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迁的作品中有好多“人”
— 读范迁中短篇小说自选集《旧金山之吻》
张方晦
常听人说 ─ 恐怕也是事实 ― 若干年来,小说作品远不如纪实作品受读者欢迎。这里所说的“读者”,似乎应该指有持久阅读兴趣、有对文学魅力的通常期待,以及有一定审美趣味的人群,而不是指那种蒙昧混沌的少男少女。
这也难怪。多少年来,小说作品不能吸引人,不能吸引他们了嘛。
何以致之?原因十分简单。当人们,尤其是写作者,不能自由地思考,不能自由地观察人观察社会和生活,不能自由地感觉一切并得出自己的结论;当人们,尤其是写作者,被宣导说:人性是抽象的子虚乌有的,阶级性才是具体的客观存在的;文学艺术应该为执政党的全部利益服务,并有无处不在的文艺执法者在每一个坎儿严厉地审查把关时,文学艺术实际上已经死亡。
文学艺术的死亡有双重的状况,一,在多少年的有意误导和有力扼杀下,还会有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的充满睿智的独立思想和奔放想像力的作家吗?二,没有了那样的作家,又哪来引人入胜、震人心魂的文艺作品?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在社会中,都在生活中,他们经历的事、遭遇的人,丝毫不比当作家的少。为什么优秀作家写出来的形形色色的人的故事,会使读者会心地赞赏 与共鸣,微笑或痛哭,就是因为这种作家能够提取耳闻目睹、内心感悟中一切有价值的元素将之创作成文艺作品,而普通民众则不能。但是作家写出来的文艺作品必 须基于普通民众也能看到听到的事实的真相,这,才能使他们由衷地产生真正的感应。
而当一个社会产生出来的“文艺作品”总是绕开尖锐社会问题的礁石、无视民众的真正生存状态、远离众目睽睽的真实生活场景;总是充满虚假的角色、硬编的故事、噁心的矫情、站不住脚的行为表现时,读者当然要唾弃它们。
中国这个古老国家广袤大地芸芸众生所遭受的精神扼杀和观念误导太漫长了。很多年来多数的写作人拿起笔来,头脑涌出来的要么是空洞的浪漫情怀、程式化的故 事情节和角色,要么就是拾人牙慧的拙劣模仿,或者就是空中楼阁式的爱情梦幻。因为他们已经没有直接窥见人们的内心动态、事物的核心本质的习惯和能力。
什么是小说作品?既然每一个活人都在生活里,都面对着各自的人生,为什么人们对小说作品还有需求?对蹩脚的小说作品会有失望?
我想,那是,读者永远期望作家能将经过他们特殊头脑咀嚼、消化、吸收、酝酿、提炼的,不同于常人所见而又非常真实的生活呈现于自己眼前,那里面应该有异 常敏锐的观察、生动逼真的描绘、不同凡响的构思、震撼人心的激情,以及震聋发聩的思想;那是能够提高读者的心智,刷新读者的思维,开拓读者的眼界,升华读 者的灵魂的营养成分。不具有上述营养成分的小说作品,就是文字垃圾。
人说“文学就是人学”,这话没错。因为作家所写,离不开人。写自己,写别人;即使以动物植物为角色也总是“拟人”,哪怕写外星人也不免借鉴人的形象,要 给他们一双可以看世界的眼睛、可以透气的鼻子和可以说话的嘴。人满街满地,越来越多,在每一个人眼前晃来晃去,跟他们发生这样那样的关系,或没有任何关 系。然而对身边和远处的人真正能有透彻了解者又有几何?要不然,世上就没有受骗上当、结了婚又离婚、哥们翻脸、友邦开仗那档子事了。人们都说“人贵有自知 之明”,可见人往往连自己都不太了解自己,何况他人。所以,好作家的一个非常首要的前提就是对人有比较透彻的了解,然后才谈得上对人际关系的原理、对种种“人事”的奥秘,有所了解。然后才谈得上写岀好小说来。
写到这里,再看范迁的中短篇小说自选集《旧金山之吻》,就没有多少废话可说了。
它们是精彩的,优秀的,classic的小说。手法不算新颖,但是无损于作品给人以崭新的感受和震撼。手法(或曰形式)并不重要。只要有真能站起来活起 来的人物和千真万确的心理活动以及合情合理的行为表现,哪怕用文言文、章回体写小说也照样好。只有阅历欠缺、功力不足、深度不够的人才需要在形式上另辟蹊 径花样翻新,使人不知其所云,从而产生“仰之弥高”的敬佩之情。
范迁的小说是久违了的文学作品。五十多年来用简体字中文写成的小说里面实不多见。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够甩开那种铺天盖地入骨入髓的洗脑影响,把身边的、同胞的、异国的男女老少看得那么准,那么深;写得那么真,那么活。范迁的 知识面是广泛的,绘画、音乐、建筑等等方面的阐述,看得岀不是临时翻几本书“现贩现卖”的货色。当然,最可贵的是他对人、人心、人情、人性的洞察。他笔 下,人的所有欢乐、痛苦,温情、失落,犹豫、彷徨,诱惑、动摇,困惑、痴迷,企盼、渴求,相信都曾在他的心灵深处反复流淌,翻滚。没有经历过这些内心煎熬 的人绝对无法体验、把握和表现这些种种的人性侧面。当一个作家有了如此丰饶的储存时,他就有写岀好小说来的本钱了。
这本集子里十二篇作品,多数像是恐怖分子扔过来的重磅炸弹,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何时会来,不能预料,无法防范,“轰”地一声,你没有粉身碎骨,却是目瞪 口呆,彻底傻眼。这才是真正出色的(中)短篇小说应该达到的效果。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出乎意料之外,合乎情理之中”,但每个人都会说这话,却很少人能践行。因为那需要天赋。技能可以学到,天赋与生俱来。
我并不赞同范迁所写多为“边缘人”的说法。因为当你觉得自己站在一个什么中心时,你才会看到一些“边缘人”。实际上人们在这世上各据一个位置。用什么标准去区分中心与边 缘?我也不觉得他写他的人物是在替他们建立或颠覆一些什么样的价值体系或观念体系。他就是写了、写着,吸引他、引起他深思和激发他写作冲动的各色人物。其 中少数活得有声有色,多数活得辛苦艰难,如此而已。小说的价值不在于写何种人物何种生存方式,而在于把人物和事件表现得有血有肉活龙活现。
第一篇被作者拿来当书名的《旧金山之吻》,是一曲忧伤的咏叹调。没有错误,却有伤害,更有毁灭。主人翁是那么的纯真、稚嫩,在天真的误解中陷入性向所决定的感情泥沼,又在绝望的自戕中走向莫大的悲剧。作者有情而冷峻。够了。
《好小伙子》根据一则(在美国并不鲜见的)新闻写成。不用从中去寻找什么价值体系观念体系的建立或颠覆。这是(极个别人的)生存形态之一种,虽然作者指出了那两个年轻孪生子的心理和行为的深刻社会根源。作者并未褒扬,亦未批判;他只是把当今美国社会确实发生的一个事件的过程极为生动地写了出来。他钻入了角色的内心,他变成了他们;写得紧凑急迫,令人凝神屏息;写得可歌可泣,令人血压骤升;写得那么真切,简直使人怀疑作者也曾野蛮抢劫、冷血杀人、恣肆放纵。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此。故事中那两个凶徒对一只迷途小狗的怜惜不能被看做他们天性中也有温情的一面,只能说明,他们跟动物之间没有恶性纠葛;他们绝对不把给予小动物的怜悯施予任何一个同类。
《月殇》的画龙点睛之笔在最后那“第三盆花”的盛开。同样的,在《红中 白板 发财》和《机车年代》中,我们也看到了这样的手法。这绝非妙手偶得,而是技巧的娴熟。因为在这三篇作品中,整个前面部分的描述,全为最后那个大转折做铺垫。如果说《月殇》中的这一象征意义为整个作品增添了神秘的诗意,那么《红中 白板 发财》里最后那个神来之笔提升了全部作品的精神价值,而《机车年代》中那个“狂野比尔”最后的下意识决定,把他深层次的人格光华在最终关头刹那间点亮起来。
《红杏》和《红颜》两篇,不禁使人怀疑作者究 竟是男是女?以及,自己,我这个读者,究竟是男是女?对女主角的长程心理的把握,立足于活生生的经历背景和现实处境,就有了把读者拉进去与角色混为一体的 魔力。同时也使人发问:人的满足与幸福,究竟应该寄寓何处?现实生活的无情、冷酷与幻灭,具体的“个人”被命运和生活扭曲成的可叹面目,无不戳破着追求纯 情之爱的绮梦。小说里对两个在美国富裕生活里出生长大而又缺乏教养的女孩的那副德性的入木三分的描写,一定会使不少读者承认:“写的就是我家的活宝”。
《柏克莱的月亮》是压卷之作,也是最堪赞赏的作品。人物的真实自然,情节发展的流畅合理,人事演变的让人心悦诚服,女主人翁蒙蒙形象的立体饱满,各个角色语言行为的恰如其分;而每一进程和转折却又无不异军突起,岀人意外,在在显示了作者对人物和生活的熟悉,对心理活动的吃透,对人生人性的精深把握。
说到这里,这篇直白的文字应该结束了。
对于享受阅读之乐来说,这十二篇小说让人意犹未尽。但对认识一位作家来说,这本小说集子已经足够。
(张方晦,作家,现居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