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节。我的心情和这好几年来的这一天一样,又高兴又遗憾。
我是六百九十六个孩子的生身父亲!可是,我从未收到孩子们的任何礼物,除了唯一的一张贺卡是我妻子写的。这六百九十六个孩子当中,只有一个儿子现在正躺在我身边的床上。其他的,我都不认识。当然,如果现在我不告诉你真情,你不会相信, 而且一定以为我在写科幻小说。除了我和我妻子小洁之外,只有我刚去世的父亲生前知道这件事情的开始。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这人从小就喜欢异想天开,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我之所以把这件本来足以轰动全世界的秘密一直不公开出来, 完全是为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生物化学家,早年留学美国。他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拿到博士学位的当天,和我母亲举行了婚礼。我的母亲是个德国犹太人。她是我爸爸毕业前当助教时的学生。她是纳粹屠杀犹太人时逃到美国的。婚后的第二年,他俩生下了我。我才两个月大,父母带著我回到了中国。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每次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我们家的日子就不好过。加上父母之间毕竟有文化和生活习惯的差异,我父母亲认为他们的结合是一个错误。比方,我父亲常写诗。他的嗓门又亮又浑厚。每次写完后,都要请我母亲用钢琴伴奏,他朗读一番。可是,我母亲的中文再怎么好,也很难完全欣赏他的诗,更谈不上互相切磋诗的写作了。
所以,当我1978年来美国读书时,我父母亲都再三地告诫我:“千万不要娶美国姑娘做太太。仅有爱情是不够的。你虽然在法律上也是美国人,但你是在中国长大的,你是地道的中国人。由文化所熏陶出来的那种精神上的交流,是夫妻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不可少的!”
这一点,我无可非议。我从父母亲的婚姻生活中已证实了。他俩心灵深处由于语言交流不能象母语那样随心所欲而不能达到一种水乳交溶的意境。语言只是文化的载体之一,仅仅能说流利的英语或华语是不能进行灵魂深处上的碰撞的。文化的内容包含太多了--风俗人情,哲学观点,意识形态,宗教,音乐,文学修养 ……,对要求精神境界很高的一对夫妻来说,来自于两个不同文化背景是一生的挑战,除非他们能够存异下去。
在这方面,我出国前自已也有体会。只是我的父母和朋友们当时都不知道。我跟北京语言学院的一个美国女学生偷偷相爱了几个月,最后发现情到深处人孤独:有些东西就是没法用对方的语言表达出来,尽管她的中文也说得相当好。后来我们只好痛苦地分手了。
来到美国不久,我认识了小洁。这时我已三十岁。和她谈恋爱不到三个月我们就结婚了。小洁是从宁波来的,人贤慧漂亮而且和我父亲一样:会写诗。故,我父亲对我的这桩终身大事非常满意。他和小洁之间还经常在书信中交换各自的诗。
不幸的是我父母亲终于分手了。母亲找到了当年从德国逃到瑞士的妹妹,到瑞士定居了下来。而我父亲在瑞士呆了几个月后就回中国去了,继续当他的学部委员和大学教授。两人终于离了婚。
我和小洁婚后头六年,都在学校攻读学位。从学士到硕士, 我读医学电脑应用,她攻会计。经济很紧张。我们学的这两门专业是很热门的,故很难拿到奖学金。小洁和我在我父亲早年所读的哥伦比亚大学就读,这个学校在美国一千五百多所大学中排前十名,学费昂贵,我俩一年得交三万美元。刚开始,我们俩都在中餐馆里打工,我当waitor, 她带位。这样断断续续打了三年。起初,我妈妈偶而会从瑞士寄些钱来。但她是晚年定居那儿的,也没多什么钱。她寄给我的钱是从社会老人福利金中省下来的。后来她患癌症去世了。这点来源也没有了。加上我和小洁年龄这么大才读大学(她比我小一岁),记忆力减退;加上又读书又打工,上课打嗑睡。好在我在美国出生,算是美国公民,申请到了一笔教育贷款,总算缓过了一口气。可是纽约的房租很贵我们的一房一厅一个月就要五百二,因此,小洁和我常为钱发愁。
有一天,我翻阅报纸,看到一则广告,是一家医院研究中心的精子库征捐精子,给那些丈夫不育的妇女作人工授精用。一次可以得50美元作为答谢。我很好奇。我想我可以去试试。因为我身上各有一半德国人血统和中国人血统,实用性更广,捐出去的精子也许适合欧洲裔和亚洲裔。我唯一担心的是小洁会不同意。没想到,她很痛快:“这有什么?你是在做好事,既帮助了别人,又能赚些零花钱。也许还有快感。”说完,她大笑起来。
我就给那家精子库打了电话。对方问了我一些情况。当一听说我是东西方混血儿,又是医学电脑应用专业学生,顿时兴高彩烈,立刻与我约好了第二天就去。第二天,我按规定时间到了那里。医生和护士都盯著我看。我眼睛大,眼窝往里凹;鼻子也挺大挺直,鼻梁很高。我的颧骨象我妈妈。但我的皮肤是典型东方人:不白,可很细腻光滑,不象西方人体毛很多,手臂上毛孔又粗又大。我的头发和眼球都是黑色的。我的嘴,耳朵和手脚以及身材都比较小,象我父亲。所以,在东方人眼里,如果我自己不说,他们看不太出我是东西混血儿。可是,我的美国同学认为我更象南美人或西班牙人。每碰到新认识的,我都要重复几遍:“I AM A CHINESE。”
身体捡查时,大夫告诉我:“你的O型血型很适合,因为美国人O型较多。而你的混血身份,不仅仅适合于给白人和亚裔,而且还适合黑人和南美人。你的身体素质看起来也很好。这就是我们老板那么高兴的缘故。”
“你们每做成一次人工授精或试管婴儿,能赚多少钱?”
“我们不直接做。我们只是负责挑选健康的人选和收藏优良的精子。当医生需要时,会来我们这里要。一旦采用成功,会酌情给一些钱给贡献精子的人。而这钱来自那些不育夫妇。”
“广告上不是说五十块吗?”
“那是精子库给你来检查身体和捐献精子的答谢。至于你的身体是否合格,精子质量是否优秀,这要等结果出来之后才知道,而且所捐献的精子要等三个月检疫期的冷冻才知道是否可用。”
整整化了半天时间,抽血,验尿,照X光片,甚至连我头发都捡查了。最后,大夫对我说:“采集精子一般是采取自慰方法,这比较方便, 更主要的是射精高潮前可以有一个兴奋期,激素增加,精子活动力大。如果你愿意, 你可以用按摩器增加快感,”
没想到这时大夫身旁的一个护士小姐要清洁我的下部。她是黑白混血儿,听口音象是南美裔的,顶多只有二十五岁。这下,弄得我窘极了。那大夫笑了起来:“小伙子,你是已婚男子,别不好意思。这是科学技术和医学研究。”我够可以的了。刚才检查身体时,我并没有因为在她在场有什么别扭,可是现在要让她来清洁我的那东西,我还真难为情。那护士挺理解我的,她对大夫说:“你看,中国男人与美国男人就是不同。如果是美国男人,他会巴不得我来做呢。就冲著这一点,我喜欢中国男人。”一句话,说得我们三个人都笑了。结果,大夫说, “行,我来吧。” 他清洁完毕后,护士小姐向我作了个鬼脸,把房间里的电视打开了。天哪,放的是夫妻作爱的录象!大夫把我一人留在房间。
等我愉快地完成任务, 把盛有我的种子的容器交给大夫后,他一再感谢我能来捐献。那位护士小姐还跟我开玩笑:“如果你是未婚,我就找你作我的丈夫。”我不知道她的这个玩笑是说我的人品不错还是指我的性功能。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我是一个够格的男人。
临走时,大夫对我说,“如果你的血和尿化验结果良好,并且精子质量也好,我们就会采用;否则就只好扔掉。”
我心里想,用上不用上没关系,到美国这几年还没这样检查过身体呢。而且我和小洁还没孩子,通过这次检查,也顺便了解我的生育能力。免费检查_,还得50块钱,上哪儿去找啊。如果不是捐献精子而是卖精子就好了。男人一次精液有上亿个精子,至少有百来个是好的吧,那不发大财了嘛,我和小洁的一切费用也就不用担忧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一张50美元的支票。
过了近五个月,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家精子库老板给我打了电话,说是我的身体检查结果很好 ,精子质量不但perfect(完美),而且存活率和授精成功率特高,有七个妇女已用上我的精子怀了孕。他说这是很罕见的。我高兴坏了,在电话这边咯咯笑了起来。
小洁在一旁听到忙问道:“怎么这么兴奋?”
“嘿,我一下成了七个孩子的生身父亲!”
“什么?!” 她显然也把那件事给忘了。
等我跟精子库打电话来的人聊完后,才把事情告诉她。
“什么?!七个?一次就搞出了七个?”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是的。那老板说因为我有一半中国人血统,他们要等这七个生出来后长相如何,再叫我去捐献。因为要求人工授精的夫妇大多希望生出来的孩子的长相特征别太偏离了自己的种族。否则,将来对其小孩的成长不利,别的小孩可能会嘲笑。这跟领养一个其他种族的小孩不一样。不过,他说这种可能性较小。因为夫妇双方都是欧裔,生下的小孩只有25%的中国人血统;若夫妇双方都是亚裔的,则有75%的亚洲人血统;而夫妇是南美和西班牙混血种的话,生下的孩子则仍是混血种的模样,无所谓。但我的精子给予夫妇都是纯黑人的话,孩子可能皮肤会不那么黑,长相会有些象亚洲人。但目前尚未有黑人夫妇去他们那儿要求人工授精的。接受我的精子这七对夫妇里,前三种情况都有,大夫告诉了他们我的血统,都是志愿的。有的甚至还说,有25%的中国人血统更好,中国人聪明。”
“啊?我以为任何人捐献,只捐献一次,而且一次只给一个妇女。象你这样捐献下去,天下不都有你的儿女了吗?你不就成了大众父亲了吗?”
“这倒也是。那老板刚才说,因为我精子遗传基因完美,存活率和授精成功率特高, 其他要求人工授精的夫妇都在等那七个胎儿的出生。一旦结果是象大夫所说的那样,他们都要我的精子。”
“如果这些孩子中将来有人互相结婚怎么办,那岂不是近亲通婚了吗?”
“这不会那么巧吧。”我跟小洁说,下次一定要问清楚。
正好那天晚上我给我父亲打电话,顺便告诉了他这件事。起初,他大吃一惊。 接著,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中德(我的名字),你可不能再干那事了!这怎么行啊……”。他在电话里给我上了一堂道德课,并从生物遗传的角度给我谈了将来万一孩子互相恋爱通婚的可怕性。我并不认为这是违反伦理的,恰恰相反,如果撇开钱不说,这是助人一臂,正如小洁所说,是做好事。但后者却使我不得不考虑。万一发生这种情况,岂不是好事变成罪孽了吗?我告诉他,我一定会向医生问清楚这个问题的。
父亲很生气,“到了美国就成了这样子,有钱就什么都干! ”
我告诉他,不光是钱的问题,我这人好奇,什么都想尝试。
“尝试?!妓女,同性恋,爱滋病,你是不是都想试一试?!” 他要我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他还叫小洁听电话,要她不能告诉任何朋友,说他前几次出国做研究挣有一笔钱,马上会给我们寄来。从他的话里我听得出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的儿子在美国为挣点零花钱而捐献精子。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特别要面子。他怕这事传回中国,让他同事和熟人知道了他会很难堪。这是最主要的。
我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孩子。小时候,因为母亲是德国人,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叫我“混血种”“杂交种”,有些小伙伴跟我吵架是也这样骂我。父母就决定不再要第二个孩子了。
父亲常对我说,“中德,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一定要给爸爸争气!千万别给爸爸丢脸。如果你做错了什么,别人不会说你中德做错了什么,而是说江学以(我爸爸的大名)的儿子做错了什么。” 我从小就理解父亲的这番话, 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里的尖子。小学一年级考试,四门课期中期末我全得了100分。当时校刊以“八个100分”为题,刊登了这件事,全校以及家长们都议论纷纷:“江学以的儿子贼聪明!” 我父母高兴透了。父亲为此带我和母亲去承德玩了几天。我小学和中学都跳过级,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读。高中开始,我在北京日报和北京晚报上发表我写的东西。
别人有时会说,混血儿聪明。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是爸爸的话在我脑子了起了作用。爸爸也给我传授学习方法。他说,精灵的小孩上课用心听,把老师讲的关键东西弄懂记下来就行,下课就不用再费尽心机,可以有很多时间干别的。我正是照父亲所说的去做的。
长大了后,我和父亲成了好朋友,母亲不能理解的东西,比方他写的诗,我可以理解。他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我说。我们在一起讨论哲学,音乐,社会思潮和自然科学。我在农村插队那几年里,他不断托人捎书给我。在英语和文学修养上,他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出国前,他叫我“哥们” 而不叫我“中德”。我想,要不是我和父亲之间感情这么好,他和妈妈也许分手得更早。
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不愿让父亲为此感到丢脸。我太了解他了。我和小洁说定,绝不对任何朋友提起这事,以免传到国内我父亲的熟人耳里,小洁理解我,她说:“算了,以后那家精子库再来找你,你就跟他们说你不干了。”
为了搞清楚那七个胎儿出生后将来万一碰到相爱通婚怎么办,第二天我打电话去询问。大夫告诉我他们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说,每一个由非丈夫的精子进行人工授精所出生的小孩,都有详细的供精者的记录,一式六份。小孩的家长得两份。将来小孩长大了,会告诉他(她),给其一份。孩子恋爱结婚时,将情况告诉对方。如果对方正巧也是同样的情况(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小),只要一看记录就知道。倘若记录丢失,可以从医院的档案和电脑储存里找到,或从医生和市卫生部那里得到。这下我也就放心了。
事情又过去了好几个月。一天,我收到那家精子库的一封来信,里面附有一张支票。你猜多少钱?1400美元!天哪,这可是比我在餐馆打一个月的工挣得钱还多!信上说,
“亲爱的江先生:
告诉你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好消息:由你捐献的精子人工授精的那七个胎儿都已经安全地降世,五男两女,除了一对南美和西班牙混血夫妇生下的儿子偏象亚洲人之外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妈妈有四分之-的日本人血统。 不过,这对夫妇丝毫不介意, 说是那婴儿长得象他的外祖母)。其他婴儿的长相和他们父母的种族特征很相象。
他们都长得很健康很可爱。皆大欢喜!我想,你一定很想看到那七个婴儿或其照片吧。由于你所能理解的缘故,我们不能这样做,我深感遗憾。为了表示我们和那七对夫妇对你的无尽谢意,请接受信中所附1400美元。
你的精子能适合不同种族的不育夫妇,这不容易在捐献者中找到的。尤其是你 那遗传基因完美的精子更为罕见。为此,你以后每捐献一次精子的报酬由原来的50美元提高到750美元。相信你能理解此项科学研究的重要性以及不育夫妇的痛苦和渴望,希望你能定时向我库捐献你宝贵的精子,继续支持我们的研究和工作。
谢谢!
真诚的,
大卫 埃文斯 (签名)
纽约石龙医学研究中心精子库主任”
信中还附有关于人工授精的介绍。由于需要精液来供精子活动才能使卵子授精, 捐精者每次所提供的精液通常只能分给一到五个接受精子的妇女。因此, 一次捐献能直接与卵子结合的精子以精液可供接受精子的妇女的人数而定,而其他千军万马的精子只是陪与卵子结合的精子打仗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第一次捐献的精子使七个妇女怀孕是极为罕见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希望我经常去捐献精子。
我高兴得当场跳了起来!这下,我可以有一笔固定的收入了。我浑身轻飘飘的,似乎自己在空中飞翔了。
小洁从学校回来,我一把抱住她:“亲爱的,走! 我们上饭馆去。”
“怎么了?”
“今天发财了!”
“中彩票了?”
“不。”
当我把事情告诉她时,她也很开心。“可是,如果你再去捐献精子,你父亲你一定会很生气的!”她说。
“只要我们俩不说出去,谁知道?父亲在中国,鞭长莫及。最主要的是,这不是一件坏事,既造福别人又能帮助我们度过经济上的困难,同时还对医学研究作贡献,何乐不为?”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我只是从你父亲的角度着想。”
“万一他知道了,我们把医生说的跟他讲清楚,他会理解的。父亲毕竟是个有学问的人。对他来说,理解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面子的问题--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不过,为了他的面子,我们以后不再对他提这事,坚决不把此事公开出去,他也就没法知道。”
从此以后,我每个月都去捐献两次精子。我和小洁也就一门心事地读书。周末有空也不用去打工了,出去听听音乐会,看看巴蕾,打打球。其他中国同学也没觉得我们有什么奇怪,因为小洁那时也入了美国籍,也有资格申请教育贷款。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和小洁都拿到了硕士学位,都各自找到了一份正式的工作。我就在那家医学研究中心的电脑服务部工作,其招工消息就是精子库主任大卫告诉我的。他还为我向电脑服务部主任作了书面推荐。正因为在同一个研究中心工作,精子库找我的次数更频繁了。有时,一个月多达六次。大卫一再向我解释,这是因为我的精子遗传基因完美和授精成功率特高,各地许多男子不育的 夫妇都指明要我的精子,请我不要介意。为此,精子库又给我提高了报酬:每捐献一次精子为2000美元,但授精成功孩子出生后不再付款给我。我根本不计较,心里真的有一种如小洁所说的大众父亲的感觉,几分得意,乐此不疲。只是有时感到供不应求。故,有些不育夫妇得知我这样为他们捐献精子,心里很感激,会在孩子出生后托精子库转交一笔“小费”给我。同时,有的不育夫妇在和精子库签订人工授精协议书时,说是为了提高精子质量,要求我在给他们提供精子之前,减少捐献精子次数的频率;有的甚至要求我专为他们捐献,即在一次射精的精液里,不和别人分享精子,以便得到质量最好的。为此,他们宁愿付出高价。大卫告诉我,那根本没必要。人工授精,能用多少就用多少,一次射精的精液里,质量同样好的精子不少。
“不过,他们愿意付高价,就让他们付吧。”大卫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由于口碑载道,大卫和另外几个大夫在外地的同行也向精子库要求提供我的的精子。这样,提供(我再用“捐献”两字了就不合适了)精子成了我收入极高的第二职业。
我父亲在我们工作以后,从北京来纽约看过我们。在他住在这里的几个月里,他常跟我们唠叨:“你们年龄都这么大了,又有了固定的工作,该要个孩子了。”
我和小洁也打算要,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生理因素,越是想要越是没有。小洁担心:“是不是你提供精子太频繁的缘故?我们现在不用为经济发愁,我看你还是停止提供了吧。”
“现在不是我要不要提供精子的问题,而是他们非要我的精子不可。我想提供精子的频繁跟你没怀孕应该没关系。否则,那些精子就不能授精成功。你想,那些想要孩子而不育的夫妇是多么痛苦!我们不能仅仅从经济着想,还应该替那些不育夫妇着想。有时心理作用也会导致不孕的。要不,你去做个捡查。”
“你怀疑我不能生孩子?”小洁嗓门大起来了。
“嘘,别让父亲听到了。”
在我的说服下,加上小洁想亲自对大卫讲讲我提供精子的事,我们请假一块去见了大卫。他很热情,立刻请大夫给小洁作了捡查。天下竟有这么巧合的事!我给别人的太太提供了这么多次精子,现在轮到要我给自己的太太人工授精:小洁的输卵管受堵。
“你瞧,上帝当初让你来捐献精子是有道理的吧,让你和你妻子认识到进行人工授精的重要性。”大卫幽默地对我们说。他要求我们在小洁的排卵期时再来。
到了那一天,大卫亲自给我们进行人工授精。他说,"来,你们是夫妇,就没必要用那电按摩器了。我请护士给你们安排了一个舒适的房间,你们就在那儿做爱。当然,中德,你可以用那按摩器给你太太享受享受 。”他说得那样认真,象是在交待实验操作。我和小洁情不自禁地笑了,但俩人都面红耳赤。到底是在中国长大的,不象他们老美当别人的面谈论做爱那么轻松自然。
“祝你们走运!”大卫说着把护士叫来。
护士叫我们把一张表格填好,然后把我俩领到一间布置的很雅致的房间,对我们说:“这是专门给由丈夫本人提供精子做人工授精而准备的。完成任务后,别忘记立刻通知我和大卫。Have a good time and enjoy yourself!”
房间里有一张席梦思床。床的左侧是一个巨大的镜子,右侧是一个壁炉。炉子里正烧着火,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颇有浪漫情调。床头柜和桌上各放著一束玫瑰花。不同的是,桌上那束是黄色的,床头柜上的那束是红色的。地上铺的是桔色的地毯。整个房间有六、七个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壁灯和台灯。
我顺手把灯都打开了。啊,所有的灯光也是桔色的。一种令人陶醉的气氛立刻包围了我们。看着镜子里的我俩,我感到了那种冲动。
“你会做父亲的,我说的是真正的父亲,不在是那种只撒种子不认识果实的父亲。”小洁脉脉含情地微笑着,开始吻我 。
可是,事情并不象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容易。人工授精关键取决于三个因素:精子遗传基因和免疫力如何;授精是否成功;如果是体外授精, 受精卵能否在对方子宫里着床。那些接受我的精子的不育妇女很多都是体内授精的,即大夫用注射器直接将精液送进女方体内授精。象小洁这种情况,大夫需要把我的精子与她的卵子在试管里授精,然后再送到她的子宫里着床。头两次着床都没成功。 等到第三次成功了,已经将近半年过去了。当大夫把喜讯告诉我们的时候,小洁激动得哭了,弄得我也两眼汪汪,只是泪水没掉在地上。
小洁对我说,“中德,你以后尽管去捐献精子。过去你去捐献,我很少从那些不育夫妇的角度着想。人这玩意儿太自私。我现在才真正地体会和理解那些想要孩子而不育夫妇的心情!”
我和她有同感。她的这番话,使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崇高起来了。
媳妇怀上了孩子!爸爸带著喜悦的心情回国去了。虽然他知道小洁是体外授精的,但我和小洁是夫妻,跟给别人的太太提供精子不一样。因而,他压根儿没在意。我们没告诉他我仍在给别人提供精子。
我提供精子得到的报酬越来越高了,上涨到每次8000美元;如果人工授精成功率特高的话,孩子出生后还另外又得许多“小费”。我并不要涨价,可是由于我的精子遗传基因完美,成了奇货。那些由我的精子人工授精出来的孩子都很健壮,没有遗传性疾病,情绪稳定,智力比一般的小孩要高。故,那些不育的富有夫妻认为花这钱买种子,实在是值得。
大卫对我说:“你不想涨也必须涨。否则,都来要求要你的精子,别说你受不了,我们也忙不过来。你崇高,甚至愿意无偿捐献是另一回事,但我们不能这样做。如果你认为你现在不需要这么多钱,你可以把钱再捐给社会和慈善机构。小伙子,钱是不会多的。”
后来,小洁生下了我们的儿子波浪。她也就把工作辞了。由于我有第二份工作的高报酬,我们也就不用考虑经济来源的问题了。生活过得非常舒适,买了一套四房两厅的公寓,还请了一个保姆。为此,我们感谢上帝对我们的恩典。每次上教堂,我们都捐一笔相当可观的钱,帮助教会里生活困难的弟兄姐妹。我们也资助了好些朋友和亲戚到美国来留学。
波浪满一岁的那天是周六,我们正在家里给他庆祝生日。大卫给我打来电话:“对不起!中德,周末给你家里打电话。是这样的,我要到伦敦去开一个人工授精的讲座。由于你的例子太突出太特别,组织人提出要你也去。我想他们对我的报告有疑问,一个人怎么捐献了那么多次精子。你可能不知道,昨天我拿到统计数字都吃了一惊:你的精子已使四百八十七个小孩诞生或将要诞生!”
“什么?有这么多吗?”
“是的。没错。我们核对了好几遍。主要是最近这七、八次,要你的精子的人太多,而且全都命中了。”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出席讲座呢?”
“大概是他们想在那期间对你作一番研究吧。还有一种可能是组织人想用你的精子赚一笔钱,好支持讲座的费用。”
“啊,这不是用我来当摇钱树吗?”
“噢,中德,你在我们医学中心已经工作两年了。你知道很清楚,搞科研是很花钱的。你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如果行的活,我跟你们电脑服务部的老板打个电话,全部的费用以及你外出这段时间工资都由我们精子库出。”
五天以后,我和大卫去了伦敦。没想到,一出 Healthrow 机场,有一个记者一看到讲座组织人打了一个“国际人工授精讲座”的牌子来迎接我们,便立刻围上来对我采访:“你就是那大众父亲吧?”看来已经有人知悉讲座内情。
第二天一早,我的照片被登在报纸的头版上, 几个字赫然醒目:“一个大众父亲!” 我小时候特别想当记者。如今,记者没当上,倒是被记者以作父亲的名声上了报道。
讲座期间,我被问了无数的问题,还对我进行了精子的遗传基因检查。大概是报纸透露的原因,英国各地有不少丈夫不育的夫妇前来要求我提供精子, 甚至还有从法国和欧洲其它国家来的。有的打听到我所住的旅馆,直接打电话到我的房间里来, 弄得我疲不能兴。我只好对大卫要求,我必须先回美国了。否则,非把我搞垮不可。
“这样吧。”大卫说,“你这样疲倦,回去也不能上班;再说你太太见了,一定会心疼。我让讲座组织人安排你去郊外住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于是,我搬到远郊的剑桥大学的一家旅馆住了几天。那几天,真是游山玩水,没有任何人打扰我。我理解了为什么大卫对我的精子要涨价。价高,来要我精子的人就会相对少。现在已由不得我要不要或要多少钱了,完全凭市场需要的调节。
讲座的最后两天,大卫把我叫回了伦敦。他告诉我,尽量减少我“捐献”(他的原话)精子的次数。这还差不多。我很高兴地答应了。买我精子的有来自世界各地参加这次讲座的大夫和研究人员。有的是要带回去做研究,有的是大夫的病人委托他们买的。反正,放在冰冻盒带回去,坏不了。大卫对一个日本大夫说:“坏了包赔。但必须把坏的退回给我们,我们才能包赔。否则,你可投机发财了。”
我站在旁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坦率地说,我不在乎那钱。“没事。万一坏了,免费。你可以直接与我联系。”
那日本大夫欣喜万分,问我要在美国的电话号码。大卫马上说:“中德,你现在不能代表自己,你来参加这个讲座是代表我们纽约石龙医学研究中心的呀。”
事后,大卫对我说:“你怎么可以对那个日本大夫说免费并且让他与你直接联系呢?这不乱了套了吗?不光是钱的问题,你每捐献一次精子,都要严格登记的。这涉及到你以前问过的授精孩子长大后万一碰到一起通婚的问题!如果你私下把精子供给别人,不经过我们,会触反法律的。”
天呀,提供了那么长时间的精子,现在才知道有这么一说。
打从伦敦回到美国,我也就成了全世界做人工授精的医生和不育夫妇中的名人。我的货源总是有人要。小洁当初所问的真的成了现实--天下都有我的儿女:墨西哥,巴西,日本,瑞士,荷兰,英国,意大利,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德国。可惜没有我们中国的。嘿,中国才不会要我的奇货。咱们中国这么多人,有的是物美品正的。
如果说当年我提供精子是为了经济来源,那么我现在还真得为提供精子本身上了瘾:狠不得每一个国家都有我的种子,但愿能见到其一面。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只有波浪是实实在在的,他是我真正的孩子。他长得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从他的头发,眼睛,肤色和脸相,你丝毫看不出来,他身上有四分之一的德国人血统。咳,他是外国佬,在纽约出生的美国公民。不过,在我的眼里,他永远是个中国人。看着在梦里甜睡的波浪,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喜悦。
因为波浪还太小,今天小洁就代他写了一张贺卡给我:
“亲爱的爸爸:
我爱你!你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的父亲!全世界都有你的儿女!不过,爸爸,如果没有我, 妈妈不会幸福。如果没有我,你那些永远不在身边的六百九十五个biological (生物的)儿女,将成为你永不可弥补的思念和痛苦。为此,爸爸,我们得彼此感谢!
爸爸,深深地感谢你给这么多的爸爸妈妈带来欢乐的同时,亦给我们家带来了无比的幸福!
祝贺你,爸爸!
你和妈妈的儿子:波浪”
其实,波浪还不知道提供精子这件事呢。等他长大了,我和小洁都会告诉他的。要说感谢,首先该感谢乃是上帝,我们的天父!是他这造物主给了我这种助人的货源,而我只不过是仅仅出口转销罢了。圣经说,给予别人的人总是有福的。这一点,我深信。
鲁鸣 自1992年发表诗、散文和小说300多篇,多次获奖。著有文集《缺少拥抱的中国人》、长篇小说《背道而驰》和诗集《原始状态》。 当过插青、中学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大学哲学老师和管理心理学讲师,曾为中国第一家私人大企业四通公司经理们上课。在纽约精神病研究院做了3年研究。1995年进入美国金融界。
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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