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与上网
廖康
我的朋友老王，挺和气个人。平日一向小心谨慎、文质彬彬，说话的声音好似蚊蝇振翅，害得我们这类人到中年，听力开始减弱者经常要求他重复。他从不烦躁，也不高声，仍旧一遍遍地振翅。但一开起车来，他就变了个人。起动、加速就跟赛车似的。每每在红灯底下停着，灯一变，他就离弦之箭般蹿将出去，唯恐落在旁人之后。眼见前边是黄灯了，他总是全力踩油门，身子都踩斜了，往往在变红的瞬间一冲而过。要是实在冲不过去了，他就拼命踩闸。坐他边上，好几次，我的鼻子差点儿没撞出血来，安全带把肚子勒得生疼。光是喜欢开快车倒也罢了，他那火气也跟踩了油门似的，说窜上来，就窜上来。谁要是在红灯底下停在他前面，变灯了，一秒钟还没动弹，他就会按半分钟喇叭，嘴里还高声大骂：“走啊你，废物！你他妈住这儿啦？”好象要压过自己的喇叭声，让对方听见。
为此，他老婆不知跟他吵过多少回架。有一次，她愣是气得下车走了回来。我们也不爱坐他的车，不光是怕把鼻子磕扁了，还怕人家掏出枪来给我们一家伙。因为这开车开火 (road rage) 而死人的事，时有发生啊!
我跟老王也算是不错的朋友。不久前，趁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当节儿，我跟他吐了几句真言。我说：“老王啊，小弟跟你说句交心的话。你是千好万好，一上车就草包。”
老王一愣：“你这话怎讲？连我老婆都骂我一开车就犯混发狠，你怎么倒说我草包？噢，你这是说反话。”
“我这说的才是正话呢！”我不紧不慢地给他分析：“平日里，你彬彬有礼，好一个谦谦君子。一钻进汽车，你就横了，动不动就发火。表面上看是急脾气，其实呢，是草包啊！你那点儿软弱都在开车时暴露出来了。”
老王脸有点儿红了，不知是那酒，还是我这话在起作用。我也豁出去了：“老王，小弟今天借着酒劲儿，索性就把话跟你说个透。为什么说是软弱呢？要是急脾气啊，他什么时候都急，要是横啊，他什么时候都横。不光是开车急，开车横。但平时客气，开车发火的主，就不一样了。为什么？平时，你跟人家对面站着，你敢跟人家急吗？人家一拳头打过来，你连招架都不知道怎么招架，是不？可一钻进车里面，有这么个铁壳子包着，就横起来了。这叫横啊？这不是缩头乌龟，壳里横吗？小弟这话可说重了，您多担待。可是话糙理不糙，你说是不是？”
老王干笑了一下，点点头，瞥了我一眼，问道：“你小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是不是匿名在网上跟人家掐架，深有体会呀？”
这回，轮到我脸红了。老王知道我整天泡网，也写不出什么正经东西，就会挑人家刺儿，跟人家掐架。小至用词、标点、引语、白字，大到政治观点、宗教信仰、道德伦理、数理逻辑，不管是中文还是英语，只要找到一点儿茬，就抓住不放。以前我干过多年编辑，眼特毒。只要逮着谁个错，甭管那文章写得多好，就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非把他损到家不足以平这心头之气。什么气？自己写不出来的气呗！当了这么多年的编辑，净为她人做嫁衣裳了！自己一本书也没出过，好不容易凑了个集子，竟然没有出版社肯出，除非我自己掏钱，这窝囊啊！在网上混了这么多年，发了些不咸不淡的豆腐块文章，也没什么人叫好，可居然有人挑我的毛病！跟我叫板，他们也配！我当编辑那会儿，他们还穿开裆裤呢！反正我一向用的是马甲，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一言不合，我就开骂。咱什么没见过？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都闯过来了，我怵谁呀？要论骂人哪，谁是老子的对手？我骂你三天都不带重样的！咱脏字用得那叫地道，各路舵把子都不得不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方言，那几句国骂，咱没有不会的。别以为咱英语不怎么样，要论骂人哪，连老美红脖子都佩服，架不住咱背过词典呀。别的不会，骂人话还不得先学好了，咱嘴皮子上不能吃亏呀！这些年在网上，哪回不是咱骂到最后，骂得最好？
这些，老王都知道。我的网名，还是他帮我起的呢。我有什么得意的帖子，都告诉他。但他对我的累累战功却不以为然。他也劝过我，什么少掐架，多养神；壶小易热，人小易怒；有容乃大，等等忠言，跟我说过不少。可是都没有刚才他斜楞我那一眼，反问我那一句，让我感触良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