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个农民朋友 — 大宝妈
乡下一个三界小学民办的刘老师请了产假,中心校叫我去代她的课。这个小学校建在圩埂上。开学那天,我一早就去,开开门窗,把教室扫了,把黑板擦了,等学生到校。放学的时候,早有一位老妈妈在等我,把我拉到圩埂下她的家里去。老妈妈说,“我一看就知道,你这个老师好。刘老师老是叫小学生给她做事,你这个老师反过来帮学生打扫教室,你是真的老师,她是赤脚的老师。”这就是我和大宝妈认识的经过(她的大儿子叫大宝,村上人都叫她大宝妈,我也就这么叫她)。她拉我到她家吃饭,听我说街上还有个儿子,由一个老太带着,所以我必须每天回街上去住。她又热心地说:“把儿子带来,我给你领。你们一起住我家好了。”
从此,她经常来旁听我给孩子们上课,到中午,就把我拉到她家去吃饭,给我讲她家里的一切事。老聋子(她这样称呼她的丈夫)如何如何,大儿子如何如何,二儿子又如何如何,老三才十四、五岁,正在中学里读书,有关这老三志茂的读书问题,是她对我讲得最多的话题,她以为,既然我是老师,对她儿子读书是可以发表权威意见的。比如她问我:“学校怎么老是劳动,不上课?”常常使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下雨的日子,她一定要留我住在她家,说一个人在雨里走圩埂,走一步滑一步的,要走六、七里路,很叫她不放心。我留了下来,她拿出一条新被子给我盖,说是“三面新的”,全是托毛主席的福,才有今天。起初我不理解这“三面新”的意思,听她反复说了,才知道面子新、里子新、连内里的棉絮也是新的,这才称得上“三面新”的被子,这是过去几十年里大宝妈从来没有盖过的。要不是我来她家住,她也舍不得拿出来用的。她口口声声说“托毛主席的福”,口口声声说“没有毛主席,哪有这里外三新的被子”。她把“老聋子”“赶”到偏屋铺上睡觉,把我留在她的床上。夜里,有跳蚤,咬得我背上起了一个个疙瘩。大宝妈点起灯,抓跳蚤,又一声声地说“可怜可怜”,又用她粗糙的手掌摸这些疙瘩,为我搔痒。我俩几乎一夜没有睡安稳,但是,同床共枕这一夜,深深地感动我,留下永远的记忆。
我在这圩埂上的三界小学工作不过两个月,但大宝妈对我的关心却延续了几年。我到后山冈之后,她还来看我,冒着风雪送来狗肉给我吃。寒假之前,她来了,带来了许多炒米,一定要我带回家让我妈妈尝尝,她说:“老姐妹把这样好的孩子放到我们农村来,啊,可惜我没有同老姐妹见面的机会。”又说:“毛主席教育得好啊!”寒假后,她的大儿子结婚,我还应邀参加了他的婚礼。不幸的是,不久大宝妈患脑瘤,开了刀。当她除了头巾给我看刀疤的时候,还是不停地说:“托毛主席的福”。毛主席给她的第二次生命,延续了不过半年,大宝妈离开了人世。
同大宝妈认识一场,印象里最深的就是她真诚地说“托毛主席的福”。我并没有为她做什么事(她并没有自己的孩子在学校读书),甚至也没有为三界小学的孩子做什么特别的事,但是大宝妈却一眼认定了我,对我象亲人一样。我知道她一直认为她是“托毛主席的福”认识了我,可是,她不知道,我认识了她,正感到温暖和幸福呢。时间过得飞快,一下子过去了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早已回到了家乡工作,生活节奏快得令人跟不上,忙着应付日常事务尚且吃力,根本没有怀旧的时间和情绪,更不可能沉湎于往事的时候,竟意想不到地发生了两件事,且都跟大宝妈有关。第一件是志茂带着他的新婚妻子来看我,送喜糖给我吃。他说,那时候他还小,但他知道我是他妈妈十分看重的,所以他自然也十分尊重我,现在他结婚,不可能告诉妈妈了,他一定要来告诉我。第二件是有一个在苏州读商校的青年学生是三界村上的,他自告奋勇地帮志茂为我带来一只盐水鹅,这是他们家乡的特产。这青年从苏州来我家,至少也要用一个小时,回去又要一小时,再坐下谈谈,不是要化半天时间吗?我们过去又并不相识,年龄又相隔三十多岁,不是很乏味吗?我问到他这个问题,他说:当年你在三界小学工作的时候,我还在吃奶,什么都还不懂。后来,常常听村上人说起你,我就想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总想看看,想认识。去年秋天,我考进了苏州的学校,跟老师靠近了,才有了今天见面的机会。青年的来访,令我回想大宝妈对我的亲情;青年的来访,是大宝妈给我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