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3)
第三天,清晨。
他被远方隐隐传来的军号声惊醒,睡眼惺忪着,费力地顶开石头爬出洞穴,东方地
平线将将喷出一抹玫瑰红。猫着腰,猱身而上,攀过乱石丛,四肢着地趴下,昂起
头,抬起袖口胡乱抹两下眼镜片,睁大眼睛向石头城堡方向眺望:一团团雾霭悬浮
于秃头似的地表,或浓或淡灰蒙蒙,随着晨风游走飘忽,行踪不定。透过其中时有
时无的间隙,隐隐约约只见大牢进出口处两道厚重的铁门轰轰大开,约莫三四十匹
军马满载着军警和给养,列队鱼贯而出,方向东南,蜿蜒绝尘而去。此情此景,他
不由支起了身子,呆若木鸡。
噢!—他象是肚子上挨了泰森的一记直钩拳,痛苦地蹲下身去,双手抱住自己的脑
袋:该死,你这书呆子,真应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沙盘推演运筹帷幄,结果到头
来还是班门弄斧,大大低估了狱方的头脑和手段。不知道这几根老警棍是干什么吃
的呀,尤其是典狱长,共和国卫队的常胜将军,他穿上这身黄皮的时候可能还没你
呢,什么阵势没经历过,什么样的亡命徒没见过。
他定是料准了你这智慧型罪犯决不会重蹈那毒枭几天前的覆辙,愚蠢到妄想凭借着
自己过人的野外生存本能闯过这茫茫戈壁滩 — 这贼小子一定是往飞地通道这唯一
的自由之路跑的,虽然两天两夜的追踪一无所获,但只要加强警力扩大搜索面,他
就保管插翅难逃,不论死活早晚将被捉拿归案。
没有异想天开的搜索空档,没有一厢情愿的时间差,一念之差浪费了生死悠关的五
六十个小时。早知道是这种结局一开始就直接朝东南跑了,那样的话起码还有得一
搏,最后鹿死谁手将是个未知数。眼下可好,他们精锐尽出封住了瓶颈,网开三面,
留给我的是鸟飞不过、跑死骆驼的大沙漠。开局失策全盘危殆。苦心孤诣准备了八
九年,机关算尽太聪明,却万万没有料到,老奸巨猾的对手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
我精心设计的这场冒险家的游戏,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接近终局,没法再玩下去了。
想到这浑身一哆嗦,恐惧加绝望,将整个人从头到脚击穿了,两行泪水止不住涌出
来,汇入面颊上半寸厚的尘土。他晓得挑战狱方被抓回去的下场:二十斤重的铁镣
锁半年,脚髁骨不磨出来见见光休想褪下来。就此,四十年的大牢是铁定要坐满了,
如果自己能有幸这样长寿的话。此时此刻,他仿佛听到了典狱长那严父般的声音:
516号呀,既然你选择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就休怪俺们这个...嗯,杀猴子给鸡看了。
囚犯的越狱行为有多硬,狱方的反越狱行动就有多狠,一对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双
方没有丝毫的妥协余地。管理有方的监狱高层从来都是恩威并行奖惩分明的,凭良
心说他们并不坏,要知道统辖这个妖魔鬼怪的世界也实在不容易,没几分血与火的
手段还真不成,铁砧必得铁锤来侍候。所以,你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一点不能怪他
们,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 这是咋说哩。
咋说?他们树立你为标兵刑犯,破格提拔为工头,享有其它犯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种
种特权。甚至还慷慨承诺,如果继续积极接受改造表现优异,不出三五年就可以获
得减刑,进而被提升为低阶狱卒,摇身一变成为统治阶层的一员。对你真可谓仁至
义尽了。可你倒好,恩将仇报,放着脚下的金光大道不走,煞费苦心去找独木桥。
横竖是软硬不吃,对再诱人的馅饼也不屑一顾,从来不把沙漠监狱当成自己的家,
既不甘心在这里做牛做马,也毫无兴趣翻身做主人。王八吃秤砣了,一门心思想逃
跑,要越狱!
自黎明到黄昏,他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仰面躺在耗子洞里,眉毛眼睛拧成一堆,鼻
孔嘴巴并用呼吸着,象一具横陈在钉上了盖子的棺材里,眼巴巴只等着咽下最后一
口气的活死人。麻木的四肢脱离了躯干,躯干里密封着无处可逃的血液,血液被迫
维持着心跳,心跳成了活着的秒表,秒表采用倒计时制.....
即使是等死,也总该想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于是,他躺在黑
洞里想、想、想,想了个日月无光、昏天黑地。结果什么都想了,又好象什么都没
想;什么叫想了,什么叫没想他不知道,知道的只是想着就是还没死,没死就是在
想着。就这样胡思乱想,一直想到洞外夜幕四合、繁星满天。终于,他想完了,或
是没想完但是不想再想了,他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恍恍惚惚,他发觉自己正穿行于一座黑森林,树木密密匝匝,
一棵紧挨着一棵,犹如高大的憧憧人影,随时准备对他进行致命的伏击。见鬼,人
挪活树挪死,老子才不怕你们 — 他给自己壮着胆,没头没脑只管往前撞去 — 管
他娘娘的,走到哪儿是哪儿。却感到那林子越走越密、越走越黑,最后黑漆漆得什
么也看不见了,瞪大的眼珠子成了镶嵌在面孔上的摆设。没辙,只有向前伸长了两
只手臂,瞎子般一边摸索着,一边一步步不停地走着、走着.....
忽然,眼前一闪,出现了两道光,锥子似直直刺过来,绿幽幽深不可测,却是贼亮
— 老虎?!将将反应过来,那绿光已朝他飞扑过来,距离迅速拉近,转眼贴上了脸
面,旋即一阵撕心裂肺的感觉 — 啊呀,老虎吃人啦!哪顾得及皮肉传来的神经电
波,他条件反射伸出双手,一把来了个铁臂合围,死死掐住那老虎的脖子.....
“吱吱 --” — 咦,老虎咋这么叫唤?
老鼠!—他惊醒了,脑浆翻腾几下做出第一反应,感觉手里正死死钳着一个活蹦乱
跳的物体,软不拉叽的,毛发却又粗又硬:沙漠坟墓硕鼠,他见得多了,兔崽子大
小,不算尾巴足有半尺长,三四公斤重;以取之不竭的死尸为主食,吃人吃得眼睛
都绿了。
此时此刻,那小畜生已进入歇斯底里状态,肥硕的身躯拼了命扭动,长长的尾巴左
右抽甩,强壮有力的后腿上下乱蹬,将他的手背挠出无数道血印:不能松手,不能
松手!松手意味着我立马要变成一个血人。刹那间,他脑海上空略过一副恐怖场景:
古罗马曾发明了一种刑法,风靡一时,叫作“勒索死”:将一只猴子、一头狼、一
条蛇、两只猫、几只公鸡,还有若干老鼠蝎子什么的,一古脑装入一个大牛皮口袋,
随后塞入被判处了极刑的人犯,接着扎紧袋口,任凭里面鬼哭狼嚎、起伏跌宕。等
几十分钟过后风平浪静了,打开口袋,倒出来一堆混杂模糊的血肉。
奶奶的,有我没你,我叫你咬!— 他咬紧牙关,将抡了九年铁镐的手臂聚焦于两
个虎口,发力,再加力,七八秒钟过后,感觉虎口里的肉体被压缩去了一半,终于
一动不动了,随之只听得扑哧一声,一股粘状液体飞流直下,喷了他个满头满脑,
又骚又臭又腥.....
哇,狗日的临死还撺稀!他触电似撒手,死鼠垂直掉下来,正正好好盖了他一脸,
热浪扑鼻、五味杂陈,熏得他几乎窒息 — 妈呀!他原地一打滚,双手向上猛地推
去,大石头骨碌碌滚开了,手脚并用,狂呼大叫着,他发疯般爬出黑洞,重见天日。
猎猎晚风中,他缓缓直立起来,整个人摇摇晃晃,闭上眼睛不动,好一会儿,脑袋
瓜里的动荡逐渐减弱。举起袖口,三下两下抹去脸上的污秽,方才感觉左面颊上火
烧火燎的。来回摸几摸,按一按,那里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窟窿,上下左右对称排
列着,血还在从里面滋滋往外冒.....
真他娘的活见鬼,几年大牢下来仍然头是头脸是脸,刚刚跑出来就给一只老鼠破了
相,倒了八辈子邪霉了!不过还好,不幸中的万幸,要是反应动作再慢半拍,一块
肉给连筋啃下来,那可就没治喽 — 后怕,高兴,我操!
有动静!他忽悠打了个机灵,右手刷地搭上腰胯,困兽犹斗的目光扫过去,却见八
九米开外,地上零零散散闪烁了十几点绿光,齐刷刷向他射来,阴阴森森:敢情刚
才那杂种是先头部队,这帮龟孙子还在眼巴巴等着我的人肉宴开席呢。一颗心落归
原地。他低吼一声,一点点绿光黯淡下去,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无声无息。
回过身来,走去耗子洞口,一只脚探进去,扒拉出那死鼠,踢去大石头底下:难为
你打了两天两夜的洞,想吃我的肉却送了自己的命。你破了我的相,但又救了我的
命。咱俩算是扯平,不过我还得谢谢你。
别犯傻了,小心破伤风,血也要尽快止住。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毛巾手帕,
擦拭着面颊上的创口,横一道竖一道,直至手帕又黏又稠了,血液还是拒绝凝固,
那窟窿太深 — 罢了!我的血,还给我。他将手帕大半截塞进嘴巴,用牙齿咬紧,
上下口腔的肌肉开始伸缩、蠕动,贪婪吸吮着,冒烟的舌苔立马有了感觉 — 原
来我自己的血是甜的,好喝!
他蹲下身体,伸出双手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一小片不那么粗砺的沙土,抓起来一把,
上下掂量掂量,一咬牙,径直朝那些窟窿糊去,沙子扑扑落下,没留下来多少,再
来一把....两把..... 终于,窟窿补上,血也止住了,人已经浑身湿透,热一阵冷一
阵打着摆子;四肢微微颤栗,只是不听大脑的使唤;一屁股砸在地上,抬起头,满
天的星星都是黑的。
良久,他重新直立起身体,轮流跺几下两只脚,张开双臂舒展;仰面朝天,大口大
口呼吸着空气。
末了,伸手去贴胸内衣口袋取出一个小纸包,一层层小心翼翼打开,借着微弱的星
光,两只瞪大的眼睛凑上去,目光穿透近视镜片:这是一张一寸见方的黑白照片,
相纸已经泛黄,边角磨得光秃了。上边有一个阳光少女,正冲着他明明亮亮地笑,
沙漠里一汪泉水,荒原上空的天狼星。
半晌,他精心包起那相片,藏好。扎紧掉光了绒毛的绒裤,套上打满了补丁的棉袄,
俯身自耗子洞里拖出来两个不大不小的口袋,由数层塑料袋、旧衬衫及胶带纸、包
装绳结合制成,披挂上右肩,两头沉一前一后。完了,他甩开大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