛他在海滩边向她致意的女人取代了他的所爱。仿佛他得为他未能认出她来而受制惩罚。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她喃喃道。
“你是什么意思?没什么?你完全变了。”
“我昨晚没睡好,我几乎彻夜未眠。而且,我还过了一个让人觉得很不愉快的早晨。”
“一个很不愉快的早晨?为什么呢?”
“没有原因,真的没有原因。”
“告诉我。”
“真的,真的没有原因。”
他坚持要知道答案。最后,她说:“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他不理解她所说的那句话,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她是因为男人不再注意她而悲伤的。他想问她:那我呢?我又怎么样呢?我在海滩边走了几公里的路找你,含着泪喊着你的名字。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用他那低沉的语调缓缓地重复着她的话:“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那真的是你心情不好的原因吗?”
她涨红了脸。他已经很久没见她涨红着脸了,那种潮红似乎泄露了她不可告人的欲望。那种欲望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尚塔尔都不能抵挡住诱惑。她又重复道:“是的,男人们,他们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9
当让•马克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曾设想过每一种迎接他的方法。她想吻他,可她不能。自从她经历了咖啡馆事件之后,她的神经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她深深地陷入了黑色情绪之中。她害怕她试图做出的每一个爱的表示都会是勉强的,虚假的。
于是,让•马克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告诉他,她没睡好,觉得很累。但她的回答并没有令他信服。他继续追问她。为了逃避这场爱的审问,她想转换话题,与他说一些滑稽的事:她的清晨散步,那些变成小树,许久才回过神来的男人们,还有她脑中出现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那句话就象是一个放错了地方的小东西:“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她本想借助这句话来逃避一切爱的审问。她竭力想说得轻松点,但使她吃惊的是,她的声音流露出了痛苦和忧郁。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朗忧郁,并立即意识到它可能会被误解。
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深沉、严肃。她有一种感觉,那两道目光触发了她心灵深处的一团火。那团火在她的腹腔中迅速地蔓延,很快就燃及了她的腹腔,烧上了她的双颊。她可以听到让•马克在重复自己的话:“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你了。这真的是你悲伤的原因吗?”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象一把正熊熊燃烧着的火炬。汗水不断从她的皮肤中渗透出来,然后汇成一大颗一大颗,滑落下来。她意识到那种潮红肯定会夸大她那句话的严重性。他肯定会那样想她(唉,那是多么无心伤害的话啊!):她泄露了自己,她向他泄露了现在让她因羞愧而涨红了脸的秘密渴望。这会让他误解,但她却不能向他解释,因为她太熟悉这种猛烈的攻击了。她总是不愿用它真正的名字来称呼它。但这次,她对它的意义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向他解释其中的原因。
这阵热浪维持了很久,然后自动退下去了——简直是虐待狂——这一切都正好落人让•马克的眼中。她都不知道怎么去隐藏自己,掩盖自己,避开那凌厉的目光。她被搅得心烦意乱的。她想通过重复那句话来挽回那已被搞得一团糟的局面。她想尽量说得轻松一些,像打趣般的:“真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可还是没有,那句话产生了比上次更悲哀的效果。
她从让•马克眼中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火花,就象黑夜中的一盏明灯。他说:“那我呢?当我无止境地四处找寻你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认为男人不再注意你了呢?”
她突然有了一种安全感,因为让•马克的声音是那么地充满了爱意。她在那心烦意乱的时刻竟然忘记了这种声音的存在,这种充满爱意的声音的存在。那种声音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爱抚了她,安慰了她。那似乎是从远处,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度传来的声音,她需要好好地倾听一下,以确定这种声音的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当让•马克想搂她人怀的时候,她显得有些僵硬。她害怕被他拥抱,担心她那潮湿的身体会泄露她的秘密。时间短暂得都不容许她作最简单的调整。因此,在她抑制住自己爱的表示之前,就羞怯而坚定地推开了他。10
这次没有拥抱的相聚是真的发生了吗?尚塔尔还记得那次(虽然只有几秒钟)误会吗?她还记得那句令让•马克不安的话吗?当然:这段小插曲也毫不例外地象其他千千万万段小插曲一样被人们遗忘了。几小时以后,他们就已经在餐厅中享用午餐了,就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有关死亡的话题。有关死亡?尚塔尔的老板让她为卢森,杜弗公墓构思一次广告宣传活动。
“我们不应该笑的。”她忍俊不禁地说道。
“那他们呢?他们笑了吗?”
“谁?”
“当然就是那些和你一起工作的人了,那个主意本身看起来就是如此的荒谬,一次为死亡而作的广告宣传活动,你的那位老板,者特洛兹凯特!你总是说,他很聪明!”
“是明,他的确很聪明。锋利得就象一把手术刀。他知道马克思,通晓精神分析学和现代诗,他喜欢谈论十九世纪未,二十世纪初,在德国或是其他什么国家,每天都有一次有关诗的运动。广告,他则声称,是把现实诗意化的一项工程。因为有广告,生活中的每一天才如此充满生机和活力。
“那些陈词滥调有什么智慧可盲?”
“不同的是他说话时那种愤世嫉俗的语气!”
“那当他给你杉置任务,让你为死亡作一次广告宣传活动时,他有没有笑呢?”
“那是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很优雅的微笑。你越是强大就越是觉得有必要显得优雅一些。但他那种玲漠的微笑与你那种完全不同。他早巳深刻地意识到它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差别了。”
“那他怎么又能容忍你的笑声呢?”
“请问,让•马克先生,你怎么会那么想呢?我根本就没有笑。不要忘了,我有两副不同的面孔。我已经学会从现实中寻找快乐,但要做到维持两副面孔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奋斗,那需要训练!你必须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无论你喜不喜欢它。我的目的就是要努力完善它。即使只不过是为了不失去我那份工作。如果你对你的工作感到厌恶,那你是很难取得工作上的成就的。
“你一定会成功的,我坚信。你有这个能力,你是如此的绝顶聪明。”让•马克说。
“是的,我有两副面孔,但我不可能同时表现它们。当我在办公室的时候,我所表现的是严肃的面孔。当我拿到那些求职者的履历表时,他们的命运就完全掌握在我手中了。到底是推荐他们还是回绝他们,一切由我决定,有一些人,在他们的求职信中,用尽了各种时绍的、陈词滥调的、深奥的或是充满信心的话。我根本不用通过与他们见面或是交谈来了解他仍。我只要知道那些人能否充满热情地把工作做好就可以了。还有一些人。他们以前或许研究过哲学或艺术史,或是教过法国文学,但现在,为了能生活得更好,大多数甚至是出于对目前生活的绝望,他们到我们这儿来找工作。我知道,其实,他们是打心眼儿里蔑视这份工作的,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就象是狐狸的亲戚。对于他们,我必须好好斟酌一下。
“那你是怎么决定到底要不要录取他们的呢?”
“有的,我推荐自己看得倾眼的人;有时,则是我认为能把工作做好的人。我觉得,我既背叛了公司,也背叛了自己。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双重叛徒。但我认为,这种双重背叛并不是一种失败,而是一种成功。因为谁能知道,我的双重面孔还能维持多久。我恢复原貌的那一天终究还是会到来的。当然,从那以后,我的面孔只剩下了较差的那个,那个严肃的,沉默的。告诉我,那时,你还会爱我吗?”
“你不会失去你的两副面孔的。”让•马克说。
她微笑着举起酒杯:“但愿不会吧!”
他们干杯,他们畅饮。让•马克说:“其实,我都几乎要羡慕你能为死亡作广告宣传活动了。不知道为什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对有关死亡的诗很感兴趣了。我还能背诵一些,你现在愿意听吗?那对你可能会有些帮助。比方说,有一首是保德赖拉写的,你应该也听说过。
(口欧),死亡,我的老船长,时间到了!让我们起锚吧!
这片土地让我们厌倦,(口欧),死亡!让我们解缆出发吧!”
“我知道,我知道,”尚塔尔插嘴道:“那首诗的确很优美,但它并不适合我们。”
“那你还要什么?你的老特洛兹凯特的爱情诗!还是对一个濒死的人更好的安慰:这片土地让我们厌倦?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些字刻在公墓大门上时的情景。用在你的广告上,它只需略微作一下修改就可以了:你已经厌倦这片土地了。卢森•杜弗是你最好的归宿,那位慈祥的老船长,会帮你起航的。”
“但我们的工作并不是为了取倪那些奄奄一息的人。他们并不需要卢森•杜弗公司的服务。而那些埋葬已过世亲友的人们需要的是尽情享受生活,而不是庆祝死亡。切记:我们的信仰是赞美生命。‘生命’这个单词是最关键的。其他所有的单词都是围绕它面展开的。‘冒险’,‘未来’,还有‘希望’。对了,你知道他们在广岛投的那颗原子弹的代号是什么吗?是‘小男孩’!那个命名这个代号的家伙真是个天才!不可能还有另一个代号比这个更恰当了。小男孩,小孩,小子,小娃娃——这个词最让人感到亲切,最让人触动,最能负担起将来了。”
“哦,我明白了,”让•马克兴高采烈地说:“命运将在广岛降临,正是小男孩担当起了命运之神的角色。他给毁灭带来了一些金色的希望。在战后的年代,一切都重新开始了。”他举起酒杯:“让我们为此干杯!”11
那年,她埋葬了她才五岁的儿子,在这之后一个夏天的假期里,她丈夫的姐姐对她说:“你太伤心了。你应该再要一个孩子。这是唯一能让你忘记过去的方法。”她的话掀动着尚塔尔的心。孩子,一个没有个人经历的存在物。在他的人生旅途才刚刚开始的时候,阴影却迅速池让他的生命晦暗下来了。她并不想忘掉她的孩子。她还守护着他那没人可以替代的个性。面对未来,她守护着过去,那段被人忽略,被人遗忘的过去,那幼小的,可怜的,死去的孩子。一星期之后,她丈夫对她说:“我不忍心再看你陷人沮丧之中。我们应该再要一个孩子。这样,你才会把过去忘掉。”你会把过去忘掉——他都不能试着用另一种方法来说!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要离开他。她其实很清楚,她的丈夫,一个完全处于被动状态的男人,并不是为他自己说话。他更多的是被家庭中的其他成员——他姐姐的想法所控制。那时候,他姐姐带着她和前夫的两个孩子与她的第三任丈夫一起生活。她成功地与她的两任前夫保持着暖昧关系,并让他们以她为中心,围着她转。当学校假期到来的时候,他们的聚会就在一幢高大的乡村别墅中开始了。她曾想把尚塔尔也带到她的圈子中去,想逐渐让尚塔尔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就是在那儿,在那瞳别墅中,先是她丈夫的姐姐,然后是她的丈夫劝她再要一个孩子,就是在那儿,在一个小卧室中,她拒绝和丈夫做爱。他的每一个性要求都让她想起为下一次怀孕而进行的家庭活动。这使得每一个与他做爱的念头都变得很怪异。她觉得这个家族的每一个成员——祖母们,父亲们,侄子们,侄女们,兄弟姐妹们—中都在门背后偷听,甚至还偷偷地检查他们的床单,对他们早晨的疲劳评头论足。他们都觉得自己有检查她的腹部的权力。连那些小侄子们也象战争中的雇佣兵一样参与到这场家庭运动中来了。他们中的一个问她个“尚塔尔,你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子呢?”“你为什么认为我不喜欢小孩子?”她冷冷地反问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她又气急败坏地问:“谁告诉你我不喜欢小孩子?”那个小侄子低下头,避开她严厉的目光,用胆怯的但却是自信的语气说:“如果你喜欢孩子,你就应该再要一个。”
那次度假回来,她就毅然决然地搬了家,她决定重新开始她的工作。在他儿子出生之前,她在高中教书,但这份工作的报酬很少。于是她就换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她不太喜欢,但报酬却是以前的三倍。她感到有些内疚,因为自己为了钱而放弃了自己的爱好。但这却是唯一能使她获得自立的方法。不过,要获得自立,单凭钱是不够的。她还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用另一种方式生活的男人。虽然她不顾一切地逃离了过去的生活,但她还根本不能想象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她等了几年,终于,她遇到了让•马克。两星期后,她向丈夫提出了离婚。她丈夫的姐姐既钦佩又敌意地称她为母老虎:“你总是一声不吭,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在别人还没有防备的时候,你就一下子做出了如此出乎意料的行为。”三个月后,她自己买了一套公寓,并打消了任何结婚的念头。她搬进这套公寓,与她心爱的男人住在了一起。12
让•马克做了一个梦:尚塔尔不知上哪儿去了,他有些担心,就去找她。当他找遍所有的街道,却发现她在自己身后反向而行。他追赶着她,喊着她的名字,当他快追上时,尚塔尔忽然转过头来,让•马克目瞪口呆地发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张脸,一张与她截然不同的,令人讨厌的脸。但那却又不是别人,正是尚塔尔,他的尚塔尔,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但他的尚塔尔却有着一副陌生的面孔,那是多么的恐怖,一种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的恐怖。“他紧紧抓住她,搂她入怀,抽泣着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尚塔尔,我的小尚塔尔,我的小尚塔尔。”他似乎想通过重复这句话使那副改变了的面孔恢复从前的样子,恢复那消失的容貌,消失的本性。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尚塔尔已经不在床上了。他听到洗手间里传来水声。受那个梦的影响,他有一种想立即见到尚塔尔的渴望。他下了床,走向那半掩着的门。在门口,他停住了,就象一个急切想要偷看有关性的情景的偷窥狂。他默默地注视着她:是的,那才是他所熟悉的尚塔尔。她正靠着洗脸池刷牙,然后吐出一口混合着牙膏的唾液。她是那么的可爱,她的动作是那么的孩子气,让。马克望着她笑了。然后,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转过身来,正看见他站在门口。虽然她感到很生气,但最终还是让他在自己发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今天晚上会来公司接我吗?”她问他。
大约六点,他走进公司门厅,穿过走廊,在她的办公室门日停住了脚步。门半开着,就象早晨那扇卫生间的门一样。尚塔尔和另外两个女人——她的同事在办公室里。但此刻的她已不再是早上那个可爱的女人了。她正用一种他从没听到过的大嗓门说着话。她的动作是那么的迅速,粗鲁,专横。就是早晨,在卫生间里,他找回了那晚他所失去的东西。可现在,在这个下午,她在他眼中又发生了改变。
他推门进去。她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但那笑容是机械的,僵硬的,尚塔尔是刻板的。在近二十年来,法国人形成了一种几乎是公认习惯。当恋人或夫妻见面时,必须互相亲吻双颊。可这种习惯,却让相爱的人们觉得有些尴尬。他们怎么才能在公众场合避免这种习惯,怎么才能使他们自己看起来不象一对儿呢?尚塔尔有些不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个动作是如此地矫揉造作,它给他们带来的只是一种别扭的味道。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又重新看到了他所熟悉的尚塔尔。
每一次都是这样:当他又一次遇见她到他重新认出他所爱的女人之间总是有一段距离。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山上。他很幸运地立即与她单独呆在了一起。如果在那次单独会面之前,他们一起在其他人中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他还会爱上她吗?如果他只见过她展现给她同事,她老板,还有她下级的一面。他还会为她痴迷,为她心醉吗?他不能回答。13
也许造成他那种疏远感的原因就是因为那句“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对他的影响太大了。由于尚塔尔说了那句话,他都几乎快不认识她了。那句话不象是她说的。她的表情是如此的严厉,苍老。根本不象他所熟悉的尚塔尔。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不公平:她那天早晨怎么能抱怨男人对她失去兴趣了呢?就是那天,他还差点为了能尽快见到她而出了车祸。可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转念想到:每个女人衡量自己是否已经变老的标准就是男人对她是否还有兴趣。那么因此而感到不悦不是太滑稽了吗?但没有一点不悦是不可能的。那天他们见面时,他就已注意到了她脸上衰老的痕迹(她比他大四岁)。那曾经让他倾倒的美貌,已不能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些。他可能不久就会说,她的年龄使她的美貌更具说服力。
尚塔尔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旋。他想象着有关她躯体的经历:它曾经迷失在其他千千万万个身体之中,直到有一天,一种渴望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并把它从模模糊糊的人群中挑了出来。于是,这种目光越来越多了,以至于点燃了这个身体。然后,它就象—把火炬在世间穿梭。那正是她光辉的,尽情享受赞美的时刻。但好景不长,那种目光越来越少,那种光芒一点点蹈谈,直到有一天,她变成了半透明的,最终变成了全透明的。当那全透明的躯体在街上漫步时,就像一个小小的不存在。在第一次无形和第二次无形之间,“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这句话就象亮起了红灯,它预示着身体开始逐渐走向衰老。
无论他告诉她,他有多么地爱她,他认为她是多么地美丽,他深情的目光都无法抚慰她伤感的心。因为那种深情的目光是孤零零的。让•马克想,两个老人之间孤独的爱情其他人是看不到的。那种悲伤的孤独预示着死亡。不,她所要的并不是深情的目光,而是截然不同的,粗鲁的,好色的目光。那种目光毫无鉴赏力地,毫不体贴地,居心匣测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那种目光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就是这种目光成了她在人世间的精神支柱,而他那种爱的目光则把她从那些月光中拉了过来。
他有些自责地回忆起他们那令人头晕目眩的仓促的爱的开始。他并不是一定要征服她的,因为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就爱上了他。注视着她?不需要。因为她立即就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她一直跟随着他,在他身前,身后。开始,他是强者,她是弱者。这种不平等从一开始就溶人他们爱的根基之中。这种不公平的不平等,不公正的不平等。她是个弱者,因为她年龄比他大。14
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曾经热哀于某种幻想。那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听说的,或是从书上读到的?没有人知道。她想成为一种玫瑰的芬芳,三种到处弥漫的,压倒性的芬芳。她想移动她优雅的身躯,穿梭于男人们之间。这种弥漫的玫瑰花香:一种经历的幻想。当她刚成为成年人中的一员时,那个幻想就象一种男女之间甜蜜接触的浪漫承诺一样在她身上充分体现出来了,就正如她向男人们发出的邀请。但她并不是一个天生就爱穿梭于情人之间的女人。在她的婚礼之后,那个朦胧的,奔放的梦就进入休眠状态,变得平静而愉快的了。
在她离开她的丈夫,和让•马克同居几年之后,有一天,她在海边。他们那时正在一艘船的木质甲板上用餐。她对那时的情景保留了一种强烈的白色回忆:甲板、餐桌、餐椅、桌布,每一样东西都是白的,灯柱是漆成白色的,灯泡在夏日的天空下发出白色的光。天还没有完全黑。月亮也是白色的。它还把它周围的一切都映白了。在这白色的沫浴下,她有一种想念让•马克的不能抑制的情绪。
想念?她怎么会感到想念,正当他就在她面前的时候?(让•马克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想到将来有一天,你所爱的人会不在了,或是去世了,反正是再也见不到了,即使他现在正在你面前,你也会饱受思念的痛苦。)
在海边体会着那莫名的想念,她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而一种快乐的感觉却象潮水一般向她涌了过来。她立即被那种感觉给吓着了。但任何人都不能解释感觉,即使是自己的感觉。它们就这样存在着,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分析它们的方法。我们可以责备一些行为,责备—些说过的话,但我们却不能责备一种感觉。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控制它。她死去儿子的回忆让她觉得心中充满了快乐,她问自己,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答案很清楚,因为她儿子的死是绝对的,那现在她在让•马克身边就也是绝对的。坐在让•马克的面前,她想大声地喊出声来,可是她不敢。她对他的反应没有信心,她怕他会把自己当成怪物。
她享受着这种奇怪的感觉,这也是一种奇遇。奇遇是一种获得世界的方法。但她已不再想获得整个世界了,因为她已享受了没有奇遇,也不渴望奇遇的快乐,她回忆起她的那个幻想:她看见一朵玫瑰,就象在一部时光流逝的电影中,令人捉摸不透地迅速凋谢,最终只剩下一根干枯的花校,它渐渐在他们那个白色的夜晚中消失了,永远也消失了。
就是那晚,在入睡之前(让•马克已经睡着了),她又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那个回忆仍然伴随着那种令她惊骇的快乐。她意识到,她对让•马克的爱是一种异端,一种对已与她隔离的人类社会不成文法规的背叛。15
每天清晨,她总是第一个离开公寓。在下楼后,打开信箱,取走自己的信并留下让•马克的。那天早晨,她发现信箱里有两封信,一封是让•马克的。(她瞥了一眼,那封信的邮戳是布鲁塞尔的)。另一封是她的,但上面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票。肯定是某个人亲自送过来的。她急着要去赶车,所以就把那封信原封不动地放人手提包中。当她在车上一坐下来,就打开了那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话:“我象一个间谍一样追随着你——你真的太漂亮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生气,那个人没有经过她的同意,竞企图闯人她的生活,吸引她的注意(她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而且她现在也没有精力去扩充它)。那个人竟让她为此烦心。但她马上就对自己说,毕竟;这并不是一件举足轻重的事。
什么女人会从没在某一个时间收到过一张这样的字条。她又看了一遍信,想到或许该让她邻桌看一看这一封信。于是,她又把信放人手提包中。她开始打量周围的人。她看见人们大多都在他们的坐位上,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的大街。两个女孩爆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在车门旁,有一个年轻、高大而英俊的黑人注视着她。还有一个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女人,她可能还要坐很长时间的车。
通常,在车上,她从不会注意周围的人。但现在,因为这封信的原因,她深信自己正被注意着,所以她也要开始注意别人。有没有什么人会象今天那个黑人一样总是盯着她呢?好像已经知道了她刚看了些什么,他向她微笑着。假如他就是那个写这张字条的人?但很快,她就放弃了这种荒谬的想法。她站起身来,准备在下一站下车,要下车,她就不得不从那个挡着车门的黑人身边经过,那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当她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猛然一个刹车让她失去了平衡。那个一直盯着她的黑人开始哄笑。她下了车,自言自语道:那不是调情,而是嘲弄。
整整一天,她的耳边都回响着那嘲弄的笑声。那笑声就象一个不样的兆头蒙绕在她的脑际。在办公室里,她又把那封信看了两三遍。回到家之后,她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这封信。是保留它?为谁呢?把它给让•马克看?那会让她难堪。也许让•马克会以为她在自我吹捧。那,还是销毁它?当然。她走进卫生间,蹲在抽水马桶边,盯着那液体的表面。她把信封撕成了碎片,扔进抽水马桶中,用水把它冲去。但她却把那封信叠了起来,带进她的卧室。她打开衣橱,把那封信藏在她的胸罩下面。而那黑人嘲弄般的笑声又在她耳边响起了,就象在嘲笑包括她在内的每一个女人。她的胸罩看起来突然显得庸俗而愚蠢,一种女性化的庸俗和愚蠢。16
还不到一个小时,让•马克就回来了。他向尚塔尔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信,上面说,弗死了。”
尚塔尔几乎要为这封信欢呼了,因为这是一封严肃的信。它可以使她的愚蠢显得暗淡一些。她把让•马克拉到起居室中,与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尚塔尔开口说道:“你毕竟还是感到了不安。”
“不,”让•马克说:“更确切地说,我是因为没有感到不安而不安。”
“那你到现在还没有宽恕他?”
“我能宽恕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但那并不是至关重要的。我告诉过你,当我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去找他之后,我有一种奇怪的快乐感觉。我觉得,自己冷酷得象根冰柱。那令我很开心。而现在,他的死仍然没有改变那种感觉。
“你吓到我了,你真的吓到我了。”
让•马克站起身来,去拿了一瓶白兰地,倒了两杯。他举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在我那次医院之行的最后时刻,他开始缅怀往事。他向我提起我在十六岁时所说过的一些话。当他正那么说着的时候,我突然从中领悟到了友谊的真正意义。友谊对于一个人本身的记忆功能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回忆我们的过去,让它总是伴随着我们,正如他们所说的,对于维持完全的自我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为了确保自我的完整,保证它的内容不轻易流失,记忆也象浇灌花朵一样需要经常被滋润。这种滋润需要靠定期与过去的目击者交流来实现,也就是说,和朋友。他们是我们的镜子,我们的记忆。我们并没向他们要求过什么,但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擦亮镜子,让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自己。但我一点也不在乎高中时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从我少年时代,甚至可能从童年就开始想要得到的,完全是另外千些东西。我总是认为,友谊的价值比其他的一切都要高。在现实和朋友之间,我总是选择职友。我嘴上有时可能会不那么说,但我心里的确是那么想的。现在,我才知道,那些谚语都是过时的。在亚历山大•杜马斯的滑膛枪手中,阿班或许理所应当地是帕特里克斯的朋友。甚至还有桑科•潘查,虽然他与他的主人在意见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合,但他还是他主人真正的朋友。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已不能证明什么了,在那些日子中,我是那么地悲观,甚至已经到了宁愿要现实也不选择友谊的地步。
他又喝下了另一杯酒,说着:“友谊,对我来说,曾是一种比思想意识,宗教,民族感更为强烈的存在的证明。在杜马斯的书中,这四个朋友经常发现自己不得不与朋友站在对立面上,他们必须与对方进行战斗。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们在不给各自的阵营造成损害的前提下,秘密地、机智地帮助着朋友。他们把友谊看得比现实,或者是事业,或是上级的命令更为重要。它高于国王,高于王后,高于一切。
尚塔尔轻吻着他的手。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杜马斯是在滑膛枪手那个年代后两百年才写下这个故事的。他是不是已经觉得有些怀念那已经逝去的充满着友谊的年代呢?或者,对友谊的淡忘是近几年来才发生的?”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友谊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个问题。”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象我所说的,友谊是男人们的问题。它是他们幻想,而不是我们的。”
让•马克陷入了沉默,他喝了一大口白兰地,然后又回到了他的话题上:“友谊是怎么产生的呢?应该是一种在困境中的联合,一种不会让自己在敌人面前显得无助的联合。也许已经不再有这种联合的必要了。”
“但敌人总是存在的。”
“是的,但他们却是看不见的。正如官僚,法律。当他们决定要在你窗外建一个飞机场,或当他们要解雇你的时候,朋友能帮你做些什么?如果有人帮你,那也是看不见的,匿名的。一个社会服务体系,一个消费者监督组织,一家法律咨询公司。友谊再也不会是英勇事迹的证明了。那种在战场上帮助你受伤的朋友,或从刀鞘中拔出你的军刀,帮助朋友打退强盗进攻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的生活不再面对巨大的危险,但也不再有友谊了。
“如果那是真的,那你和弗早就该和解了。”
“坦白地说,如果他知道我在这样地责备他,他是不会理解的。当其他人都在攻击我的时候,他不吭一声。但我不得不公正地说一句:他的沉默是正确的。有人告诉我,他还吹嘘,他没有屈服于那些针对我的变态行为,没有说任何伤害我的话。所以他问心无愧。当我令人费解地不再去找他后,他一定觉得受到了伤害。我对他所抱有的希望超过了他的中立。如果他在这个苦涩的,恶毒的世界中与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维护我的利益,他就会有失宠或受到排挤的危险。我怎么能要求他那么做呢?特别是,他还是我的朋友啊!我是多么地不为别人考虑啊!换一种说法:这是不礼貌的。因为友谊已被掏空了它传统的内涵,那些日子把它改变成一种相互认可的协议。简而言之,是一种礼貌的协议。所以,让朋友去做一些会各他难堪或令他不愉快的事是不礼貌的。
“是的,事实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为什么你谈起它的时候不带任何苦涩和嘲弄的原因。”
“我说的不是反话,因为事实就是这样的。”
“如果有人敌意地攻击你,或者你受到了无理的谴责,你可以期待人们的有几种反应:有些人会加入到这场宰杀中去,另一些人则会谨慎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到。事后,你还会继续与他们联络,与他们交流。第二类人,谨慎而圆滑,他们是你的朋友。这就是如今判断朋友的标准。让•马克,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些了。”17
在屏幕的画面上有一个平躺在那儿的臀部,很好看,也很性感。这是个特写镜头。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它,感受着那赤裸的,温顺的躯体的肌肤。镜头拉了回来,我们看见了整个身体,它躺在一张小床上;那是个婴儿,他的妈妈靠在他身旁,她用微微开启的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婴儿懒洋洋的、潮湿的,同样是微启的嘴唇。就在那一瞬间,镜头拉近,还是那个吻,特写镜头,突然变成了情人之间的吻。
赖拉停止了放映:“我们总在寻找于种大多数,就象美国大选中的候选人。我们在能吸引大多数购买者的魔圈中确定我们的产品。在对那些镜头的寻找过程中,我们经常求助于性欲。但我要提醒你们,不要对它有过高的估计。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人才对性真正感兴趣。”
赖拉停顿了一会儿,细细品味着同事们的惊奇。他每个星期都要招集同事们进行一次研讨会,研究有关一次宣传活动,一档电视栏目,或一张宣传海报的事情。他们早就意识到了,能让他们的老板心情愉快的并不是他们迅速的认同,而是他们吃惊的表情。出于那个原因,一位文雅的,手指上戴了若干枚戒指的上了年纪的女士在敢于反驳他道:“可大多数人的意见却正恰恰相反!”
“他们当然要那么说,”赖拉说,“如果有人询问你有关性生活的事,我亲爱的女士,你会如实回答吗?即使那个人不知道你的名字,即使他是通过电话,而并不是在能看见你的情况下问的,你还是会撒谎。‘你喜欢做爱吗?’‘为什么?’‘多久一次?’‘一天六次!’‘你喜欢下流的异性吗?’‘这太疯狂了!’但所有的这些都是废话。当它变成一种交易的时候,性就会变成一个敏感的话题,因为在每个人都贪恋性生活的同时,也憎恨着它。它是他们的麻烦、挫折、渴望、情绪和痛苦的源泉。”他再一次给他们从头放映这段录像。尚塔尔注视着那段潮湿的嘴唇轻触另一个人的潮湿嘴唇的特写。她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自地意识到):让•马克和她从来没有那样接吻过。她感到很惊奇: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从未那样接吻过吗?
是的,他们从未有过。时间追溯到他们连对方的名字还不知道的时候。在山上那幢小别墅的大厅中,人们在他们周围喝酒,聊天,他们只谈了一些很平常的事,但他们声音的语调却清楚地表明他们彼此需要对方。他们退到一个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在一片静默中,他们接吻了。她轻启樱唇,把舌尖探到让•马克口中,渴望征服任何她在里面能接触到的东西。他们那种接吻的渴望并不象征着一种性欲的必然,但它却是一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想与对方做爱的渴望,希望立即地,在片刻之间地,彻底地,狂野地,不失时机地与对方做爱。他们的唾液并不能带来渴望和快感,它们只是使者。没有人会有勇气公开地大声宣布:“我想和你做爱,立刻,不要再犹豫了。”所以他们让自己的唾液传达了他们想说的话。那就是为什么,在他们的做爱过程中(那是紧接着他们的初吻几小时后发生的),他们的嘴或许(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她现在却越来越肯定)已经对对方没有兴趣了,不再接触,不再舔舐,甚至都懒得显示它们已相互失去了兴趣。
赖拉又一次停止了放映,他说道:“问题就是在于要发现那种既能维持性欲,又不会使阻挠加强的镜头。这就是我们感兴趣的东西:肉欲的摄像能刺激人兴奋,但它马上又转到母性的领域中去。单是身体的接触,并不存在个人的秘密,唾液的交溶并不是成年人性欲的专利。它们也发生在母亲和孩子之间,那种联系是肉体快感的摇篮。顺便提千下,有人拍了在母亲体内胎儿的生活。它用一种我们不能模仿的杂技演员的软功做着手淫的动作。你们看,性欲并不是那些发育得很完美,以致能引起别人妒忌的年轻人的专利。胎儿的手淫会触动世界上每一位祖母,即使是最坏脾气的,最拘礼的。婴儿是最强壮的,最宽厚的,最值得依赖的,那么胎儿呢,我亲爱的朋友们,它们比婴儿还强——它们是婴儿之最,它们是超级婴儿!”
然后,他又让他们看了一遍录像。尚塔尔在看到双唇接触的镜头时竟又有—种莫名的反感。她想起曾经有人告诉她,在中国和日本没有接吻。因此,唾液的交流并不是性欲一种不可避免的因素,而是一种变异,一种背离,一种特殊的西方色情。
录像放完了,赖拉也要开始他的结束陈词了:“妈妈的唾液——是我们与我们要争取的大多数人之间的粘合剂,它能让他们成为我们路拔考夫公司的顾客。”尚塔尔修改了她的幻想:吸引男人的并不是一种微不足道,但却很有诗情画意的玫瑰芬芳,而是很平凡,但却很重要的唾液。它们率领着细菌军团,从情妇的嘴里到她情人的嘴里,从情人的嘴里到他妻子那里,再从妻子到她的孩子,从她的孩子到阿姨,从阿姨——一个女待应到喝了不小心溅人了她唾液的汤的顾客那里,再从那位顾客到他妻子,从他妻子到她的情人,从这些人嘴里到那些人嘴里,就那么一直传播下去。所以我们每个人其实都被淹没在唾液的海洋中,它把我们混合起来,变成一个唾液的共同体,一个潮湿地联系在一起的人类。18
那天晚上,在引擎和喇叭的噪音声中,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公寓。她是多么地渴望安静。可当她一打开公寓大门,就听到铁锤的击打声和工人们的随喝声。电梯坏了。她只能从楼梯走上去。她感到一阵令人厌恶的热浪向她袭来。那锤击声回荡在电梯井之中,就象是给热浪配的鼓声,它加强着它,扩大着它,使它更加汹涌澎湃。当她站在门口时,内衣已被汗水湿透了。为了不给让•马克看见她满面通红的窘态,她在门口稍稍休息了一下。
“公墓留给了我它的名片。”她心想。这个行当并不是她自己创造的,它不知怎么地就在她脑中形成了。站在门口,在那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噪音声中,她又对自己说了好几遍。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行当,他们夸大的恐怖形式给她留下了极坏的映象,但她就是摆脱不掉这个念头。
锤击声终于消失了,热潮也开始慢慢减退了。她打开门,直进房间。让•马克吻了她,但当他开始给她讲述几个故事的时候,虽然那小钻头发出的噪音停止了,但锤击声却又开始了。她觉得自己正在被追捕,而且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她的皮肤还是潮湿的。她语无伦次地说:“火葬场是不把我们的躯体留给他们的怜悯的唯一的地方。”
她看到让•马克惊讶的目光,马上意识到刚才自己所说的话是多么地古怪。她开始谈论在公司里看的那段录像和赖拉的那番话,特别是那个在母亲腹中,用杂技演员的动作表演了一种成年人无法做到的手淫的胎儿。
“一个有性生活的胎儿,真是难以想象!它还没有意识,没有个人特征,没有任何知觉,可它却已经有性冲动了,或许还能感到满足。所以,我们的性欲在我们的自我意识产生之前就有了,当我们自己还不存在的时候,我们的性欲就已经存在了。而且,更让入难以想象的是,我的同事们竟被它感动了。他们为了这个手淫的婴儿,眼光中闪动着泪光!”
“那你呢?”
“我?我只感到反感。让•马克,反感。”
她奇怪地用手臂紧紧搂住他,靠在他身上,很久都不肯放开。
然后,她继续道:“一个人甚至在他母亲的腹中就有了那些他们称之为神圣的欲望,你也不例外,他们把你拍下来,监视着你,观察着你的手淫。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不能摆脱他们的追踪。这每个人都明白。但可恨的是,你竟然在出生之前也不能逃脱。就象你死了之后也不能逃脱一样。我记得有一次曾在报纸中读到过这样一篇文章:一个被流放的,有着显赫的俄国贵族名字的人被怀疑是个骗子。在他死后,为了否定他的贵族身份,他们把一个他们声称是他母亲的,已下葬很久的农村妇女的遗骨掘了出来。他们解剖了她的骨头,分析了她的基因。我想知道,什么样的高傲给了他们掘开她坟墓的权力。还掠夺了她的裸体,那绝对的裸体,那形似骷髅的超级裸体。那可怜的女人!(口欧),让•马克,我所感到的只有反感,其它什么也没有,只有反感。你听说过那个关于海顿头颅的故事吗?他们把它从一个还有余温的尸体上切下来,这样,那些疯狂的科学家就可以取出他的大脑,精确地计算出音乐天才的区域。还有爱因斯坦的故事?他在他的遗嘱中明确表示要把他火葬。他们遵循了他的安排,但他那位忠诚的追随者却拒绝在没有他目光的注视下生活。在火葬之前,他从那个头颅中挖出了爱因斯坦的眼珠。他把它们放在一个酒精瓶中。于是,那对眼珠就可以天天注视着他,直到他死去的那天。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只有火葬场才能使我们的躯体逃脱他们的监视。这是真正死亡的唯一方法。那样,我就别无所求了。让•马克,我要一种真正的死亡。”
那锤击声在中止了几分钟后,又开始在房间上空回响起来了。
“我真的再也不想听了。”
“尚塔尔,是什么让你陷入了困境?”
她看看他,然后转过身去。她又一次被感动了。这次感动,不是因为她刚才所说的话,而是因为让•马克对她那种充满深情的关怀。19
第二天,她就去了公墓(她每个月至少要去一次),来到她儿子的墓前。每当她站在那儿的时候,她总要和他说说话。今天,好像她要解释什么,或是请求宽怨,她对他说:“亲爱的,我亲爱的宝儿,不要以为我现在不爱你了,或过去没爱过你。正因为我爱你,如果你仍然活着,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去鄙视这个世界,因为这是我们将这个孩子放人其闯的世界。孩子让我们关心世界,关心它的将来,并希望溶人它的喧闹和混乱中去。这使我们严重地沾染上它那种不可救药的愚蠢。你死了,我也就失去了和你在一起的快乐。但同时,你也使我得到了解脱。从我和我所鄙视的世界的对抗中得到了解脱。我允许自己可以鄙视它的原因就是你已经不在了。我黑色的思想再也不会给你植下任何祸根了。我现在要告诉你,在你离开我之后的日子,我渐渐开始明白,你的死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而我最终也接受了这件让人心碎的礼物。20
第三天清晨,她又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与上次那封有着相同笔迹的信。这封信不再有原先那种简洁的观点,它看起来就象是冗长的证词。“上星期六,”她的通信者写道,“早上九点二十五分,你比往常都要早地离开了家。我通常在你去巴士站的路上跟踪你。但那天,你却没去巴士站,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你提着一个小旅行箱走进一家干洗店。店里的那个女人好像认识你,也许还有点喜欢你,我从外面注视着她:她满脸放着红光,似乎刚从磕睡中清醒过来、你一定闹了一个什么笑话,我听到了她的笑声,一种足以激怒你的笑声。我想,我一定能从你的脸上找到某种反应。不久,你就离开了,带着你满满的旅行箱,里头装满了你的卫生杉,桌布,还是床单。无论如何,在我看来,你的旅行箱给你的生活增添了生气。”他还描述了她那天的穿着和脖子上那串项链:“我从没见过那串珠子,它们很漂亮。那种红色很适合你。它们让你显得更光彩照人了。”
这次,信上署了名:C.D.B。这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第一封信上没有署名,她可以认为那种匿名是真诚的,某个不认识的人问候她,然后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但这个署名,即使只是缩写,也暗示着他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目的,逐步逐步地,慢慢地,但却是必然的。C.D.B,她向自己重复着,微笑着:卡里•迪德•保格巴,查尔斯•戴维•巴布洛斯。
她斟酌了一下原文:这个人一定是在街上跟踪她的。我象一个间谍一样追随着你。他在第一封信中写道。所以我应该见过他。但她很少会有兴趣观察她周围的世界,那天也不例外。因为那天让•马克和她在一起。而且是他而不是自己让那个干洗店的女人发笑,那旅行箱也是他提着,她又读了一遍那句话:“你的旅行箱给你增添了一些生机。”如果它不是尚塔尔提的,怎么还能说那旅行箱给她的生活增添了生机呢?那给她生活增添生机的——不是让•马克自己吗?是不是她那位通信者企图偷偷地攻击她爱的人呢?她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种有趣的反应:她为了维护让•马克的利益,甚至不借与这位倾慕者作对。
就象第一次一样,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封信。犹豫的芭蕾舞又一幕一幕地上演了。她又在抽水马桶边沉思,然后把信封撕成碎片,用水冲走。然后叠好信,带进她的房间,藏到她的胸罩下面。正当她弯下身去的时候,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她连忙关上衣橱门,转过身来:让•马克正站在她的房门口。
他慢慢地向她走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盯着她。他的目光很不愉快地逗留在她身上。当他们已相距很近的时候,他用肘弯一下子把她搂了过来。他继续用那种目光看着她,她已被他的表情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她的窘迫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时候,他突然紧紧抱住她,大笑着说:“我只想看看你的眼脸象刮水器擦洗挡风玻璃一样擦洗你角膜的样子。”21
自从他与弗的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他就一直在想一件事,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脸部的美丽中心,一个人本性的集中体现点。但同时,这种光学仪器需要不断用一种含盐的特殊液体擦洗,滋润、保养。所以,目光,这个人类最大的奇迹,总是被一种机械的擦洗动作有规律地打断,就象刮水器清洗挡风玻璃一样。现在,你甚至可以给挡风玻璃的刮水器设置速度,让它每擦一次就停十秒。这就有点类似眼险的节奏。
让•马克经常留意与他谈话的人的眼睛,观察着他们眼险的动作,她发现那实在是不容易。因为我们从不习惯于意识到眼险的动作。他想:没有什么能比我观察其他人眼睛的次数更多了,可我仍然没把那种动作给记录下来。
他继续想:在工作室制陶的时候,上帝让我偶然发现了人体的一种状态。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时间保持着这样的激情,但不幸的是,这种激情发生的方式太随便了。我们怎么才能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个自由的,独立的人,是个是自己主人的人?如果确定了这些,我们就不得不忘记我们的制陶室。我们要心甘情愿地遗忘。是上帝把这种遗忘强加给我们的。
但在让•马克的童年和青春期之间,存在着这样一个短暂的时期。那时,他并不知道要去遗忘,所以他目瞪口呆地发现了在眼球上机械地滑动着的眼险:他发现,眼睛并不是展现那不可思议的,独一无二的灵魂的窗户,而是一台从远古就已经开始运转的机械装置。那青春期洞察力的突然发现是惊人的。“你停下来,”弗对他说,“盯着我。然后你一种古怪但却老练的语气说:‘对我来说,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时……’”让•马克已经记不起这些了。而如果弗不向他提起这些,他还是比较希望忘了它。
他沉思着回到公寓,打开尚塔尔的门。她正整理着衣橱里的什么东西,他想看她的眼睑在眼球上的滑动。她的眼睛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灵魂的窗户。他走向她,用肘弯搂住她,并注视着她的眼睛。真的,它们在不停地眨,眨得飞快,就象她已知道自己正在被观察。
他看见那眼脸不停地眨啊眨,很快,实在是太快了。他想重新找回以前的感觉,那个十六岁的不顾一切但却失望地发现这部光学仪器的让•马克。但眼险那种反常的动作,和它那种活动的不规则性却比那种失望更让他触动。他看见尚塔尔的眼脸就象一双灵魂的翅膀,颤抖着,惊慌失措地扑楞着。这种感觉就象是点燃了的火花,他一下子就把尚塔尔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终于放松了紧紧抓着她的手,凝视着她那慌乱而惊恐的脸。他对她说:“我想看看你的眼瞳象刮水器擦洗挡风玻璃一样擦洗角膜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说道。
他告诉她那被弗唤起的已遗忘的回忆。22
“当弗向我提起那些我在高中说过的话时,我觉得自己正在听一些完全荒谬的事情。”
“不,并不是这样的。”尚塔尔说;“以我认识的你来说,你很可能说过这些话。这完全符合你。还记得你刚学医的时候吗?”
他从来不敢低估当一个人选择自己的职业时的那种预感。他清楚地意识到,生命对于这个选择来说是多么的短暂。一旦选择错误,后果是不能弥补的。他曾经苦恼地发现,任何一种职业对他来说都没有一种自发的吸引力。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他逐一考虑了每一种职业的可能性:检控官,一种把他们毕生的精力都花在惩罚别人身上的职业;中小学教师,则是孩子们开玩笑的对象;科学家,但科技的先进所带来的灾难要比得到的收益大得多,室内装横(让他对此感兴趣的是有关他那位木器匠祖父的回忆)则总是被他所嫌恶的时尚奴役;可怜的药品商,则只能兜售瓶瓶罐罐。他很疑惑:我该选择什么做为我毕生的事业呢?他的内心陷入一片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沉默之中。最后,他选择了医学,这并不是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偏好,而是出于一种利他主义:他认为医学毫无疑问是唯一一种对人类利大于弊的职业,它先进的技术给人类带来的负面效应是最小的。
但没多久,失望就接踵而来。在他从医的第二年里,那天,他正在解剖室里完成他的指定任务,突然,他对自己的某一种行为大吃一惊:他竞不能公正地看待死亡。但不久以后,他又发现事实比他想象的更糟糕:他竟不能对每一具尸体都一视同仁,不能做到忽略它那不可避免的,毫无过错的不完美。解剖室中的挂钟决定了它的一切,它的血液,它的肠子,它的痛苦。
当他告诉弗他对那种眨眼的厌恶时,他才十六岁。当他下定决心学医的时候,他才十九岁;从那以后,他就必须学着去遗忘,所以他再也记不起三年前,他曾对弗说过的话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回忆或许还会让他警觉。它或许会帮他发现,他对医学这种职业的选择是幼稚的,没有自知之明的。
因此他在学了三年医学之后,带着一种触礁的感觉放弃了他的选择。接下来的日子该作什么样的选择呢?如果他的内心还象以前那样保持沉默,那他该怎么办呢?当他最后一次从医学院宽阔的室外扶梯上下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孤零零地站在没有火车的月台上。23
为了能够证实她的通信者的身份,尚塔尔谨慎而仔细地观察着她周围的人。在他们那瞳公寓所在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家小酒吧:那是一个监视她的极佳地点。从那儿,可以看到她所住公寓的大门,她每天都要经过的两条街和她等车的巴士站。她走了进去,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她留心观察着那些进进出出的顾客。她注意到:当她走进酒吧的时候,一个靠在吧台边的年轻人别过脸去。他是个常客,她见过他。她甚至还记得,有时,他们的目光还会交汇在一起。而后来,他就装作没看见她了。
有一天,她把他指绘隔壁的那个女人看。“一定是,他一定是杜巴路先生。”“杜巴路?还是杜•巴路?”这个邻居不明白。“他的名字呢?你知道吗?”不,她不知道。
杜•巴路,那可能还更适合一些。那样的话,她的崇拜者就不是查尔斯•迪德,或是克里斯托弗•戴维。这个打头字母“D”代表姓“杜”,杜•巴路只有一个名字,卡里•杜•巴路。或更恰当一些,查尔斯。她想象着一个从外省来的败落的贵族家庭,它的成员以他们的姓为荣。她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位查尔斯•杜•巴路倚在柜台边,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的情景。她对自己说,这个姓适合他,它完全符合他那种冷漠的态度。
不久后的一天,她跟让•马克一起在街上散步。杜•巴路向他们迎面走来。她颈上佩戴着那串红色的珠子。这是让•马克送给她的礼物,但以前,她一直认为它们过于惹眼了,所以很少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因为杜•巴路认为它们好看才戴上的。他一定会认为(实际上,他也有理由那么认为)她是为了他才佩戴它的。他看了她一眼,她也偷偷地看着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串珠子。她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烫,一直烫到了胸部。她肯定他已注意到了。但这时,他们已经从他身边经过了,而且已离他很远了。突然,让•马克惊呼道:“你脸红了!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她自己也感到异常地吃惊,她怎么会脸红呢?是因为太在意那个人而害羞吗?但她只不过是因为那小小的好奇心才注意他的呀!上帝啊,为什么近来她总是那么容易脸红,就象一个青春期少女。
在青春期的时候,这倒是理所应当的。那时,她经常脸红。因为她正处在一个女人生理阶段的开始,她的身体由于发生了某些令她羞于启齿的变化而成了一种负担。作为一个成年人,她早巳忘记脸红了。而接下来的高潮则预示着这个阶段的结束,而她却又一次地感到了害羞,随着害羞感觉的复苏,她又学会了脸红。24
更多的信象雪花一样飞来了,她已经越来越不能忽略它们了。它们是智慧的,庄重的,一点也不荒谬,也不是纠缠不休的。她的通信者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也不坚持。他十分英明(或是精明)地没有描述他自己的个性,他的生活,他的感受,他的渴望。他是个间谍:他只写关于她的事。那些信不是诱惑的,而是尊敬的。如果那些信中充满了诱惑,它一定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长期计划。最近收到的那封信,虽然是大胆的:“我三天没见到你。当我再一次见到你时,我对你的举止感到惊奇。你是那么轻巧。你就象一团火焰,非得跳跃才能存在。你迈着似乎比过去更修长的双腿,大步前进着。你周围环绕着明亮的,疯狂的,喝醉酒的,野性的火焰。我想象着,向你赤裸的身体抛去一件火焰编织而成的披风,我要把你雪白的躯体裹人红衣主教深红色的披风中。然后就这样把你放到一个红色房间中的红色床上,我的红衣主教,最美丽的红衣主教!”
几天之后,她买了一件红色的睡袍。她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她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自己。她撩起她的长袍,觉得自己的腿从没那么修长过,皮肤从没那么白皙过。
让•马克回来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尚塔尔迈着充满魅力的步伐,穿着她那件光彩照人的红色睡袍向他走来。她绕着他,躲避着他,一会儿让他靠近,而一会儿又逃离他。她用这个游戏引诱着他,让他满屋于地追逐她。突然间,它再现了女人被男人追逐的古老情景。她向大圆桌跑去,她自己已被这种男人追逐女人的情景陶醉了。她突然跳到床上,把她的睡袍一直掀到脖子上面。那天,他用一种新的方式,新的体力与她做爱。她突然有一种感觉,什么人正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极其专心地偷窥着他们。她好像看见了他的脸,查尔斯•杜•巴路的脸,那个把红色披风强加给她的人,那个把爱强加给她的人。想到他,她不禁在高潮的时候喊出声来。
现在,他们肩并肩地躺在床上喘息,一个间谍的形象唤醒了她。让•马克所到她正在低语,要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披上深红色的披风,象一位高贵的红衣主教穿过拥挤的教堂。静静地听着她的低语,他又把她搂到了怀里。他被她讲述的那些幻景所诱惑,他们又做爱了。
接着,一切又都重归平静了,在她面前,她看见了她的红色睡抱,绢巴巴地卷在床边。在她微启的眼帘前,那红色的一小块幻化成一片玫瑰园。她几乎都闻到了那快要被遗忘的微弱的芬芳,那向往吸引全世界男人的玫瑰的芬芳。25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她推开窗,看见窗外一尘不染的蓝色天空。她感到心旷神怕,仿佛置身仙境。她对正准备离开的让•马克说:
“你猜我可怜的布烈坦尼克斯这些天来在干什么?”
“为什么?”
“他仍然那么好色吗?他还活着吗?”
“你怎么会想到他呢?”
“我也不知道。”
让•马克走了,留她一个人单独在家。她去了一趟卫生间,然后又来到衣橱前。她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她看着那些架子。突然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内衣架上,她看见她的披肩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一堆衣服上。面她记得上次自己只是随手扔在那儿的。有人整理过她的东西了吗?清洁女工一星期来一次,但她从来不碰自己的衣架。她惊异于自己的天才观察力,并告诉自己,这种观察力的培养完全要归功于几年前在那幢乡树别墅里度过的日子。这时,她总觉得有人在监视她,所以她学会记住她是怎么放置自己的东西的。这样,别人动过她东西后再小的变化,她也看得出来。她很庆幸,那段日子终于结束了。她满意地照了一下镜子,离开了房间,她下了楼,打开信箱,那儿又有一封新的信在等着她。她把信放进包里,考虑着该去哪儿看这封信。她走进一个比较僻静的街边小公园,在一棵巨大的秋季天篷般的树冠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菩提树下坐了下来。
“……你的脚后跟踩在人行道上,让我想起那些我还没走过的路。那种念头象树的校权一样延伸开来。知道吗,我少年时代的梦被你唤醒了:我把我面前的生活想象成一棵树。我曾经叫它可能性之树。我们曾经在很短的一段时期内如此看待生活。后来,我们又把它看成是一条向远处延伸的足迹,一条谁也走不出去的隧道。古老的树精灵用中种根深蒂固的回忆形式与我们在一起。你让我回想起了这棵树。作为回报,我要告诉你它的模样。你听见它的低语了吗?”
她抬起了头。在她头顶上,菩提树的枝干象装饰着小鸟图案的天花板一样向外延伸着。她忽然觉得它就象是信中提到的那棵树。那棵幻想中的树与她脑中那朵幻想的玫瑰溶合在了一起。她想:我必须回家了。在走之前,她又一次始起头来,看了一眼那棵菩提树。
其实,她青春期时那朵幻想中的玫瑰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奇遇,它甚至没给她带来什么特别一点的变化——除了那个英国人留给她的可笑的回忆。那个人比她老很多。他至少十年前就进了这家公司了。他向她求了半小时的爱。后来,她才了解到,他是一个以追求女色出了名的人,一条十足的色狼。这次意外没有再掀起余波,除了后来成为让•马克的一个笑料(就是他给那个家伙取了个绰号:布列坦尼克斯),并让她知道了一些的特殊含义:比如,“狂欢”和“英国”这两个单词的对比,代表着愉快和邪恶。
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耳边还不断地回响着菩提树上小鸟的鸣叫声。她的眼前则是不断地浮现出那个好色的英格兰老男人的模样。在那些影像的包围下,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她居住的那条街。前方五十米处的人行道上樱着一张属于小酒吧的桌子,她那位年轻的通信者正一个人坐在那儿,他既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读报,只是坐在那儿,什么也没干。他的面前摆着一杯红酒。他用一种和尚塔尔很类似的,满足的,懒散的神情仰望着天空。她的心开始砰砰直跳。整件事安排得是多么巧妙!他怎么知道她在看完信后会和他相遇?尚塔尔觉得自己好像正赤身裸体地披着一件深红色披风。她气愤地向他走去,那个监视她私人生活的间谍。她和他只相距几步远了,她等着他开口和自己说话,她该怎么做呢?她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遭遇。但她不能象一个胆小的女孩子一样逃跑,她放慢了脚步,试着不去看他(上帝啊,她的举动真的象个小女孩,这是不是意昧着她已经老了呢?)但奇怪的是,他仍然望着天空,就象他面前的那杯红酒一样冷漠。他好像并没有看见她。
她已经经过他,并离他很远了。她继续向着公寓的方向走去。是杜•巴路不敢吗?还是他克制着自己?但是,不,不,他的冷漠是那么的真实,以致于尚塔尔根本不能怀疑它:她错了,她错得多么可笑。26
那天晚上,她和让•马克去了一家餐厅。邻桌的一对情侣正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在其他人面前保持沉默是很不容易的。他们能把目光投向何处?如果他们两两相望而又一句话都不说,会让人觉得很古怪。盯着天花扳?那看起来会让他们的沉默更加明显。要不,观察邻桌?那他们可能会碰上对他们的沉默很感兴趣的目光,那种情况更糟。
让•马克对尚塔尔说:“看,他们并不是憎恨对方,或是冷漠已经取代了爱情。你不能用他们之间交流了几句话来衡量他们相互之间所产生的影响。因为他们的脑中是空的。如果他们无话可说,那么他们拒绝开口则是很不明智的。我有一位姑妈住在派利高德。每次我去探望她,她总是能不停地说。我曾试图找出她健谈的原因。她几乎无话不谈,包括任何她看到的和她所做的,她谈她早上起床,谈她早餐只喝纯咖啡,谈她丈夫散步时总喜欢倒退着走。让•马克,他一回来就看电视,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看了不多会儿,他就厌倦了,于是他又开始看书。——她就是那么说的。——他就是那么打发时间的……你知道,尚塔尔,我就是喜欢找那种定义般的,简单的中心句。那句“他就是那样打发时间的”就是这些话的中心。它们的中心就是时间——时间怎样流逝,让它自己流逝,而不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不用他们亲身去经历时间的流逝,就象精疲力竭的运行者。这就是她谈话的根源所在,她可以在滔滔不绝的谈话中让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而当她闭上嘴的时候,时间就仿佛停止了一样。这个又大又沉的停止从一片阴影中显现出来,它吓着了我可怜的姑妈,那个惊慌地,急于寻找一个可以告诉对方她的女儿正因为儿子腹泻而烦心的人的妈妈,是的,让•马克,是腹泻,腹泻。她去了医生那儿。你不认识他。他住得离我们不远。我们认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是的,让•马克,有一段时间了。他也给我看过病,就是这个医生。那年冬天,我得了流行性感冒,你还记得吗?让•马克,那次,我发烧发得很厉害……”
尚塔尔微笑着,让•马克又开始了另一段回忆:“我刚十四岁的时候,我祖父——不是那个木器匠,是另一个——已经去世了。当时,他在医院里,我去看他。他正躺在病床上,嘴里发出一种什么也不像的声音。不是呻吟,因为他已感觉不到痛苦;也不是他想说什么而说不出来,不,他还没有失声,只是因为他无话可说。没有什么可以交流,没有实际的讯息,他甚至没有可与之交谈的人。他不再对任何人感兴趣,只有他发出的声音陪伴着他。就是那种声音,那种只有在他不得不喘气的时候才会停止的‘啊……’声。我注视着他,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我不会忘记,因为,虽然当时我只是个孩子,但有些事我已经很明白了。这就是,活着就要这样面对时间,这种面对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知道,那是厌倦。我祖父用那种声音表达了他的厌倦,用这种无止境的‘啊……’声。”
“你的意思是,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他都觉得厌倦?”
“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们谈论着死亡,谈论着厌倦。他们瞩着酒,大笑着。他们觉得很开心。
让•马克又回到他的话题上来:“我所说的,是厌倦的数量。如果厌倦是可以估量的,那现在,它已经比原来多得多了。因为过去的职业,没有热情是根本不可想象的。农民们热爱他们的土地;我的祖父,是能变出漂亮桌子的魔术师;鞋匠可以用心记住每一个村民的脚的尺码;还有伐木工人;园丁;甚至士兵,也可能愿意为他们的热情献出生命。生命的方式并不是问题,它总在那儿伴随着他们,非常自然地,在他们的工作室中,在他们的田野里。每一种职业都创造了它自己的心理状态,自己的方式,一个医生的思考方式就和一个农民不同,一个士兵的言行举止就和一个教师不同。现在,我们几乎都是一样的,对工作的玲漠限制了我们。那种冷漠又变成了激情,一种我们时间的伟大的共同的激情。”
尚塔尔说:“但是,告诉我——你自己呢?当你还是一名滑雪教练,当你为杂志写有关室内装潢或医学方面的文章,或者当你是一名家具工作室设计师的时候……”
“是的,我喜欢那样,但它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或者当你失业了,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你也会厌倦的!”
“可当我遇见你,一切都改变了,不是因为我那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变得让人兴奋了,而是因为每一件发生在我周围的事都可以成为我们交谈的素材。”
“我们还可以谈其他事!”
“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孤零零地生活在世上,的确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但他们的话题用什么来丰富呢?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地令人不齿,它仍然是我们话题的中心。”
“他们可以保持沉默。”
“就象那两个,邻桌的那两个?”让•马克笑道:“(口欧),不,没有一种爱情能在沉默之中维持下去。”27
侍者给他们送上了甜点心。让•马克又开始了另一话题:“你知道那个总是站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乞丐吗?”
“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你一定注意过他。那个四十多岁,看起来象一个国家公务员或高中老师的男人。当他伸出手来要几个核郎的时候,总是满脸的尴尬。你还不知道我说的那个人吗?”
“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实际上,他是街上唯一的一个人。你可以从我们的窗户那儿看到那棵梧桐树的枝叶。”
那棵法国梧桐树的样子,突然把那个男人的形象带到了她的脑海中。“(口欧),对了!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非常想和他交谈,想挖掘更多有关于他的事,但是,你不知道,那有多么地艰难。”尚塔尔没听清让•马克的最后一句话。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乞丐。那个人站在一棵树下,那个以沉默给她留下映像的与众不同的人。
他总是穿得一丝不苟,所以路人很少会意识到他是在乞讨。几个月之前,他还直接向她开口,非常礼貌地要求帮助。
让•马克仍然在说:“这很艰难,因为他一定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他不会理解,为什么我要和他攀谈。是出于好奇?那会吓到他的。出于怜悯?那会让他觉得狠丢脸。去给他提一些建议?我能建议些什么呢?我努力为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想了解他到底期望人们些什么。但我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能想象出他站在那棵树下的情景。那棵树却突然让她联想到,他,可能就是那个给她写信的人。他的关于树的幻想泄露了他的秘密——他,这个站在树下的人,脑中充满了关于他那棵树的幻想。她的思维开始跳跃式前进;他是唯一的一个符合条件的人,一个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的人,他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把一封信放进她的信箱。他是唯一一个被他的一无所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