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 D.C. 的小提琴
1. BACH: Air on the G String, Suite No.3, BWV 1068
圣诞夜,华盛顿DC。
临近午夜,起风了,柔板;接着是雪,广板。渴望银色圣诞的人有福了。
最后望一眼彩灯、雪花交相辉映,绚丽得几乎失真的夜空,扬低下头,动作小心翼翼,将自己慢慢装入睡袋,象一条爬进树洞准备冬眠的大蟒蛇。
好美噢,空气是冰镇的,清凉、新鲜得浸透心脾。床下暖气的温度不能再适中了,感觉比平时高了足足有十几度。圣诞夜,世人相互赠送柔情和温暖的时候,连我也没有被遗漏,这最后一夜不会难熬了,甚至将会很舒服。那么,就做个好梦一直到天亮吧。只是,这一身崭新的衣服千万别睡皱巴了,不然明早的戏剧效果可要大打折扣。想想也真好笑,西装革履的钻睡袋,坐卧在这露天豪华大饭店。别瞎想了,还是最后排演一次节目吧:
- 圣诞快乐,东方的小鸽子!
- 圣诞快乐,先生。请问你?......
- 怎么,才一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 对不起,我...啊,你是 --
- 我是他。
- 可你...你怎么?......
- 变了一个人了?
- 是。我...正在找你。
- 我等了你一整夜。不,我等待这个时刻,已经整整三年了。
- 你......
嘴角挂着一丝嘻戏的微笑,扬悠悠进入似梦非梦的波段。雪花飘舞,一朵朵吻着他,宛若落樱缤纷。
和平鸽飞下来了。
2. SHOSTAKOVICH: Romance, the Gadfly
轻轻拭去漫出了边界的一缕紫罗兰红,冲着镜子抿抿嘴,努努唇,晴绽开了小巧笑靥:青春不是仍旧骄傲地开放在自己的脸上,虽然和几年前相比不再那么透明得一望见底。我还是一个欢乐而忧伤的小精灵。
- 妈妈,不要遗弃我,求求你!
- 傻闺女,你是妈妈的小心肝,妈妈怎么会遗弃你呢。
- 你不是想要把我过寄给一个黑精灵吗?妈妈。
- 他...不是黑精灵,他是一个马路天使。
- 我看见,四周漆黑一团,我被强迫唱着魔鬼的颤音。
- 那不是魔鬼的颤音,那是上帝的歌唱啊。
- 不对呀,妈妈,上帝怎么好象在哭泣?
- 哦,你做噩梦了,女儿,我的心。
- 醒醒吧,亲爱的妈妈,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笑容宛在,却是有点变形:大圣诞夜的,怎么做了这么个怪梦?是凶是吉,它意味着什么?要不要翻书解析一下?— 不许胡思乱想,不能让它搅了即将上演的好节目。要知道梦与现实总是截然相反的,噩梦反倒预兆着喜事的光临。瞧,心事化作一缕轻烟飞散了,这样解梦多好。
时间不十分早了,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可喜的是清晨就阳光普照。好天气意味着好运气,不是吗?可...今天圣诞节通勤火车停驶,雪拥蓝关马不前,自己的小甲壳虫能赛过骏马么?上百公里的距离呢,我一定是疯了 — 筹划了一个多月,疯了也得去。
喷两下快乐奥莉薇,最后审视一下穿衣镜中的自己:银灰呢大衣,乳白纯羊毛围巾,外加一顶鲜红的圣诞帽。晴含笑冲自己点点头,一个轻盈转身,蹬上深紫色雪靴,提起精心包扎的礼品盒,向公寓门口走去。
3. LALO: Symphonie espagnole, Op.21
千僖年末,置身于巍巍美利坚的圆心,宛如一座东方的菩萨端坐在莲花台上,我俯瞰着芸芸众生。
人,满眼望出去都是人,男人女人白人黑人,大人小人富人穷人,假人真人丑人美人恶人善人,比我脚下爬来爬去的蚂蚁多得多,好似西伯利亚森林秋风吹落的树叶,没有两片具有十分相同的形状和颜色。每天千千万万晃过眼前,还有什么比这更加五彩缤纷的风景,妙趣横生百看不厌,人们为什么要专门跑去动物园看动物?
几乎没有一只眼睛正眼瞧我,走过面前也装做视若无睹,更有的或是远远绕着道走开,或是加快脚步象逃避着麻风病。这没有关系,对此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一点不责怪甚至怨恨他们,理解这并不全都是他们的错。虽说人生在世就是给他人看的,没人看却不说明你不在呼吸。
好吧,你们不愿意看我,那就让我看你们吧。我从小就喜欢看戏,更不用说免费的露天人间喜剧。一边仔细地观赏品味,一边认真地咀嚼琢磨。每天按时观看一本永远没有结尾的电视肥皂剧,剧中的人物日复一日反复曝光,已经被看得透里透的角色少说也有几百上千个。一个人物一个音符,我把你们摆放在我黑色的指板上,五指张开收拢、收拢张开,随心所欲地揉合、颤动。
到底是世纪超级大国首都的子民,风度气质先不论,衣着装束算得上一流,男女老少赤红黄绿青蓝紫,个个将自己的外表装修得尽可能地得体,合乎个体在这座大舞台上扮演的角色。人人虽然神色各异,但却有着一个共性,那就是来也忙忙去也匆匆,外观上看不出行为的明确目的性,如时空海洋里的鱼类、水族。
鱼儿为什么要将自己不停地移来移去呢?为了生存,不移动的下场是被吃掉或饿毙。可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高等动物,人的所作所为为什么跟原始低级的鱼类无异?原理恐怕也一样,即恐惧,生怕不是被自然淘汰,就是被同类无情地吞噬。那么,恐惧是一种合理的存在形式吗?究竟什么又是这恐惧的深层原因?为了一口饱饭,一个温暖的窝,这样日以继夜马不停蹄的移动是必需的吗?
进一步想,将人变成了永动机的并不全然是恐惧,更多的是一种永不满足的心理。几千年前传道者说:“人的劳碌都为口腹,心里却不知足。”①饕餮的狮子吃饱了,对眼前走过的美味斑马视若无睹,大白天的只顾躺在树荫底下乘凉睡大觉,一点不晓得光阴似箭岁月蹉跎的简单道理。而大脑高度发达的人呢?吃饱了上顿,还要为下顿奔忙,为一辈子的食物奔忙,为永远吃不完的食物、用不了的物品,甚至纯粹为银行帐户上的抽象数字奔忙。先知的警钟在世人耳朵里如蚊子嗡嗡:“人若赚得全世界,却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又有何益处呢,人还能拿甚么换生命呢。”②
这么说是贪婪,使人们将生命的行为和目的本末倒置了。那么,这个贪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是怎么来的呢?如果说贪婪很虚妄,那么不贪很实际吗?虚妄与实际的准确定义又是什么?我久久思索着这些问题。我思故我在还是我在故我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思赋予了我在以某种意义;可什么又是意义呢,意义本身有什么意义,我思索着。
咯咯的笑声夹杂着片片雪花,飘进扬的半梦半醒:噢,风雪;噢,女人。
我东方的小鸽子,你现在在哪里呀?我...我好孤独。
4. MENDELSSOHN: On Wings of Song, Op.34 -2
穿过马里兰幽静古朴的爱立克小城,甲壳虫拐上笔直的29号高速路,方向正南。
去见他,去会这个吉普赛人,于这个冰天雪地的银色圣诞,真够刺激。人生虽然漫长,这样的日子却也不多,刚一开始就能预料到将终身难忘。
光阴似流星,去年的此时恍如昨天。刚刚熬出了个MS,第一个面试就意外得到了这份工作,理想得超出了自己最大胆的想象。三年半工半读的穷留学生,摇身一变成了个高薪白领丽人,因特网高科技大潮中的宠儿。开始为山姆大叔打工了,合同客户居然是堂堂的美国劳工部,眼见梦中的绿卡也只是个时间问题。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托那调皮的电脑千年虫的福呐。
安家在环境如诗似画,生活费用较低的巴尔的摩西郊,每天乘通勤小火车去DC,再从中央车站步行二十分钟到单位。早晚来回定时竞走四公里外加爬楼梯,上班顺便还捎上了锻炼。几年来在中餐馆跑堂、带位,无意插柳柳成荫练出来的健美体型想要趁机发福也难,要知道一副魔鬼身材可是恋爱的一大本钱。
哦,恋爱,恋爱,和谁恋,又哪里去爱呢。蓦然回首,自己已经是不尴不尬的二八佳人,还待字闺中以琴为伴,形影相吊好不凄惨。出国前出国后男友准男友来来去去如升级换代的电脑软件,可换界面不换核心,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是或哭或笑的拜拜。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呀?
没有男人的日子是一幅只有湖泊没有山岳的风景,看着看着整个身体就眼泪汪汪。自小到大鞍前马后的哥哥弟弟从没断过档,公主女王当惯了,不知不觉就患上了远视眼,以至来到了号称爱情天堂的美国没两年,红颜未老却门前冷落车马稀,真真怎一个愁字了得。痛定思痛,原来自己的前卫先锋都是做给旁人看的,骨子里却还是那两亩三分田、老公孩子热炕头。都说现代社会年轻女人是块宝,也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天生丽质难自弃,我漂泊的心儿不奢望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而是另一条航向相同的小船,一道驶去风雨交加变幻莫测的彼岸。
这时候他来了,整个一不速之客闯进了后花园。不是一条船,而是一块烂木板,没来由地横阻在我彩色的三角风帆前。
5. PAGANINI: No.6 in G minor of 24 Caprices, Op.1
我干枯树枝的手臂向天空伸去、伸去,不住地左右上下挥动,画着一个个大大的十字,切割开一块块铅色的浓云。平面的毛玻璃一层层破裂、粉碎,化作三维的漫天雪花,纷纷飞舞,扬扬飘落......
我看到人人人人在风雪中行走,仿佛荒原上滚动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漫无目的失控般滚来滚去,或顺风或逆风或横切着风,时而相互碰撞时而相互依靠根据即时情形的需要,全然出于物竞天择的生物本能。我已经看了你们这么久、这么透,魂灵深处沉睡的情愫悄然被唤醒。想起来我呼出的气流分解的细胞你们吸收了去,你们昨天的元素也融入眼下流淌于我体内的血液里。你们是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兼仇敌,我对你们的尊敬和热爱如同我对你们的蔑视与憎恶。
我看到那个墨西哥孕妇拖着西瓜大小的肚子走去政府办公大楼,脚下的薄冰随时可能粉碎她母性的结晶甚至其载体,我无力的目光搀扶着她越来越小直至最终消失了的身影。
我看到这对手拉手身贴身的年轻情侣,雄的象头黑犀牛雌的象只白天鹅,鲜明的反差惹得多少路人偷偷摸摸地侧目,而他们只是旁若无人嘻笑着走自己的路。走好,幸福中的不幸异类,你们前面的道路不都是宪法大街,只希望你们的结局不是狄梦娜和奥赛罗。
我看到一手提公文包,西装革履包裹着几乎已经瘦成了一具骷髅架子的东方男子,分明飘摇于秋风中一杆即将拦腰折断的的芦苇。兄弟你看上去病得可真不轻,还这样没日没夜奔波为哪般,你这岂不是在卖血为生以命搏命么。你是这里千千万万普通白领中的一个,替山姆大叔推车拉磨与其说是为了脑袋不如说是为了肚皮。可怜浮华世界的走卒。
我看到我的同类夥伴散落于街头巷尾乞讨,最后一层尊严在风雪和冷眼的双重利刃下鲜血淋淋,换来不足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我不知道乞讨者与被乞讨者谁更教我羞愧,因为这不是一个黑是黑白是白的问题,对人的本质天性我永远似懂非懂。我只是很想告诉你们:人啊人,当我们相互失去了悲悯的时候,冥冥中有一双眼睛正饱含悲悯注视着我们。哦,安魂曲,求你不要在我心灵的殿堂停顿。
我看到无家可归者大游行,成千上万人环绕着庄严堂皇的国会山。如临大敌的警察遍布街道,筑起的层层路障阻断了交通。游行人海的前列悬浮着五具黑棺材,一个大四个小,里面装殓着一位名叫伯顿的22岁的母亲和她的儿女。最大的奥塔里欧四岁,一对双胞胎阿朗佐和丹特两岁,最小的特米科只有五个月的人生。这一家五口的家是一辆老爷车,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之夜抛锚于城东北部贫民窟,结果大人小孩一道被活活闷死在雪堆里。③
我看到长长的豪华轿车驶来驶去,犹如深海中一条条表皮闪亮的大白鲨黑鲸鱼,气度威严穿梭于大饭店律师楼高等法院议会大厦诸如此类一座座水晶宫。操纵着世界政经枢纽的元老精英寡头煽客们上车下车,俨然古往今来上台下台的将相帝王;一个个头顶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光鲜冠冕,我能辨认出来的却只有一种 — 交易商。万变不离其宗,你们的日常工作是交易 — 等价的和不等价的,以手中唯一的置换筹码 — 人的生命 — 自己的和他人的。
我看到香车如织美女如云,名媛淑女交际花各领风骚眼花缭乱。权力是最妙的春药或许一针见血,但我犀利又多情的目光不忍撕扯开她们五颜六色的衣裙、连血带肉的画皮,只有说莺莺燕燕为这座盘根错节的丛林平添了数点红艳、一抹温柔,不然这里真的要只剩下一本黑白版的非洲动物世界节目。
我看到一位英武的古希腊国王:出征!我要去讨伐北方 — 幕僚哲学家拈须微笑了:大王,你征服了北方以后做什么 — 乘胜前进再去征服西方 — 征服了西方后还做什么 — 一鼓作气接着去征服东方和南方 — 那么征服了天下后再做什么 — 这还用问,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天天大摆筵席,日夜莺歌燕舞,谈天吹牛好不快活 — 哲学家收敛了笑容:大王呀,眼下你难道不能举起酒杯敞开胸怀,尽情做这对你而言易如反掌的事情?为什么要日夜操劳流血流汗,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你已经在手的幸福生活?
最后,我看到了她,含羞带笑向我款款走来,在一个漫漫冬夜后的清晨里......
6. SARASATE: Introduction Tarantella, Op.43
一只碧绿的甲壳虫,慢悠悠爬上DC495环城路。往来的车流不紧不密,断断续续。
雪后的太阳明晃晃、暖洋洋,给大地镀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金,衬托着时而稀疏、时而琳琅的平房小楼、尖顶教堂。千朵万朵冰花缀满枝头,于灿灿阳光下闪耀着童话的晶莹;波塞冬将大西洋的水喝干了,海底隆起化作陆地,处处盛开着一丛丛、一株株洁白如玉的珊瑚。满目晃过一张张立体的圣诞卡片,或朦胧,或清晰,一张比一张精巧,一页比一页细腻。
梦一样的旅程,冬天里春天一样的意境。晴的心中一片晴,真想放声笑出来,于是就明媚地笑了。
高高兴兴走马上班没两天,就发现从中央车站到劳工部,必由之路E街到D街上有一些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男男女女,有的无所事事游来荡去,有的坐卧在街道两旁的楼檐下、草地上,若无旁人地吃东西、睡大觉 — 啊,无家可归者,以前只有耳闻现在亲眼目睹了,怎么流窜到这堂堂美国首都的心脏来了?要知道百步之遥可就是那庄严神圣的国会大厦,这富甲天下的超级大国还能允许路有冻死骨吗?我不信。
满腹疑团过了几天,小心地询问一位热心同事,方才知道原来在劳工部大楼东北角斜对面,D街上有一个无家可归者避难所。这真的难说是一个好消息。我对弱势群体一向没有偏见,明白自己作为新移民本来也属于其中的一分子,哪怕刚刚侥幸升级为所谓的中产。可是...这群无业游民街头巷尾的晃来晃去实在有些怕人。象是为了证明我的担忧不无道理,没两天就领教了他们的厉害:
这天天儿不错,下了班独自走去火车站,心情和脚步都挺悠然,街上人来人往天还大亮着呢。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一个黑旋风,顶天立地当头拦住去路,说话倒是客客气气:请问小姐有零钱吗?一个两个阔特都可以啦。— 啊,这算什么?乞讨?还是打劫?甭管那么多了,赶紧遵命就是。急忙摸遍上下口袋,糟糕!竟然没有一枚硬币。没硬币就纸币吧,可怎么敢当着他的面掏钱包,没法子只有一边口里说抱歉没有,一边加快脚步夺路而逃。
谁知他竟缠上了,大踏步和我并肩而行:请小姐再找找看,找找看。音调已经透露着几分尴尬了,肢体语言传达的信息更是明显:今天你要是不留下买路钱,可休怪俺不客气。我心里暗暗叫苦,躲不过更跑不过,认栽吧。停下脚步拉开手提包,表面上不卑不亢故作镇定,手脚却止不住发抖:好汉不吃眼前亏,要命不要钱。只要他伸出手来,我马上扔下钱包回头撒腿就跑。结果却是有惊无险皆大欢喜,他接过5美元后高兴地向我连声道谢,临去还给了我一个飞吻:上帝保佑你漂亮的日本女孩。真真叫我哭笑不得。
经过了这次历险,我及时改变上班路线,出了中央车站走宽阔的路易斯安娜街。两只风衣口袋沉甸甸的,备足了两毛五分阔特,随时准备作散财童女,象只离窝的兔子。
卧虎藏龙的D街还是躲不过去,好在路不长了,劳工大楼近在眼前,我松了口气,紧绷的脚步慢了下来,转过最后一个街角......
噢,迎头一个结结实实的照面:他,盘腿垂臂而坐,腰杆挺得笔直,居然标准的东方打坐姿势,人没站起来也显出身躯的瘦高。一把浓密的大胡子张牙舞爪,与乱草丛生的头发连绵成一体,刺猥般遮盖了大半个头脸。剩下那小半张脸孔,黑白斑驳如残缺不全的八卦图案,里面两道蓝光直直向我射来......
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高跟鞋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你这挨千刀的流浪汉,游手好闲的吉普赛,地狱里钻出来的妖魔,黑夜撇下的鬼魂,大清早的吓了我一大跳。面无表情如同僵尸,两眼直钩钩要把我囫囵吞下,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吗,你这是对我性骚扰,讨厌透顶!
可是他...好象不是什么老弱病残,是个小伙子吧,精神头还挺雄性的呢,虽说一脸连鬓胡子拉哩拉喳怪吓人的。几年来老外男人见得多了,他们瞒不过我一双精灵的眼睛。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干吗要把自己堕落成个街头马克思。嘿,说到马克思,他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相象,散发着那么一股落魄诗人的霉味;鹰样的目光炯炯闪烁着的与其说是色迷迷,不如说是照射心灵的光电。人不可貌相,这侉子是什么来历?
我回过头去,他凝视着我头顶上的天空......
7. TARTINI: Sonata in G minor "Devil's Trill"
瞬间,沿着直挺挺的街道,透过灰蒙蒙的雾气,东方同时射来两个太阳。大的悬挂地平线上远在天边,小的紧贴地面近在眼前;大的血红色,小的纯金色,哦,头晕目眩。
她回头做什么?好奇?— 以我眼下这幅尊容女人的回头律本该等于零;还是厌恶?— 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希望我仍旧苍蝇似的盯着她的背影,以验证一下自己对男人的魅力。还是正好相反,感觉受到了一个不可接触者的无礼冒犯?更有可能的当然是后者。
不过,亚洲女孩这样大胆的倒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不能不激发了我的些许好奇。那么,算你倒霉吧,不幸成为自动送上门的早餐,一个理想的活体解剖对象。心里正闲得发慌呢,早上来来往往这一张张面具已经油腻得失去了胃口。
她的脸孔,清清爽爽开开朗朗,阳光得宛如门德尔松协奏曲,找不到一拍阴郁的不和谐音。五官的分寸毫不夸张,与司空见惯的黑白红美人相对比;形状轮廓精巧而柔和,没有一缕尖刻硬朗的线条。真的挺美的,一种引人遐思奏鸣曲式的美。东方的一切都神秘,尤其是他们揭开了面纱的女人,而神秘最迷人。
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吧,或许再大点,刚刚大学毕业,在这里开始第一份全职工作。傻呵呵干得正欢呢,只感到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满怀对光明未来的向往和憧憬。哦,见鬼,光明、未来、憧憬,这些俗不可耐的词汇我一个世纪前就已经罢用了呀。
绝对性感,服饰相当布尔乔亚,不难看出脱俗的审美趣味。一点不牛高马大的身段象头挺胸翘臀的小鹿,一个发育刚好圆满完成的洛丽塔。该大的部位都不小,该小的地方都不大,上下曲线不动声色地显山露水,毫无疑问,赤身裸体起来一定杀人放火。那么她的床上功夫又如何呢,会玩多少种花样?实战经验丰富不,能否承受得了我狂风暴雨的蹂躏......
刹那间我自喉咙深处喷出一道咆哮,噌地跃起如亚马逊密林中的精灵黑豹,一边射向猎物一边扯去身上的树叶及兽皮;对手回头见状旋即尖叫一声,转身飞奔而来以相同的动作和表情。四目闪烁电光先于肉体交锋,最终遭遇在高大建筑物前的广场上,那人类有史以来最宽敞结实的合欢床。两根光滑闪亮的水银柱碰撞在一起,即刻,我们相互撕咬着亲吻,角斗般拥抱......
我将她托离地面如同海神举起他劫持来的未婚妻,她缠绕着我好似哭墙上的一根常春藤。斋戒了一千个日夜的巨蟒早已赤红通亮、仰天怒目,只一击就深深刺入那吞噬一切光明的万古黑洞。我原本是从这里来的,自然还要回到这里去。温暖、湿润、馥郁,黑沉沉不见天日,这是星球亿万年演化的沼泽结晶,进来了就再也不要离开,在这里完成从炼狱跋涉到天堂的永生......
蓦地一道光箭,朝阳穿透云雾,我仆倒在地......
哦,打住吧,你这悲夫!意淫她,你配吗,不害臊。撒旦,滚开吧!主,救我,我再一次向你呼求:作我的盾牌、避难所,助我阻挡这堕落世界无孔不入的声色于防洪大堤外。没有女人的日子是人间炼狱,而有女人的日子则是地狱里的天堂。我早已经是属神的了,看透了滚滚红尘上的层层梦幻,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万物皆虚空,男女更是虚空中的虚空。可越是荒唐虚幻越是真实得可怕,情欲的烈焰扑灭了又死灰复燃,无时不刻企图复辟被颠覆了的王国,摧毁苦心修炼的沙滩城堡,重新主宰不仅我卑微的肉体而且高贵的心灵。为抵御女人这横亘于天路历程上的最后一座山脉,我要将自己牢牢捆绑在漂流人生之方舟的桅杆上,任凭塞壬妖娆的歌声日夜缭绕在无边的苦海上。
8. WIENIAWSKI: Scherzo Tarantelle, Op16
今天,今天是我的天;高兴,高兴得要飞起来。
下午技术部经理 — 就是我和同胞同事私底下叫他小帅哥的那个,严严肃肃把我叫去他办公室。我心下没底慌得一塌糊涂,结果接二连三得到的全都是天大的好消息:三个月的试用期圆满结束,我的各项表现获得清一色A+,下月起工资涨百分之三十 — 要知道原来的底薪已经相当不低了呀,都超过我大学导师的了,真的很惭愧。不久将被送去脱产技术培训,深造时下IT行业里最热门的,掌握了走遍天下都不怕的JAVA编程。另外劳工卡即绿卡申请进展顺利,公司律师负责各道程序,完全不用我自己操心,在家坐等就是了。
美国社会好开放先进、美国人好文明善良啊,不仅没有什么资本主义的剥削,更没有丝毫国内媒体宣传的种族歧视。瞧,现在他们完全把我当作一个人才而不是外人对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没的说,加班。平常主动加班已经是家常便饭,今天就更舍不得早走了。程码编得昏天黑地,不得不离开公司时,天色已蒙蒙擦黑。
别再绕道了,径直步行去中央车站吧。躲避那个吓人的流浪汉这许多日子了,我也真有点神经过敏。人家早把你忘到爪哇国里去了,你还在这儿一个人自作多情,怕他那刀锋的目光再一次直直刺过来。真好笑。
鼻子里轻声哼着梁祝,步履踩着悠扬的拍点,边走边蹦跳着赶路。一日看尽长安花,高兴,管他谁笑话呢。从小就是个不畏天地不敬鬼神的疯丫头,谁耐烦一天到晚扮演个模范淑女,眼下只恨不能欢笑着裸奔。呀,裸奔,裸体出天然,奔放于无羁。去年在密大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参加校园裸奔的中国人,骄傲!
忽然,耳朵被人猛地拧了一把,沉浸中的旋律生生被切换了频道:啊,小提琴,我心爱的小提琴,我对她独特的音波天生敏感之极。噢,酷毙了,拉得好凄美,听上去好熟悉,是...蒙蒂的《查尔达什》,也是我心爱之极的曲子呀。
哪一个超级乐迷,狂热的古典发烧友,将汽车音响开得注满了整个一条街面?不对呀,怎么没有乐队或钢琴伴奏?孤零零的小提琴,这不是音响录音,分明是有人在演奏,现场演奏。稀奇,快快循声去看看。
转过街角,没几步就赶到了现场,仗着苗条见缝插针,挤进零零落落一小撮人群。借着昏暗的路灯,低头这么一看,顿时,我愣住了:是他 — 那个马克思吉普赛!
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活脱脱一个叫花子形象,他...他居然会拉小提琴,拉得比优秀业余的我还好,天壤之别好得多得多。哦,难道这里在上演化妆舞会,我的眼睛有没有搞错?!
看哪这人:眼花缭乱的指法、刚柔并济的运弓、洒练的揉弦、干净的双音,颤指跳弓拨弦泛音等等,寓艰难曲折于挥洒自如,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好一付大将风度,这...这完全是上等的专业水准呀。
为什么不以此技艺谋生?最起码也能做个私人音乐教师,每小时好几十刀呢。为什么要流落街头卖艺?莫非他有病?一定是了。那么有什么病?神经病还是精神病?
低头看看琴盒,里面躺着可怜巴巴的几张小面额纸币、零零碎碎一些硬币,和他绝对可以称为艺术的音乐构成了何等的反差。阳春白雪知音稀,高山流水有人听,屈才也没有这样屈法的啊。哦听,听他拉的,这是什么?我晕!
接下来的一切好象顺理成章,两三分钟后一曲终了,我就被他 — 噢不,被他的音乐我指 — 干净彻底地征服了。哦,这让人又悲又喜又爱又恨的查尔达什,肆无忌惮闯进我心房,再也赶她不走了。
我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艺术遭遇冲昏了头,没等街头音乐会结束,就悄然回身挤出人丛,急匆匆去赶我的末班车。
当夜,我失眠了,生平第一次。
9. DVORAK: Songs My Mother Taught Me
圣诞夜,风雪做爱,柔情的前奏过后,渐渐向高潮挺进。街头,彩灯灭了。漆黑的原野,滚滚漫过城市。
梦中,我闭上眼睛,步入梦中之梦,侧耳倾听......
“在芝加哥,这个伟大都市最高尚的犹太居民小区,我作为最成功的企业家,却生养了一个最不成器的儿子。天可怜见,他竟然还是我的独生子,娇贵如雅各④。天父呦,你这开的是什么玩笑?明明知道我不是亚伯拉罕,为什么要我做这样的祭献?为什么?告诉我!”
- 父亲?这是父亲的声音,这是父亲的口气,不会有错。亲爱的爸爸,我想你,可是不敢回去见你。你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伟大得我不配作你的儿子。你不舍得将我当作活的祭品献给耶和华,可是我自己却愿意,是你让我别无选择。
“噢,约书亚,求求你,求你别这么说。我们的儿子,他是城里远近闻名的音乐家呀,人人赞美他的艺术天才。他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爱情与生命的结晶。”
- 母亲,你是这世上我爱的唯一亲人,因为你的名字是爱,是温暖和柔情。浪迹天涯,你没有一天不在我身边。可是,你为什么只会流泪、哭喊呢,你流得我的心儿麻木,喊得我的神经断裂。
“音乐家,天才?雕虫小技罢了。二十都出头了,他还没能成为海菲茨甚至帕尔曼⑤,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为此我煞费苦心,想方设法让他改弦易辙走正路,可他却是执迷不悟,眼睁睁硬要往漆黑不见底的深渊里跳。”
- 又是精确的总结。是的,我正在往下跳,没人能阻挡我。要知道我最喜爱的运动和游戏就是死猪跳⑥,跳高桥,跳悬崖,于自由落体的坠落中感受灵魂的袅袅升华。多少次我做梦去纽约,于世贸中心双塔的顶端架起一座独木桥,不带任何绳索道具,只身走去当中,含笑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全世界又有几个海菲茨、帕尔曼啊,不要逼他出人头地。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让他走自己的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当一个平常人吧。自学校休学回家后,他承受的精神压力够大的了,整天缩在家里不敢出去见人。你难道想要把他逼上绝路,同时毁灭我下半生唯一的期望和幸福?”
- 妈妈啊,孩儿的心,总是被你放在火上烧烤。孩儿真是不成器,天生是块不务正业的材料,从小到大让你操碎了心。你教给我的歌,我怎么就是学不会、唱不来呢。你为我流淌不尽的泪水,在梦中和我的汇合成一体,一道流去永生的海洋。
“感情解决不了实际问题,都说虎父无犬子,我这是恨铁不成钢。养不教父之过,可我又错在哪里,为他付出了几十万美金,换回来的却是家族洗刷不尽的耻辱。神经衰弱,哈,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奥斯威辛集中营没能让我父亲神经衰弱,耶鲁商学院却让我儿子神经衰弱了,这是多大反差的讽刺。法律允许拔去植物人的吸管,我们却得喂养一个废人终生。”
- 父亲呀,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你在我的心田上自杀?这里不应该是埋藏你的地方。这里已经埋藏了她,我那初恋爱人,真空中的最后一缕空气。我真怕再失去了你,和这个家。哦,家,温暖而冰冷的家,人生哪里是家?家是一种什么东西?无家可归又是一种什么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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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我儿,我和你爹爹的谈话你都听见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人生在世,女人不能不生育,男人不能不挣钱。自由是你的生命,挣钱就是挣自由。这里有九万元,是我多年来积攒下的的私房钱,都给你拿去作资本。去吧,到华尔街去,那里是投机家的乐园,正符合你酷爱冒险的天性。金融基础知识你都学过,近几年大市牛气冲天,你一定能赢,你必须要赢。好歹混出个人样回来,封住你老爸的大嘴巴。他也实在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这个有着光荣传统的家。”
“母亲,你这是给了孩儿一道生死签呀。我明白你夹在我们父子当中的难处。他让我恨自己,你让我爱自己。眼下你给我的不是金钱,不是你的心血,而是你能够付出的母爱,和仅存的希望寄托。对此,孩儿除了接受、遵命,还能做什么呢。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去,我去生育,去闯荡那个深不可测的原始丛林,勉为其难尽力而为。当我自那里挣扎着爬出来,不是大卫,就是雅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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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空,北风洞穿云的胴体,发出阵阵凄厉的喘息。落红犹如潮汐,白雪是天体的鲜血......
10. VITALI: Ciaccona
六杯免糖咖啡、三杯浓黑绿茶,自大清早直到午餐过后,为和无孔不入满脑袋乱窜的瞌睡虫争夺对身体的控制权,我将自己灌成了个水葫芦。水葫芦就水葫芦,水葫芦不也挺美的,就是万万不能在办公桌前打瞌睡,既对不住公司以小时计价的工资单,更毁了自己精心树立起来的白领丽人形象。
肩膀上扛着个保龄球,去洗手间两只脚踩着钢丝绳,电脑屏幕上ABCD都在大跳芭蕾舞,真真度日如年的说。好容易熬到下午五点整,强颜欢笑和几位同事一一拜拜,我一头扑向眼前的键盘,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梦乡的温柔。
“玲 —”,慢动作抬起头来,视线模糊冲着黑乎乎的电话发呆,晃悠悠转去墙上挂钟,意识流悄悄溜回母体:时间不早了,今天是不行了,明儿抓紧点补上拉下的进程吧。自手提包取出梳妆盒,对着小镜子细细擦干净眼角,梳顺散开的披肩发,心儿扑通一跳:睡美人,光顾睡大觉了,差点误了今天的正事。赶快,音乐会就要开演了。
黄昏,春天的黄昏是黄昏的春天,太阳神打造着一座黄金城:金色的建筑,金色的空气;金色的人,和金色的小提琴。
我躲在人群后面,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 — 马思涅的《沉思》。优美单纯的小品,当年我在大学舞台上演奏过。技巧实在不值一提,对他来讲太简单了,游刃有余悠悠走着,与其说是拉琴,不如说是海滨漫步。可是沉思,身为流浪汉的他又沉思什么呢?一日三餐?到哪里过夜?梦里天外的情人?
渐弱的尾声消逝于无形,观众的掌声礼节多于热情。人丛中响起了一个低沉沙哑的男中音:
“谢谢,女士们,先生们,谢谢!”
“我们谢谢你,扬先生!”几人回应着。
“在献上下一支曲子前,请容许我提一个小小的建议:能不能请大家调正一下站位,高人一等的靠后,袖珍玲珑的上前,就象照集体相似的。这样你们看我、我看你们都更方便些。”
观众一边笑着一边行动起来,我红着脸被让到了最前排:这个坏家伙,该不是故意让我好看,不然干吗一直冲着我微笑,一副讨好样。这么说,他居然还记得几个月前的不期而遇?
怪模鬼样的,整个一神农架野人。高高的个子鹑衣白结,葬兮兮的肯定一年半载没洗了。脑袋上蓬勃着一团猪尾巴草,遮头盖脸的大胡子最讨厌,送去扮演北欧海盗一点不用化妆;另外谁作他的女朋友倒霉死了,接起吻来嘴巴都找不着北。见鬼,乱草堆里的一口牙齿倒蛮整齐洁白。更斜乎的是那双眼睛,直来直往地看人,一半深邃一半单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怪迷人的。
还是那个标准打坐姿势,双腿盘坐在草地上,屁股底下垫着个折叠起来的睡袋 — 那就是他的行军床吗?好可怜。上半身挺直着拉琴,没见过,异类到家了。都落魄成这副德性了,却还倒驴不倒架,待人接物起来自有一股气度,既亲切又冷漠,透着不容侵犯的尊严,象极了巴黎圣母院的乞丐国王。
“好了,各得其所了,谢谢诸位的配合。让我们继续,还是老程序,由朋友们点播自己喜爱的乐曲,我尽力满足要求。请吧,女士们,先生们。”
“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吧,眼下的DC樱花开得正艳。”我身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丰丰满满,端端庄庄,看上去挺富态。
“依我看,更合适于春天享受的不是《春天》,而是《克罗采》。”后排一个大个子中年男人笑道,表情故作神秘。
“噢,为什么呢?”
“大文豪托尔斯泰曾经发表宏论:每当我听《克罗采》,就不由联想到了性交。对不起,哈哈......”
“Zigeunerweisen!⑦ ”众人笑声里,响起一个清脆的外国口音:怎么,是我?
沉默。几道严厉的目光齐齐向我射来:天,我做错了什么?干吗看我象外星人?
“这位小姐是新面孔,不能怪她。”大个子男人出来打圆场:“还是做爱奏鸣曲吧。”
“亲爱的,你知道,扬从来不拉《吉普赛之歌》。”贵妇人轻轻拍拍我的手,别转脸使个眼色。
“不,今天,我拉!”
言毕,他缓缓站立起来,血红残阳下,面上罩着薄薄一层冰。仰天做个深呼吸,低头夹琴,闭目,凝神,足足两分钟一动不动,整条街鸦雀无声.....
引子,琴弓犹如一柄长剑,直直地凌空劈下,旋即,一颗心被生生挑起来,顿时悬挂在半空;再捆绑上雪白的马尾,随左手跳跃揉动,右手长拉短切,做高速音阶分解合弦,阪上走丸目不暇接;奔走在黑色的指板上,歌吟于颤抖的钢丝中.....
引子过后,我被拉进去了,被拉进这张空气分子波动的魔网,从头到脚一丝不挂,赤裸颤栗着,想哭又想笑,想叫又想跳。感官毅然终止与理性的探讨,放弃自作聪明的赏乐分析,这近在咫尺的肢体动作是否规范、具体应用了哪些技巧、完成的质量又如何如何,等等。斯时斯地,我眼睛里没有人,只有音乐;我耳朵里没有音乐,只有人。当身不由己被吸进这苍凉悲怆的灵魂,我忘记了她赖以为生的肌体,别无选择于她合二为一。
没见过象他这样拉琴的,从来没见过。好几次,我聆听现场的吉普赛之歌,慈祥的斯特恩、坚韧的帕尔曼、青春的张永宙⑧,都是我钦慕的偶像大师。他们拉出来的是艺术,人类才华的结晶,象牙塔般精妙绝伦,除了赞叹不已外没有话说。而此时此刻撕扯着我耳膜、摇荡着我血液、撼动着我魂魄的东西,不是什么音乐,不是什么艺术,而是一颗心,一颗旷野里呼号、寒风中哭泣、苍空上舞蹈的心!
周围已是唏嘘一片。朦胧泪光中,我凝视着眼前这挂满麻袋片的高大身影,凝视着.....
完了,拉完了,炼狱之旅来去如闪电。沉寂,此时无声胜有声,有声回荡于无声中,良久。
吉普赛人慢慢抬起头来,呆呆望着被他整得死去活来的观众,一时显得有些不知所错。突然,他左手腕一翻重新举起小提琴,一串明亮疯颠的音符随之跳跃而出 — 啊,迪尼库的《霍拉舞曲》,大蓬车上的舞蹈,流放途中的狂欢。
听着、听着,我破涕为笑了。
11. BEETHOVEN: Romances in G major & F major, Op.40 & Op.50
飘,飘荡、盘旋。立于一块飞毯的边缘,我俯瞰着下面这座大城,冰天雪地,万家灯火。
天地错位,寒流弯曲扭伤了,大口大口喘息、挣扎着,逃进骨髓和血液的通道,咆哮。圣诞夜发着癫痫,白沫横飞乱舞,弥漫于内外三维空间。然而梦,还没有被冻僵,仍在跳动.....
咖啡芬芳,热汽蒸腾缭绕、散开,后面冉冉浮起一座冰雕,金发碧眼,晶莹剔透。噢晕,惊为天人原来是这种感觉,我这又是在哪里?
象是回答我的疑问,冰雕露齿而笑了:
“扬先生,请用吧。先暖和暖和身子,然后我们来谈商务。”
“小姐,请问你是?......”
“叫我丽丽好了。”
“谢谢你送我这件宽大厚实的风衣,还是新的呢。百合花,可这为什么?”
“不把你严严实实裹起来,人家怎么会放你进入这高档咖啡馆。对不起,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
“即使笑话也不要紧。我理解人心,因而不容易被冒犯。你随便说话好了。”
“你象一个上等人,扬先生。举止优雅,有教养,没有致命恶习。这我看得出来,更听得出来。”
“谢谢。不过你请我来,应该不是专门为了告诉我这个。叫我扬好了。”
“当然不是。你喜欢直来直去?扬。”
“嗯,这咖啡很不错,久违了。感觉自己象条正在苏醒的蛇。”
“咯咯,那就再来一杯,加快苏醒。喏,点心都归你负责。我戒了甜食,怕胖。”
“行了。请说吧,美丽的农妇,什么商务?我如何能为你效劳?”
“明人不说暗话,说出来请别吃惊:我在服务业工作。你知道,那种特殊行业,最高级的。”
“这我已经看出来了几分。DC 从事这行业的特种服务生有两三万,多见不怪。”
“谢谢理解。没想到你的眼光比我的还厉害。”
“你太年轻,更太美了,这里的雄性政治动物们自然不会放过你。”
“他们也不都是坏人,虽然我不爱他们。我们是各取所需,两不亏欠。”
“请问他们不都是坏人和他们不都是好人这两句话的区别在哪里?”
“求你别这样偏激好吗,扬。除了自寻烦恼,愤世嫉俗解决不来任何实际问题。”
“愤世嫉俗对我来说就象流感,时不常要发一阵,来的快去得也快。”
“那就好。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说实在的,我非常欣赏你的才华气质,感觉我们是同类人。”
“才华气质是奢侈品,欣赏不能付账单。四五百块钱一小时,你知道我不是你的服务对象。”
“正相反,我想请你为我服务,扬,不开玩笑。”
“具体怎么讲?丽丽。你想学琴?恐怕我会叫你大失所望的。”
“直说了吧:我眼下只有一个固定主顾,一位大人物,国会山上呼风唤雨的角色。”
“大人物死了就是小人物,或说非人物。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阿爹情趣高雅,高雅和病态原来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入土前最后风流一把的欲望难以置信得惊人,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令人可气可恨又可怜。”
“越听越糊涂了,总不见得想请血气方刚的我去越俎代庖。”
“坏蛋,以为你老实,原来却是假装正经,也会不动好脑筋。”
“话说到这份上了,丽丽,你就单刀直入好了。”
“外强中干,他那话儿是一条疲塌塌的小蛇,陆温斯基来了也犯愁,没有美妙的古典音乐就是雄赳赳不起来。这不,强迫我去给他想法子,于是我...自然而然想到了你,因为已经暗中观察了你很久。”
“终于明白了,想让我在一旁吹笛子。这倒挺符合我的身份。”
“还要 ...裸体。除了音乐,他的伟哥还有窥视,看他人和被他人看。”
“高雅绝伦了。怎么就认定我愿意加入这游戏?请再来一杯。”
“每周雷打不动三次,一次五百块,现金。另外大家高兴了可以一起玩 3P,老阿爹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吃醋。而且更重要的,我...已经开始喜欢你。”
“怎么不说话?扬,傻愣愣的在想什么?嗨--”
“噢...对不起,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我的维纳斯。”
“说你受宠若惊,条件特对你胃口。别这样死死盯着人家看,嘻嘻.....”
“嗯,条件不能再优厚,不能再有吸引力,只是 —”
“还有什么只是?别和我耍花招,扬,不然我要生气的。”
“只是想问你一个敏感的私人问题。”
“和你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你也冒犯不了我。”
“丽丽,你这么年轻,看上去挺聪颖,为什么选择这行业?”
“我也正想问你同样的问题。我的计划是挣到一百万就洗手另谋生路,而你呢?”
“嗯...我...我的情况比较复杂,和你的不大一样。”
“当然不一样,一个天,一个地。所以我想帮你,现在天赐良机。”
“在金钱面前,人没有手,只有爪子。你会越陷越深,最终彻底毁了自己。丽丽,我不忍眼看你......”
“十分感谢你的怜花惜玉。不过请别费神了,帕格尼尼先生,一流大学我也混过两年,什么道理都懂。对不起,拯救灵魂你恐怕没有资格。”
“你可能是对的。我先得拯救自己,自助者天助。”
“这就对了。那么,接受还是拒绝?你没有理由不接受,为我,更为你自己。”
“好象是的,我没有半点理由拒绝。丽丽,你是这样地美丽、典雅而高贵,却有着和我相似的遭遇。红颜薄命,由怜生爱,我...我几乎已经爱上了你。”
“这么说,我们成交了?扬。噢,我好高兴,好高兴!”
“亲爱的丽丽,告诉我你喜欢什么音乐?”
“我爱莫扎特,他能让我明亮、欢乐起来。怎么?”
“现在请让我为你献上一曲:莫的第三小提琴协奏曲,作为我们永别的纪念。保重吧,丽丽!”
12. TCHAIKOVSKY: Serenade melancolique, Op.26
哇塞!他邀请我去晚餐了 — 终于。噢,不是萨拉萨蒂,当然不是,是我的顶头上司小帅哥,王子亨利。当然去啦,他喜欢我我早知道,老美男人那点花花肠子全都画在脸上。我对他也有意却是十分含蓄,在公司我可一向正正经经甚至被称作冷美人,不是故作清高更不是传统道学,而是我为人处世的准则。可现在他主动向我发起期望已久的进攻,再扭捏作态玩欲擒故纵的游戏不是我的作风,毫不迟疑当场回赠他一个美目盼兮的YES。哦,真的对不起了我可怜的吉普赛,身旁就有一匹现成的白马,谁还会再去寻找一头野驴呢,请你千万理解原谅。
白宫的近邻,莫奈玫瑰园法式餐厅。穿过德彪西的幽幽月光,一座座罗可可式雕塑,一幅幅阿尔玛-泰德玛风格油画,走去摇曳的烛光,荡漾的葡萄酒,和摇曳荡漾的对爱情的憧憬与渴望。
他从雕塑画面上走下来,端坐在我眼前,大卫的卷发、鼻梁,拉斐尔的眼睛;微笑翩翩,音色款款。我还没有举起酒杯,和醉就只有一步之遥。今夕是何夕?
经过可口开胃沙拉的热身,矜持完成向自然的过渡,双方从容进入了状态。各自摘下公司文化分配的面具放在一旁,从饮食,到风俗,从美利坚到中国,最后谈起音乐和艺术。啊,原来他还是社区教会的钢琴师,一手巴赫平均律是社交音乐会上的保留节目。近来因为那个吉普赛,我重新捡起荒废多年的小提琴,眼下正缺一个钢琴伴奏。
“作你的伴奏是我莫大的荣幸,晴。小提琴和钢琴本来就是一柔一刚,如同天地的阴阳两极。东西合璧交映生辉,优美和谐的音乐象征着光辉灿烂的人生,我们的配合将会天衣无缝。”— 噢,感动死人了,真拿他这张抹了蜜的嘴巴没有一点办法。
他看上去挺认真的,不然不会轻易找自己的女下属约会,闹出绯闻来对似锦前程有弊无利。这是我对北美公司文化的肤浅理解,也不知道对还是不对。真希望他不是在逢场作戏,三十而嫁,三十而家,荒废了几年大好光阴,自己的年龄实在是折腾不起了 — 嗨,你这村妞,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这样算计人家,我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俗不可耐。只要自己十二分地严肃,认定这次要找的是人生伴侣而不是露水情人,最后成败与否都归天命。
可他真的是蛮不错的,人品、才学、事业、家庭,还外加文艺知音,近乎完美无可挑剔。最终和他步上红地毯将是什么劲头呀,我们爱情的结晶一定美丽又聪明,洋娃娃我要三个 — 至少三个,金童玉女必须齐全。朋友们总说我是个永远长不大的BABY,直到自己作了母亲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唉,说好不乱来又忍不住,俗气混在空气中想不呼吸也难。快别胡思乱想了,集中起全部注意力,把一百个小心眼放在有形和无形的精神交流上,其它的恳求全能的主保守吧:到头来不是他彻底征服我,就是我整个俘获他。
舔着蜜,抿着酒,浸润着音乐、情话和幻想的田园交响曲,终于,我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夜光杯中绽开两朵粉红的睡莲。和他手拉手步出高雅餐厅,月儿正圆,晚风正浪漫。
“晴,我公寓就在康乃迪克街,靠近你们的中国大使馆呢。好不好去坐坐,尝尝我自制的咖啡,我再为你弹一曲月光。反正明天是周六,公司干涉不了我们今夜的行动。”
“真的?!听上去象个计划昵,我.....”蓦地,餐厅里流出一波乐音:啊,小提琴,是...又是那追魂索命的萨拉萨蒂,生硬突兀将我拽出一轮梦境。
“亨利,谢谢你的友好邀请,还有丰盛的晚餐。可是对不起,我...有点疲倦,想这就回家,来杯家乡的茉莉花茶,然后蒙头睡上一大觉。”艰难说完了,冲他歉意一浅笑。
“那...也好,说实话我也有些累了,反正今后有的是机会。我也谢谢你,赐予了我一个美妙的晚上。现在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风度依旧,真的好绅士。瞧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不麻烦了,来回百里多路呢。把我载到中央车站就行了。谢谢!”
“乐意效劳。我们走吧。”
斜靠座椅上,满目朦胧诗印象派,两旁闪过的灯火联成了流线型。我暗暗掐着自己的大腿,使劲不停眨巴着眼睛,强迫她们欣赏窗外的街景。气质风度是我的致命武器,说什么也不能在他面前丢盔弃甲。
场景变换,一下子好熟悉:噢,总算到D街了。谢天谢地,还剩没几个街区就是中央车站,上了火车就能为所欲为睡大觉了,咦,那是什么.....
“停车!”
“怎么了?晴,这路旁不允许趴车。”
“打紧急灯,求求你停下!”
尖利煞车声中,我撞开车门,跳下宝马,踉踉跄跄向后奔去.....
是他,是他!躺倒在劳工部楼檐下的水泥地上,人塞进一个长及胸部的酱油色睡袋,身子弓成了一只大虾米,只为了将自己的覆盖面积尽可能地缩小,好挤进地上的一个窨井或什么管道的铁盖子,盖子边缘有腾腾热汽冒上来。紧紧闭着眼睛,微微皱着眉头;他的头颅,枕着一个黑色垃圾袋,里面是他的小提琴.....
我哭了,失声痛哭.....
“晴,别这样。DC象他这样的无家可归者有成千上万,许多人的境况比他更凄惨,我们哭不过来的。快走吧,末班车马上就要开了。”
被半拉半抱着拖离现场,头晕目眩中,我挣扎着回过头去,泪水一路抛洒.....
13. Sibelius: Violin Concerto in D minor, Op.47
墨西哥湾。天沉入海底,海升上天穹;空是水,水是空。
天海之间一片灵,清澈、湛蓝;一叶孤帆飞起来、飞起来,去追逐海鸥点点,自由无羁翱翔、回旋。
盘腿沙滩上,听海风与浪花情话连绵;渐渐地,合上形体一扇扇窗户,推开魂灵窄小的后门,信步走出去,去会见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本体 — 时间。霎时,万籁飞逝而去,留下我和她默默交谈,于感官界限的外延。
- 时间啊,原来你是有灵性的,我刚刚感觉到了。这感觉真奇妙。
- 你活在我的里面,从另一方面,我也如是。我俩的关系,就象这海、这天。
- 我行走在你体内,一刻不停,如鸟儿飞过空气,鱼儿游过水流。
- 诗意的比喻,可以将抽象物象化,也可以使之更模糊。所以,不可不慎。
- 最终,当我在你里头死了,你也失去了生命的一粒分子,是不是这样的?
- 死亡是存在的异化、变形,你会,我也会。你我的生命不与对方的交织存在。
- 似懂非懂。那么,永生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 当我们永别的时候,当你我不再相互依存;当我抛弃了你,当你超越了我。
- 可是,我爱你。有你才有爱,走出你之外还有什么?
- 我也爱你,有你的爱才有我。什么是什么?
- 但我...又恨你,因为你割断了我的.....
“早上好,年轻人。”
“早上好。请问是哪一位?为什么闯入我梦?”
“对不起打搅了。太阳高了,请睁开眼睛吧,扬先生,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位朋友。”
“失敬了,尊敬的先生。草地上请坐吧。您看上去挺面善。”
“那是,我常常来这里听你拉琴,虽然我们从未交谈过。”
“啊,想起来了:好几次,那悄悄放下一张百元钞票作小费的不是您么?”
“那是门票钱,不值一提,哪能和你的音乐带给我的欢乐和悲哀相比。”
“大上午的,街上的行人稀了,有热情的朋友来访、谈天,不亦乐乎。”
“请允许先作个自我简介:马太,乔治城大学退休哲学教授;现年78岁,热爱古典音乐一生。”
“我叫扬,你已经知道。不到你的三分之一年纪,不过对于知音,这又有什么关系。”
“扬先生,怎么说呢?我今天来,主要倒不是想和你谈论音乐。”
“教授先生有何指教?可惜除了几个小蝌蚪,我不懂哲学和政治。”
“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余下的时日不多了,已经在天国门外探头探脑。我人生的蜡烛烧到只剩下一小截没有油脂的烛芯了。”
“彼此,彼此。几乎每天,我都被上帝他老人家礼貌地拒之门外。”
“好胸襟。那么,如果言语有冲撞的地方,还望年轻人不要介意。”
“‘听智慧人的责备,强如听愚昧人的歌唱。’⑨”
“我的孩子,我活到了这个份上,人的七情六欲早已经提前入土了。苟延残喘的生命赖以支撑的,除了对往昔悲欢离合的回忆,就只有残存的爱和怜悯。我...我悲怜你!”
“悲怜是一种美德,人间黑洞里的一丝光亮。你悲怜我,我悲怜世人。”
“哦,人是一种值得悲怜的动物。除了丰富的情感,你还有不凡的智慧。小提琴向我展示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方方面面即使不是她的全部,也已经十分感人。”
“可是我却厌烦所谓智慧,‘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烦恼;增添知识的,就增添忧伤。’⑩”
“不幸的是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天生需要呼吸更多的空气。”
“纵然他们的肺活量并没有进化到相应的水平。”
“身上没刺青,不吸毒,不淫荡,行为良好端正。了解你这许多日子了,又和约翰 — 对街无家可归者避难所的管理员谈过几次。高贵人的品质你一样不缺,却沦落到这步田地。”
“沦落是社会强加给我的定义。你所谓的高贵的人,如果不是指灵性的天然,是我一向不屑的。”
“这点我们没有冲突。我今天来,是想冒昧提一个建议,怎么说呢.....”
“请放开说吧。虽然年纪还轻,甜酸苦辣的言语我都品尝过。”
“我无意探听你的过去,只想为你的将来考虑。既然音乐是你的生命,那么,回归社会,作个正常人吧。先去音乐学院深造,一切费用归我。”
“虽然已经有思想准备,我还是非常感激。”
“请理解,这不是我在施舍你,而是你在帮助我。给一位正匆忙赶往天堂或地狱的老人一个喘口气、歇歇脚的板凳,小小地感受一下施比受有福。”
“行善的心愿即是对自己行善,你是一个有福之人。”
“这么说,你接受了?怎么没有显出丝毫的惊喜?”
“很对不起,向我提出类似建议的,先生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唉,我忘了,救人先救心。孩子,有什么结不开的思虑缠绕在你心头?”
“自由!”
“自由?”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11)”
“几千年前的传道者说居然至今仍没有过时。你具体怎么理解这话呢?”
“人生在世一场,为什么需要这许多物质呢?有了,还要更多、更大、更好的。于是,我们以灵肉的自由为代价,主动卖身为奴,奉物质为天赋神权的法老,心甘情愿为它披枷戴锁劳苦终身,建筑海市蜃楼的金字塔,至死不得解脱。‘故此,我转想我在日光之下所劳碌的一切工作,心便绝望。’(12)”
“原来如此呀。听上去这是一个死结。”
“世人失去了心灵的家园,流离失所,漂泊在冰凉物质的莽莽荒原。”
“而你,和我们的境况正好相反。哪一种更符合自然的人性?还很难说。”
“上帝拣选了我,安排我过一种炼狱的人生,苦中作乐我早已习以为常。”
“只怕上帝并不欣赏清教徒,他造人的目的之一是让我们尽情享受美好的人生。”
“人生之美好我不缺。作为一个城市的隐士,DC就是我的家,没有人比我的家园更大、更美。”
“既然有志作20世纪末的隐士,为什么又安身于闹市?远离尘嚣,山林湖滨是更理想的场所。”
“我爱人,虽然对人类的总体行为失望,但还远远没有对人类本身绝望,尤其没有对爱绝望。脱离了世人我没法活。我和你们没有共同的命运,但有着相同的呼吸。”
“这也就是为什么你将拉琴换来的些许收入,大头捐给避难所,小头散给周围那些真正的无家可归者。”
“在我眼里,一元钱是一环,有了一环,必然就有下一环,最终构成金钱的索链。而我最厌恶索链。”
“可是,挣脱了一种索链,你又被另外一道索链 — 贫困牢牢地捆绑住了。”
“也许。两害相权取其轻。每天,思索、练习、演奏,我给人们送去美,从中感受超脱的欢乐。就这样,活得虽然很简单,但获得了心灵的自由。”
“精神可佳。不能不承认,你达到了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境界,在今天我们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
“人为刻意地追求某种境界容易滑入矫情,我努力不让自己自欺欺人。”
“但是,自由的代价竟如此之大,一定要走极端的路么?有没有想过,自由从来不是绝对的,它是一种相对的存在状态;身体的自由和灵魂的自由更应该是两回事情?”
“你指中和平衡,这我自然也考虑过。我不想在你面前装作义无反顾。世俗的诱惑无处不在,挣扎是我的家常便饭;心灵的海洋时而波平如镜,时而浊浪滔天。”
“但愿我的提议不成为对你的诱惑。虽然这次被拒绝了,但它一直有效。”
“真正的诱惑,能最终迫使我调整人生观的恐怕只有一种。”
“那是什么?”
“爱情!”
14. HANDEL: Violin Sonata in D major
音乐,过滤空间的沙尘,给时间镶上金边;活在旋律中,呼吸真美丽。
长这么大,终于头一次意识到:人生不等于拼搏,挣钱不意味生活。生命是用来享受也即审美的,而不是有始无终的劳作 — 嘿,还挺有哲理的呢,我什么时候变成半拉哲学家了。
甭管什么家,反正短短两三个月来,本小姐的生活准则日新月异了,开始信奉八小时以外的自由,神圣不可侵犯。从此告别当牛作马的劳碌命,每天早晨将近八点才姗姗现身办公室,下午时针刚刚指向五点抓起手提包就和电脑拜拜,对小帅哥惊诧的目光扭头装做没瞧见:真的很抱歉,我眼中依然的白马王子、梦中情人,不是不愿意和你尽可能地多编织些办公室的故事,而是外面的世界实在太精彩。花前月下请跟我来,仲夏夜露天音乐会上有的是旋律和色彩,而为大老板超时玩命则恕不奉陪了。唉,他,和他,这世界怎么就不好再稍微完美一丁点。
今天又来早了,观众正陆续入场,三三两两散布在四周,乘凉、谈天。舞台上的他正在吃晚饭,盘腿绿茵上,默默低着杂草丛生的脑袋,细嚼慢咽着热汽腾腾的中餐。还真成大明星了,几乎每到这时候都有崇拜者为他叫上一份外卖,尝遍了附近的各式大小餐馆,比我还有口福呢。
肚子第一耳朵第二,我也不能亏待了自己,独自走去十几步外台阶上坐下,摸出一个冻柿子似的三明志,就着雪碧索然无味地啃着。一边装做若无其事,偷偷瞄着音乐家大块朵颐,却冷不防被其突然回过头来,露齿微微一笑,紧接着右眼一眯,竟然飞过来一个媚眼,活活将一颗芳心抛上了蹦床:这个坏种,我不雅的吃相和纷扬的思绪,都给他当场一把偷了去。
野餐完了,二三十个铁杆粉丝围拢过来。只见我们的主角慢条斯理,将用过的一次性餐具一一塞入纸袋、塑料袋,扎紧,走过去扔进垃圾桶。转回来坐下,从身旁的黑垃圾袋里掏出一包东西,众人笑起来,我定睛看,顿时也忍俊不禁:原来是一个消毒纸巾盒,婴儿擦屁屁用的,真有他的。
他却一点不笑,从左手到右手,手心手背、手腕手臂,精精细细一路擦洗过来,象是有洁癖。
“我看你这是在沐浴,扬,步上祭坛前的典礼。”贵妇人笑道。
“‘Thou sayest.’(13)谢谢!”头也不抬答道。
“扬先生对音乐的献身精神令人钦佩啊。”不用看又是那大个子男人。
“不是我献身音乐,兄弟,而是音乐献身于我。”看上去十分认真。另外对谁都乱叫兄弟。
“谈谈你对音乐的理解好吗?还有小提琴。”我已经大胆得多了。
“小姐,你能用耳朵吸吮玫瑰分子,以嘴巴分辨彩虹光谱么?”
“......”又逗,这家伙,人家是认真的嘛。
“简单说吧,上帝怕我们在地上太冷清了,于是随手洒下一把音符,仅此而已。”
“似是而非,美言不信。要知道我还没有信你的那个主呢。”
“那就信音乐好了,一回事情。”
好不容易擦洗完毕,还没有开演的意思,兴致勃勃取出一小袋面包屑 — 也不晓得哪里弄来的奢侈品,又开始喂起鸟来了。大鸟小鸟白鸟黑鸟花鸟,鸽子沙鸥乌鸦麻雀。
和平鸽于地上、空中,围绕着他飞起、落下,落在他的双肩和头顶;他含笑注视着她们,一个大男人的目光温柔得叫人好妒忌。
“说得好。音乐是上帝与他的子民对话沟通的语言。音乐家们,作曲家和演奏家,包括你自己,扬,不都是上帝派来人间的歌唱使者吗。”
“人们常说,作曲家是第一创作者,演奏家是第二创作者,都是美的使者。”
“不。作曲家、演奏家和听众,我们都既是美的母亲,又是她的儿女。”
“你这话,真让我们为自己自豪。哦,赞美音乐,赞美美。”
“女士们、先生们,除了美 -- 爱也是一种美,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呀。”
“是的,是的。美是生命的真谛,那虚无中唯一的永恒。”
............
“那么音乐和灵魂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
“我认为,音乐是灵魂的折光、反射。”
“更确切地说,音乐乃是灵魂之魂。”
“音乐是灵魂的翅膀,引着我们飞向天堂。”
“音乐之于人生,如同雨露之于沙漠。”
“音乐是我们呐喊的美声,呻吟的咏叹调。”
............
“回到小提琴,扬先生的演奏绝对是专业水准,纵然并非完美。”
“重要的还不是他的演奏技巧,而是他对经典作品非凡的理解和洞察力。”
“是的。他能够即兴发挥,创造性地将自己内在丰富的情思,通过激情四溢的演奏传达给我们。这时谁还会留意他偶尔的不精确甚至错音呢。”
“小提琴演奏是脑体结合高难度的艺术活动,复杂而精微。如果说左手是技术,右手是艺术,扬先生的右手比左手更出类拔萃。那几乎不是一只手了,而是他心灵的延伸,精神气质的放射。”
“抒情高于炫技,表达重于表演,这可能为正统学院派所不屑,但我认为是对艺术正确的态度。”
“说得不错。但如果能于高标准上少一些粗犷,多几分精致,岂不更上一层楼吗。”
............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我一声不响,目不转睛看着他,感觉眼角又有点湿。
“好话你也听麻木了,扬。”贵妇人总结性地一挥手:“现在能否允许我说句不中听的?”
“从你嘴里吐出来的,越难听越好听。请吧,亲爱的蝴蝶夫人。”
“我说,孩子,你的小提琴是西班牙制造的吗?”
“好问题。夫人接着点穿好了。”
“不是萨拉萨蒂、帕格尼尼,就是拉罗、圣桑、拉威尔,维尼亚夫斯基等也算上。悲怆遒劲苍凉沉郁,拉丁和斯拉夫得淋漓尽致了,却美中不足忽略了古典德奥,我这里特指其典雅明亮、神性光照的精神。”
“这确切吗?扬先生不也演奏巴洛克的亨德尔、巴赫,古典的莫扎特和浪漫的门德尔松等等?”
“一语中的,不能再确切了。我虽然也拉18世纪,却总不免琴到心不到。事实上,是境界还没有到。”
“既然意识到了,那就努力变变调吧,孩子。我相信你能行。”
“我愿意。不过还请各位帮我,没有你们我可能不行。”
“当然。从今天就开始怎么样?希望你没有忘记,你还欠我一曲。”
“《春天奏鸣曲》。你是想要我心中有春天,有晴朗的一天。”
“愿春天活在春夏秋冬,晴朗的天是永远的天。”
“可是,她已经离去日久,我早就背不下来了。”
“这个借口你可找不到,瞧,我特地带来了乐谱。”
“抱歉,没有谱架还是白搭。难道春天真的和我无缘?”
“这...天色已晚,我的眼睛,唉,老了。”
“我来吧。”
我步出人群,自蝴蝶夫人手中接过乐谱,转身大大方方走到他面前,眼睛不看他,双手微微颤抖着打开第一页,平举着铺展在他眼前。琴声随之响起。
心跳,我的和他的,两人头一回距离这么近,近得听得到血液的流动。读着五线谱,我一页页仔仔细细翻着,一页页仔仔细细翻着他的心。
渐渐地,我听到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向东流.....
15. BRAHMS: Violin Concerto in D major, Op.77
雪,白骨碾成灰尘的血雨,流自苍空深不见底的创口,将天地布置成一座超级病房。
一只无名鸟,拖着骨梁折断的翅膀,跌入街道狭长凝重的雪河,转眼与表层融为一种颜色,载沉载浮,随波逐流,向膨胀着的病室的天花板飘去。
风,此起彼伏,精神病院里的喘息、呻吟,时而高歌狂笑,时而婉转悲号。原来这是世界真实的音乐,而我原来是一只鸟么?
我扑腾着逃进白宫,雪龙张牙舞爪追踪而至,四下搜索着,踹开一道道房门。跳出窗户,再跑,跌跌撞撞爬上国会山巅,双臂抱住自由女神铜像。风神震怒了,歇斯底里撕裂着一层层空气,女神不胜娇柔摇摇欲倾;脚下雪浪翻滚,一波波蜂拥上来。我凌空扑出去,飞起来了,不见刀光的利刃迎面削至,羽翼脱离躯体的瞬间,跃上全城至高点,华盛顿纪念碑的顶尖。
盘腿坐下来,往胸口刻着一个个十字。仰望,云层压下;俯瞰,雪海涌起。最后的时辰到了,合掌,扩散回光返照的瞳孔.....
天际,地平线上,隐隐有光影闪动,驾着光速向我飘来 -- UFO?阖上浑沌昏花的眼睛,再睁开,三根光柱悬浮于咫尺外。似曾相识,不是外星人,好象几位儿时的夥伴..... 啊,认出来了:哦,天.....
- 你们,鲜红的贝多芬,深蓝的巴赫,碧绿的莫扎特,我敬爱的大师们呀,我终于见到你们了。请允许我伏下身来,一一亲吻你们的脚背。你们这是来接我的吗?接我回天家。
- 我说扬啊,我跨世纪的子孙,你刚才一个人在暗自哭泣吗?噢,不要这种声音,不要。风雪是一种必然和必需的命运,与生俱来无可逃避,你能够做的只有与之肉搏。当你扼住了它的咽喉,你就是我,我即是你了。反之,当你不幸倒过来被它扼住了咽喉,也至死不要放弃呼吸;吸不进气就喝真空,呼不出气就吐鲜血。你的耳朵聋了吗?你的喉咙哑了吗?你的手指和血液,那神赐的以美御敌的利器和给养,僵硬凝滞了吗?
- 似乎还没有,可也只剩下一步之遥了。唉,别再提什么美了,水性杨花的她早已经弃我而逃,甚至更进一步,摇身化作暴君头顶上的王冠。你看这肆虐于天地的暴风雪是何等得壮美呦,美得无与伦比,美原来存在于死亡和毁灭。此时此刻,我倒真希望自己耳聋眼瞎了。活着为了体验生命和审美,听不到、看不见却常常是莫大的幸福.....
- 住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以为自己真的懂得美与生命和幸福的关系?作为一个健全人,风华正茂的你怎么能想走?你以为走了就一了百了,眼不见心不烦,从此脱离了这悲惨世界,再也没有生存的痛苦,并将优哉游哉活在永生之中了吗?这自欺欺人的懦夫思维怎么也污染了你。如果你丧失了我的精神,为什么又奉我为你的第二位上帝?你想让我为你骄傲还是羞愧?
- 我的神明,我的支柱,求你不要这样责备弟子,你血统的直系后裔吧。你的英雄命运始终是我生命的定音鼓、主旋律。可是,你看眼下这雪、这风、这天、这地,它们正在将我活活打造成一座冰雕。我的体温已经接近了零度,除了盼望尽早解脱,我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纵然不甘坐以待毙?苦难大师你来的正是时候,请教给我吧,教我怎样置之死地而后生,怎样成为千僖年末的你。
- 不要成为我,而要成为你自己。我们几个哪里是什么神明,不过侥幸比常人多了一两条爱的基因而已,而这方面你一点也不逊色。上帝造人用的是相同的泥土和元素,永不熄灭的爱是你拒绝被打造成冰雕的火焰。我们看到你正在热恋,一个恋爱中的灵魂是不允许回家的。天父让我们给你捎句话:你想回家歇息,等胸中这座火山停止喷发后再说。还不明白么?哈哈.....
- 什么?我在恋爱?怎么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该不是愚人节的新闻。我,一个以高楼大厦为山林、茫茫人海为江湖的隐士,一个身心属灵的游吟诗人,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早已弃之如敝履。可是...等一下,我的生死知己,莫非你是指...她?
- 不错,正是她。金秋的周末,你和她相会在街头,练习演奏我的双音小提琴协奏曲。你指点着她指法技巧,她揉抚着你的情感心魂。那时刻,你俩返朴归真成一对童男童女,尝试着舍弃抒情润色的揉弦,洗去人工雕琢的最后痕迹,将这乐曲演绎得如此稚气纯然、清新透明,让老琴师我听得热泪直流,为你们和谐结合后再生的这个新我。要知道你灵性感召后完成的《恰空》独奏都没有让我这样动容,而那是我们魂魄跨越时空的振荡共鸣。从外表看,你们两个反差得十分有趣:一男一女、一东一西、一高一矮、一邋遢一洁净、一沉郁一欢欣,引得多少行人驻足观望,微笑、流泪,赞美、叹息。
- 老琴师也是一颗情种。那的确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时辰。我们俩话说得很少、很简洁,除了音乐,闭口不谈个人的事情,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她姓什么,来自东方哪个神秘国度。当琴弦连接上了心弦,语言显得那么多余,沉默又是如此珍贵。只感到,时间定格在耳鬓眉眼接触的每一瞬间。
和她在一起,我似乎只有耳朵,而迷失了眼睛。我好喜欢看她,凝视她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日光浴,真正体验到了,我的耳朵为沉醉音乐而生,眼睛为享受女人而设。可我又特别害怕看她,看她时泪水总忍不住涌上来,悲哀得仿佛马上就要死去。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
可我值得她爱吗?反过来我又应该爱她吗?这真是两个揪心的问题。没有人比我有更痛彻的体会:爱情是一条美丽的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因为她是人类所有贪婪的起源,而贪婪是一切罪恶与痛苦的渊薮。
- 爱情是一条海盗船,她既可以劫掠珍珠宝藏,也可以捕捞星光和朝霞。想想吧,这个外表修饰得十分雅致的东方女子,一个大千世界的陌路人,在辛勤追求自己的美好生活之际,几乎每天都跑来看你,看你这个现代社会的弃儿、麻风掉的不可接触者。天气好时你开演奏会,她全神贯注当听众,象是要把你飘忽不定的一颗心偷听了去珍藏在怀里。风雨天你无法拉琴,孤零零躲在屋檐下哆嗦着象只丧家犬、落汤鸡,她给你送来雨具、铜手炉、旅行帐篷、热腾腾汤饭,然后幽幽道一声晚安悄然离去。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对她绝望的感激?又何必羞愧自己正大光明的人欲?人无情梦有义,你同她携手共赴伊甸忘情于苹果树下多少次了?难道不晓得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爱决不是罪恶,扼杀爱才是。
- 扬,我的小兄弟,你的爱情等于痛苦说让我不禁哑然失笑。人常说不懂得痛苦就不懂得欢乐,我却要说不懂得欢乐就不懂得痛苦。在这方面女人是我们现成的楷模。她们尽情享受着太阳下的辉煌灿烂,而丝毫不理会大气层外的无边黑暗,从来不会透支那些貌似深沉实为无意义的感情。你的悲苦是对全能造物主深不可测智慧愚妄的杞人忧天,你以血泪换来的哲理在女人纯真的欢笑声中不堪一击。无家可归不是自我摧残的理由,地上的存在都是无家可归的生灵。顺其自然乐天知命地活着,就是慈悲神明赋予我们的天然使命。活着一场以笑容作主餐将眼泪作调味品吧。你以为她天生就是一个欢乐公主?你没有看到她瞳孔里波光闪烁之间的丝丝阴影,更没有感觉到那阴影中的微笑明媚而甘甜?世人恭维我是千年一遇的天才,却不知我的天才原来只是一颗与生俱来,单单纯纯的女人心。
- 哦,请别说了,好兄弟。到底,我明白了,我是一张漂泊的小提琴,她是一把孤独的琴弓,缺少了任何一个奏不出人间天上乐音。现在,兄弟们你们看,风停了,雪住了,恕不奉陪了。我这就启程,纵身跃下这高耸入云的冰柱,一路快马加鞭高唱着欢乐颂,奔向那条停泊在蓝色海湾的贼船。
16. CHAUSSON: Poeme, Op.25
皑皑雪原上一点翠绿,优优雅雅划过一条花瓣弧线。小小甲壳虫爬出495,拐进康乃迪克街。
一条大道笔直向前,两旁整齐的银色圣诞树迎风招展,列队欢迎。进城了,晴的一颗心跳起来。
为什么走这条路线?是不是绕远了?不知道。停在一个红灯前,忽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过节了,少了上班族,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一样稀。蒙上了一层雾的目光移去人行道,那里冷冷清清晨练、遛狗的老少男女.....
冷不丁,眼帘跳进一个移动物体,不远不近,一个青年男子熟悉的背影。白桦树般的身姿,鲜红的运动衫,大步奔跑在雪地上:是他吗?是他,肯定是。冤家路窄,还真给撞上了。怎么,他还是一个人?
后边响起喇叭声,晴举举手致歉,顺势抹一下两边眼角,脚踩上油门.....
是他怎么样?不是他又怎么样?我们的啼笑姻缘尽了,自从那个肝肠寸断的中秋夜:
月光下,露天剧场上,我们在演奏,克莱斯勒《爱的悲哀》和《爱的欢乐》。萨拉萨蒂独奏,我给他伴奏 -- 是的,用加了弱音器的小提琴代替钢琴伴奏。这是我们的共同发明,多么新颖有趣。
蓦地,象是有一种心灵感应,我反常地于痴迷中抬起头来,面向观众席,迎面正对上了他的绿眼睛:啊,我的钢琴王子,我天衣无缝的小帅哥呀,我等了你这许多天,半个月亮盼另一半,咫尺共蝉娟,今天终于把你给盼来了。一直故意不主动邀请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早就知道古典发烧友你会来的,来加入这流浪者的街头狂欢,不分肤色阶层的融合浪漫。在这里,我们大家都是吉普赛。
巧笑倩兮兮,和梦中人打着招呼,接下来...接下来,天昏地暗,我眼睁睁看着一双冰铸的利剑,直直向我的心窝戳来,刹时,全身掉进了冰窟窿:天,我...我犯了什么罪?
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不是有色眼镜,更不是3K党。他是民主党、基督徒、保护野生动物协会会员、和平爱好者、传统家庭至上者、守法的公民、勤奋的纳税人、正人君子...... 我太了解他了,一定是天色暗了,我的眼花了,千万别冤枉好人,我曾经冤枉过他不止一次。那...那就再试试.....
大眼睛朝他不住眨巴着,力所能及地柔情万种,只祈望他相同的信息反馈。
冰炭交锋几秒钟,转瞬间,两道寒光自我的瞳孔里拔出,随之上下切割过身旁的吉普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扭头,他拂袖而去。
奇迹,没有发生。
随着一声刺耳的走调,琴声断了;爱的欢乐失手掉在地上,砸个粉粉碎。
午夜,卧室里黑洞洞的。头枕着手臂,斜躺在窗前,凝望着沧海月明珠有泪,我哭了,一直哭到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没有向他道歉,没错道什么歉,我可从来不喜欢自虐。既不道歉,也没有打马虎眼糊弄过去的心情,应该SORRY的不是我而是他。如果他翻然悔悟了,我一定要张开双臂当场扑上去,给他一个饱蘸着热泪的长吻。暴风雨后一对天鹅重逢了,我们还是人见人羡的异国恋人,我的红地毯、洋娃娃的梦还要继续做下去,一直做到好事多磨,辛蒂瑞拉最终向王子扬起水晶鞋的那天。
可是他没有,阿兰德隆变成了铁面人,一整天没有和我说半句话,目光破天荒逃避着我的面庞和身体。我表面上装得满不在乎,该干啥还干啥,一颗心却被揉成了一团麻花。
第三天,下班后,他一脸凝重来找我,上来就是句SORRY — 一声春雷,我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他已经开始口若悬河,严严肃肃向我提出忠告:街头社会是一个大垃圾箱,这些无家可归者都是社会发展进程中被淘汰下来的残渣余孽,其中绝大多数为吸毒者、酒鬼、娼妓、艾滋病患者、小偷流氓强盗,诸如此类等等。引经据典义正辞严得叫我无法反驳,只有努力解释说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会摆弄几下乐器、拉两首小调就打了免疫针了?记得你曾教我一句中国俗语,叫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想这话既适用于他,也将适用于你,如果你丧失了警惕的话。”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倒过来想想呢?最终他没有把我变成他,我却将他变成了我。”
“天方夜谭。原来你是想亲自主演一出现代版的美人与野兽,难怪和他拉琴时那么.....”
“请别这么尖刻,亨利。我没活在童话里,但如果是又怎么样呢?”
“精神可佳,但却严重脱离现实。你自己亲口说过:烂木头雕不出一朵花来。”
“在我送你一座根雕艺术品的时候。”
“好啦,晴,亲爱的,我们不争辩。现在,我郑重地恳请你:为了你自己 — 一个有着良好身份地位、前途光明的专业女性,为了我,和我们至今进展顺利的关系,离开他,离开街头垃圾桶!”
“可是亨利,我也恳请你,听我再进一步解释,用我辞不达意的破英语。最后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没有什么可是,语言不构成我们此刻沟通的问题。你应该明白,你的解释我永远不会明白。”
“既然这样,经理,你有权把我从公司解雇,可你无权把我从街头解雇。美国总统也没有这个权力。”
“你......晴,你不是你了,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你也是。”
“可是,我...我爱你!晴。”
“我...我爱...街头...音乐.....”
“我们的关系,难道就...这样完了吗 — 为了这么一个吉普赛?”
“我不知道。”
“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如果这样的话,我真的是很难过,很难过!”
“我也是!”
我哭道,扭头冲出他办公室。
当夜,窗外没有月亮,没有牛郎织女星。独自面对着满天乌云,我又想哭,结果没哭出来,却笑了。
17. FALLA: Suite populaire espagnole
向前,再向前,穿过一条世纪长的黑洞,终于,我爬出北冰洋的窟窿,转眼置身于一个光的世界。
支起僵硬的身体,抬起熔化的眼睛,我看到,云开雾散,雪过天晴,太阳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同时高高悬挂在天空。我该投身去哪个呢?
白茫茫,一望无际。脚下亘古的冰层在开裂、解体、消融,我在一寸寸下沉。大海阴谋将我吞没,完成风雪未竟的事业。炎热原来是一个陷阱,坚冰是一种支撑。四下里张望,哪里有一条小船,载着我飘去天河。
昨天是一个梦,今天是梦中之梦;梦里是梦,梦外还是梦。走出一个幻影光圈,旋即进入另一个。
我,该哭?还是该笑?
我忠贞的情侣死了,去得很突然,也很悲惨。
暮秋的夜晚,天凉如水,路灯斜映。披一袭风雨衣,我低头、闭目,于静思默想的回旋飘渺中,夭夭逃出臭皮囊的牢笼,悠悠云游在以色列的橄榄山上,那所罗门王国的一方乐土。
平地响起一声秋雷,身旁卷过一股旋风。大黑夜的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缓缓睁开眼睛,别转过头去:
一具钢铁残骸横躺在几尺外,头部仿佛钻进了钢筋水泥大楼。驾驶者的脖子断了,脑袋向后耷拉着,翻起的一双白眼正冲着我,那里面竟还带着丝丝笑意:唉,又一个。走好,兄弟,你这醉生梦死的生灵,至少去得没有表面的痛苦。愿主保守你,愿天堂或地狱里有美酒没有汽车。
低头看,我美轮美奂的情侣被车裂了,鲜红的尸骨七零八落,铺散了一地。只有饱满厚实的那根心弦还在微微颤动,唱着最后一支G弦上的咏叹调,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远:噢,别了,我的爱人,爱我的人,原谅我先走一步了,我们天堂再见。
为什么是它而不是我呢?它越活越优美,我却越活越丑陋。美为什么比丑先走呢,这不公平。
我早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预感:如果它走了,我也就快了,除非它留下的真空能够及时地得到填补。可是,我到哪里去寻找一只象她这样善解人意的夜莺,我怎么再支付得起一把名贵的小提琴。
那么,去和亲人道一声再见吧。母亲的高血压怎么样了?姐姐出嫁了吗?小妹该上大学了吧?父亲...还象以往那样日夜操劳么?真希望你们知道,不论走到海角天涯,我总还是爱你们的,抱歉我辜负了你们的。想到这,主管血液输送器官的创口又迸裂了,因为瞬间超负荷的工作。血,你为什么总是流之不尽呢。
手伸向内衣口袋,摸出一张电话卡。这是她送给我的,还从来没有用过。
“............”
“妈妈,妈妈,是我,这是真的。我是大卫,大卫,你的儿子呀!”
“大卫?.....我的.....儿子.....”母亲的声音,一下子让我好委屈,咋还是这么没用。
“妈妈,别...别这样.....”母亲一哭,我就跟上,还象以前一样:“我...我很好的....”
“大卫....我的...儿子...你..真的很好......”
“是的,妈妈,是的.....”我本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就干了:“你呢,妈妈,你...好吗.....”我又错了。
“大卫....我的...儿子...你在哪里.....”
“我在....南方,一个光明温暖的地方.....”
“大卫....我的儿子...回...回家来.....”
“我会的,妈妈,我会的。”
“大卫,大卫,真的是你吗?听听我是谁?”
“爸爸,爸爸,你好吗?”
“傻问题,没有你,我怎么好得起来?”
“我.....”
“我说儿子,听着,请你给我仔细听着,这里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天大的好消息?爸爸?”
“你的股票,你那几乎血本无归的股票,全都反弹回来了。不光反弹回来,并且接连大涨,并且在你所设的限价自动售出,几乎都是它们的历史最高点啊!”
“真的?!”
“千真万确!儿子,我的骄傲,你是一个金融奇才,一个天才,一个地道的百万富翁,几百万富翁.....”
“............”
“儿子,你在听吗?你在哪里?回答我,回答我,我的儿.....”
黑色的话筒悬挂于半空,钟摆一般摇来荡去。
时间,你原来是黑色的,一个黑色幽默。
我,一个街头流浪汉,一个百万富翁。滑稽的人生。
我哭,我笑。
18. Gluck: Melody, Dance of the Blessed Spirits
绕过杜邦转盘,甲壳虫蹴上马萨诸塞街,慢悠悠爬行在汉白玉堆砌的雪墙里面。
“乖宝贝,我们马上就到了。”扭头撇一眼身旁乘客座位上,那被牢牢系上了安全带的礼品盒,晴小巧玲珑的心,于无声中,暗地里被轻轻划了一刀。薄如蝉翼的刀片,口子被割开的瞬间没有一丝疼。
你是我的独生BABY,天涯游女身边唯一的亲人。半年前,我才为你庆祝了十岁生日。
初夏的北京,空气在燃烧。难忘的大一岁月。
和朋友们从广场回学校的路上,骑车经过东皇城根。在那个小型跳蚤市场,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一把半旧不新的小提琴,试拉了一串音阶就爱不释手了。一百元的标价是我整整两个月的伙食费,穷哥姐们几个七手八脚总算凑齐了。从此,你就是我的女儿,我就是你的母亲。你的美丽和温馨带给我的慰藉与欢乐,亲生骨肉怕是也不能够。
后来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惊喜万分地发现,你竟然是提琴制作大师戴洪祥先生的早期精品,不意辗转流落在民间,到头来阴差阳错给我拣了个大便宜。对你的珍爱也就更加深厚一层。留学期间半工半读,宁肯自己去端盘子挨累受气,也不愿送你去佳士得置换学费和面包,你早已是妈妈的金不换。含辛茹苦的日日夜夜,我们相依为命。
可现在,女儿,你跟他去吧。别怨妈妈狠心,妈妈左思右想反复掂量了一整个月,搂抱抚摸着你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做出了这一生中最艰难残酷的决定,真的不容易。你就原谅妈妈吧。妈妈可以没有你,他却不能没有你,没有你他就没有了魂。
他对你并不陌生。演奏时为了增加情趣,我们曾不止一次地调换乐器,他对你赞不绝口,称你为东方的瓜奈里(12),太阳升起地方飞来的云雀。他一定会成为你的好父亲,比妈妈更能焕发你的优质潜能。妈妈始终相信你是有灵性的,绝不仅仅是一块木头。你的灵隐藏在你古朴典雅妙不可言的曲线形状中,更闪烁于你酷似人声光辉流溢的振动音波里。
哦,女儿,妈妈听到了你细微的声音:可是妈妈爸爸为什么不能永久在一起呢,既然你们的心声早就已经水乳交融成一体了?— 一个左闪右躲至此再也不能回避的问题。
一千次、一万次问自己:我爱他吗?是,还是不是?我对他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究竟算怜悯还是爱情?由怜生爱抑或因爱生怜,这叫擅长编程逻辑的我怎么也分辨不清。爱情是海洋,什么是盐?哪个是水?爱的宣言天生太神圣,神圣泛滥成灾就变成了轻飘,我们身处一个爱情通货膨胀的时代。当一条小船在汪洋中碰到另一条,当两颗心灵熔化于同一道火焰,当一把琴弓拉出了一波双音,爱这古老字眼失去了精确性。谈情容易说爱太沉重。
寻寻觅觅冷冷戚戚,我是一个快乐而忧伤的精灵。前生是祝英台和卡门的混合体,今生不期而遇你这世代冤家,还能有什么更皆大欢喜的选择。我要你,我要你也要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自身体到魂灵。那么,今天我就拉着你回我家,不,回我们的家。我要和你共筑一个乌鸦与麻雀的小巢,和你除去巫山不是云,和你一道谱写一曲新版的流浪者之歌,那欢乐与痛苦交织缠绵的华彩乐章。
患得患失的盘算让我未老先衰,拯救迷失灵魂的自我升华实在滑稽,现在都请走开吧你们。我不再多想了,不再编写恋爱与婚姻程序,不再读白雪公主灰姑娘,不再祷告不再忏悔更不再等待。今天我只要行动,象痴迷不悟的精卫那样去行动,去填满你人生的所谓苦海。今天直到永远我要以是爱情又不是爱情的爱告诉你:太阳底下始终有乌云,黑夜上空星光永远不落!
19. SAINT-SAENS: Havanaise, Op.83
圣诞夜清晨,旭日自西方冉冉升起;金黄血红的光芒普照大地,普照欢乐的人海,也普照着我。
是的,西方。东方是西方的一面镜子,我们都活在镜子里,平面的,凹凸的。清晰的镜子是模糊的梦。
自镜子里我看到:一步步,一步一回头,我正在向镜外走去。梦镜的边缘犹如一把刀锋,我双脚踏了上去。
“圣诞快乐,扬。”
“圣诞快乐,约翰。”
“昨晚休息得怎样?那些赖家伙没再跑来烦你?”
“很好。没有。感谢你的照应。”
“今晚不是我当班。只想提醒你,圣诞夜避难所十点钟准时关门。提前点进来,免得被关在门外。”
“不用费心了,兄弟。今晚我不回去了。”
“今晚你一定要回去。天气预报说有暴风雪,你不能露宿街头。”
“暴风雪?没关系。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况且将是最后一夜。”
“最后一夜?我说夥计,你在胡说些什么?”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我的小鸽子要来接我了,我得坚守在原地等她。”
“那个东方女孩?我看你是想她想疯了。她来接你?圣诞老人的玩笑吧。”
“约翰,最后求你一件事:请给我准备一套西服,一双皮鞋,外加一套剃须工具。”
“哦,扬,扬,扬,原来你是认真的,终于做出了这改邪归正 — 噢不,用你的话说 — 改正归邪的决定?”
“Thou sayest!”
“明白了,你们一定已经有约会。哈哈哈,万万没想到,左劝右劝你不听,这东方妞击败了我们所有人。”
“百万美金我不要,我只要她。”
“又胡扯。不过,真为你高兴得要死,你送了我一份圣诞厚礼呀。”
“对不起,不是送你,是送给她的。她已经默默等待了许久,我一直感觉得到。时候到了,我不能再教她失望,也不能再教自己失望了。”
“行行行,是送给她的,她再分赠给我们大家。”
“对此我就不再表示异议了。”
“好啦,时间紧迫,我这就去给你预备行头。”
“从里到外,最好要全新的。”
“当然要全新。装扮前不要忘了沐浴,洗掉一身皮去。”
“我会的。谢谢你,好兄弟!”
“不客气,老夥计。”
金黄和血红的光晕中,太阳自东方沉沦。恍恍惚惚中,一步一个脚印,我迈入涅盘之境.....
听,平安夜的歌声响起来了:哦,神明,你在向我走来,我在向你走去.....
万能慈悲的主啊,保守你的亲生骨肉,你一手创造的众生吧,阿门!.....
20. SCHUBERT: Ave Maria, Op.52-6
“吱--”,一个急煞车,好悬,只差几寸就亲吻上前车雪白的后部,晴的花容失色。
堵车了,长长的一溜,一眼望不见红灯,绿灯也没有。怎么回事情?急人。
松了,车流重新蠕动起来,慢慢驶过十字路口:怎么?两个警察在指挥交通,啊,原来这里在闹停电。净顾信马由缰地忆苦思甜了,大冬天出门前后都忘了收听气象新闻。
“圣诞夜,一场凶猛的暴风雪袭击了哥伦比亚特区,气温骤降至冰点以下一二十度。华盛顿城区积雪盈尺,冰雪压塌多处输电线路,造成首都大面积停电,并有人员伤亡。有关部门正在组织抢救.....”
天,竟有这种事情!乐极生悲,银色圣诞变成了银色炸弹,节日情调完全走了调。亏得我所在的马里兰地区平安无事,教会的聚餐晚会欢欢乐乐,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