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9)
漫天黑暗了。狂风在夜空中逃亡,乌云在狂风中逃亡,月亮在乌云中逃亡。
他一头撞进荆棘丛,左手来回摸索着,抽出一根相对细嫩的枝条,右手一刀斫下来,掐头去尾,削去裹附在上面的花叶和表皮,切下小拇哥大小一段,紧皱着眉头,送进含着一块炭的嘴巴,试探性地咀嚼起来:嗯,舌苔还工作,倒是有一丁点甜,但更多的是酸、咸、苦、涩,分辨不出的五味杂陈,干巴巴没几个水分子。想必苦菜花、狗尾巴草也比这玩意儿美味百倍。奶酪面包?又是哪个穷酸文人干的吊事儿。圣经圣经,封建迷信荒诞不经。我尻!
噢,等...等等,好象嚼出点味儿来了,唾液也给刺激得开始往外冒泡,还真象那么回事儿。嘿嘿.....
吐出残渣余滓,毫不犹豫又是一口,啃甘蔗般正式用将起来。两片肿胀的嘴唇大幅度上下运动,槽牙智齿一起上,连咬带嚼,嘎哩嘎巴半晌,喉咙解了点渴,空空如也的肠胃却不领情,象生吞了一条没死利索的乌贼鱼,抽搐翻滚起来,发起一轮比一轮狂怒的抗议,神经波辐射开去,浑身哆嗦。终于顾不得许多了,这回嚼得稀烂了就吞咽下去,定定神,没啥不良反应,相反倒有几分受用,肠胃渐渐息怒了,象是开始了正常工作。后续效果相当不赖哩,他咧开嘴巴笑了。飞快,细长的枝条下了肚,噌地爬起来,再去砍,反正有的是。
数年牢狱生涯,几千个棒子面萝卜干咸菜汤的日子,一口牙齿居然坚固如初,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一口钢牙加上一副铁胃,沙漠里饿不死人。
风卷残云,十数根树枝填了下去,总算饱了,或者说再也嚼不动了,两个腮帮子酸痛酸痛,想必啃牛筋就这感觉。懒洋洋,他扔下手里小半截剩饭,咽几口吐沫,清洗清洗喉咙和食道。伸出一只巴掌拍拍肚皮,意犹未尽。想了想,站起来绕着灌木丛巡视,找个稀疏的所在,趴下身子钻进去,四肢着地,摸着黑,两只手交替着刨那树根。一把、两把、三把......,几十把沙土过后,十个指头火辣辣的,竟没有一丝阴凉。
罢了,别得寸进尺了。这岩石般的植物,根系不可思议地深入,没有三五米挖不到水的。得不偿失,好不容易暂时摆平了肚子,保存体力第一,还是歇歇吧。
翻身坐起来,脊背贴靠上树干,好舒服!拍打干净手上的沙土,两条腿岔开来、平摊。微微仰起头,目光投向夜空,那里有若隐若现的光传来。一时,心绪不觉有几分苍茫,恍然若有所失:哦,久违了,你这淡淡的忧伤、悠悠的哀愁。这份雅兴却也来之不易。
那么,沉思吧。每时每刻,肚子和脑袋总有一个不肯闲着,安抚了一个,另一个就趁机冒上来,交接班似的来捣蛋,都这么不好伺候,没辙。可眼下,又想些什么好呢?
想想自己为什么比月亮还孤单?月亮至少还有个更大更美的地球作舞伴,日日夜夜围绕着旋转,而我呢,唯一的伴侣是一张梦中情人发黄的黑白照片;想想美妙的人生怎么比沙漠还荒凉?沙漠起码还环绕着草原平川,有一块块绿洲点缀其间,我的草原绿洲在哪里?更进一步,我这又是往哪儿走呀?拼死拼活想要逃出去,可逃到哪里才算是出去?纵然逃出去了又怎样?逃亡这件事情,终究是一个过程,还是一个终极目的?
呸!─ 真该死,怎能如此灭自己的志气,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时候,想找借口缴械投降吗,你这没出息的草包、懦夫、胆小鬼,窝囊透顶!这还用问吗,逃出去就是逃出去,逃出监禁肉体和灵魂的牢狱,逃往那光明天空、自由土地,和情人的怀抱。这件事情简简单单,目的不能再明确了。目的明确了,手段就是不择手段。你给我好好记着:宁可死于明天的白日梦,也不要活在昨天的耗子洞。
再想想两千年前的佛门祖师爷,盘腿端坐于菩提树下,合上忧愁的眼目,春来秋去,苦思冥想着死亡和存活的概念、人生与生命的定义,这些我自小也十分感兴趣的课题。想来当时贵为婆罗门王子的他,必定是有个弥陀佛的肚子,里面灌满了琼浆玉液山珍海味,即使是食素,也总不会是一堆树枝。难怪他有这份闲情逸致,换了咱也行。
那么,如果真能跑出去 ─ 什么如果,我当然能跑出去,绝对能跑出去 ─ 定要先将这肚皮伺候好了,一日三餐给自己喂得饱饱的,没有鸡鸭鱼肉粗茶淡饭也行,然后随便找一棵树,象这样的红柳就很好,坐在底下想呀想呀,想他个几年如一日,最后不留神想出个人生理论来,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对得起自己的志趣和雄心。
你得了吧,刚刚填饱肚子就犯神经,云里雾里的胡思乱想,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死到临头了还做梦,呆逼、傻冒,愚不可及到家了。起来,大哲学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