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4)
夜沉沉。一个水晶骷髅头大小的光球,遥遥悬于低垂天幕的东北角,仿佛挂在天地墓穴墙壁上的一盏长明灯,幽暗中摇曳着冷光。弯曲如漆的穹隆,纵横无际的荒原,包容空间内没有一丝云翳。
月光白煞煞,如一丝丝粉身碎骨的雪花,扬扬飘洒下来,幽幽弥漫开去,密不透气拥抱着这片土地,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沟堑、一块块大小形状不一的石头,与其间的一点颗粒,一个移动物体。它形影相吊,时而疾步奔走,时而踽踽缓行。浩瀚死海中的一滴沙尘,一个微渺鲜活的生命。
月夜下,他不懈地走着、走着,时不常停下脚步,微微抬起鼻子,嗅嗅清新空气中残存的马粪气味,以确认自己的行进方向。眼下他位于沙漠监狱和狱警第二梯队之间,三点成一线,被追踪者摇身变成了追踪者。军警们虽然以马代步,但边行军边搜索,注重的是行动而不是速度,这给了徒步的他一个空子。捕猎者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正夜以继日追捕的逃犯,几天来一直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踩着他们的脚印,不紧不慢地撵上来。双方的距离在逐渐拉近。
眼下他采用的是弹坑战术,一本什么小儿书上学来的:战场上,敌方一发炮弹飞来,在阵地上炸出一个墓穴大小的弹坑,老兵油子抓紧机会就往里跳:根据实战经验,紧接下来的两三发炮弹绝不会落在同一地点。蚂蚱似的一个弹坑接着一个弹坑跳下去,一阵弹雨过后还能确保毫发无伤,绝了!
这样,他亦步亦趋跟踪着马队,步步为营进入后者一两天前刚刚剃过光头,被认为是清扫干净了的区域。猫和老鼠互不干扰,各忙各的。至今为止,马队没有发现他,他也没看到马队。暗自得意之际,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这着棋,虽是无理中的有理,却也凶险之极。如果在风沙掩埋了他的足迹之前,后面有人从监狱替补上来,或是前方有人换防下去,他都将在劫难逃。可他已别无选择,成败在此一举。
对方是集体行动,表面上人多势众来势汹汹,但相互牵扯制约,缺乏军事上的灵活机动性。黑灯瞎火时更是顾得了头顾不了腚,不要说荒漠里找个把人如大海捞针,相互之间还非常容易失散。明火执杖的散兵游勇将成为暗中伏击的绝妙靶子,短兵相接猛者胜,让单打独斗的亡命徒一个一个收拾,各个击破。另外还有,即使人扛得住,马匹也需要充足的休息。如此分析,猎手们不得不选择于白天作业,从而将上夜班的好机会拱手让给了猎物。以己之长克敌之短,兵法上我已占了先机。
昼伏夜行,好在接连几个夜晚天公作美,云层稀薄,大气清爽得仿佛真空。那一天比一天更圆更大的月亮,黄昏自东方升起,凌晨于西边落下,给这一大片不毛之地铺上了一层霜雪,使他能够分辨白天马队留下的踪迹。迷路将是致命的,追捕者行进的路线是通往无名草原的捷径,他相信。另外,他还有几分迷信运气,自助者天助,他似乎已经开始时来运转,自从想出来这条智勇兼备的妙计。
午夜过了大半晌,费了老鼻子劲,才绕过一座突兀狰狞的孤丘。这里背风,顺着月光的引导,他来到一个井状石堆前,停下了脚步:荒原炉灶!好哇,又一座搜索队的行宫被我占领。趴下身子,一只手伸进炉灶里的灰烬:冰凉,还有点潮,起码是前夜留下的。这意味着即使按保守估计,方圆二十里内不会有他们的人马,暂时安全。那么就开始打扫战场吧。
妈妈的!狗日的警棍一点不精神文明,满世界随地大小便不说,还乱扔垃圾,又要浪费我多少手脚。他嘟囔一声,卸下肩膀上的行囊,轻手放在地上,开始以炉灶为圆心,不紧不慢,自里向外兜起了螺旋圈。借着月光,低着头,睁大了眼睛,除了寻找可以化废为宝的物品,同时还得格外留心别踩上一脚狗屎。
日月底下什么都好找,就是找不到一块还没被两条腿野兽污染过的土地;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类制造出来的渣滓。我操!
走着走着,脚下发出脆崩崩的声响,虽是轻微,却听得真切。蹲下身子查看,两只手摸来摸去,好一会儿,从沙土里抠出来三块尚有两分黏乎乎的东西,送去鼻子底下 — 香味儿,象苹果核,他的狩猎者丢下的。虽然被啃去了八九成,颜色已接近煤碳,干瘪得象剥落的老榆树皮,又哪里舍得丢弃。仔仔细细擦拭去一层层尘土,一个接一个,囫囵吞枣塞进嘴巴,连皮带把细嚼慢咽起来,一边嚼一边吐着沙子,有滋有味吸吮着丝丝含糖的水分,整个人不觉一爽,精神!
接下来是五六块分辨不出来是什么瓜的瓜皮 — 瓜味早忘光了,东瓜西瓜南瓜北瓜管它什么瓜,虽说窄里窄气单薄了点,但瓜到底是瓜,味道就是不错,那么一定是哈密瓜了。再下来的运气就真正不可思议了,忽然发现地上有个反光物体,一个健步上去,抢一般一把抓起来:嘿嘿,大半瓶水,矿泉水!瞎猫撞到死耗子,顿时喜出望外了。想了想,叫花子要留隔夜食,就宝贝似的揣进了怀里。再接再励迈开脚步,屁颠屁颠的继续淘金。
圈子越兜越大,目光将脚下的沙土、石头来来回回耕耘了几遍,伸长了鼻子闻来嗅去,好运气却已蒸发得无影无踪:他奶奶的,除了几只塑料袋,一堆烟屁股,再没啥鲜货了。前两次还搞到了十三根鸡骨头,外加四块猪肉皮,今天倒霉,不开荤。罢了,别得寸进尺了。赶路要紧,赶紧捡马粪吧。
很快,一口袋新鲜马粪齐了,左右两个肩头满了,一卯劲站起来,面对着脚下的土地,他陷入了沉思:
马蹄印分岔,沿着两条直线延伸开去,当中夹着四十五度锐角。搜索队再次兵分两路,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狡猾狡猾地,狗日的采用的是扇形推进战术,鱼网越张越大。左侧人马多,右侧人马少,数量相差一倍有余,这又说明了什么呢?最有可能的是右翼将与前方的第一梯队会师,送去对方需要的给养,然后变线成一字纵队向左路靠拢,逐渐收缩包围圈,最后合上扇子扎紧口袋,给他来个瓮中捉鳖。当然不敢保证这推断一定正确,想来最多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但又有啥其它选择?以不变应万变,拼他个鱼不死网破,认定了左翼才是薄弱环节,方位更靠近大沙漠 — 走!
走,走,这一走,又是四五天的跋涉,三座行宫的扫荡,一二百里的丈量.....
八九天来,面颊上的几个洞洞始终没有放过他,不分昼夜提醒着他它们的存在。托荒原的福,空气干燥清爽,创口总算没有感染化脓,就着糊进去的沙土,痂也一天天在结起来,眼见得情况在往好里发展。只是活罪难逃,疼痛周期性地发作,敏感一阵,麻木一阵,嚼东西时更是无时不刻。好在一个人过活,不用开口说话,更不用咧嘴笑,对面部神经的需求不是很多,而吃东西本来就是能省则省。
配给制的干粮暂时还够。这口袋一年来靠节省、偷窃和捡垃圾储存下来的馒头、窝头、土豆、地瓜等早已风干成了化石,食用前要用石头先加工过,砸得粉碎了才能一小块一小撮地入口。碳水化合物和养分总能维持基本的生理需求,这且不成问题。
主要问题是饮水,除去这些天不得不消费掉的,眼下约莫还有十五茶杯左右,算下来每天半杯可以勉强维持一个月,而强行军中一天半杯无论如何也不够。几年来他在监牢里暗自作过无数次缺水演练,不顾每天的超负荷劳动量,强制自己只喝定量的水,最多不超过一杯。现在看来这未雨绸缪多少还管用。可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绝水的实验。随着时间点点滴滴流逝,眼巴巴看着供应日渐稀少,荒漠中没有水意味着什么,他不敢再想下去。
不管怎样,吃喝暂且无忧,睡觉就更不在话下了,除了头天遇到点麻烦。这荒原说荒也不荒,低矮的丘陵连绵不绝,石头、土坑遍地。随便找个背风的石缝横下去,头顶上春天的太阳高照,烤得人暖洋洋、昏昏然;一件破汗衫往脸上一罩,五六级风沙也奈何不得。只是石头阴凉,特别是在清晨,地平线上红彤彤的日头才刚刚露脸,身子底下压着一股股寒气,反抗似的冲破老棉袄,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无孔不入往皮下毛细血管里钻。睡不安稳事小,就此落下个风湿性关节炎事大。
解决方案说来就来:当夜走着走着,他发现了几小堆马粪,不由灵机一动,上前捡起来一团,捏捏,外表已经风干,掰开来,里头尚有余温,这不结了。马上兴致勃勃收集来一口袋。临睡前,往岩石缝里平平整整地铺开,就是一张松软温暖的干草褥子。至于气味,马粪可不比人粪,不管干的湿的都那么臭不可闻。食草动物就是比杂食动物天然纯净,连排泄物都带着些泥土的清香。话虽这么说,鼻子委屈了还是睡不舒服,那就给它堵上,用嘴巴呼吸;嘴巴呼吸呼噜打得轰天响,正好用来吓跑胆敢接近的老鼠、蝎子什么的。就此,睡觉质量得到了彻底改善,白天睡眠得好,夜晚走路就有精神。
这夜,子午时分,滔滔云海吞没了月亮,大地被投入宇宙的黑洞。深一脚浅一脚,他一边踉踉跄跄摸索着前行,一边扯开沙哑的嗓子,模仿荒原狼的嘶号,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长啸,一时间忘记了四周潜在的危险,能量损失也在所不惜。
忽地,他顿住脚,张口结舌,胸腔砰砰砰震动:遥遥地平线上传来一丝磷火微光,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 篝火!搜索队宿营地。
好呀,老鼠到底撵上猫了,你们引路人、运输大队长的任务就此圆满完成。拜拜了,我的首长、警官、教导员大人,咱们九年的缘分到此为止。对不起你们自己玩去吧,老子不奉陪了!
立马启动第二套行动方案,脱离通往草原的直线捷径,九十度左转,插入东北方沙漠,几天后见机而行再折向正南,来一个战略迂回曲线救国。这又是别无选择的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