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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前,在北大荒的一个农场中,我写了这些诗。那是一个只许念毛泽东书的时代,
任何带有个人特色的词句都会被看作封资修的毒草。写反动诗是足以置我这个正在
劳动改造的反动学生于死地的。在反四旧的那几个月里,我怕被别人发觉,几次想
烧掉它们。但是烧东西, 一旦被举报,也会惹起大麻烦。在一个漆黑无云的夜里,
我抱着几本小说,诗词,和我自己写的一些东西,偷偷走到树林深处,怀着复杂的
感情烧走了一本本与我很多回忆连在一起的书和旧文。但是我留下了我自己写的诗,
我将它们包在一张塑料布中,埋在树下。为什么我要保存这些诗呢?我不知道,我
甚至于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去,我根本不可能梦想到几十年后,会坐在一个座落在
美帝国主义国土上的家中,面对着静默无声的计算机,一字一句地打下这些曾经埋
在树下的诗。
回顾这些往事,我的心就会流下一滴滴乾沽得挤不出水的眼泪来,我为我那个时代
的人哭,我为我悲惨凄酸的青春哭,我为那些在北大荒风雪呼啸的上空到处游荡无
家可归的冤魂哭。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那个蓬着乱发,穿着满是窟窿的衣服,在
冰雪覆盖的荒原上顶着北风行走的大孩子。这些诗就是那个孩子的心声。
这些诗跨越了我在北大荒度过的八年岁月。到农场的第一年,我刚从大学的斗争会
上下来,精神已经崩溃,多次想到自杀,死和解脱以不同形式出现在我的诗中,‘我
将重来’和 ’死神和我‘就是其中的二篇。‘ 桥基’, ‘ 树瘤’, ‘ 鲁迅 ’,
‘ 工厂’, ‘ 司马迁’, ‘ 祈求 ’,‘ 友谊’, ‘ 梦’,‘ 小小的人影’ 和
‘小马’ 都写在到农场的前期,面对着国家将我宣布为敌人,周围的人将我视为
魔鬼的现实,,我在精神的海洋中苦苦挣扎,这时期的诗歌充满痛苦和压抑。在一
个个看不到任何希望和光线的夜深, 我常常问上帝,
你为何投人到这个世界
这日日夜夜,世世代代,永无止完 (祈求 )
我不知道怎样话下去, 正如我在‘诗神’ 中写的
我用我柔软的肉
做成的心灵
拼命抵挡
它强大的压力
我被压的
伤痕累累
残缺不全 (诗神 )
因此, 我一次次地祈求上帝
啊, 天父啊, 请用冷酷的钢铁
为我铸成一个心脏 (祈求 )
‘严寒’ ‘ 愤怒’ 小道’ 和 ‘ 自勉’ 写于到农场的中期, 我从崩溃中逐渐
苏醒,努力找寻自我价值, 诗中已经出现
顺着怒吼的江涛, 我登上风雪迷津的高山
在三千年的积灰中去寻找谜的火源 (愤怒)
站在冰冻和白雪上的人啊
你是天地之间剩下的唯一的一丝温热
你要像那屹立的树林
卸却全身的叶子
从层层重叠的冰雪中挺拔而出
用你劲韧尖锐的树枝
刺向寒气凛然的天空 (严寒)
当我写完‘我是什么’, ‘我是民族的儿子’, ‘小水滴 ’, ‘ 最大的罪人-记
忆 ’ 和 ‘ 诗神 ’的时候,我从痛苦的深渊中挣脱出来了, 从那几座沉重压在
我身上的大山-反动学生,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下挣脱出来了。在经过共产党营
造的精神地狱的种种折磨和摧残之后,我终于看穿了它的残酷, 欺骗和愚味。我不
再为自己是一个贱民和共产党的奴隶而自卑,我是一个与共产党分子一样具有同等
生活权利的人, 我重新找回了人的尊严。 就正如小水滴中写的
任烈阳晒我
任冷风吹我
任泥土埋着我
无论怎样变迁
我永远是晶亮的小水滴 (小水滴)
几十年过去了,我已经得到了博士学位,在美国定居了。但是每当我看到周围的汽
车和鸟语花香的绿茵,我总是觉得,这个我不是当年的我,那个孩子他没有来,他
还在北大荒, 在那个冰雪覆盖的荒原上,蓬着乱发,穿着满是窟窿的衣服,顶着北
风正在行走。 是的,我遗留了我的魂在那个悲哀的土地上。